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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嘉雯被押回了太陽城監獄。她要等一個星期才會再次上庭,到那時才知道法官米歇爾是否允許她被保釋。

  日子流得很慢,日子在她和外麵的世界之間流出了一條河。她在維卡的生活,“華美”的輝煌燈火,漸漸地似乎都變成了隔岸的風景。

  她發現同牢房的囚犯們大多都可以平靜地對待牢獄生活,她們很少有暴跳如雷,呼天搶地的時候。她們整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寫信、看電視。也許是因為她們已被判了刑,無論怎樣痛哭流涕都已無濟於事,也許是因為監獄生活對她們早已不再陌生。

  不管嘉雯和她們被關進監獄的原因有多大的不同,她們所麵對的是同樣的時間。一天裏憤怒躁狂是度過二十四小時,心平如水也是度過二十四小時,何不選擇心平如水?

  周日下午輪到了4A和4B牢房的囚犯出外鍛煉身體,嘉雯和其他四十幾個女囚一起來到了監獄頂層的陽台上。陽台四麵的牆上被密密實實地罩滿了鐵絲網,因此從這裏隻能看到一小片無雲的天空。陽台上有一個小小的籃球場和一個排球場。地麵上鋪著紅色的地磚,因為太多人在上麵運動過,地麵已經變得很光滑了。

  嘉雯很快就和女囚們打起了排球。雖然她不象那些美國和墨西哥女囚那麽高大,但畢竟在大學裏受過一點專業訓練,出手還算不俗。而其他女囚大多體態肥胖,走路都不太靈活,何況打球了。和嘉雯聯手的是聯邦政府的囚犯,而她們的對手都是移民局的囚犯,所以她們一致戲稱這場比賽為“移民局對抗聯邦政府。”

  在短短的四十分鍾裏,嘉雯的全部精神都隨著那隻小小的排球轉動,她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在監獄裏了。她似乎又回到了大學的體育館,又回到了那些無憂無慮的、色彩繽紛的日子。監獄隻給每人發一雙拖鞋,而她被逮捕的當天穿了一雙高跟的涼鞋,現在隻好赤著腳打球了。紅色的地磚被太陽曬得暖暖的,赤腳踩在上麵很舒服。在她剛搬到了德州的時候,她經常抱怨這裏似火的驕陽,但這一天,她卻對德州的太陽產生了感激的心情。她感激太陽溫暖了地磚,而地磚溫暖了她赤裸的雙腳。

  也許隻有當她被置於一個與世隔絕的環境中,失掉了財物,失掉了驕傲,才能真正學會感激,感激大自然的微小給予。

  嘉雯連發了三個球,“移民局隊”都沒有接起來,結果“聯邦政府隊”以十五比十贏了這一局。

  “嘉雯,你打得很好。”蘇珊在場地裏興奮地跑動著,她的龐大乳房不停地抖動,“我不在意輸贏,隻要能減肥就好了。”

  “可是我他媽的在意!我們輸了球,並不是因為你們打得好,而是因為你胸前的那兩個排球擾亂了我們的注意力。”“移民局隊”的一個黑女人凶巴巴地對蘇珊說。

  “這座狗屎監獄,居然找不到一個適合我穿的胸罩,我隻好讓它們晃蕩著。”

  “你的尺寸有多大?38G?”黑女人大聲笑了起來。

  “怎麽了?你很嫉妒是不是?我就這麽性感!這麽精力充沛!”

  “我很愛慕!告訴我你在哪一個脫衣舞夜總會上班,等我出去之後我好替你捧場。”

  “你先贏了這一局,我再告訴你,別忘了眼睛看著真正的排球。”

  “移民局隊”回天無力,最終以0比3慘敗給了“聯邦政府隊”。

  “可見聯邦政府還是比移民局厲害!”嘉雯在回牢房的路上對蘇珊開玩笑說。

  “我明天要見的是聯邦政府的法官,希望法官能讓我保釋。”

  “你介不介意我問你為什麽進到這裏來?”

  “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塗。我吸毒,最初隻是為了尋求刺激,看到夜總會裏的別的女人吸,我也吸,後來就上了癮,沒有錢買毒品,就開始販毒。第一次被抓進來的時候,因為是初犯,隻判了半年徒刑,監外執行。我又回到夜總會去跳舞,可是一個月前有一天晚上我喝多了酒,在包廂裏給一個客人跳舞,跳完之後他不給錢,我就用花瓶打破了他的頭,結果他叫來了警察。如果我沒有前科,這樣的案子是小事一樁,但現在不同了,我違反了監外執行的規矩,現在檢察官要和我老賬新賬一起算了。”

  “你為什麽就不能安安靜靜地活著呢?”

