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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美人穀(節選)

  祝勇

  序

  我覺得自己至今仍然生活在美人穀。我希望自己每晚依然能夠在漆黑的木屋裏啜飲酥油茶,在早上用冰涼的水洗臉,然後站在“拉吾則”上觀看雪山光影的變化。

  人與自然的和諧之美,都包含在美人穀的名字裏。是這個名字對我進行最初的煽動,讓我前往這個群山環抱、河流交織的雲中天堂。此前,我沒有關於美人穀的任何知識準備,隻是在地圖上尋找過它的位置--四川甘孜州丹巴縣,古老的康巴地區,大金川、小金川、革什紮河、東穀河和大渡河五條河流交匯之地。河流已經率先證明了丹巴是一個神異之地。河流是先知,有著充足的閱曆與智慧,引導著我們的旅程。我從不懷疑河流的選擇。

  我滿懷神秘感地走進雪山的迷宮。每當我的腳步在雪山的威懾前變得猶疑的時候,都是河流為我指明了方向。在冰雪的夾縫裏,河流傳達著來自美人穀的訊息。

  關於美人穀的所有想象都將是失敗的,美人穀證明了我們想象力的限度。因為美人穀不是得自想象,而是產生於時間與空間某種神異的結合。巨大的雪山占據著藍天最顯要的篇幅,雪線下是紅白相間的藏式民居,散落於大山三分之二的高度上,綿延的山勢如同風中飄動的裙擺一般此起彼伏,被鮮嫩的黃櫨和火爆的楓樹所裝飾,而山腳下翻騰的河水,剛好是它們卷曲的花邊。神靈已經在雪山上生活了幾十個世紀。在一片花海中,古老的碉樓倔強地聳立,暗示著時間的悠遠。我在丹巴尋訪到五六千年以前的墓葬群,以及新石器時代遺址,我對這裏的文明陡生敬意。至於碉樓,更是我的視線無法躲避的奇跡。本書將以諸多篇幅講述我所看到的碉樓。甘孜藏民為什麽要修造碉樓?有人說它們是戰爭的工事,也有人說它們與甘孜藏民的成年禮有關。不管怎樣,它們都是生命的保佑者,在反複宣講著有關生與死的主題。

  作為大自然的果實,這裏的女孩子有著與自然相匹配的樸實與美麗。她們健康美麗的體魄,與民族之間的血緣融合密切相關。這裏地處漢藏兩大文化圈的銜接帶上,自古就是民族爭戰和遷徙的通道。原始部族古老王國的寧靜在唐代被打破,吐蕃鐵騎在翻越萬千雪山之後,帶著經卷和刀劍,一直衝殺到大渡河東岸。唐宋以後,這一地區又卷入與中原王朝長達幾百年的激烈爭戰中,並接連陷入三百年的部落紛爭中。馬幫滿載著絢麗的貨物,穿梭於動蕩的康巴地區,在馬幫身後,一條漫長的“茶馬古道”悄然形成。所有這些曆史信息,在經過大自然的轉述之後,已經變得異常平靜,潛伏於太陽、月亮、雪山、河流、白雲、土地、家園、青草、莊稼、杯盞、勞動、睡眠,以及微笑中,隻有仔細觀察和諦聽,我們才能得到來自時間深處的訊息。

  一八九二年,法國傳教士倪德隆被任命為康區教區主教,成為第一位涉足這一地區的外國人。三十年後,美國《國家地理》記者約瑟夫洛克到達雲南麗江,此後開始了長達二十七年的康巴之旅,走遍了康巴的所有地方。但是,很多年來,美人穀仍然蟄伏於雪山深處,延續著古老的民俗,成為真正的世外桃源。二〇〇五年,《中國國家地理》舉辦“選美中國”活動,我作為推薦人,推薦的丹巴藏寨被評為“中國最美的鄉村古鎮”排行榜第一名。我至今難以為自己的舉動給出一個道德的評價。媒體以“發現丹巴”來表達驚喜。然而,“發現”這個詞裏暗藏著主流文化的某種不恰當的優越感,而丹巴,以它不可言喻的完美,恰好構成對這種優越感的反諷。丹巴不需要被“發現”,“發現”丹巴不是丹巴的幸運而是我們的幸運。在“發現”之外,美人穀的傳奇在藍天碧水間茁壯成長,從來不曾中斷。丹巴之旅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奇跡,我用一本書的篇幅表達對丹巴的感激之情,並希望這些不會成為對丹巴的侵犯,更不希望美人穀在我們的文字和照片中淪為喪失了生命活力的碎片。

  一 回憶

  丹巴是我一直不敢觸及的地方。它仿佛熟知我的秉性,就在我內心的最柔軟處棲息,隻有在那裏,它才最安全、妥帖和完整。丹巴就像想象中的愛情,讓人不知道該如何安置它。所以,到達丹巴的時候,我的內心略帶一點慌亂;而離開丹巴,心中充滿憂鬱。不可救藥的悲傷徹底害了我,它修改了美景的意義,使它們看上去更像一次蒼涼的告別。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再來,但此刻,我們正要跨過最後一道河穀。

  我對攝影的迷戀並非企圖帶走什麽,相反,我們把魂都留在了這裏。那些光影交織的照片將為我們尋找丟失的靈魂提供路標。內心已經背棄了我們乏善可陳的身體而另尋出路,它在炫目的雪線下找到歸宿,這種棄暗投明的行為顯然得到了某種鼓勵,因此,它沒有絲毫的內疚。這使身體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中,每一步都麵臨絕境。

  丹巴是聖潔之神,但它不能拯救我們,相反,它令我們痛苦--如同海市蜃樓,讓我們絕望;如同光,使我們隱入更黑的黑暗。

  很多年後,我將麵對一大摞布滿灰塵的舊照片。它們將告訴我,我曾經到訪過的丹巴,將不會再在那裏等我,它也有它自己的旅程。或許,我們將在某一路口相遇,但是,我敢保證,我們會彼此陌生,甚至,誰都無法辨認對方的麵孔。

  二 以美人命名的山穀

  以美人穀來命名丹巴,使我在到來之前就對這裏充滿遐想。幾乎是這個動聽的名字,構成了我這次旅行的理由--還需要什麽更多的理由嗎?麵對地圖作出決定往往隻是一分鍾的事情,仿佛一場愛情,就在一分鍾裏發生。但這一分鍾卻往往決定一個人的一生。這一分鍾就像一個路標,不眠之夜會成群結隊地緊跟在後麵尾隨而至。或許是偶然將我們送到某一條岔路上,那麽,我們必須準備迎接所有的奇遇和煎熬。

  以美人命名的山穀,深不可測。走進去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麽。那裏曾經是血流成河的古戰場,如同古希臘一樣,美人成為許多場戰爭的借口。《清代野史》的《金川妖姬誌》裏記錄的首次金川之役,起因就是對美女的爭奪。這將美女置於曆史的中心位置上,而戰爭,則成了美女最奢侈的裝飾。但是美人終會老去,她們不堪一擊,永恒的是河穀。奔騰的河水中蘊藏著巨大的能量,它像血液一樣使丹巴永不委頓。這裏果木繁盛,美女茁壯,來曆不同的古代部族幾乎無不將這裏當做它們尋找生存之路的通道。他們在這裏彼此殺戮和相愛,坐在雪山麵對的木屋裏,推開窗戶,仍可看到一千年前在死亡裏奔突的馬匹與閃亮的雪刃。

  我知道我將走入一幅深奧難測的古代陣圖中,此後,道路就不再受我的控製。在踏上這條道路之前,首先需要想清楚的一件事是,如果我真的愛它,我能為它付出多少。

  三 通往丹巴的路

  山路是睡眠的敵人,它慣以顛簸、泥濘和彎曲摧毀旅人的睡意,以危險和困難來顯示自身的重要性。盡管在擁擠的長途車裏,我盡可能繃緊身體,但道路依舊使我的夢境如同器皿裏不安分的水銀,不時從我的軀體裏濺出。我無數次看見,它們像行蹤不定的螞蚱,在陽光下一閃就不見了。想在它們飛出我身體的最後一刻逮住它們。我甚至能夠聽到它們擺脫我身體的控製時發出的快樂的尖叫。睡眠是我通向目的地的最短的道路,經驗告訴我,隻要穿過這片黑色地帶,我會在一張舒適的床上安全著陸。但山路對此有不同看法,於是在那條黑色走廊上設置了許多伏兵,它們的襲擾使得我行程的終點變得遙不可及。

