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然
我想,還是從我逃學說起吧。這事說起來源遠流長了,我已經記不起它最初是怎麽發生的。現在回想起我的學生時代,隻有一個模糊的印象,那就是,我背著書包,不顧一切地往外逃。是啊,這似乎有些矛盾,既然要逃學,又何必背書包?我完全可以把它塞進抽屜或扔到什麽地方去。這說明,我並不厭學。實際上,我是很喜歡讀書的。即使是枯燥的課本,我也能讀得津津有味。我有一個妙招,當我懨懨欲睡的時候,我就把課文倒著讀,這樣,我的大腦又重新興奮起來。總之我會變著法子讓自己的學習生動有趣,但我就是不喜歡上課,不喜歡一個人長時間地被囚禁在座位上。而我討厭假期,絲毫也不遜色於我討厭上課。我總是覺得星期天太漫長,寒暑假更不用說了,簡直就是災難,壓迫得我喘不過氣來。星期天的下午,我總是第一個趕到學校,然後又開始了逃課。好像我急匆匆地趕到學校,就是為了逃課似的。
的確,如果我不去學校,又怎麽能逃課呢?
一般說來,我在逃出教室前,並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幹什麽。或許我根本就沒想過這個問題,我隻是想逃出教室。這個念頭強烈地折磨著我。我想,如果在眾目睽睽之下,從老師的眼皮底下(這是老師經常沾沾自喜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溜出去,那多麽有挑戰性。我根本沒聽清老師在講什麽。我盯著教室門口。如果老師點名叫我回答問題,那至少要把我的名字叫三遍我才能聽到。我非常喜歡逃課前那種靈魂出竅的美妙狀態。後來,老師轉身朝著黑板,我就開始行動了。當然,有時候我也偷偷從教室後門出去。不過這樣似乎不怎麽光彩,會引起別人嘲笑。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當老師把課本端起來在那裏搖頭晃腦地念白時,我就踮起腳,像一隻小鼴鼠從教室大門溜了出去,我聽到背後泛起了一陣輕輕的嘩嘩聲,就像潛艇劃行後留下的兩道浪花。我喘了一口氣,然後是穿越無比寬闊的操場。我有些暈眩。我想到了自己剛剛看過的某場戰爭電影,想到了碉堡、探照燈和機槍之類的東西。政教主任是專門抓紀律的,他會經常背著手在那裏踱來踱去,模樣像個偽軍。有一次,不知是誰在廁所裏寫了一句什麽,他把各班不太遵守紀律的學生全部叫到他辦公室,輪流審問了整整一個星期,還是沒有審出來。他的臉氣歪了,末了叫每個人寫一份檢討書,貼在操場旁邊的宣傳牆上。我也在裏麵。我當時一揮而就,充分發揮了我寫作文的特長。除了政教主任像老鷹一樣時刻蹲伏在那裏的陰鷙的目光,還有教學樓上的那麽多門窗,它們像無數隻探照燈緊盯著操場,我很容易被發現。時刻都可能有人在我背後喊:×××,去哪裏?或者:回來!再不回來我就開槍了!
我加緊了腳步。
終於跑出了校門,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沒地方可去。到田野去玩嗎?去偷人家的紅薯或到河邊去劃水?或者釣魚?我已經玩膩了。這時太陽照著我的影子,它被燙得響,似乎要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我覺得自己特別孤單。我其實是個脆弱的人,總是急於從人多的地方逃出來,可逃出去後又想回來。明明是我拋棄了別人,反而覺得是別人拋棄了我。我在校門口徘徊,等著下課,好重新回到教室裏去。不用說,等待我的還有老師狠狠的批評或掌摑。可我一點也不覺得委屈,竟然流下了熱辣辣的甚至可以說是幸福的淚水,仿佛我的逃課,就是為了得到這些批評、摑掌或淚水似的。
問題是,多數老師後來對我的逃課竟然習以為常了。他們不會批評我,也不會到班主任或政教主任那裏去告狀。他們從黑板麵前轉過身後,故作驚訝地望著我,好像在說:你怎麽還坐在這裏?這時我就覺得自己很失敗。好像我用盡了力氣,朝什麽打過去,結果卻像是打在棉花上。這樣,我再逃出去就毫無意義,因為他們已經“允許”我逃課了,我的這一行動不過是在領受或得到他們對我的賞賜。我咬著筆頭,在想對策。我不能忍受這些家夥對我的蔑視。我會弄出種種刺耳的聲音或在鄰桌間挑起種種事端。老師終於沉不住氣了,咆哮一聲衝了過來,拎起我的耳朵,把我的一邊臉蛋貼在黑板上,如果是夏天還挺舒服,但如果是冬天就吃不消了。不過等他的手一離開,我的腦袋就倔強地彈了回來。我暗暗高興,等他轉身講課的時候,我又如願以償,從教室裏逃出來了。然而逃到半路,我發現自己又中了他的奸計,說不定我剛跑出教室,他就笑著對大家說,他是故意讓我逃的,意思是說,他在用這種方法,巧妙地把我從教室裏“清理”出去。
我不能讓他的陰謀得逞,於是我又“逃”了回去。逃出去算什麽,逃回來才算好漢。我要堅守陣地,坐在教室裏跟他對著幹。任憑他脾氣再好,也終於有被我激怒的時候。他會斯文盡失地上來揪著我,手腳亂舞,好像一個潑婦,好像他寫在黑板上的一個潦草的字母。我嘴角淌著血,冷笑著。末了我像電影裏那些英雄人物一樣,盯著他,故作姿態,不屑一顧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跡。那一刻,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頻繁地逃課使我吃盡了苦頭。老師經常不解地望著我,說,你到底在想什麽呢?有時甚至還伸手摸了摸我腦袋。或許,他是想感化我吧。爹每次狠揍了我(他尤其擅長用放牛的鞭子在我熟睡時把我揍醒,讓我在噩夢中大蛇纏身)之後,都會假惺惺地用手摸摸我腦袋。我恨這個我一定要叫他爹的人。他仿佛是為了要折磨我才和娘合夥把我生下來的。他打量我的目光,就好像一頭凶猛的獅子麵對著他的美餐,他之所以沒迅速撲上來,是因為他看我還瘦小,想把我喂養得大一些。難怪每當我吃飯姿勢不好時,他都要幹涉我,如果我不小心打破了一隻碗,他一定要狠狠揍我一頓,因為東西吃少了明顯會影響我的生長。然後,他又假惺惺地跟我娘遞眼色,叫她重新給我盛飯。我猜透了他的詭計,無論他怎樣軟硬兼施,我也不肯吃。我情願餓肚子。我發現餓肚子的感覺真美妙。我想,如果他要吃我,那好,來吧,我的硬骨頭肯定會硌痛他的牙(我以為,隻要不吃飯,骨頭自然會硬起來的,陶淵明不就是沒吃那五鬥米,骨頭才硬得腰都彎不下去麽)。有時候,不管他怎樣狠揍我,我也不肯跑,雖然他很希望我跑;而另一些時候,他的手剛揚了起來,我就逃得遠遠的。好像我要藏到什麽地方去,永遠也不出來,讓他吃我的計劃落空。他不讓我劃水,我偏偏去劃水。他不讓我看電影,我偏偏去看電影。他要我幹好事我偏偏幹壞事。同樣,他要我幹壞事我偏偏幹好事。現在想來,我為什麽那麽渴望幹好事,大概就因為我爹缺德幹了太多的壞事。他對別人小氣,我就對別人大方。他在隊長麵前可憐兮兮,我偏偏理也不理隊長。他要我認真讀書,我偏偏不認真讀書而且大張旗鼓地讀老師不讓我讀的課本以外的書。