  “你知道象我這樣的人一天不找一點刺激,就會覺得厭煩,直到有一天因為尋求刺激而被關進牢房,付出昂貴的代價。”

  “我並不想尋求什麽刺激,隻是想謀求一個生存,我也被關進來了。”

  “誰讓你是外國人呢?移民局的特工抓不到恐怖分子和蛇頭,當然也要抓些人交差了,不然他們不是白拿政府的薪水?你的運氣實在太糟糕了。”

  和運氣搏鬥,想必是徒勞。嘉雯想。

  傍晚的時候,菲比打開牢房的門大聲叫道:“嘉雯,你出來一下。樓下剛進來一個中國囚犯,她隻能說一點英語,你下去幫她翻譯一下。”

  “嘉雯,你有機會下樓去看帥哥啦!”阿琳娜坐在自己的床上嚷了起來。

  “拜托呀,你可不可以少想一點男人?尤其陌生的男人。”

  “本能,你能抗拒本能嗎?”阿琳娜說,引起其他囚犯一陣哄笑。

  嘉雯到了樓下,看到一個中國女人站在大廳的角落裏。女人穿大紅的袒胸露背的超短連衣裙,露出身上大片的白皙細嫩的皮膚,在昏暗的監獄裏顯得豔麗奪目。拘留室裏的一群墨西哥男人幾乎排成了整齊的兩排,兩眼惺紅地望著女人。待女人走近了嘉雯,兩人同時脫口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安娜!”

  “嘉雯!”

  兩人又同時問:

  “你怎麽在這裏?”

  “你怎麽在這裏?”

  “天哪,我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嘉雯說。

  “我也是。”安娜小聲回應著。

  幾年不見,安娜似乎胖了一些,臉色比從前暗了一些,而眼角的兩道皺紋似乎泄露出了“風塵”兩個字來。

  “你怎麽搬到德州來了?”嘉雯問。

  “我在中文報紙上看到一個廣告,太陽城有一家按摩院招人,我就來了。”

  “西蒙現在在哪裏?”

  “他在紐約的一家中餐館送外賣。”

  這時一名男看守打斷了她們的談話。他對嘉雯說:“你告訴她,我現在要給她做手印了,其它的話不要說了。”

  “我隻是有一個問題,做按摩女也犯法嗎?”嘉雯問看守。

  “她無照按摩,而且還做暗妓,這難道還沒犯法嗎?”看守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安娜被關進了嘉雯所在的牢房。嘉雯給安娜講了自己的案件的前前後後。安娜聽了之後不停地歎氣:“怎麽會是這樣呢?你那麽辛苦地勞動,卻落得這樣一個結果。”

  “我倒並不後悔,靠勞動生存,至少晚上可以睡得安穩。我隻是不明白你,你難道找不到別的事情做嗎?”

  “西蒙前幾年欠了太多賭債,最後隻好把他的外賣店抵給債主了。我在餐館打了幾天工,實在受不了,太辛苦了,做按摩要輕鬆得多。”

  “賺錢也快,是不是?”

  “賺錢並不象想象得那麽快,我的老板沒有執照,不敢做廣告,所以我們沒有很多客人。”

  “聽看守說,你不隻按摩。”

  “有幾個按摩小姐隻按摩不賣身呢?我早看穿了我自己。我從前為了來美國和西蒙結婚,和做妓女有多大區別呢?隻不過和他結婚是對身體的一次性批發,而做妓女是零售。”

  “幹嗎說得這麽難聽呢?”

  “什麽難聽不難聽的?這是赤裸裸的現實了,現實都是醜陋的。我現在想明白了,做女人,要麽自己有本事,要麽運氣好嫁個好老公,像我這樣既沒有本事,又沒有運氣的,不做按摩女,難道上街討飯嗎?好在我老媽還給了我一張不錯的臉蛋。”

  “這隻是吃青春飯,等你老了,怎麽辦呢?”

  “我本來打算存一點錢,以後和西蒙做一點小生意。我的女兒已經四歲了,我托我父母在大陸照顧她,過幾年我想接她出來讀書。現在掉進了監獄裏,存下的這點錢可能還不夠付保金呢。”安娜的神情越來越悲淒了。

  第二天早晨安娜和蘇珊同時離開了牢房,蘇珊去上庭,安娜被轉到了火特魯的監獄。嘉雯給安娜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以後有機會再聯絡吧,你多保重!”

  到了晚上十一點,牢房裏還不見蘇珊的人影。“蘇珊怎麽還沒回來?”嘉雯問阿琳娜。

  “不知道,也許回來之後被換了牢房。”

  “會不會被釋放了?”

  “不可能,她已經沒有監外執行的機會了。”

  三天之後,當牢房裏二十幾個囚犯聚集在電視前看《泰坦尼克號》的時候,牢房的鐵門被打開了,蘇珊慢慢地走了進來。她的脖子上架著一個四方的金屬框,其中一根金屬棒直接從她的額頭釘了進去。她頭發散亂,臉色慘白,看上去象一個剛從地獄裏走出來的厲鬼。

  有人關掉了電視,牢房裏突然變得無比靜寂。

  嘉雯和阿琳娜跳下床,扶蘇珊坐到了椅子上,其他囚犯也都圍了過來。

  “這是怎麽回事啊?”嘉雯問。

  “我三天前坐的那輛囚車撞上了一輛卡車,車上的四個囚犯都受了傷,我的傷最重。”蘇珊有氣無力地說。

  “司機怎麽樣?”