  這一情況在去丹巴的路上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並不是說山路改變了它的本性,而是這一次它修改了策略--它開始以變化多端的景色來收買我的視線。顯然,這一策略更加有效,它使我開始主動放棄抵抗,甚至與睡眠反目成仇。無數次在睡眠的邊緣掙紮,頭不停地碰撞著窗玻璃,每次醒來,眼前都會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圖景--草原、森林、江河、峽穀間的吊橋、石砌的民居、城堡、繁花間流淌的雪水,以及無法企及更無法接近的巨大冰川。它們像不可思議的插頁,穿插在夢的敘事中,它們反襯出那種敘事的單調、古板、缺乏想象力乃至不可救藥,並因此對夢的存在價值提出質疑。由於能夠從風景中得到更多好處,幾乎沒有猶豫,我就放棄了對於睡眠的忠誠。

  通往丹巴的道路是某種神聖敘事的開始,有許多奇跡埋伏在道路的周圍,蠢蠢欲動。在成都茶莊子長途客運站吃過一屜小籠包以後,我們的旅程就開始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汽車穿過城郊的劣質街道、汽車修配廠、肉聯廠和各種飯館,那些灰色破舊、麻木不仁的房屋,使我們日常生活的簡單潦草一覽無遺。在它們的襯托下,我們更像是城市中的潛逃者。我們由於透支了對於生活的全部忍耐力而顯得虛弱不堪。但敏感的人能夠從平庸的城市生活中預感到奇跡的存在,美麗而遙遠的丹巴,正是從麻將聲四起、花柳病泛濫的城市脫胎出來的。它為每一個人準備了一條道路,它充滿危險、神秘以及各種超乎想象的可能性,在這條道路上,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傳奇的主角,而不是僅僅收獲幾張矯揉造作的觀光照片。

  這條道路處於成都平原到青藏高原的過渡帶上,因而這是一條充滿隱喻的道路。它用極為繁複和曲折的修辭表達它的主題。它表述的過程充滿轉折,不斷用另外一個事實否定前麵的事實,當然,它很善於預留線索,但隻有走完全程,我們才能發現那些不同景色之間的聯係。山路最大限度地彎曲著(你曾試圖在雲南尋找著名的“二十四拐”,但這些道路的連續轉折已經無法用數字準確表達),盡可能地展現著過程的樂趣,而絕不輕易給出一個結局。對此,心急的人表現得有些不耐煩,他們用尺子在地圖上丈量過之後,便根據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的原理,用炸藥和起重機,在山嶺間炮製了若幹條本不存在的直線。隧道直截了當地侵占了山神的居所,神靈們開始移民,取而代之的是呼嘯而來的車流。科技戰勝魔法,它縮短了路程,同時使世界的神秘性大打折扣。道路見證了無神論者的步步進逼。

  這條通往康區的道路讓我在一天之內經曆了幾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從我最熟悉的城市,經過偉大的古代水利工程都江堰、臥龍原始森林、邛崍山、巴朗山、四姑娘山,最後在小金川的引導下,抵達那座大山夾縫中的縣城。而那座縣城,也僅僅是一輪輪新的旅程的開始,縣城中林林總總的旅店、客棧證明了這一點。有無數古代的遺民隱居在峽穀背後或者高山之巔,隻有找到那些隱晦的道路,或者爬過在高空中晃動的鐵索橋,才能與他們謀麵。這是一些無法反映在地圖上的道路,它們牽動著許多事物,比如植物的青春期、蛇的密謀、神靈的腳印、騷動的礦物質、心照不宣的風流韻事、家族間的生死交往以及亡者在地下的歎息,唯獨與書本上的地理知識無關,也無法記憶和背誦,因為它們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們變化多端,每當更換一個進入的角度,都會有一組新的道路網絡浮現出來。它們像情欲一樣,在暗處活躍,並且隨時會唆使你完成一次想象之外的約會。

  四 蓮花

  我至今還記得最初的興奮。我們都沒有想到,那輛肮髒不堪的長途汽車會把我們帶到一個意想不到的奇異世界,仿佛一個老謀深算的術士,汙穢,卻法力無邊。峽穀橫空出世,水流湍急,植物茁壯,太陽在消失之前投下最美的光束,它有意趕在黑夜來臨之前呈現丹巴的美,我對它的善意感激涕零。我開始相信道路的諾言,在此之前,它還顯得形跡可疑。

  沒有照片,但那個傍晚的景象曾經一萬次地在我的記憶裏出現。河水與山穀的默契、光線與樹葉的心照不宣,色彩豐腴、豔麗、性感。無論如何無法想到,迷亂的地圖上的那條曲線,竟然是一條如此神秘的通道。那些異質的植物、性格古怪的石頭、桀驁不馴的流水以及捉摸不定的光線彼此糾結,但是更多的事物深隱在它們背後,我們無法判斷它們的來曆和去向。比如一片不知名的樹葉,突然就從深紅的叢林中跳躍出來,在飛翔中探尋著風的薄厚。鳥獸魚蟲一律是機會主義者,它們蠢蠢欲動,卻隻有在某些不可預期的時候它們才會公開身份。所有的一切都在暗示,這是在四川西部,在這裏可以遭遇一切傳奇,因為這裏幾乎是所有事物的必經之地。

  五條河流--大金川、小金川、革什紮河、東穀河和大渡河--打了一個結,那個結就是丹巴。所以無論沿著哪條河穀行走,我們都必然在丹巴相遇。地理學家將此稱為“旋渦狀旋扭構造”,是喜馬拉雅造山運動這一宏大敘事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但它卻製造了一朵直徑數十公裏的巨大蓮花,丹巴縣章穀鎮就是蓮花的幾何中心,而白菩薩山、擁波山、萬年雪梁山、哥媽山和墨爾多山,就是五片肥碩的花瓣。進入丹巴的道路不止五條,有無窮無盡的道路被掩埋在花叢和雪原之下,交織錯落,耐心地等待它內定的主人。每一條道路都寄生在一個人的身上,一一對應,不可重複。朋友說,道路不是一個外部事實,它就在我們的身體之內。我們一出生就帶來了我們的道路,我們前進,並不是因為我們有腳,而是我們體內的微型道路在不斷放大,並誘使我們去追趕它。當我終於明白了這一點後,暗中大吃一驚。事情總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頓悟隻是結束時一份可有可無的總結。道路並不總是企圖讓我們頓悟,相反,它一直在爭取隱瞞真相。

  道路一直用掩蔽自己的方式躲避人們的視線,但我們都知道它的存在。甚至在我們相遇以前,我們都同時聞到了這條道路的氣息。道路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們的血肉。我們的身體時常因為道路而疼痛,我們的夢與快樂也源自道路。我們將牢記道路告訴我們的一切,我們將品嚐道路送來的果實。

  ……

  五 繁星

  我們看到了繁星。這無疑是我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仿佛失去的老朋友不約而同地聚會。因為黑暗離我們很近,所以它們也很近,它們對黑暗緊追不舍,試圖化解黑暗的勢力。如果我們向天空伸出手臂,它們剛好在我們指尖的位置上。如果踮起腳尖,就會觸到它們冰涼的身體。在黑暗裏,它們炫耀著自身的明亮與璀璨。我幾乎是第一次深切地感覺到星星是一個龐大的陣營,它們緩慢行進,無數把鋼斧在黑暗中發出神秘的幽光。我的確覺得那些星星一律是某些器物的反光,有很多看不見的勢力把持著它們,隱在帷幕後麵,在暗中保佑我們。