記得當時讀的書裏麵,印象最深的是《三國誌通俗演義》。諸葛亮第一次見到前來投降的魏延時,說此人腦後有一塊反骨。我悚然一驚,諸葛亮真是太厲害了,遠遠一望就知道誰腦後有反骨。我不自覺地伸出了手,摸摸自己的後腦勺。我想,我是不是也有反骨?如果真的有,並且被人家看到了,那怎麽辦呢?我真的摸到自己後腦勺有一個突起的部位。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反骨。後來我小心地問娘,我後腦勺是不是跟別人有點不一樣?她瞄了一眼,抿嘴笑了笑,說,你小時候總是朝一邊睡,看上去腦袋像是長歪了。難道這就是反骨的由來?娘的話並不能讓我信服。為了不讓別人發現我腦骨的異常(幸虧諸葛亮這樣的人,不是什麽地方都有),我想把頭發留長一點,而爹總是把我捉住,讓剃頭師傅把我的頭發幾乎剪了個精光,讓我的後腦勺暴露無遺。這比當眾脫光了衣服還要讓我難受和無處躲藏。如果我膽敢跑開,爹就會拿著放牛的鞭子到處找我。我的古怪發型成了別人嘲笑的對象。所以當老師望著我說你到底在想什麽的時候,我很擔心他會忽然伸出手來摸我腦後。終於,他說,你可以走了。於是我站起來,朝後退著,退到門口,才忽然轉過身飛跑。
此後,逃學成了我經常而且必須保持的姿態。我逃避一切強製,一切我不喜歡、但又強加給我的東西。在大學裏,我讀了許多我能接觸到的書。我找到了我真正熱愛的東西。我熱衷於精神生活。我的理想是當作家、哲學家和思想家。我是班裏年齡最小的學生,年齡大的完全可以做我的叔叔。他們是上一代人被毀滅後艱難留存下來的火種。而我自信地認為,我是我們這一代人中的先覺。跟他們在一起,我沒有任何隔膜,這讓他們暗暗稱奇。他們容許了我的加入。兩年的大學生活,是我生命中的黃金部分。它永遠在我的人生暗途中發光。而畢業後,我的黑鐵時代就到來了。
我被分配到一個偏僻的鄉村中學教書。到城裏去,要轉兩次車(隻有自行車和三輪車),還要步行十幾裏山路。我的羅圈腿就是在那時候形成的。由於經常爬山,在平地步行,我的兩腿也會不自覺地呈八字形張開。我完全被封閉起來了。山像是魯迅全集厚厚的封皮,在那些黑暗的夜裏,我隻有把自己的心翻得嘩嘩作響。漸漸地,我開始不遵守紀律了。隻有在這種對紀律的背叛裏,我才感到自己還是個活人。我的上課不著邊際,話題常常超出課本之外,甚至完全跟課本相悖。學生們很高興,他們幾乎把我當成了他們的代言人。而學生們歡迎的,往往是學校和家長反對的。我帶頭逃課。我徹夜不眠,該我上課時就免不了在房裏睡懶覺。我把一本1986年出版的當代學人的著作(若幹年後,我們成了校友)套在馬恩選集的紅色封皮裏,捂在臉上呼呼大睡。校長找到我時,看到了紅色封麵,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他在那裏坐了半天才決定咳嗽一聲。他提醒我,該去上課了。他是一個好校長,是全國優秀教師全省新長征突擊手全市勞動模範。因為他的寬容,我繼續犯下了許多錯誤,以至後來我簡直懷疑他是在引蛇出洞,再打我個正著。
我找不到任何精神上的知己,便開始放逐自己的肉體。我渴望像盧梭一樣,得到許多異性的愛情。我開始勾引鎮上的一些少婦。她們有商店的營業員、豆腐西施,還有開餐館的老板娘。由於獲得了我這個戴眼鏡的未婚青年的注目,她們起勁地賣弄起風騷來。我跟她們輪番上床。我聞到了女營業員身上的白糖味,那時白糖還是稀罕東西,我懷疑她經常偷公家的白糖吃。而開餐館的老板娘,保證了我熬夜所必需的油水。我像是破罐子破摔,把罐子摔破了,我就知道裏麵到底藏著什麽東西了。有時候,我會悲觀地想,我大概永遠也成不了盧梭,而她們,也顯然不是華倫夫人。麵對她們,我一臉嚴肅,故作深沉。即使在做那種事的時候,我也保持著冷靜和克製。這樣我便掌握了主動權。現在,我已經名滿天下,不知她們是否還記得我?即使記得,但在她們看來,那個我也已經跟現在的我毫無關係了。因為她們根本不知道現在的我就是那時的我。她們隻知道我身份證上的名字而不知道我寫文章時的名字。或許,她們的子女也到我後來讀研的那所知名大學裏讀書去了。我們那裏的孩子是很會讀書的,每年都有不少學生考上清華北大南大。開學時,她們中的一位或許就在操場上打地鋪的家長堆裏,她們不知道,我曾經坐在那裏談戀愛、讀書。我們的P股在草坪上輪流登場。
由於我的上課越來越偏離教學大綱,家長們憤怒了。當然,這種憤怒是我的一些同事挑起來的。他們都是些軟骨頭,他們該受苦,被人欺負,不配有好的命運。當我從一些我極不喜歡的會場拂袖而去時,他們會表現得更認真。有一次,鄉裏拖欠了大家一年的工資,我策劃了一次罷課,甚至還通知了市報的記者,但關鍵時刻,他們一個個像軟蛋似的往教室裏溜,把我孤零零地扔在操場上,看上去像是一個天大的笑柄。我已經看透他們了。他們中的一兩個人(我知道是誰),唆使全班學生聯名向學校和縣教委告了我的狀,甚至暗示部分家長該如何如何。果然,他們都行動起來了。於是在一次上課時,我被人從講台上揪了下來,對方像個屠戶,手提一根黑乎乎的什麽我沒看清。然後是大會上的不點名批評,聽說縣教委也準備把我調到更偏僻的地方去。說實話,那時我最害怕這個。每次看到縣教委人事股的那個股長到學校裏來,我都以為他是來調動我了。他的權力大得可以把全縣的老師都當作他掌心的雞毛,他願把誰吹到哪裏就吹到哪裏去。在鄉下教書的那幾年中,這種不安全的感覺一直籠罩著我。我開始想辦法從那裏逃出去。然而我還沒想好辦法,新的麻煩又找上門來,我不小心把一個女學生的肚子搞大了。我怎麽跟女學生搞上了呢,因為我在遭到同事和家長反對的時候,卻有一小部分學生,非常崇拜我。