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淪陷了的北平,與淩叔華能夠交往的人大都南去了,無人願在日寇的鐵蹄下過苟延殘喘的生活。
周作人是她從前燕大的老師,如今他成了日偽文化高官,無人再與他來往。即使淩叔華一次在火車站與他不期而遇,也是躲在人叢中走了過去。
她實在寂寞的時候,便進城去找常風。戰前常風曾在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誌》當助理編輯,淩叔華是這個雜誌的編委之一,彼此也都熟悉。常風常寫些書評,給淩叔華主編的《武漢日報·現代文藝》副刊寄過稿件。他比淩叔華年輕,進入文壇晚了一輩兒。有時淩叔華帶小瀅進城,去常風家歇腳。那時鄧以蟄收藏了不少名人字畫,迫於經濟拮據,想賣清代惲南田一副對聯變現。琉璃廠曾出價三百元收購,鄧以蟄沒有變賣。淩叔華聽到這個消息,便請常風為之疏通。而常風知道鄧以蟄對此聯愛不釋手,便讓她也出琉璃廠那個價碼。淩叔華權衡再三,想以二百五十元為限。無奈常風隻得再到鄧以蟄門上遊說,沒有想到鄧異常爽快地說:“都是熟人嘛,她想要,拿去好了,不要說什麽錢多錢少了。”
就這樣,買家出了個傻數,賣家也得了個傻數,“二百五”成交!
在北平,淩叔華最忘不了的還是創作。
到那時,她寫了若幹個短篇小說,結成了三本短篇小說集子,雖在文壇有了一定影響,但她沒有一部中長篇小說問世。在這段日子,她雖與朱利安的母親瓦內薩和他的姨媽英國著名作家伍爾夫書信往還,探討英文自傳寫作,但她的目光從未離開對中國現實觀察。一年多日軍踐踏下的北平生活,時時有些故事和人物細節在她心中湧動,而許多作家在敵戰區的親身經曆和感受是缺乏的。於是一篇《中國兒女》中長篇小說構思完成,並開始了創作。
小說講的是北平淪陷區一個寡母與她的兒子、女兒的故事。在城裏不時有人偷襲日本士兵,於是日軍抓捕並殺害了大批老百姓。寡母的兒子建國是個中學生,他拒絕參加日本皇軍的檢閱,與同學跑到外麵找抗日隊伍去了,在郊外他親眼看到村民對日本憲兵和漢奸的懲處。建國走後母親到處去找他,結果被日軍抓了起來。建國的妹妹宛英四處求助,終於找到了在日軍關押處受盡折磨的母親,宛英將她接回家後,留下一封信也走了,並囑她去找哥哥去了,千萬不要派人去找她。
這部中篇小說後來發表在熊佛西在桂林主編的《文學創作》雜誌上,署名素華。
許多年後,叔華妹妹的外孫女魏淑淩所著《家國夢影:淩叔華與淩淑浩》一書中說:“她寫這篇作品原因可能是為了賺錢;也可能是為了掩飾她在北京與日本人不太光彩的私下交往;或者是為了作嚐試表現革命、民族感情的作品;也可能是這些原因都有。”這其中“不太光彩的私下交往”並非推測。
據了解,淩叔華在淪陷區北平,確有一名日本人和她關係非同一般,從二十年代延續到抗戰期間,那時已是日本政府的高官,抗日戰爭結束後被定為戰犯。《中國兒女》中廣田的形象就有他的影子,生活中他送給小瀅一輛童車,小說中廣田則送給宛英一塊手表。
一九四一年五月,燕大校長司徒雷登接到美國政府的訓令,
讓他結束燕大校務,準備撒退,他在全校大會上宣布,同學們到大後
方還是到共產黨倡導的抗日根據地,凡是參加抗日活動,學校和
他本人都會給予支持。淩叔華也感到,她在北平不能再待下去了。
這年秋天,經胡適推薦,陳西瀅要去中英文化協會任職,淩叔華
很快結束小瀅在燕大附小的學業,打點行裝,告別親友,從北平
乘車到上海;然後乘船到經香港、廣州、貴陽、重慶,回到樂山。
淩叔華帶著小瀅且走且停,回到樂山,已是一九四二年的初夕了。
那一滴清脆的鳥鳴,打破了兩種陌生文化的阻隔,留在身後那一串青青的音符,為廣大的世界染愛。
一九三八年三月三日到一九三九年七月十六日,長達十六個月的書信往來,是從淩叔華閱讀了英國著名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屋子》開始的。後來淩叔華回憶說:
我曾在戰時讀了伍爾夫的一篇文章叫做《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心裏感觸得很,因為當時住在四川西邊最偏僻的地方,每天出門就麵對的是死屍、難民,烏煙瘴氣的,自殺也沒有勇氣,我就寫信問伍爾夫,如果她在我的處境下,有何辦法?
弗吉尼亞·伍爾夫攝於1903年
那時她的戀人伍爾夫的外甥朱利安·貝爾剛在西班牙戰爭中死亡,她正經受著情感上的折磨,三月三日她第一次給伍爾夫寫信說:
除了災難,我還有內心深處的傷痛,永遠揮之不去。
緊接著,淩叔華第二天又寫了大體相同的第二封信。信是寄到伍爾夫姐姐瓦內薩那裏再由她向伍爾夫轉交的。
伍爾夫年長淩叔華十八歲,是一個很有建樹的作家,已出版了她的全部主要作品,在英國早已斐聲文壇,並有了國際聲譽。而淩叔華隻出版了三部短篇小說集,此刻正向自傳體長篇小說領域涉足。
伍爾夫接到淩叔華的信後,四月五日回信說:
……瓦內薩剛剛又轉來你三月三日的信,但願我
能對你有所幫助。我知道你有充分的理由比我們更不快
樂,所以,我想要給你什麽勸慰,那是多麽愚蠢嗬。但
我惟一的勸告——這也是對我自己的勸告——就是:
工作。所以,讓我們來想想看,你是否能全神貫注地去
做一件本身就值得做的工作。我沒有讀過你的任何作
品,不過,朱利安在信中常常談起、並且還打算讓我看
看你的作品。他還說,你的生活非常有趣,確實,我們
曾經討論過(通過書信),你是否有可能用英文寫下你
的生活實錄。這正是我現在要向你提出的勸告。你的英
文相當不錯,能給人留下你希望造成的印象,凡是令人
費解的地方,可以由我來作此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