  在丹巴,我們會為許多普通的事物而激動,星光隻是其中之一,但它們的確值得誇耀。在睡眠的空隙裏,無數次與滿天星光不期而遇。明亮的星辰就在我的頭頂,像小僧徒們幹淨的眼睛,令我驚慌失措。它們混淆了夢與現實的界限,它們組成的離奇花紋中蘊涵著難以猜測的隱喻,它們使我忘記寒冷呆立很久,直到衣著單薄的身體被高原的冷風吹得徹底麻木。繁密的星圖像佛堂裏的經卷,或者朝拜者的歌聲,我無法懂得它們的真義,卻為之激動。我相信繁星是每天夜晚啟迪我們靈魂的經文。

  旅途的困頓使我睡得很深。夢像一個固體,一滴聲音都漏不進去。而醒時,卻有一種夢遊般的暈眩感。現實中的一切都像是夢中的布景,我很難相信它們的真實性。早晨的陽光使所有事物變成清澈透明--樹木、花朵、石頭和房屋,它讓目光可以不受阻礙地抵達一切事物,它使所有沉重的事物都變得像幻想一樣輕盈。

  六 血脈

  在穿越河穀的部族中,不知哪一支是丹巴人的祖先。但是他們一定會到這個地方來。丹巴為他們準備了足夠的道路,以及天堂一般的生存條件。所以,在時間深處像旋風一樣閃過的馬隊中,有一支部族停止了前進的腳步,他們決定在這裏延續自己的血脈。但是那支部族離我們太遠,他們的背影已經無比模糊。漫山遍野的碉樓證明著他們曾為守衛家園而浴血奮戰,除此之外,人們對祖先的創世史詩幾乎一無所知。

  有人認為丹巴人源於黨項羌,是西夏王族的後裔。他們的王國被成吉思汗的鐵蹄踏平之後,殘存的皇族沿著甘南草甸、阿壩紅原大草原一路南下,“其中一部分在稱為大小金川河穀地帶停下了腳步,重建他們夢想的家園,並將美麗和富貴的血質注入這方風和陽光劇烈的土地。”(胡慶和、楊丹叔:《“美人穀”丹巴》,見《民族》,二OO一年第七期)

  司馬遷曾經這樣寫:“自筰以東北,君長以什數,冄駹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西南夷列傳》,見《史記》,第二九九一頁,中華書局,一九五九年版)

  而《隋書》上則這樣寫:“附國者,蜀郡西北二千餘裏,即漢之西南夷也。”--來自兩個遙遠朝代的信息在這裏銜接--“有嘉良夷,即其東部,所居種姓自相率領,土俗與附國同,言語少殊,不相統一。其人並無姓氏。附國王字宜繒。其國南北八百裏,東南千五百裏,無城柵,近川穀,傍山險。俗好複仇,故壘石而居,以避其患。”

  我們從古書中得到兩支部落的名字:冄駹、嘉良夷,有學者認為,它們是同一支部落,在漢代稱冄駹,而在隋代則稱嘉良夷,到了近代,它的名字是:嘉戎。(馬長壽:《氐與羌》)

  我們已經很難從久遠的曆史敘事中分辨出一條真正可靠的消息,那些複雜的血統如同神秘莫測的河流一樣令我們無所適從,或許,文字並不比腳下的一塊石頭更懂得曆史,當我們的雙腳從荒草上踏過的時候,我們或許剛好踩痛了曆史的神經,它會以各種隱秘的方式,呈現那些荒蕪的細節。

  有一點至少可以堅信,這裏曾經是曆史的秘密通道,有無數張被時間隱去的麵孔從這裏穿過,完成他們有關生存或者死亡的史詩。任何一段故事都值得炫耀,但他們從不在意。或許,所有的故事如今都隱藏在丹巴人的麵孔裏,隱晦得有如一段讖語,需要用血液和心跳去辨識、破譯。

  《隋書》寫到:“嘉良有水,闊六七十丈,附國有水,闊百餘丈,並南流,用皮為舟而濟。”還寫到:“附國南有薄緣夷,風俗亦同。西有女國。其東北連山,綿亙數千裏,接於黨項。往往有羌:大、小左封,昔衛,葛延,白狗,向人,望族,林台,春桑,利豆,迷桑,婢藥,大硤,白蘭,叱利摸徒,那鄂,當迷,渠步,桑悟,千碉,並在深山窮穀,無大君長。其風俗略同於黨項,或役屬吐穀渾,或附附國。”(《隋書》,第一八五九頁,中華書局,一九七三年版)

  一長串名字,簡明,陌生,不知所雲,但我們能夠感覺到群落的密集,在黑夜裏伸出手去,我們就能摸到一張古人的臉。

  現在我關心的是,上麵提到的“女國”,是否就是“美人穀”?古代的書寫者們,是否已經閱盡丹巴的春色?

  七 中路

  由於丹巴處於“旋渦狀旋扭構造”的中心,這決定了將有許多條道路延伸出去。這使我們的前景呈現出某種不確定性。這裏民族的複雜性,使得每一條道路都指向一種不同的生活,而那些雞鳴犬吠的村莊,將包含著許多新鮮的奇遇,我們將要遇到的人,和將要遇到的事,都具有不可重複性,它們像水上的浪花一樣一閃即逝,我們必將在錯過其中的一部分之後,與另一部分相遇。道路使我們感到謙卑和惶惑,我們必須選擇其中的一條,就像抽簽一樣,我們麵對的是均等的機會,而一旦作出決定,就不可能再有悔改。我們必須服從簽上的安排,直到麵對下一次選擇。命運實際上就是無數個接踵而至的路口,它考驗我們的果決與運氣,我們必須在無數種可能性中挑選一種。在那無數個路口的後麵,一條道路將離另一條越來越遠。

  我們在一個清晨溯著小金川向東走。我們要去一個名叫中路的地方。很久以後,我在甘孜州遇見一個女孩,名字叫澤仁康珠,是一位藏族作家、在美人穀長大的美麗妹妹。她的父親,就是中路人,她擁有土司貴族的血統。她告訴我,中路,原來是明正土司卓籠土百戶的領地。中路,在藏語裏的意思,是“向往的好地方”。中路人的祖先由西藏向外遷徙時,求神指點,代表神旨意的喇嘛給遷徙者一隻羊,說:“你帶著羊走,羊死在哪裏,哪裏就是你想去的好地方。”遷徙者帶著羊走,到中路,羊就死了,他們就在這裏定居下來,繁衍子孫。

  我們在河穀裏搭了一輛車,由於道路顛簸,車速不快。開了兩個多小時之後,司機讓我們下車,說剩下的路隻能爬山了。我們就此告別,約好三天後,他在這裏等我們。

  這時候我們已經處於一座大山的陰影中了。大山通過陰影顯示它的權威,我已經預感到,我們必須進入山的話語體係。陰影裏的事物都顯示著它們樸素的本色,而陰影外的事物,比如花草、泥土、岩石與飛鳥,它們的色彩則都受到了陽光的誇張,顯得強烈、明媚和刺激。隨著時間的變化,陰影處於緩慢的移動中,逐一抹去附著在事物上的光粒,使它們顯露原初的形態。

  我剛好站在山峰的投影中。山峰的輪廓既確立了我們攀登的起點,也暗示了我們的終點。它向我們描述了終點的形貌,卻並不作出任何許諾。一切都得依靠我們自己。現在,我們隻有依靠雙腿來與大山對話。

  登山是一種最難作出修飾的肢體動作,它經常使我們身體的虛弱暴露無遺。一個舉止優雅的人很難在這裏保持風度。我們與大山構成了一種不平等關係。山作為這裏至高無上的神,顯然喜歡這種關係,在它的麵前,我們顯得無比渺小、孱弱和微不足道。它甚至還經常用陡坡來增加我們的難度和危險。它要以此來確認,我們是否可以獲得走進這些村莊的路條。