仿佛別人越是打擊我,他們便越要支持我。我教他們朗讀,愛美,獨立思考,懂得善惡。這樣,有的女學生便免不了用那種超出了師生界線的目光望著我。最終我們都沒抵抗住彼此的誘惑。那時我不知道怎麽去買避孕套,以為也要單位的證明。大概很多人認為,它是跟亂搞聯係在一起的,而防止男女亂搞的最有效的方法,便是控製避孕套的供應。盡管我非常小心,小D的身體還是有了越來越明顯的反應。她的臉上開始出現細小的雀斑,渾身散發出一種肥皂水的氣味。上課時,她會像懶惰的男生一樣呼呼大睡。我驚慌起來了,知道她的體內發生了地震。我說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們逃吧。我並沒意識到,自己已處於一個逃的大潮當中。當時,幾乎所有的有誌青年都在逃,從內地、從機關和企事業單位逃到沿海,從穩定逃向不穩定,從按部就班逃向自由散漫。我很快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爹氣得不理我,如果放牛的鞭子對我有效,他肯定會用上。娘哭哭啼啼的。他們對我的前途一片茫然。校長和縣教委倒是如釋重負,他們說,好好幹,要當就當弄潮兒。我在煞有介事地辦手續,而我的女學生小D,隻能跟我私奔了。因為她父親就是鄉裏的一個幹部。她永遠也不知道,我把她弄上床的另一個目的,就是要向她父親所代表的那類人開火。這是一種特殊的鬥爭方式,很多人都用過。她父親每次在主席台上不都是說他代表什麽什麽麽?那好,我要用這種方式來取得勝利和表示對權貴的蔑視。我在縣城的一個朋友M那裏過了一夜,第二天,小D也不辭而別,偷偷爬上了開往縣城的三輪車。我們在M家樓下的一個小酒館裏勝利會師。這情景似曾相識,讓我很興奮,仿佛在排演我讀過的1930年代的某部小說。
關於我的朋友M,應該多說幾句。他是一家酒廠宣傳科的幹事。我們在一起時,經常取笑“幹事”這個稱呼。可以說,他是我在這段時間唯一精神上的知己。為了一些很抽象的問題,我和他經常書來信往,或在一個什麽地方見麵。在內心裏,我把他稱為戰友。我需要戰友。在這裏,也隻有他,能當我精神上的戰友。有時候,我會像幽靈一樣忽然出現在他家門前。M條件比我好,從小在城裏長大,父母都是銀行的職工。他手指修長,皮膚白皙,看上去養尊處優,尤其是縣城方言那種好聽的卷舌音,讓我有些自慚形穢,好像我們是來自兩個不同階級的人。而我一直覺得,即使在革命隊伍中,來自有錢階級和來自無錢階級的戰士,在心理上的確是很不一樣的。但他,絕對是他們那個階級中傑出的叛逆者。他有卓越的口才,是天生的演說家,並且具有突出的領袖氣質。我曾旁聽過他和他朋友們的一次聚會。因為我一直對集體或某種組織抱有頑固的戒心,不想參加任何團體。隻聽他口若懸河,妙語如珠,聽得人一個個熱血沸騰。對,我發現他特別愛用四字句,我也不知不覺受了感染。如果有人對這一點提出異議,他會說,四字句是漢語的骨頭,從詩經到漢魏風骨,再到當下,沒有四字句,漢語就是個癱子,站不起來。如果把語言比作武器,那四字句就是利刃,握在手裏,長短合適,進退自如。現在想來,他的話仍然很有道理。不久前,一些講壇性質的節目大受歡迎,我發現,其中的訣竅就是,主講人大量地使用四字句。在渴望文化的人群中,四字句就是靈丹妙藥,就是文化水平的象征。我帶著女學生奔逃南方的時候,M也開始打算離開縣城。他準備報考北京一所名校的一個名教授的研究生。他說,他已經給對方寫了信,並附上自己的論文,對方對他十分賞識。考研究生跟考大學不一樣,它可以直奔導師而去,比較符合一位學者說的,所謂大學,應該是先有教授,再有大學,而不是相反。想到我即將流落天涯,而他卻可以風度翩翩地去北京求學,我再次感到我們之間是不平等的。
現在想來,在南方的兩年(足夠了,不能再多,不然我大概要發瘋了),除了給我日後寫自傳提供一些素材,再也不會有其他的積極作用。我發現在這裏,我除了做騙子,比如給那些弱智或文盲的老板搞搞策劃什麽的,或向全國各地的什麽人發個函邀請他們來開會或出書,其他不會有更好的出路。自然,我不屑於幹這個勾當,雖然我可以想出許多種騙人的招數。實際上,在我離開南方後,我設想過的那些騙子方案很快成為流行的騙術,就是現在都可以屢試不爽。我拜訪了一下各路豪傑,發現他們除了想賺錢還是想賺錢,這與我南下的初衷相去甚遠。我還拜訪了當地的公安局局長,這個家夥倒是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請我吃了一頓海鮮,恭恭敬敬把我送回住處。當然,我沒讓他看到我寒磣的租房,讓他在街邊把車停住我和他握手再見。無論天怎麽熱,對這裏的氣候多麽不適應(我被焐出了一身的痱子),我一直穿著白襯衫,打藍領帶。隻有我自己知道衣領是多麽髒。租房低矮而潮濕,小D還沒有回來,她在附近的一家酒店打工。這時我已妥善地處理了她的肚子。我一個大學同學的姐姐在醫院做護士,她原是內地一家衛校的老師。老師和學生處在同一起跑線上,足以說明這裏的一切都是新的,可以從頭開始。小D現在一身輕快。但她下班越來越沒有規律了,最後幹脆不回來。我不做聲,等她開口。沒多久,她果然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她說一個什麽老板看上了她,經常帶她去他的別墅。她說:老師,我真是一個沒出息的人,我見利忘義,我的愛情已經被錢殺死了。她這時居然還用文藝腔跟我說話,讓我稍感意外。她說老師你回去吧,我已經看出來,這裏一點也不適合你。她一直是叫我老師的,她在床上叫我老師時我感到了某種踐踏的快感,可這時我隻感到她的鄭重。我意識到她大概在為我作某種犧牲,但我並未點破。她說的是真話。離開的那天,她送我上船。我和她互相揮了揮手,就此作別。
