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南洋大學,她創作第二部長篇小說的夢一直未休。她在給倫納德的信中說,她一到新加坡,便搬進學校提供的三居室小別墅中,讓她吃驚的是,新加坡竟是個“半中國的國家”。
六月三日,在信中又報告了初到的感受,她發現在這裏很難了解到當地的政局,除了分量不重的教學工作和幫助圖書館收藏中國現代文學作品外,她在一座四鄰稀疏、但樹木茂密的小山坡上,過著一種“隱士生活”。夜晚,她點著蚊香驅趕昆蟲,香煙嫋嫋,伴她進入香港、台灣和日本的夢境之中,這使她獲得“一些新鮮思想,我可以把它們用到我的第二本書中”。
深秋時候,她又給倫納德去信說,對於那個龐大計劃,她的信心突然崩潰了。朱利安“說我的文字有一種俄羅斯風格,有時還有點兒法蘭西的味道。他說如果能正確地運用它,就可能寫出傑出的作品。我想按照他說的去做,但不太成功。如今每天的生活讓人厭煩。我可能是江郎才盡了。”
不久,山下有四個男孩女孩來找她。這些孩子大都十來歲的樣子,衣褲破舊,散漫不潔,腳上也沒有穿鞋子,然而他們憨態可掬,天真活沷。一個大一點的女孩對叔華說:“您是先生,我媽說請您教我們讀書。”她說著隨手把帶來的兩條黃瓜和一把小蔥放到桌上,又補充說:“這是給您的。”
叔華感到這些孩子樸素可愛,收下黃瓜小蔥,她給了那些孩子鉛筆和練習本,並囑他們每天黃昏來這裏讀書練字。
時間如風,一刹那便兩年了。南洋大學增加了上千名學生和一百多名教員,房子也增建了幾十座,而那些鄉下孩子像裕廊山的植物一樣長得瘋快。有幾個月叔華到倫敦休假,回來時三個孩子已穿上了鞋子,衣服也穿得整整齊齊了。那個大一點的女孩到城裏工作去了,她回來看叔華時,臉上塗了脂粉,頭上燙了發,腳上還穿一雙漂亮的高跟皮鞋。
淩叔華意識到,孩子們真的無可置疑地長大了。
淩叔華在中文係授課內容是新文學研究(1956年學期,必修課)、新文學導讀(1957年上學期,選修)、中國語法研究(必修)和修辭學(1957年下學期,必修)。
她調查這些學生看過什麽書,發現他們讀書很少,而且書籍匱乏,偶爾看到有一本新書,大家便搶著去買。但是,她也發現,這裏的學子愛好新文藝和具有寫作才能的很不少。淩叔華被他們的知識饑荒深深感動,授課時格外給補充新的文藝理論。她常對他們講,無論科學也好,藝術也好,都有它的術語,也有其基本原則。如果做一個學人,就要認識這一合理的新趨勢。寫一篇小說,光憑靈感是不能取得成功的。天才者或有例外,但有幾人呢?關於創作,要虛心采訪和研究,隻憑自己那點意思,寫出來的東西多是狹窄膚淺的。她告訴他們,對新文藝有誌的人,要充實自己對大眾的了解,然後方能下筆,像過去那樣“十載寒窗”,麵壁自修,已經跟不上時代了。
為解決書籍匱乏,她利用去香港看望女兒小瀅和度假便利條件,為大學帶回數百冊新書,不到一周,被學生搶借一空。如《文學研究》、《文學遺產》等新文藝之作,在市上發現了,常會加二三倍的價錢,被捷足者率先搜去。有一次她發現多了一本《文學遺產》,便給了一個學生,那個學生竟高興得流出眼淚來。
四年間,她在新加坡和英國之間來回穿梭之餘,還訪問了亞洲許多地方。
淩叔華在南大教完第一學期課,一月底到台灣去看望蘇雪林。在這期間,她與蘇雪林一起參觀了台中白溝古物保存所,觀賞了北京故宮博物院運台的收藏品,並遊了日月潭。趁此之便,她又去香港度假,與在香港美聯社工作的女兒陳小瀅團聚。
淩叔華出於對蒙師辜鴻銘的懷念,去了一次他的故鄉馬來西亞的檳城。
渡輪靠岸後,淩叔華看見人群中大地先生和兩位南大同學在那裏等候。大地先生先是帶她見過生病在家的檳城藝術協會會長清泉先生,再乘車到北部旅遊勝地丹絨武雅的下榻怡園。
淩叔華入室安置好行裝之後,下樓來享受花園夜色美景。她告訴大地先生,“辜鴻銘先生出生在這裏,我來之前想去憑吊他,可是沒有人能告訴我。他是我父親的好友,他在檳城的聲望遠不如在北京大,如若檳城加上他在北京的名氣,這座城市就名符其實的人傑地靈了。”
大地先生是淩叔華在英國時就認識的朋友,是星、馬聞名遐邇的書法家,他說:“淩先生的話確是如此,辜鴻銘先生的事跡和文名在檳島彰顯,定會占盡南亞風光。”
在檳城,淩叔華遊覽了極樂寺、泰禪寺、觀音亭、聖喬治教堂、詩華寺等處,她想起童年時辜鴻銘先生與她說過的那句話:“檳城風景好得很呢。”今天她到這裏,果然印證了辜先生的話不是虛言。
而檳榔嶼給她最奉厚的報答,便是那篇名播海內外的散文:《記我能知道的檳城》。
一九五九年初,淩叔華利用放年假的機會,踏上了她第三次去日本的旅途。
前兩次去日本,正是日本全盛時期,處處有條不紊,確是一個山川秀麗、國泰衣豐的強國。而這次去日本,則是“戰後”造訪,其國勢大不如前,那蓬萊三島的風光,也在人們心中消褪了顏色。
她乘船途經香港直抵日本橫濱,然後轉道去日本首府東京。
剛剛放下手裏的提具,她便接到張大千先生打來的電話,說剛剛接到巴黎來信,得知今日抵達東京,請即刻到他家共會剛從美國紐約來的畫界朋友濟遠先生。
他們一見如故,大千在日本朋友杉村建議下,次日到鐮倉逛廟看梅去。鐮倉位於東京南部的神奈川縣,背山麵海,是一座著名的曆史古城,被日本稱為“鐮倉時代”。在高德院,他們一行到神社看完大佛,便乘的士到錦屏山瑞泉寺看梅花。
淩叔華走到禪堂轉角的花壇上,有一彎老梅枝幹斜伸過來,其姿態宛如梅蘭芳的“貴妃醉酒”。大千說:“這棵叫照水梅,它的花朵都是麵向水的。”淩叔華則想到,那年徐誌摩到孤山,寄回北京兩枝梅花和一首詩:
紅梅肥
綠梅瘦,
綠梅寄與素(叔華),
紅梅寄與眉(小曼)。
淩叔華對大千說:誌摩永遠忘不了人間,所以他的詩句,總是帶著人間的溫暖。
大千也說:徐誌摩是個多情的詩人,他陪泰戈爾到日本寫的那首《沙揚娜拉》,至今讀來讓人心動。
結束東京之行,淩叔華告別大千夫婦和濟遠先生,又南下京都,最後一站是奈良。這些地方,她戰前都曾去過,再遊隻是想重溫年輕時的夢境和看看戰後日本經濟的飛速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