  我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丹巴藏民的村莊大部分都在接近山頂的位置,不像漢族村莊,大多聚集在山穀裏,盡可能地靠近水源。這令我感到不解。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選擇了最不方便的方式建立自己的家園。從一個村莊可以清晰看見峽穀對麵的村莊,絳紅色的房子如同在風中散落的花朵,在叢林後麵閃爍跳躍。但是,這樣的直線距離隻屬於眼睛,而不屬於雙腳。從一個村子抵達另一個村子,雙腳要經過比眼睛複雜得多的過程,要下山、渡河,再上山。假如沒有橋梁或者渡船,那麽它們還要再繞一個更大的圈子,找到合適的渡口,才能到達對岸。盤山路要平坦得多,但這種平坦是以犧牲距離為代價的。它幾乎使得兩個村子間的距離變得無限遠,因而,它遭到遺棄。沒有人走盤山路,真正的道路從不虛張聲勢,它們掩藏在山坡上,被各種植物所遮蓋。所以,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的道路是不確定的,它取決於一個人的體能、膽識和對山的熟悉。山本身就是路,這是我在丹巴的一項重要發現。幾乎所有的道路都以山的形式存在,它們像草叢裏的蛇一樣遊動不止,從不固定,所以一個人不可能在不同的時間,走在同一條路上。

  長時間的遊走生活使我深知欲速則不達的含義,我因在山的麵前保持了適當的謙恭而得到獎賞,在爬上第一座山岡之前,我的體能沒有透支。我們坐在石頭上休息,這時我們都注意到視角的變化--我們不但看到了峽穀對麵的村莊,我們將要前往的村莊也在叢林的後麵浮現出來。

  藏民對於高山從不膽怯,相反,高山使他們的身體變得剽悍、壯茁和奔放,他們生活中的全部激情都來自高山,因而,山從來不是他們的敵人。我們與他們都崇拜山神,我們是出於畏懼,他們是出於感激。我看見婦女在河邊打水,然後背著水罐回家,水罐的皮繩在她們的胸前交叉,深深地勒進她們的藏袍,使她們的乳房格外突出,在那些用油彩裝飾過的房子裏,她們的孩子嗷嗷待哺。女孩子們臉頰很紅,汗水明亮,順著下巴往下滴,她們身體裏充滿水分,雙腿健康有力,精心編紮的發辮在風中飛舞,偶爾會有水珠像斑斕的蝴蝶,從水罐裏飛出。我甚至看見老婦人背著沉重的沙土上山,她們要用這些沙土蓋房子,最重要的一項勞動不是蓋房子本身,而是運輸。

  她們的步履飛快,所以她們會突然出現在我們身邊,又突然消失。我幾乎記不清她們一閃即逝的麵孔,而你,則用鏡頭挽留她們。不久以後,我們在村子裏與她們再度相遇,這使我在走進村子的時候,發覺這裏幾乎一半是熟人。

  八 老婦人

  但是那個老婦人卻令我難忘。我們在半山坡上與她相遇。其實我們並不知道她的年齡。她的臉很黑,臉上布滿皺褶,像放久的蘋果。她背著重重的沙子,在陡坡上艱難行進。看到我們,她停下來,在幾米距離以外,打量我們。

  最初我以為她僅僅是感到好奇,沒想到她把一隻蒼老的手伸進衣襟。那是一身黑色藏袍,肮髒破舊。我看見有些斑禿的羊毛吞沒了她的手。它在裏麵遊動了半天,摸索出一團近乎黑色的東西,伸到我們眼前。我辨認出那是一張饃,又圓又大,隻是已經殘缺了一多半,殘餘的部分還留著清晰的齒印,如同某種植物的葉子,它的橫斷麵就像山路一樣崎嶇不平。我感到它的分量很重,老婦人試圖把它定格在我麵前,但那幹柴般的手在風中有些飄忽不定。

  我從沒遭遇過這樣的目光,善良、單純、樸素。她擔心我們饑餓,就把身上僅有的食物拿出來。觸動我的不僅是她的善意,而是她對貧窮的不加掩飾。貧窮不構成她的恥辱,因而她不懂得她的善良在某些時候可能被歪曲,成為輕蔑和嘲笑的對象。由於貧窮,她對富有者的心態一無所知,她有屬於她自己的常識,那就是在路上遇見我們的時候,給予我們幹糧。

  饃的表層已經被柔軟的袍子蹭得油光鋥亮,仿佛經過打磨的鐵器。來自文明社會的惡習使我難以接受來自老者的恩典,你卻走上前去,我注意到你掰饃的動作十分內行,而且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你的微笑與老婦人渴求的目光剛好相配。

  九 家族

  我們都沒有想到整個村子會以一場盛宴歡迎我們。盡管那場盛宴是為一位逝者的忌日準備的。益西多吉的母親去世三周年這一天,我們一起走進這個村莊。開始我們對此毫無察覺,我們順著山路靠近那些逐漸密集起來的房屋的時候,整個村莊像熟睡的嬰兒一樣安靜。藏式民居錯落排列,籬牆外的土路上布滿牛糞。與城市街道不同,牛糞在這裏不是作為汙物存在的,而倒像是一種炫耀,盡管村路空無一人,但那些牛糞證明村莊內部暗含的生命力。你曾在你的書裏描述過你緬因州家鄉農場裏的牛糞,你曾把牛糞的氣味視為恥辱的標記,那時你的夢想是逃離勞苦的農場,去尋找一個真正的世外桃源。但是世外桃源裏依然有牛糞,渾圓的牛糞像鄉村的宣言一樣,發表在道路的最顯眼處。它們與土地那麽相配,因而在這樣的場合,它們顯得無比幹淨,而且,沒有臭味,是牲畜糞便與植物氣息相混合的一種味道,這種味道像一種神奇的藥物使人精神振作,讓人產生勞動、歌唱和做愛的欲望。

  兩位紅衣喇嘛抬著一麵大鼓,迎麵走來。他們很年輕,剃光的頭發上已經長出青青的發茬。我知道有法事即將舉行,便上前詢問。結果,他們就把我們帶到益西多吉家。

  盡管我曾在西藏遊走,但這是我第一次進入藏民的家庭,同時對於受到的善待沒有絲毫準備。幾乎所有人都對我們露出微笑,我看到老人包金的牙齒的閃光。他們捧出酥油茶招待我們,還爬到院子裏的果樹上摘下蘋果和梨,塞滿我們的背包。這時我們才注意到,漫山遍野的果樹上,通紅的蘋果和黃澄澄的梨像節日的燈盞一樣,具有強烈的裝飾作用。主人們說,山上的水果吃不完,運輸出去的費用比水果本身還貴,所以沒有人拿出去賣,每年隻能爛在地裏。它們在土地裏與牛糞親近,它們具有某種血緣關係,或者說,山上的一切事物,都屬於同一個家族。

  十 逝者

  人們用飲宴的方式證明一位逝者的存在。我感覺益西多吉的母親並沒有死,在一個特定的日子,是她將這麽多的人召集起來,我幾乎可以看見她在院子裏忙碌的身影。她喋喋不休的聲音在空氣中重複。所有的事情幾乎都是按照她的願望進行,包括到來的親人,和菜肴的口味。

  整個院落已經成為一間巨大的廚房,各路工種秩序井然。負責燒菜的卓瑪是最美的一個。我忙著為她照相的時候,你已經融入到幹活的女人中,勞動成為你們通用的語言。勞動中的女人很美。這裏的男人已大多著漢裝,女人卻始終穿戴藏族裝飾,仿佛身著禮服砍柴挑水。她們往灶膛裏添柴的時候,手腕上的銀飾閃閃發光。她們躲在自己的語言裏竊竊交談,關於柴米油鹽或者某一個康巴男人,而所有的私語都會在我的鏡頭光臨的時候戛然而止,麵對鏡頭,她們會用手掩住麵龐。我發現,整個院子裏隻有我是多餘的人,如果我離開這個院子,那麽這裏的一切都將天衣無縫。這時我隻好去找小尼瑪,她是一個小學生,隻有她願意聽我的話,並且,十分樂意讓我照相。

  但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工作,那就是與男人們一起喝酒,這是遊手好閑者的最佳選擇。但那些男人與我不同,他們是岩石的化身,透過衣衫,我能看見他們堅硬的骨骼。有兩種東西在他們身上須臾不能離開,那就是酒和刀。這兩件事物不僅是男人們永久的裝飾,也是他們對話的最佳方式。