剛回縣裏,我就被投入了大牢。那個鄉幹部早已羅織好了罪名,隻等我來自投羅網。不過也沒什麽好抱怨的,我甚至還露出欣然領受的神情。其實我一直想去一個地方看看,那就是監獄,我發現,大多有成就的人都與它結下了不解之緣。有一個我極敬重的學者,一輩子幾乎都是在牢裏度過的。他有個著名的“三不主義”:不點頭哈腰,不難得糊塗,不風吹兩麵倒。因為在他看來,這是讀書人最容易犯的幾個錯誤。公安局的人在車站出口處等我。這種滴水不漏的場景大概也隻有小說裏才有。於是我也用自己略顯陌生的口吻說,請放開,我自己會走。在公安局作了筆錄,我說,我想回家去拿一些東西。他們露出為難的神情。我說,到處都是你們的人,你們放心,我跑不掉的,我還等著你們還我清白,把我放出來呢。他們嗬嗬笑了起來。我回家去拿了幾本書,一本“魯迅”和一本《新舊約全書》,想了想,我又拿了一本《毛澤東選集》。我曾認真地把它讀了兩遍。我對爹說,我要去坐牢了。爹娘又急又氣,好像我一下子把他們的衣服脫了個精光,沒臉見人。我說,有時候坐牢是羞恥,但有時候也是榮耀。爹說,榮耀個屁,你道德敗壞,把人家女學生的肚子搞大了,還榮耀。我說,你們真的以為事情這麽簡單嗎?錯了,這不過是借口。
我順利地把書帶進了監獄。縣裏的人,都知道魯迅受過毛澤東的高度讚揚,是偉大的這個家那個家,是骨頭最硬的人。至於聖經,我應該感謝他們的無知,居然認為是關於經濟合同的,也被我幸運地帶進去了。我設想著自己在監獄裏布道,甚至還有人匍匐著過來吻了吻我的衣角,像個聖徒。他們的眼睛在黑暗中濕漉漉的,像煤骨一樣黝黑發亮。夜深了,我仍在昏暗的燈光下看書,因為我在逆境中讀書效率特別高,比如吵鬧的教室,擁擠的會場,行進的車廂。
M來監獄裏看望過我。因為我的原因,他也被警方傳訊過,但很快就被放出來了。他給我送來了一幅字,上麵寫的是:“屍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莊子的話。我一看,熱淚就湧出眼眶。知我者,M也。他不知道,我曾在鄉下中學的牆壁上反複寫著這句話。雖然我也喜歡孔子的那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但引用的人太多,已經爛俗了,我就一直在刻意回避著它。李白畢竟是個輕狂之徒,動輒“仰天大笑出門去”,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他的腦後沒有反骨,有的隻是任性和撒嬌。這時,M已接到北京那所大學的碩士生錄取通知書,隻是今年不比往年,各方麵審查都很嚴。為了順利入學,他在配合相關部門做一些工作。他說,你出來後,也考研吧,我在北京等你。
進監獄之前,我已經做好了挨打的準備。我們村子裏有個人,做小偷被抓住了,活蹦亂跳的一個人進去,出來時就呆了傻了,看到爹娘,半天才哇的一聲哭出來,智商大概滑落到了小孩子的水平。他娘逢人就講兒子坐牢的經曆,時間長了像祥林嫂。她說兒子進去時首先挨了一頓惡打,不是警察而是其他囚犯打,等打得半死了,獄警才裝模作樣過來管一管。每個號子裏有個頭兒。而這個人,往往是犯的罪最重、打人最狠的家夥,其他人都聽他的,他要打誰就打誰,要誰喝尿誰就得喝尿,要誰吃屎誰就得吃屎。他讓她兒子晚上睡在尿桶邊,不準亂翻身,不準捂鼻子。她兒子不肯,又招來一頓毒打。現在,她兒子動不動就蹲在那裏,縮著身子,抱著頭,好像隨時準備挨打。難怪我被關進牢裏的時候,教育局的那幫頭頭高興得像稻穀笑彎了腰。所以,說我不害怕是假話,其實我是個很脆弱的人。有時候不小心弄破了手,也會顧影自憐許久。我也怕痛,每當爹舉起放牛的鞭子,我就及時地逃之夭夭。如果逃不掉,我就大聲地叫喊起來,企圖用恐懼而空洞的喊聲把他嚇退。我從不諱疾忌醫,身體有什麽地方不舒服,我會馬上去看醫生。晚上睡不著覺,我趕快去買補腦汁。我想,如果一個人的腦袋出了問題,那還有什麽戲可唱呢?盲目地跟疾病作鬥爭,是對自己身體的漠視。我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重。我不知道,一個人連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還會珍惜別人的生命。當然,這珍惜,不是苟活,不是毫無原則。如果要我為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去殺人,我也會像魯迅一樣選擇退卻。小時候看革命電影,我不理解那些人麵對酷刑毫不害怕,烙鐵在身上燙得冒煙,他們還在哈哈大笑。我總覺得這樣的鏡頭不真實。不過也許是真實的。我有個同學,讀完小學後沒有再讀,以捕蛇為業,如果被蛇咬了,他就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刀,飛快地把被蛇咬的那塊肉剜下來而麵不改色。如果參加了革命,他肯定也是好樣的,但我明顯不是這樣的人。看來人與人差別很大。我最堅硬的部位是腦子。要我改變腦子裏的想法,顯然比我那位同學難。那個家夥,總是很輕易地讓別人把他的腦子改變了。他一會兒認為這樣是對的,一會兒又認為那樣是對的,他不習慣於聽人辯論。有一次,我跟人辯論,他也在旁邊,他說他聽得頭痛。別看他那麽蠻,可每次碰到村幹部,膽子馬上變小了,會繞著走,像是幹了什麽壞事。如果他犯了罪被抓去殺頭,大概也會像阿Q那樣很關心最後的那個圈是不是畫得很圓。有一次,我無意中在一部紀錄片中看到,德國入侵蘇聯的時候,一名蘇聯紅軍在德國人的槍口下顯得那麽可憐和無助,我被深深地打動了,因為這樣的圖片我以前從未看過。一時間,我以為那個人就是我自己。我想,如果是我,我大概也會那樣,甚至我還會把排泄物拉到褲襠裏。人性的弱點總是和排泄器官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當然,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天真。如果我真的這麽幹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了我的容身之地。我就會成為家族乃至國家的恥辱,而被斥之為叛徒或內奸。
不用說,麵對監獄,我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但我安慰自己,這樣不也很好麽?我應該去了解一下監獄。雖然我的確害怕挨打。
可奇怪的是,我並沒有挨打。我被帶進牢房時,雖有幾雙餓眼骨碌碌地盯著我,但他們似乎不敢輕舉妄動。另有一個人坐在那裏,慢悠悠地抽煙,晃著二郎腿,我猜想,這個家夥就是號子裏的頭兒,其他人的行動都受他製約。難道是他阻止了他們對我拳腳相加?