  “司機利蘭毫毛未損。你們知道開囚車是必須要有駕駛商業車的執照的,而她居然沒有!這座監獄居然讓她開囚車!我在醫院裏醒過來了之後知道了這件事,我又氣暈了過去!”

  “這簡直是拿人的生命不當回事!”阿琳娜嚷了起來。

  “誰讓我們進到這裏來了?當然要任人宰割。”芭芭拉低聲說。

  “囚犯也是人!”嘉雯不滿地瞪了芭芭拉一眼。

  “你可以訴他們,訴太陽城監獄。”阿琳娜說。

  “我當然要訴他們!我老公已經替我找好了律師,最快一個星期之後我的律師就可以把狀紙遞進高級法院。”

  “你可以贏一百萬!”

  “我都不知道我吃的苦頭,用一百萬可不可以彌補。我連稍微轉移動一下脖子都不能,每天夜裏都痛得睡不著覺。”

  “可憐的蘇珊!我擔心你以後再也不能大跳脫衣舞了。”阿琳娜搖了搖滿是卷發的頭。

  “醫生說根本沒有可能了。”

  “我真替你的那些老顧客惋惜,他們還眼巴巴地等著你出獄呢。”阿琳娜試圖讓蘇珊開心一點。

  “不要再說了,讓蘇珊躺下休息一下吧。”嘉雯最後說。

  嘉雯躺回到自己的床上,無法入睡。她不能想象在上庭前一天還大跳熱舞的蘇珊,現在連輕輕轉動一下脖子都做不到了。法官米歇爾原本是讓嘉雯星期一上庭的,如果不是她的律師傑克要去路易斯安納,她也就會在星期一早晨和蘇珊坐到同一輛囚車上了。後果將不堪設想。

  嘉雯出了一身冷汗。

  也許這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吧。

  到了淩晨兩點鍾,蘇珊發出了痛苦的呻吟:“幫幫我,幫我叫看守。”

  嘉雯下了床,到牢房門口去叫菲比。菲比正坐在牢房門口的椅子上打盹,被嘉雯叫醒了之後,臉色十分難看,“半夜三更的嚷什麽?”

  “蘇珊她痛得受不了了,她需要看醫生。”

  菲比不情不願地打開了牢房的門,走了進來,到了蘇珊的床邊。平躺著的蘇珊無法轉過頭來看菲比。她聲音微弱地說:

  “麻煩你,菲比,帶我去看醫生,我的頭實在太痛了,我的頭就要爆炸了。”

  “你知道現在是幾點嗎?淩晨兩點!不是監獄醫生看病的時間。”

  “能不能把我送回到醫院?我需要打止痛針,止痛片已經不起任何作用了。”

  “你以為把你送回醫院是很簡單的事情嗎?我要請示監獄長,可監獄長已經下班回家了。即使監獄長同意了,我還要聯絡醫院,派專門的囚車和押送看守,我看你還是忍耐一下吧。”菲比打著哈欠說。

  “你會為你今天的言行付出代價的。”蘇珊聲音清晰地說。

  “哈!你恐嚇我?你不就是想打官司嗎?去打好了。即便太陽城監獄輸了,監獄會賠錢,也輪不到我賠。我大不了就是丟了這份工作。十塊錢一小時的工作,你以為我丟掉了會覺得很可惜嗎?”菲比說完,掉頭走了,鎖門的時候還故意把鐵鎖撞到鐵門上,弄出許多刺耳的聲音來。

  “看來你隻好忍一下了,天亮以後我可以幫你叫監獄長,”嘉雯無奈地說,“你要不要我倒一杯可樂給你?”

  “可樂有什麽用呢?”葉琳娜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嘉雯的背後。

  葉琳娜走近了蘇珊,在她耳邊輕輕說:“看來我隻有把我的寶貝拿出來了。”說完葉琳娜從自己的胸罩裏掏出了一根細細長長的煙卷,放到了她的手心裏,“抽幾口白粉,你什麽痛都忘了。”

  “你怎麽帶進來的?”蘇珊的語調明顯地興奮起來了。

  “這你不要問了,等你打贏了官司,買一點還我。”

  “放心好了,我不會虧待你的。”

  “好了,我們回到自己的床上吧,不要引起菲比的注意。”葉琳娜對嘉雯說。

  “我不知道你是幫她還是害她。”嘉雯歎了一口氣。

  “你是不是從來沒嚐過白粉?”葉琳娜問嘉雯。

  “沒有。”

  “要不要嚐一口?”

  “謝謝,不用了。你還是省著你的寶貝吧。”

  “你這一生算白活了,你替你感到遺憾。”

  “你替我感到遺憾的事情應該有很多,我還沒登上過月球呢。”嘉雯笑了起來。

  嘉雯躺回到自己的床上。

  “我替我自己感到遺憾的是,我此時此刻躺在監獄裏,而不是在海津大學中文係女生的宿舍裏。”嘉雯在進入夢鄉之前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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