  我注意到對死者的祭奠充滿歡樂的氣氛。死亡就像一次平常的外出,令人惦念,卻無須悲傷,銅製門環在深夜裏突然發出的響動,可以被認做逝者歸來的信號。她走得並不遠,即使她已升入天堂。他們生活在三千米的高度上,在生命的盡頭,隻需一拐彎,就進了五彩天堂。

  十一 拉吾則

  藏式民居大多一宅一院,但這是一個由兩棟房子組成的院落,房子的主人分別是兄弟倆--益西多吉和格桑多吉。兩棟房子都是典型的藏式民居,梯形的石木結構,像佛一樣堅定。弟弟的一座是新蓋的,濃重的木料味道還沒散去,外牆也以絳紅的塗料剛剛漆過,在陽光下絢爛刺眼;另一座是老房子,色彩陳舊暗淡,像穿著一件辨不出顏色的僧袍。

  從這一天開始,我們幾乎每天夜晚都在藏民家裏度過。藏民的房子多為四層,底層為畜圈,二層為廚房、貯藏室和鍋莊房,三層作居室、經堂,四層被稱為“拉吾則”。由於三層和四層的麵積逐級遞減,因而在二層和三層的屋頂上分別形成“L”形平台,可供晾曬糧食和家人休憩。房屋下部多為泥石結構,外表塗以白色,或者白色與石頭原色相間;上部為純木結構,漆為紅色,簷頭的絳紅色色帶下,再塗黑色色帶。藏屋的結構大抵相同,我們稍不留神就會走錯家門,但無論在誰家,我們都會受到相同的善待,這幾乎已經成為村莊的永恒定律。這使得對這些房屋的分辨顯得不那麽重要。像一部預先規定了結局的小說,錯綜複雜的路程不會令我們感到擔心。我們無法在天黑前如約回到卓瑪的家中,卻能從央宗那裏嚐到同樣的手藝;在大伍龍斯交的木床上醒來時,胃裏還殘留著翁波家的酒液。當夜晚抹去我們的道路,躺在女主人精心輔好的床上,我甚至有些懷疑旅途的存在,被子的溫度抵消了房屋的差別,我覺得自己每天出入的是一個相同的院子。

  但這裏是我們住過的第一座藏族民居,我們顯得有些激動。我們分別在格桑家的二層找到了“自己的”房間。裏麵擺放著內地20世紀七八十年代流行過的衣櫃,牆上除了繪有藏族特有的彩色紋飾,還貼著劉德華、關之琳的招貼畫。房屋錯落繁複,我有時會順著木樓梯上上下下,在幽黑的走廊裏癡迷地尋找某一個失蹤的房屋。我永遠鬧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在這座房子裏,可能隨時多幾個,又隨時少幾個。我跟著一個孩子進入一間屋子,發現屋內僅有一名滿臉皺紋的喇嘛,他的手勢深奧難解。我緊盯著它們,卻發現它們在一束神秘的光線下變得像少女的手一樣嫵媚和透明。

  十二 誦經

  黃昏的時候,僧人開始越來越多地湧進院落。有紅教僧人,也有黃教僧人。他們分別在二層兩間房間裏布置經堂。整個晚上,小喇嘛都在用酥油製作他們的法器和神像。在昏暗的室內,那些法器被酥油燈映照得晶瑩剔透。小喇嘛靠近酥油燈,去整理那些法器的時候,他的臉也像燈盞一樣亮起來,使我可以清晰看見他耳後的一顆黑痣。酥油燈在每個僧人身上勾勒了一個亮邊,使僧袍上衣褶的線條更加誇張,而他們的表情,則深隱在黑暗中,就像他們的喉嚨誦讀的經文,混沌不清。我悉心地把經堂裏的一切畫在自己的記錄本上,並且詳細問詢了所有神物的名稱(由於沒有漢語名稱,所以我記下的均是藏語的譯音),喇嘛們不厭其煩地為我講解。可惜,記錄本在以後的輾轉中丟失,這使我失去了描述那個夜晚法事的精確詞匯,有趣的是,我在那個晚上拍攝的照片,也無一顯影。

  含混不清的誦經聲自夜深時響起,那時,經堂已經布置停當,喇嘛們也各歸其位。屋子裏除了神案,沒有任何家具,所有人都坐在草墊子上。我披上紅色的僧衣,坐在喇嘛們中間。一碗酥油茶在喇嘛們中間傳遞,他們用它驅散夜晚的寒意。我看得見碗口細膩的黑泥,仿佛專門設計的圖案,一絲不苟地環繞著碗邊。傳到我手裏的時候,我愉快地喝了幾口,老喇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隨即笑了,我看見了他的牙洞。現在,我的一切都與喇嘛們沒有分別,但語言的界限卻讓濫竽充數的我原形畢露,當所有喇嘛的誦經聲逐漸變成柔美的和聲的時候,我卻在跳動的燈影裏昏昏欲睡。間或響起的鑼鼓聲冰涼刺耳,會令我突然驚醒,讓我從一個夢裏,跌入另一個夢裏。很久以後,我感到自己已經在床上。我的夢沒有開始,似乎也沒有結束。

  十三 夢境

  夢與現實的區別在於,現實中的故事可以延續,而夢卻不能。時間是夢的敵人,再絢麗的夢也無法跨越時間的門檻。我們會在規定的時刻醒來,我們對於不合時宜的蘇醒充滿悔意,但那是我們的宿命。

  在蘇醒之前,我們卻難以劃分現實與夢。因而我們經常把夢當成現實,或者把現實當成夢。於是我們常常不得不作出這樣的判斷--現實與夢沒有區別。因為生命也在時間的掌握之中,所以它本身就是一場夢,一切都將在最後的一刻化為烏有。人們說浮生如夢,就是這個意思。

  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丹巴對我來說是現實,還是夢。中路,一個我從地圖上也查不到的地方,正在我夢醒的時候等候著我。如果它依舊是夢,那麽我的幸運在於,我可以選擇一個合適的高度,來觀察夢的全景。我的確這樣做了,我順著木梯爬到房屋高處的平台上,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正站在峽穀的上方。

  我住在格桑的那幢房子裏。它與益西的房子格局完全相同。我可以爬到“拉吾則”的頂上,那是整座房子的最頂端。除了一樓與二樓之間有樓梯,房屋以上的部分沒有樓梯,而是以簡單的獨木梯代替。所謂獨木梯隻是一根刻有腳窩的圓木,這讓我們在剛開始的時候難免為自己的雙腳擔心,但屋頂以最美的景致發出誘惑,這讓我別無選擇。我順著獨木梯的指引來到屋頂,在接近屋頂那個洞口的時候,我就看見對麵的雪山正向我壓來,越來越近。隨著角度的移動,我陸續看到了畫麵的其他部分--整幅畫麵是從上到下向我展開的--陽剛的山峰、肥碩的雲朵、風情萬種的花樹,以及性情暴躁的溪流。藏式民居恰到好處地分布在雪線下麵,仿佛雪山頸上的飾物。站在房屋頂上,就等於站在山的高處。風吹透了我的身體,我感到自己的肺葉像花朵一樣綻開,我身體上殘留的夢被它徹底吹散了,那一刻我覺得我真的已經醒來。

  那時候太陽還沒有出來,整個峽穀沉浸在肅穆的氣氛中,仿佛在等待著一場莊嚴的法會。那樣的寧靜在我的生命中似乎從未遭遇過,因而,對我而言,這份徹骨的寧靜反而顯得有些離奇和怪誕。夢境常常因為違反常識而受到懷疑,從這個意義上說,丹巴具有夢的品質。我的常識是,我應該在這個時候擠進一列準時開來的地鐵。我每天都是如此,分秒不差,別人也大抵如此,因此,我差不多能認出地鐵裏每一名乘客的臉--我們已經成為盟友,共同承擔著時間強加給我們的使命。但是現在,地鐵幾乎在無窮遠的距離之外,因而,可以被忽略不計。我無須支持地鐵的事業,我的身體也無須接受群體的壓力--環繞周圍的人群正在互相成為對方的壓迫者,在悶罐式的車廂裏,每個人的身體都被擠壓變形。現在的情況大不相同,我感到我的身體回到了身體上,每個毛孔都在呼吸,每個器官都與自然遙相呼應。