我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證實。等獄警走了,那個人朝我笑了笑(其他幾個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也附和著笑起來,這使我意識到,什麽地方都有奴顏,哪怕是以凶狠和犯罪著稱的監獄),說,歡迎歡迎!我警惕地盯著他,跟他保持距離。他揮了揮手,說,哎呀,真是讀書人,跟我們大老粗有距離--跟你說,我知道你為什麽被關進來了。接著他大聲說道,你大概不知道,在我們這裏,最被人瞧不起的是兩種人,一是小偷,二是強奸犯。這兩種人最沒出息,對他們,我手下從不留情。但我知道,你這個人不同一般。你不是強奸犯,雖然你把一個女學生的肚子搞大了,但你是在給她啟蒙,讓她懂得生理衛生。他笑得更響了。我漸漸適應了號子裏的光線,我猜想,如果他這時出拳,大概會揍我什麽地方呢?我緊張地思索著。他有些奇怪地瞅了瞅我,又說,也難怪,畢竟是書生,還是怕痛,怕死,戴著眼鏡,手也瘦得像蘆柴。他盯著我,吐掉嘴邊的煙蒂,又掏出煙來,自己叼一支,遞一根給我,給他自己點上火,又給我點了火。我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但到了這一步,我也豁出去了,我說我是強奸犯,我把一個女學生的肚子搞大了,我不是給她普及生理衛生,我就是想搞。她爸爸是鄉幹部,為了報複我,到縣裏找了人,我就進來了。他說,嗬嗬嗬,其實誰都知道,這不過是借口,不過,我敬佩你這種人,跟這些人相比,你是人,他們是豬狗。是不是?他朝那幾個人一瞪眼,惡狠狠地問道。那幾個人忙點頭,有一個人還條件反射似的打起自己的耳光來。後來我才知道,這個打自己耳光的家夥正是個強奸犯。他結了婚,老婆也長得不差,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去強奸。這次把一個幹農活的婦女摁在地裏掐了個半死,被過路的人逮住了。他進來的第一天晚上,號子裏的這幫家夥就給他的雞巴開了個公審大會,把它放在尿桶裏浸了半個小時,第二天發了炎都腫得他挪不了腳。
接著,他又謙虛地跟我說,你來了,按道理,這號子裏的頭把交椅就是你的,但我考慮到你畢竟是個書生,很多事情還沒有經驗,所以我決定,我還是繼續當頭兒,你是這裏的貴客,誰也不許欺負你,不然我饒不了他。其實我的決定也沒錯,像你這樣的,即使在外麵扯旗子,也隻能當個軍師,對吧?難道劉備有諸葛亮厲害?宋江有吳用文化高?當然沒有,但領導還是劉備和宋江當,對吧?我忙點頭。他說,你隻管看書,有空給我們講講故事,消一下愁解一下悶。你一來,我們號子裏的平均文化水平就提高了,說不定還會弄個流動紅旗什麽的。我說,這裏也有流動紅旗嗎?他說,怎麽沒有,還有知識競賽呢,到時候幫我們多弄幾麵紅旗,說不定能讓大家早幾天出去呢。
看樣子,他對我很滿意。
我很快就知道他叫老K,是縣城黑道上的一個小頭頭。他說他這次進來,完全是代人受過。一個哥們犯了事,但眼看著要結婚了,他就頂替對方進來了。反正他已經嚐過結婚的滋味,甚至對老婆還有點膩了,正好到號子裏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看我一臉愕然的樣子,他說,你大概不知道,在我們那個圈子裏混的人,跟那些當幹部的一樣,他們經常要到什麽地方去考察或進修,我們也一樣,不同的是,我們是到號子裏來進修考察的,出去了,文憑又高了一個檔次。我笑著問他,那你現在大概是什麽文憑呢?他說,起碼是大專了。其他人都笑了起來,號子裏充滿了歡快的氣氛。我問他,你那個哥們犯了什麽事?他說,還不是動了刀子,不過對方沒死,我們的人已經把兩方麵都擺平了,一方麵定性為過失,另一方麵派人去嚇了那個家夥一下,如果他們還糾纏不休,有他們的好看。你以為我真的那麽傻,會把故意殺人的罪名攬到身上來嗎?跟你說,不是名利雙收的事情我不幹。他哈哈大笑起來。從他身上似乎看不出坐牢與不坐牢的區別。他說他馬上要出去了。他又說,等他出去了,我就是這裏的頭,他會經常來看我,帶紅燒肉來慰勞我。
老K很喜歡跟我講他在外麵的風光。他說沒有他擺不平的事,縣長和公安局長家裏他也是經常去的,他還陪他們的老婆打過牌。他說,跟她們一打交道,很快就會知道她們的老公是個什麽樣的人,古話說,一床被子不蓋兩樣的人嘛。每年總有那麽幾次,他和哥兒們要到公安係統或一些政府機關去幫忙,掛照啊,檢查超載啊,收稅啊,計劃生育啊。他跟派出所的一個所長是哥們,有時候,派出所解決不了的事,也會請他去解決。他說他也知道那些家夥不過是利用他,他一去,沒有不趕快交錢或去引產結紮的,如果出現了傷亡事故,他們也會把責任推到他身上。這樣,他們處理起來就遊刃有餘,說,政策是不錯的,隻不過處理方式有點不當。然後,裝模作樣地把我處理一下,等大家把注意力轉到別的地方去了,就把我的處罰解除了,請我喝酒,給我壓驚。壓他娘的鬼驚,我才不驚呢,哈哈哈。他說得神乎其神,但我總覺得他有自誇的成分。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說,不誇張,一點也不誇張,我的事情,隻講了一點點,還有很多沒講呢。一個人說,真的哩,你不知道,就是現在,外麵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也要到這裏來找我們老大寫條子呢。老K唾沫四濺的時候,其他人仰臉望著他,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地還補充一句或把他沒講完或忘記了的細節補上。看來他沒跟他們少講,以至他們都能背誦下來了。隻有一個進來才兩天的家夥,坐在角落裏,怯生生地打量著他,既想靠近又有些畏懼。老K指著那個家夥對我說,你知道他是怎麽進來的嗎?說起來笑死人,這家夥原來也是一個強頭,仗著他老子大小也是個幹部,平時大概沒少幹壞事。那天他騎著自行車在街上跟人家對撞了一下,本來是他自己吊兒郎當地撞到了別人,反倒揪住別人不放,兩個人拉拉扯扯的。一個過路人看不過眼,講了句什麽,他伸手揪住那人的衣領把人家一推,罵了句×娘,然後叫人家滾蛋,誰知那人也不是好欺負的,馬上一招手,過來兩個身強力壯的家夥,把他扭送到公安局。原來,那家夥是公安局的一個便衣,幾個人正想找點事做做,這小子撞到槍口上了。嗬嗬,活該他倒黴,在局子裏挨了一頓鞭子,進來後又被我修理了一頓,現在乖多了。是不是?他朝那個家夥一瞪眼,對方趕忙點頭。不過他馬上會出去的,他老子有門路嘛。老K補充道。
