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九年(1930)九月十六日,沈從文因胡適中國公學離任,隻身帶了武漢大學的聘書,來武大文學院向陳西瀅報到。
沈從文所教課程,還是新文學創作與寫作,每周授課三小時,月新一百二十元。到校伊始,他給胡適寫信說:
初到此地印象特壞,想不到內地如此嚇人,街上是臭的,人是有病的樣子,各處有髒物如死鼠大便之類,各處是兵(又黑又瘦又髒),學校如一團防局,看來一切皆非常可憐。住處還是一同事讓出,壞到比“中公”外邊吃飯還不如,每天到學校去,應當冒險經過一段有各樣臭氣的路,吃水在碗中少頃便成了黑色。到了這裏,才知道中國是這樣子可怕。
從這封信當可印證淩叔華的煩悶不無道理。
沈從文不上課的時候,便到淩叔華家看畫為消遣,或到古舊書店買字帖,或到圖書館看書。還說“看的是關於金文一類的書籍,因為在這方麵我認得許多古文,想在將來做一本草字如何從篆籀變化而來的書。”
在武大雖然過得並不愉快,但對於教學沈從文還是盡力把閱讀和寫作方麵的經驗,悉數留給他的學生們。何其芳、吳晗、羅爾綱等,都是受惠於他的弟子。
沈從文在武大上完第一學期的課,寒假便趕回上海看還在中國公學旁聽的妹妹。在這期間,他還看望了丁玲、胡也頻和他們的兒子。不久,因胡也頻出席“第一次全國工農兵代表大會”預備會時被國民黨軍警抓捕,他接到獄卒送來胡也頻的條子,便四處托人為他保釋。丁玲與他雖多方努力,最終還是歸於徒勞,二月七日胡也頻與柔石、殷夫、馮鏗等,被國民黨秘密殺害於上海龍華。此時寒假已過完,沈從文辭去武大教職,向徐誌摩、邵洵美借了一筆路費,決定送丁玲母子回湖南老家常德。從湖南回滬經過漢口,沈從文和丁玲過江去看望武大的陳西瀅、淩叔華夫婦。淩叔華在與著名作家李輝談話時回憶了這段往事,內容大致如下:
他們來去匆匆,隻在她家住了一天。她和丈夫曾陪他們在東湖瀏覽一番,第二天他們就上船了。她的印象中,丁玲的樣子很憔悴,情緒也不高。在談話中,大家都避免談論她不暢快的事情。沈從文則順便打聽了繼續任教的可能性,結果自然失望。
回到上海,沈從文正在四處謀職,突然收到徐誌摩來自北京的邀請信。信上說“北京不是使人餓死的地方,若在上海已經感到厭倦,盡管來北京好了。”“你那麽一個人吃得幾兩米?難道誰還擔心你一來北京米就會漲價?”
沈從文聽從了徐誌摩的建議,於五月中旬離開了他生活三年的上海,又回到了睽違多年的北京。
就在沈從文來武大執教的同年秋天,袁昌英應聘到武大外文係任教。她帶著女兒楊靜遠,從上海溯江而上來到武昌,和淩叔華住到同一個院落裏。袁昌英母女的到來,解除了淩叔華許多寂寞和煩悶。
袁昌英號蘭紫,在外文係教授戲劇;一八九四年十月出生,湖南醴陵人;早年留學英國愛丁堡大學,獲碩士學位;一九二一年回國任教於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院;一九二六年赴法國研究法國文學;一九二八年回國後在上海中國公學講授英國戲劇。袁昌英早在北京時就與淩叔華、陳西瀅一同參加了新月社、《現代評論》的活動,相識相交甚好,還讓出生不久的女兒楊靜遠認他們夫婦為幹親。
稍後,來武大教書的還有蘇雪林。蘇雪林幼名瑞奴,學名蘇梅,一八九七年生,大淩叔華三歲,安徽太平人,一九一七年畢業於省立第一女子師範,一九一八年入北京高等女子師範學校,一九二一年畢業後赴法留學,先習美術,後改文學,回國後曾任教於東吳大學和安徽省立大學,那時她已有《綠天》和《棘心》兩部作品飲譽文壇。
她們的相聚,給當時的武漢大學帶來不小聲譽,盡管淩叔華不在武大任職。她們三人形影不離,意趣相投,有時烹茗談藝,有時連袂出遊,有時捉筆潤色,久之她們便得了一個集體號——珞珈三傑,
意為三位是女中豪傑。
她們也是“珞珈山上的三個文學朋友”,亦都是自“五四”以來中國文壇頗有名氣的女作家。凡在珞珈山住過的人,或與新文藝有緣的人,或從報刊雜誌中,都會知道這三個人的名字:袁昌英、淩叔華、蘇雪林。
袁昌英,是獲得愛丁堡大學碩士學位第一位中國女性。她以現代主義重新創作話劇《孔雀東南飛》,散文《遊新都後的感想》、《再遊新都的感想》、《行年四十》等作品,開創了中國女作家的先河。
淩叔華以短篇小說《酒後》名世,著有《花之寺》、《小哥倆》、《女人》等小說集,亦是畫壇高手。與冰心、林徽因被譽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北方文壇的三位才女”。
蘇雪林是文豪蘇轍第三十八代嫡孫,留學法國。著有長篇自傳體小說《棘心》(中國第一部描寫留學生生活的小說),散文集《綠天》(一些篇章被選入當時中學生課本),是李大釗、胡適的學生。
一九三○年六月,聞一多先生辭去文學院院長一職,到青島大學任教,陳西瀅便接替他任文學院院長。
武漢大學新址建成後,學校教職員陸續從東廠口搬來。但真正搬完,已是第二年夏天了 。
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六日,武大舉行了隆重的新校舍落成典禮,蔡元培專程從南京趕來祝賀並講話。他的講話熱情洋溢,稱武大新校舍工程設計新穎,是國內大學最漂亮的建築。
武大的教職員住宅區,是按級別劃分的。教授們住在一區即“山前十八棟”。那是一排排依山建造的小洋房,一家獨居或兩家合住一個連體樓。陳西瀅和淩叔華就住在一區的小樓裏。
楊瑞六、袁昌英夫婦也搬到這裏,住在最上排的三百二十七號。楊瑞六比袁昌英晚來一年,任經濟學教授兼法學院院長。他早年在英國倫敦大學攻讀經濟學,與陳西瀅是校友,回國後同在北大任教,現在又走到一起。
一個夏天的早晨,袁昌英穿了一身白衣服去文學院聽課,陳西瀅喊道:“男子,幹啥子去?”
袁昌英小名蘭子,同事們喊來喊去,便成了“男子”。袁昌英便借水行舟,以男子自居。
“到文學院去啊。”袁昌英答。
“這就奇怪了。”陳西瀅說。
“奇怪什麽?”袁昌英說。
“我們武大醫學院尚未成立,白衣天使倒先飛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