  時間消失了。整個山穀履行著鍾表的職能,它以光線的變化,來顯示時間的刻度。我坐在屋頂上,仔細觀察著大山光影的變化,日子久了,我就會知道,一座山的剪影,會在幾點鍾爬到另一座山岡上。最奇妙的是色彩的變化,它使一座山在幾分鍾後完全變成另一座,那些深隱在陰影裏的鮮花會像被突然公開的隱私一樣呈現出來,絢麗、炫目。如果我是畫家,麵對大山我會不知所措,因為我的畫筆不可能與光線的變化保持同步。峽穀會成為一切藝術的嘲笑者,它會使藝術家陷入失語和尷尬。

  但我仍然每天坐在屋頂平台上寫作,尤其在早晨。我甘心於自己在表達上的劣勢,我已經習慣於在書寫的時候聆聽風的暗示。我已經知道每當我抬頭的時候,峽穀裏的布景會發生變化,那些變化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但它讓我生命與感情的變化與自然的變化息息相通。

  十四 墨爾多神山

  每天寫作的時候,我都麵對一座巨大的雪山。益西告訴我,那就是墨爾多雪山--嘉絨藏區最著名的神山之一。益西還說,從這座山翻過去,走三天三夜,可以見到山背後有一片神秘的海子,比九寨溝還要漂亮。但是路途艱辛,所以很少有人知道。

  我每天都要端詳這座神山。這幾乎成為我不能省略的早課。直到今日,我也無法說清它的魅力到底在哪裏。宗教感從來都是理性的敵人,無所不能的科學無法進入靈魂這個場所,在那裏,它的威力將蕩然無存。這使我這份沒有來由的崇拜顯得理直氣壯。墨爾多神山,幾乎成為我每天希望看到的第一件事物。它像神一樣純淨、安詳,有著無可比擬的體量。它賦予我巨大的空間感,使得所有的生活,都在一個無比廣闊的背景下展開。即使在夜裏,我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它更像是天上的事物。它與星月的唯一區別在於,有一條實際的道路,可以通向它的頂端。

  但那隻是理論上的道路,我不相信它能把我送達山頂。雪山令我望而生畏,隻有神可以在上麵來去自如。在神的暗示下,我們可以看到空冷的山上絡繹的人影。墨爾多山從來都是人頭攢動的熱鬧之地,隻是我們過於愚鈍,無法看清罷了。我們能夠看到的隻是鋼鐵一樣沉默的岩石,還有永不消失的積雪--積雪的光芒使山峰永遠處於白晝之中。我們看不到白若咱納大師隱藏在山石間的手印、足跡與頭像,白若咱納的得意門生玉劄寧波的足印,以及白若咱納大師升天的道路。但是我總有一天會上去,從我第一次目睹墨爾多神山我就知道了這一點,它已經為我準備好了道路,它是我的宿命。

  十五 碉樓

  在益西的提醒下,我才注意到房屋的帽形頂層“拉吾則”,從側麵看,均是月牙形造型。益西說,從宗教意義上講,它們代表四方諸神;從形狀上看,很像犛牛頭,代表著嘉絨藏族的犛牛圖騰崇拜。四角角頂除安放白石,以作諸神的象征進行供奉外,角後還專設插入嘛呢旗的鑽有孔洞的預留石插板;後方中部還設有用做“煨桑”的鬆科。有趣的是,“拉吾則”的含義是曾經建造碉樓的地方,它暗示著這裏本應是碉樓的位置,它的高度無法與碉樓相比,在碉樓隱退之後,它成為房屋的製高點。

  碉樓是過去時代的遺物,它們支撐著所有關於過去的記憶。站在房屋頂上,可以看到許多遠處的碉樓,像一千年前一樣把守著峽穀。它們從一開始就是決定人們命運的神物,一種使時間消失而自己卻巋然長存的神秘之物。它證明了我們的脆弱和需要保護。仿佛一些石柱,它們撐起一座巨大的房屋--整個丹巴就是一幢看不見的房屋,人們在石柱的下麵安置自己的生活。碉樓是陽性的,在大地上勃起,充滿力度,但它們捍衛的卻是陰性的生活,柔和、細膩、溫軟。所有的丹巴人共同生活在那間無形的房屋裏,包括死去的人,和即將出生的人。他們的一切都因丹巴而存在,他們的善良、幸福和愛情都是丹巴賜予的,因而離開丹巴他們將會窒息。碉樓表明著丹巴的存在,它們把丹巴人的夢想牢牢地揳在大地上。它們像籬笆一樣,劃出世外桃源的界限。這裏歡迎所有人的到來,隻要他們對這塊土地沒有任何的輕蔑和冒犯。

  我們來丹巴的念頭最初起源於那些碉樓。我們在幾千裏以外就望見那些碉樓了,當然不是用我們的眼睛--它們一直兀立在我們內心的天際線上,它們必然成為天然的目標,吸引我們的腳步。所以在中路鄉的第一個早上,當我在屋頂平台上完成在丹巴的第一段文字以後,我們決定去看碉樓。那時你正在經堂裏拍攝法事。老喇嘛告訴我,法事要進行三天三夜,於是我們開始收拾自己的攝影包,暫時離開經堂,去尋找碉樓。

  碉樓是藏人和羌人獨創的建築形式,在藏區和羌區廣有分布,但是丹巴是碉樓最為密集,同時也是品類最齊全的地方,為各種類型的碉樓提供範本,因而,細心的人可以從中發現高碉的曆史。據文獻記載,丹巴碉樓數量在明代和清代中葉曾經達到三千多座,而《丹巴縣誌》提供的清康熙年間的丹巴的戶籍數字為四二八三戶,由此可知,當時平均1.1戶擁有一座碉樓,除去那些公用的寨碉以外,幾乎不到兩座房子上便擁有一座碉樓。而在丹巴,又是中路鄉的碉樓最為密集。“在視線之內者有八十七個,此外隱藏在坡下和溝中未見到者計有二十五個,總數約一百一十二個。全村戶口一百六十一家,平均有碉樓房屋占十分之七。”(莊學本:《丹巴調查報告》)顯然,中路是觀察碉樓的最好的地方。

  由於碉樓一般都有二三十米高,君臨一切,所以發現它們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困難的是尋找接近它們的路徑。村中的道路回環曲折,在農田、樹林和房屋的掩蓋下極具欺騙性,有時我們認為自己選擇了一條最近的道路,結果卻發現越走越遠,所謂正確的道路常常帶領我們抵達一個完全不同的目標--在這種情況下,修改方向似乎更加可行。這有點像曆史,充滿了陰差陽錯,它絕對不是按照正確的邏輯走到今天的,我們也不能天真地用某種公式推算未來。時間的深處充滿無法預知的變數,而曆史,正是這些變數累積的結果。道路不需要真理,一條岔路將引導我們走向另一條岔路,一個奇遇裏埋伏著另一個奇遇,而最初的目標,將成為人們最大的痛苦和負擔。直到人們向心中的目標揮手告別,道路才為他們提供獎賞。

  但我們都是執迷不悟的人。我們及時地發現了道路的陰謀,它將用它的平穩、安全和詩意,來隱瞞世界的真相。因而我們放棄了道路。我們開始穿越農田、翻越山崖,放棄安全的曲線而選擇危險的直線。顯然,碉樓喜歡這樣的冒險者,當我們觸摸到那些粗糙的磚石,它們開始向我們呈現深處的秘密。

  ……

  十六 巴惹

  美人穀也可以被稱做“死亡穀”。美人,是死亡穀裏生長出的奇異之花。她們經常成為戰爭的借口,甚至成為戰利品,但她們的本職工作卻應該是在自己的土地上開放。戰爭因為她們的裝飾而顯得更加刺激和妖媚,但她們不是為戰爭而生,她們代表的是自然中某種和諧的力量,這一點從她們的麵孔上一望即知。