第二天,那個家夥果然被放出去了。老K撇了撇嘴,說,這幫家夥,天生就是做敗家子的料,仗著老子娘的勢欺男霸女,屁本事也沒有,我瞧不起他們,落在我手裏,我就對他們不客氣。
反正有事沒事,老K喜歡找我說話。他說他佩服有骨氣有頭腦的讀書人。他看過很多曆史演義,也認識許多英雄好漢,但真正的厲害人,不是像他這樣五大三粗頭腦簡單的,而是文質彬彬甚至穿長衫戴眼鏡的,就說×××,不了解的人誰知道他是本縣城的黑道老大?他跟你一樣,也是戴眼鏡,穿中山裝,天再熱也不露膀子,手臂瘦得跟猴子似的。說實話,有時候我在想,不知道他是怎麽當上黑道老大的。但他就是,誰也無法取代他。隻有有事要處理時,他才露出他的英雄本色。他一二三四,有條不紊,紅道黑道,各方麵都考慮到了,無論多大的事,他都能做到不動聲色,冷靜得讓人吃驚。在我眼裏,他不是一個羅漢,簡直是一個政治家。我在演義裏看的那些政治家,也不過如此,甚至還不如他呢。那些家夥多少露出過馬腳,而他,我從來沒見他有露馬腳的時候。無論場麵多大,事情多麽辣(棘)手,他都處理得滴水不漏。他名聲很大,可以說,從縣城到鄉下,乃至外地,無論大人孩子,沒有不知道他的大名的。但認識他的人卻很少很少。其實他每天都出門,像普通人一樣喝茶抽煙,逛街買東西。有一次,他在公交車上碰到兩個中學生,一個向另一個吹噓,說認識他,跟他家如何有交情。他聽了也隻是微微一笑。那兩個小家夥,哪知道被他們拿來吹牛的英雄正微笑著坐在他們身後呢。他從不張揚,有時候即使是吃虧和被人欺負也不做聲。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去買東西,對方占他的便宜,甚至出言不敬,我要出拳還以顏色,他用力一掰我的手腕,製止了我。別看他胳膊那麽瘦,可不知道他從哪裏來的那麽大的力,我眼裏立時湧上幸福的淚花。我知道,他這是愛護我,瞧得起我。這種幸福感,就是喝茅台五糧液也沒法比。我希望那疼痛的感覺永遠留在我手腕上。你說,我不佩服他,還佩服誰呢?
我入獄的第五天,老K出去了一次,說是有人來看他。回來時,他手裏拎著許多吃的東西,他很大方地把它們分掉了,除了那條大前門香煙。當時,大前門還是高檔貨。他說他什麽都可以戒,就是不會戒煙,煙是有營養的東西,他不抽煙馬上就會變蔫,而一抽煙,他又威風了。除了每個人遞了一根香煙,其他的他都收藏起來,說是留給我和他抽。我也就不客氣,點上火抽起來。跟他客氣,他會說你見外。他看了我一會兒,忽然說,其實你抽煙沒什麽癮,大概你就是要抽煙這個姿勢,你喜歡把自己放進那個姿勢裏去。聽了他的話,我吃了一驚,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其實我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一點。接著,他開始給我表演抽煙的絕技。他說,像你那樣抽煙,真是浪費,你的煙草利用率大概隻有百分之三十,看我的。說著,他長長地吸了一口,藍色的煙霧順理成章地從兩個鼻孔裏流暢地出來了,香煙給他的鼻孔蒙上了一層迷人的色彩。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流瀉出來的煙霧沒有立即飄散,而是再次滴水不漏地被他的嘴巴重新吸收了進去,好像它們忽然有了某種魔法。這次,他讓煙霧在肺部停留了較長的時間,直至聲息全無,我以為它們不會出來了,或者他會什麽魔術,把它們從別的地方排放出去了,說不定我馬上會看到他衣服或頭發在冒煙。我正在好奇地觀望著,卻見煙霧重新從他鼻孔裏跑了出來。好像它們在他體內捉了一會兒迷藏,然後又開始了你追我趕。他得意地望著我,說,怎麽樣?我的香煙利用率比你高多了吧?我佩服,說,起碼是百分之兩百。
不過,牢房裏的浪漫主義馬上被打破了。一天下午,又一個家夥被推了進來。一個偷了電纜的無業青年。看守一走,幾個人立時圍住了他,他可憐兮兮地求饒。老K說,你這個家夥,也太不像話了,你可以去搶銀行,可以去搶金店,可以去炸什麽地方的辦公大樓,但怎麽能偷電纜呢?難怪前幾天我老婆說家裏停了電,說電纜被人破壞了,弄得我女兒看不了電視,你知道嗎,她最喜歡看動畫片和電視劇《八仙過海》,原來是你幹的好事!說著一腳踹在對方的肚子上,對方慘叫起來。老K說,再叫,就把你的舌頭割掉。那個人馬上不叫了。老K說,你別指望誰來救你,要是他們來救你,就不會把你送到這裏來,在這裏,我們揍你不犯法,是在為民除害。其他幾個人也上去戲弄起那個家夥來,有的搔他胳肢窩,有的撒尿到他身上。那個強奸婦女的家夥,有著一雙修長的手,指甲也留得長長的,他把指甲嵌進這家夥的肉裏,弄得對方眼淚鼻涕一老堆卻不敢叫喊。幾個人當中,他是最積極的一個。大概他急於把他剛進來時受到的待遇轉贈到這個家夥身上去。他們折磨了他至少有一個小時,接著叫他去馬桶邊“照鏡子”。他哇哇吐了起來,他們又叫他像狗一樣把嘔吐物舔起來,不肯又拳腳相向。那個家夥終究忍不住,拚命地叫了起來,估計外麵的行人都能聽到。看守再不管就說不過去了。他拿著警棍,打開牢門,衝著大家吼叫了一陣,還在幾個人身上來了一下。奇怪的是,他沒敢對老K怎麽樣。
我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晚上,那個剛進來的家夥再次像殺豬一樣沒命地嚎叫了起來。看守聞聲趕來,每個人都在呼呼大睡,而等他一轉身,那個家夥又嚎叫起來。我在黑暗中聽到一陣咚咚咚的聲音。那聲音他們誰都有份,但看守永遠也別想搞清楚究竟是誰帶的頭。這樣折騰了整整一個晚上,後來新來的家夥大概終於悟到了什麽,不管咚咚的聲音多麽響,他不再叫了,把身體抱成一個球,任幾個人踢來踢去。早晨,他們叫他用牙刷去刷尿桶,再用這根牙刷去漱口。他不再反抗,甚至還顯得津津有味。漸漸地,他們取得了和解。
幾天後,他便完全融入了這個集體,跟他們一起抽煙,說笑。隻是身上還很痛,一不小心就會啊唷一聲。可以想象,如果進來了新的犯人,他也會跟他們一起來折磨對方的,而且肯定比別人下手更狠,就像那個強奸婦女的家夥。
本來我想看看書,但想了想,還是沒看。我忽然想到,那些獄警真的不懂聖經嗎?真的對魯迅的書那麽放心嗎?說不定他們是在引蛇出洞呢。
老K對那幾個人也愛理不理的,對他們的討好無動於衷。他似乎越來越對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說,海南那邊熱鬧吧?聽說你在那裏也是個人物哩,有一次,派出所所長請你吃飯並親自開車把你送回家,是吧?我眼光沒錯,一看你就是一個有想法的人,跟許多讀書人不一樣。你要是跟我們一起混,絕對是個了不起的角色,以後有機會,我把你介紹給我們老大。你跟我講講你在海南那邊好玩的事。我敷衍他,這哪是一下說得清楚的?得慢慢講。我已經打定主意,什麽也不跟他講。難道我能對他啟蒙?我想起自己曾設想過的那個場景,不禁好笑。火種在濕柴上是永遠也燒不起來的,在灰燼裏更是如此。這些人,已經成了人性的灰燼。但我也不能得罪他,不然,我大概休想活著出去。誰知我越這樣,他倒對我越發尊重起來,以為我越有內容。我想起自己曾構思過的一個小說,一個組織的頭目為了獲得手下人的信任,從路邊抓了一個算命的,讓自己的旨意通過算命的人說出去,結果,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老K還在跟我滔滔不絕。他主動告訴了我許多監獄裏的秘密。他說,你別小看了這些獄警,其實他們一個個都是絕妙的演員。有的人,花了錢減刑,獄警便千方百計給他們製造立功的機會,他事先跟對方說好,比如他叫那個人在放風時走在最後,等別人都出去了(自然是迫不及待的),獄警就在早已準備好的地方放起了火,然後大叫失火啦失火啦,這時走在最後的那個人就奮不顧身地撲上去,幾乎是“用胸膛把火撲滅了”(事後,獄警正是這麽向上級描述的),“保護了國家財產和獄友們的生命安全”,不用說,那個人立功了,每立一次功減三年刑。多立幾次就出去了。當然,不可能老是滅火,得換個花樣。那好,再花錢買通某個人叫他假裝逃跑,那個人家裏經濟陷入困境急需錢財,便冒著加刑的危險答應了下來。於是一個跑一個抓,演了一出絕妙的雙簧,便再次立功了。至於那個假裝逃跑的家夥,家裏已經得到了經濟援助,也就繼續安心服刑了,獄警同時證實他平時一貫表現很好,這次實在是一時糊塗,“請上級部門酌情考慮給罪犯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什麽,你不相信?跟你說,隻要你有錢,就會減刑。刑期就像量杯上的刻度,花多少錢可以減一格,當然,最好是不要討價還價。我再跟你講一件,我有個哥們,殺了人,被判了二十年。他入獄幾年後,仇家到一個什麽地方去旅遊,居然看到了我那個哥們。他在一家遊樂場做事,仇家見了他,以為是看到了鬼,這時我哥們也看到了對方,吃了一驚,但他馬上鎮靜下來,不慌不忙,問客人要什麽服務,仇家終於斷定,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幾年前殺死了他兒子的那個人,便用力揪住他的衣領,要拉他去公安局。遊樂場的人很快把我哥們解救下來。那個人氣憤地回來報案,相關部門很重視,調查我哥們的案卷,卻發現它們已在幾年前毀於一場火災。此事後來還不是不了了之了,我那哥們至今還在遊樂場過得優哉遊哉。現在,你相信了吧?他有些炫耀地望著我。
我總覺得,老K跟我講這些內幕,似乎是想我拿什麽跟他交換。他想知道什麽呢?
不過後來,我還是和老K建立了一些感情。畢竟是一個很爽直的人,跟我以前打過交道的那些人完全不同。跟老K在一起,很輕鬆,不累。他其實不會掩飾自己。我還發現,別看他高大凶狠,其實有時,他會表現得特別軟弱。那次他不知怎麽的和獄警吵了起來,獄警低聲說了一句什麽,老K立即軟了下來,臉上露出可憐兮兮的神色,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其他人見狀,忙裝作沒聽到,靠在那裏閉目養神。我至今都不明白那天獄警跟他說了什麽,但老K的反應也是我在獄中見到的唯一一次。我不禁想起我一個親戚,個子高高的,也是當地的一個羅漢,他借了人家許多錢,從沒還過,人家也沒辦法。但有一次,不知為了什麽事,幾個公安忽然找到他家裏來,他居然腿一軟,差點沒尿了褲子。後來才知道是他的一個熟人犯了事,警方來找他了解情況。
沒想到我還是比老K先出獄了。看我在收拾東西,老K悄悄跟我說,現在他可以告訴我了,在我還沒進來之前,他就已經接到指示,奉命監視我,並盡量從我嘴裏套出什麽。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兄弟,我還夠義氣吧,我什麽也沒跟他們講。
這時,我已經在監獄裏待了三個月。我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罪,因為法庭一直沒有宣判。我離開了鄉下中學,在縣城租房子學外語。學英語的人太多了,我學的是俄語。我想讀俄國文學的研究生。期間,跟我有些關係的幾個少婦,曾到縣城找過我,為了解決身體的饑渴,我再度接受了她們。她們一點也不計較我搞過女學生,坐過牢。這種樸素的民眾意識,或許對我日後的思想會產生影響。讓人奇怪的是縣裏的幾個愛好文學的青年,見到我時倒不太自然,眼神躲躲閃閃的,好像坐過牢的不是我而是他們自己。他們在小小的縣城裏分幫結派,互相水火不容。但在對我的態度上卻表現出少見的一致。這幫井底之蛙,對文學藝術的理解粗淺到令人絕望的地步,我跟他們根本談不到一塊去。他們最大的願望,無非是輪流做一做縣文聯的主席。有時候,在路上碰到他們,我都是昂然而過的。當然,我聽到他們在我身後嘰嘰喳喳,大意是說我搞過多少女人或坐過牢之類。倒是外地的一兩個朋友,常來拜訪我。這時我們又可以高談闊論一番。我表情嚴肅。時間長了,我不知道,這嚴肅是擺出來的還是我真有這麽嚴肅。反正,每當我準備談自認為比較重要的問題時,嚴肅的表情就先掛到了我臉上。它像一個麵具在那裏等著我,又像一個偌大的會場,在等著我進去,威嚴地掃視一眼然後開始演說。
我和M在北京會合了。此前,我們一直在頻繁地通信。那是我在黑暗中的精神支柱。我把信件都保存在那裏。若幹年以後,它們會成為珍貴的文物,對這一點,我非常自信。多年來,我不但收藏一些朋友的來信,而且把自己發出的信件也謄抄了一份留底。當然,這也沒有什麽奇怪的,我讀過一些名人的傳記,許多人都有著這一癖好。我和M決定聯合起來,改變中國當前的思想和文化現狀。這時,他已經在一些重要報刊開了專欄,是頗有影響的人文學者了。他說,你馬上就會明白,幹我們這一行,讀不讀研究生,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的導師跟M的導師一樣,也是領域內重量級的人物。我開始把以前在鄉下或縣城寫的文章整理出來向國內重要的刊物投稿。果然,它們很快被刊登出來了。而我以前投稿時,它們要麽石沉大海,要麽隻得到一紙冰冷的鉛字退稿信。現在,它們被登在顯著位置,並屢次被轉載和評介。漸漸地,我的名字被相關文章經常提及,有時候和M並駕齊驅,有時候一前一後。也有書商主動向我約稿了。