  見到丹巴的第一個少女,我就喜歡她的“巴惹”(頭帕)。巴惹上繡有彩線花邊,四角繡有花卉圖案,前麵的兩角還係紮彩線束,複雜得恰到好處。它出現在少女們的長發之上,與她們的麵孔、盛裝遙相呼應,仿佛身體上盛開的花朵,百媚橫生,異峰突起,強調著令人驚豔的美,既有康巴人的奔放,亦不失古雅神秘、含蓄內斂的東方氣質。每名少女的巴惹,都是她們自己繡的,那些巴惹,像她們的容貌一樣個個不同。丹巴人的愛情就是從巴惹開始的。男人們不僅通過容貌,而且通過巴惹辨認他們心儀的女孩。

  不久以後,大伍龍斯交就在夜裏向我們講述他搶頭帕的故事。當然,搶頭帕不是餓虎撲食般的搶劫,而是略近於西方男女萍水相逢時的接吻。這個在域外人看來有點暴力色彩的舉動裏,暗藏著異性之間的和諧與幸福。我還喜歡女人的百褶裙,但它的震撼力不是由少女,而是由一名老嫗帶來的。對此,我將在後麵的文字裏述及。

  巴惹以端莊秀美的質樸語言講述著少女們的渴望,女孩子們自小就要學習繡花,把自己的青春歲月凝縮在小小的頭帕上,而她們的全部努力,就是她們的作品被心儀的男人打劫。一個男人搶走了少女的頭帕,就意味著他在向這個女孩示愛。她們創造頭帕,目的卻是頭帕的消失。這是一個悖論,但它是迷人的。正是這個悖論,引導著一個女孩由幼稚走向成熟。在美人穀的愛情辭典裏,頭帕的地位舉足輕重。男人們是主動的,他們通過對頭帕的解讀來了解一個女孩的內心,無論成敗,他們都會孤注一擲,將敏捷的手伸向芳香的頭帕。而從另一方麵來說,少女也是主動的,她們將細密的心事掩藏在針腳間,心事百回千轉,麵容風輕雲淡,她的選擇,已經通過頭帕表述清楚。眼睛在選擇頭帕,反過來,頭帕也在選擇眼睛--在男人們縱橫交錯的視線中,必定掩藏著一雙心有靈犀的、隻屬於她的灼熱視線。

  澤仁康珠對我說,她小的時候,最令她心動的,就是觀看搶頭帕。廟會、嘉絨年和節慶日,都是搶頭帕的好機會。那幾天,三五成群的姑娘小夥在縣城街頭你追我逐,整個縣城都彌漫著一種春季特有的馨香和燥熱。那時她住在政府臨街的宿舍樓,樓下的街道成為姑娘小夥們在街道裏追逐表演的舞台,銀行或工會門口的街燈,照亮了他們纏綿、癡迷、慌亂和留戀,像遊戲,但多少緣起緣滅、生死離合都從此開始,她不用下樓,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看出喝彩和眼淚來。為了更好地觀看劇情,淘氣的康珠妹妹甚至拿出她不太正規的軍用望遠鏡,趴在窗台上,一絲不苟地觀看那些人生裏的規定情節,樂此不疲。我問她,你不怕別人搶你頭帕嗎?她說,我是政府工作人員,沒有頭帕,而且,這幾年生活變化大了,女孩子們都去做導遊了,而搶頭帕這種習俗,在縣城已經越來越少見了。

  於堅在描述藏族女人時說,她們“無法用漢語中的楊柳腰、櫻桃小口或玫瑰之類的比喻來比喻。首先在西藏本身就不存在這一類的植物。其次,一個這樣的女人是不可能在西藏這樣的地域裏生存的。西藏的女人是另一種美,我不知道應當如何形容這樣的美。我關於女人的詞匯在這裏是失效的。”(《在西藏》,見《於堅集》卷四,第二一三頁,雲南人民出版社,二OO四年版)詩人於堅在麵對西藏女子時感到了語言的尷尬,我並不比他高明,但不知為何,我在丹巴藏區見到的女人讓我想起希臘的女神,柔媚中具有某種剛性的力量。她們身材苗條,肌肉堅實,適合於出現在任何場合--汲水、背石、祭祀或者舞蹈。她們總是不由自主地唱歌,或者說,是和諧的旋律,借用了她們的雙唇。

  十七 合影

  我們在法事的最後一天回到益西的家裏。成群的喇嘛已經散去。你要為益西全家照一張全家福,這是他們家族曆史上唯一的一張合影。現在,這張照片就在我的桌上,它讓我輕易就把你支起三腳架的那個黃昏拿在手上。照片上也有我們,我們在那一瞬間成為他們家族的一員,但這隻是我們製造的幻覺。由於我們不可能改變自己的血統,因而我們永遠無法讀懂他們的曆史。

  但我們總是試圖知道更多的東西,我們關心他們的生活甚於關心自己的生活,這是為什麽?不知這是否驗證了瘋子蘭波有關“生活在別處”的預言,或許,它證實了我們對於真理的想象--我們從不相信真理就在身邊,在自己的吃喝屎溺之間,唾手可得,它必然依靠一個合適的距離來維持它的體麵。藏區的生活亦近亦遠,猶如夢境,樂於接納我們的理想主義情緒。然而,那畢竟是藏民自己的世界,它會對困境中的我們伸出援手嗎?或許真如費曼所說,存在隻是撕開一層又一層的表象,但那無疑是更加內在的表象。核心隱藏在事物深處,我們可以離它無窮近,卻永遠無法抵達。

  在益西家度過的時光,在我與小尼瑪的記憶中形成的烙印是絕然不同的,對此我堅信不疑。我無法換一雙藏民的眼睛看待丹巴,所以我麵對神山的那份激動,與藏民的激動,不是同一種物質。

  十八 山路

  幾天中,我們一直順著革什紮河穀行走。路途中看不到一個人,我們像走在侏羅紀的河穀中。我感覺途中會遭遇一隻恐龍,或許,有一隻從未見過的動物,正蹲在岩石後麵,盯著我們。

  山坡上一座寺廟吸引了我們,就決定朝那個方向走。那座廟距我們很遠,隱藏在紅色的樹林後麵,隻有特別注意才能看到。你最先發現了它,你對寺廟十分敏感,而我,需要順著你的指尖端詳半天才能看到。周圍的村寨都在接近山頂的位置,仿佛天堂裏的居民,具有某種優越感。隻有那座寺廟在半山上,所以我們把它當做首選目標。山上幾乎沒有路,所有的路都藏身於灌木叢的下麵,像冬眠的蛇,需要仔細辨識才能認出。我叫不出那些植物的名字,它們顯然並不出於同一種係,但它們親密無間地雜居在一起。它們對山岡具有某種裝飾作用,但它們對來訪者的態度顯得有些冷漠。有些殺手藏匿在植物叢中,它們的尖刺如刀刃般鋒利,並且不斷企圖在我們的腿上驗證這一點。這使我們除了計算山的坡度和自己落腳的角度之外,還要考慮如何躲避這些利刺的攻擊。這無疑增加了我們登山的難度和趣味性,由於攀登的姿勢不斷變化,身體上幾乎所有的肌肉都參與了這場莫名其妙的較量。

  我們都出了汗,氣喘籲籲,但我們與寺廟之間的距離並沒有實質性的改變。你想出一個辦法,你看到有一條管道沿著山體盤桓而上,於是建議我們沿著管道的水泥凹槽走。我們的大膽決策在兩個小時以後被一個巨大的瀑布否決。當我們正為自己的小步快行沾沾自喜的時候,瀑布突然出現,阻斷了去路。它以湍急的流速向我們發出忠告--不要輕舉妄動。我向腳下的深淵望去,估算著可能發生的危險,退回去最安全,但我們顯然都無法接受這一方案。這時,你發現有一塊凸出的巨石,延緩了瀑布的流速,你開始在上麵投放石塊,那將是我們在水流中落腳的地方。我知道,我們已經別無選擇。那些濕滑的石頭,已經成為我們上演高空雜技的道具。

  通過瀑布的時間實際上隻有一秒鍾,但這一秒鍾裏我幾乎踩到了地獄的門檻。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消失了,隻剩下血液,像瀑布一樣急速流動。我的腿回到我的身體上是在片刻之後,那時我意識到土地的存在,以及腳上的刺傷在經過浸泡之後的有些誇張的痛癢。

  半個小時後,我們又見到了那座寺廟,在我們麵前幾十米的地方,幾乎伸手可及。它連通著不同的路徑,如同一隻皺紋縱橫的手掌,將所有來路上的人們,攥到自己的掌心。

  ……

  十九 百褶裙

  紮倉的父母在一瞬間找回了他們的青春。

  紮倉在我們身邊等候了很久,執意要帶我們去他家裏。我起初以為他是想賺我們的錢,顯然,這是一個惡俗不堪的念頭,它隻能在我們這些“城裏人”的頭腦裏產生。紮倉顯然沒有意識到,他與他的客人存在著某種交流上的障礙,他的表情樸實而天真,充滿善意。城市生活早為我們準備好了一套教科書,它讓我們學會了提防,我們麵對欺騙比麵對善良更加坦然。然而這樣的提防在丹巴純屬多餘,他們在夜晚睡覺時甚至不去關上院門。應該提防的倒是丹巴人自己,在這個唯利是圖的年代裏,他們應當提防“文明人”的闖入。他們太善良了,對於可能到來的危險渾然不覺。

  那是我們在柯爾金走進的第一個村子。這裏的建築與中路大致相同。時間是中午,我們不打算投宿,所以僅僅在紮倉的家中吃了午飯。午飯後所有人坐在露台上乘涼,紮倉的母親不斷地給我們的銀碗裏倒酥油茶。

  紮倉的母親倒茶的動作悠緩而安靜,緩慢的動作被老舊的衣衫包裹,仿佛那動作本身已是舊時代的遺物。經年的勞動使兩位老人顯得蒼老和落魄。他們千瘡百孔的衣衫,似乎在暗示著青春已經越來越遠。他們的身體就像衣褸一樣,已經失去翠綠的汁液,而變得僵硬和脆弱。隻有從銀製的壺嘴裏躍出的酥油茶,保持著鮮嫩的光澤,像一百年前一樣。它的芳香如同亢奮的陽光,蜿蜒向所有它可以到達的地方。

  我讓他們談彼此的愛情。他們羞澀地笑了。他們的那份羞澀再現了他們的青春。時光可以修改一個人的麵容,卻修改不了他的表情。作為心靈的標識,那表情將在他的臉上頑固地存在。隻有長久相伴的人,才能從那些臉上的符號中讀懂背後的寓意。現在,他們已經把決定寫在臉上:他們要重新穿上結婚時的服裝。

  他們的決定使這個懶散的午後發生了變化。當老夫妻重新站在露台上的時候,我們都驚呆了。紮倉的父親穿的是絳紫色的藏袍,鮮豔的花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母親則穿上漂亮的百褶裙,舊年的流彩沒有褪色,更重要的是,他們昏弱的眼神射出亮光。那些離散的七彩光芒又回到他們身上。他們開始跳舞,動作敏捷而瀟灑,臉上像年輕人那樣露出天真的笑容。

  第一次見到百褶裙,我心裏有些激動。它像一個傳說,在我心裏埋伏了許久。我的朋友林茨曾以《百褶裙》為題寫過一本書,但他描述的是彝族婦女的百褶裙,從他提供的照片來看,與丹巴女人的百褶裙大同小異。作為嘉絨藏族女性的傳統服裝,古老的百褶裙用胡麻紡成,長長的裙擺幾乎垂到腳踝,一百多條皺褶自然垂落,跳舞的時候,它們便會飛旋起來,讓寬寬的裙邊成為一朵碩大的圓圈。隨著動作的變化,百褶裙的線條變化多端,對動作作出修飾,而動作也常常在百褶裙的鼓舞下,變得更加狂放。

  澤仁康珠告訴過我,百褶裙的名字,來自裙子上共有一百零八條褶,每褶寬三厘米左右。一百零八這個數字在藏傳佛教裏是最為常見的數目,佛珠也是以一百零八為基數。它是為了表示求證百八三昧,而斷除一百零八種煩惱,從而使身心能達到一種寂靜狀態。關於百八煩惱的內容,說法各異,總的來說,六根各有苦、樂、舍三受,合為十八種;又六根各有好、惡、平三種,合為十八種,計三十六種,再配以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合為一百零八種煩惱。如經文所言:“諸菩薩問:雲何百八?佛言:有所念不自知心生心滅中,有限有集,不知為癡,轉入意地亦如是,識亦如是,是為意三;見好色中色惡色,不自知著不自知滅,有陰有集,乃至觸亦如是;彼經但列六根各六,雖無三世之語,而結雲百八,如知是約刹那而為三世也。……三世三個三十六故,故有百八。”(轉引自[藏]澤仁康珠:《穿越女王的疆域》,第二十四頁,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二OO七年版。)

  康珠妹妹還說過,百褶裙上身是用土布做坎肩樣式,外配齊膝兩邊開衩的長外套,這種外套跟清朝婦女的秋冬上裝很像,不同的是下擺上鑲有水獺皮或者其他的仿皮裝飾,布料多用氆氌、平絨或緞麵。在百褶裙上配上珊瑚、綠鬆石、瑪瑙等穿成的項鏈,銀製的呷烏(藏族常佩戴的護身符,也可作裝飾),腰間掛上若幹銀鏈串連的各種配飾,走路的時候,寬闊的裙擺被風吹起來,配飾的叮當聲,與女子們的步伐剛巧吻合,舉手投足中,尋常女子也飄然若仙。

  那兩個表情僵滯的老人突然消失了,我們看到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在露台上起舞。他們麵孔興奮,嘴唇濕潤,仿佛剛剛彼此吻過。百褶裙具有一種絕緣的力量,可以防止憂傷、蒼老和痛楚對於身體的滲透,使身體在經曆漫長的時間之後仍然年輕。它們不再粗鄙不堪,而是光芒四射,並且獲得了一種上升的力量,像風中的雲,有無數的光粒飛躍而去。那些光粒在飛行過程中彼此碰撞,發出輕微的響動,像音符,在百褶裙變幻的線譜裏起落沉浮。

  演出結束了。他們脫下百褶裙,小心翼翼地疊好,並且恢複了農夫農婦蒼老的形狀。襤褸的衣裳表達著他們生活中的創痛與辛酸。天空的銀幕暫停放映美麗的童話。

  二十 天國裏的村莊

  站在紮倉家的“拉吾則”上,可見看見許多村落。下方是一條巨大的峽穀,革什紮河像一條繩子,把兩側的山脈銜接起來。與中路不同,這裏的村莊規則地排列在峽穀兩側,對麵山頂,是抽牛村;而在柯爾金同一側,則可以遠遠望見大寨。雲霧把這些村莊渲染成天國裏的村莊--它們在雲霧中神出鬼沒,時隱時現。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可以看見村莊的下方,各種彩色的植物遍及山體,像是趕赴秋天裏的一場狂歡。這讓我覺得對麵那座大山像一隻蹲伏著的花斑豹子,會在某一個不經意的瞬間突然躍起,而覆蓋在它身上的所有花瓣將像爆炸一樣繽紛散落。峽穀中的村莊許多都保持著姻親關係,所以,在露台上吃飯或者乘涼的時候,人們會看到自己親人的房屋。親人之間至少保持著一種視覺上的聯係。實際上,所有的村民都是廣義上的親人。我看見旁邊一座民宅的屋頂,一位老人正抱著她的小孫子向我們招手。看到那個孩子,紮倉的父親立刻興奮起來,做出各種滑稽動作,逗孩子發笑。

  但是天空並沒有為這些天國中的村莊安排道路,所有的道路都必須途經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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