我開始在全國一些大中城市間穿梭奔跑,參加各種學術會議,研討新近出現的文藝思潮,商定一些作品的排行榜,紀念一些人物的誕辰或逝世。能把將來的職業和自己的興趣結合起來,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帶著一本書穿越旅途的黃昏和黑夜。然而在檢票口和出站口,我總會和相關人員僵持。我很討厭他們把我的票拿過去,毫不客氣地打了一個孔或撕開一個角。我和許多人一樣被設定為潛在的逃票者,這種感覺很不舒服。這時我故意表現得傲慢和漫不經心。試想,如果每一個人在旅途中一直為保存車票而提心吊膽,這對全國人民的身體和心理健康有什麽好處?我聽說,我們導師每次出差時,總要把車票放在一個硬盒裏,並不時地像華老栓那樣按按口袋,看那硬硬的,是否還在。因為他曾經丟過一次票,結果乘務員把他狠狠折騰了一番,讓他斯文掃地。看來,讓一個讀書人斯文掃地,真是太容易了。但我沒有導師那麽好說話。有一次,我拒絕配合列車員的檢票,他們又要我出示身份證,我說我為什麽要出示身份證,結果他們把我帶到乘務室,搜我的身,直到搜出那張車票。我冷冷地睨視著他們,他們自然不甘心,忽然盯住我手裏的書,說我的書反動,我說這是國家級出版社的正式出版物,有何反動?但他們越是理虧,便表現得越強硬,這是所有壟斷或專製行業的特征。他們說,書先放在這裏,等我們仔細檢查後再還給你。我想,但願他們能“仔細檢查”,也順便讓這幫大多靠著世襲進入這一行業的家夥多懂得一點知識。
隨著我的名氣日漸增大,我發現,我和M的關係,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有一次,我去參加一個會議,到了那裏,才知道他也去了。看到我,他愣了一愣。我覺得他在有意瞞著我一些什麽,似乎有他參加的會議,不希望我也去參加。雖然他的發言還是那麽犀利而富有感染力,但如果我在場,他就顯得有些拘束起來。輪到我發言,他會故意提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像是讓我難堪。他開始在背後評價我和我的文章,說我的弱點。我很不理解,我們是好朋友,他有意見可以當麵向我提,為什麽要在背後講我呢?我覺得,朋友之間,當麵講和在背後講,動機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時他已經畢業了,一邊攻讀博士一邊在大學當助教。我想認識一個很有名的學者,請他引見,因為他們關係很好。但他總支支吾吾的,要麽說對方沒空,要麽說自己沒空。還有一次,我向他提出,周末去見一個著名作家,本來他答應得好好的,臨行前卻說有事情,去不了。等我猶豫了半天末了還是敲響了那個作家的院門時,卻發現他已經在和作家聽交響樂喝咖啡了。我懷疑他已把我以前的一些事情告訴了作家,因為我走進作家的客廳裏,明顯感覺到了作家對我的冷淡,好像我這個人有什麽問題,在他這裏根本不受歡迎。
我和M的朋友關係(我曾經是把他當戰友的啊),在我畢業時完全破裂了。我和他的師妹L談戀愛了,M知道後,很不高興。據說,M曾經也追求過L,沒有成功。不久,L莫名其妙地向我提出了分手。我問她為什麽會這樣,起初她不肯說,被我逼急了,她忽然脫口而出道:她不可能嫁給一個強奸犯。我氣得沒有發抖,但我的心徹底地涼了。我知道,又是M出賣了我。或者說,不是出賣,而是誹謗。我把他寫給我的信付之一炬。它們已經沒有資格留在我的抽屜裏。時間的馬背上,我不希望有它們的位置。畢業後,我放棄了北京,雖然我知道這對我而言是巨大的損失。在學術上,我已經失去了地利。那好,一切都給M吧,我想起了聞一多先生的詩:不如把一切都讓給醜惡來開墾,看它能造出個什麽世界!有個成語叫不共戴天,我不會跟他共一片天空。
我回到了原籍所在的省城。讓我氣憤的是,M仍不肯放過我,利用他的關係網(讓我吃驚的是,一個學閥的權力,絲毫也不亞於行政威力),繼續散布於我不利的言論。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觀念很保守然而學習上麵的文件又生怕落後的省份,有一段時間,各家學報根本不敢用我的文章。我聽說,有人給省裏打過招呼。我忍無可忍,終於給M寫了一封信,說:難道你真的要把我逼出國嗎?跟你說,我不是做不到!在北京時,我曾跟M談過出國的事情。M似乎很有些怕我出國,仿佛到了那裏,我就可以天高任鳥飛令他難以掌控了。他想了許多巧妙的辦法,以此來打斷我的念頭。而我最終放棄了出國的原因是,我愛這個國家,我覺得自己的事業必須在國內做,不然就是隔靴搔癢,毫無意義。我時常以陀思妥耶夫斯基鼓勵自己。當涅克拉索夫、別林斯基在鼓吹革命而屠格涅夫在鼓吹全盤西化的時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勇敢地寫出了《群魔》。當時我是有條件出國的,我的抽屜裏還保留著歐洲一所大學的邀請函,他們隨時都歡迎我。我的這一“威脅”很有效,此後,M果然收斂了很多。他大概在想,我在這個落後的省份也不會幹出什麽驚人的業績來。可是他忽略了,我是很喜歡逆境的。越是逆境,我越容易奮發圖強。我的工作效率,和在北京時相比,至少提高了兩倍。我沉浸在自己的事業中,達到了狂喜的境界。
但同時,我工作的這所學術機構,也是個人浮於事的地方(哪裏又不是如此呢)。我要經常參加各種會議、學習班,要寫各種總結、匯報,要填各種表格、試卷。管理後勤的人永遠比做學問的人神氣。當時還有福利分房,我知道想及時拿到住房很難,但還是往後勤主任家裏拎了一次東西。我故意裝出一副偷偷摸摸的樣子,主任一見我不禁如獲至寶。但他馬上失望了,因為我送的東西太少了,一袋餅幹和一瓶什麽罐頭,總共不超過十塊錢。當然,並不是我不知道行情,但我就是要激怒他。主任的臉果然很難看。他把我的東西拎了出去,很嚴肅地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教訓我說,不要搞不正之風。我點頭哈腰,誠惶誠恐,說是的是的。我說主任你誤會了,我不是來送禮的,那袋餅幹和罐頭是我的晚餐,我還沒吃飯呢。說著,我又把東西拎了回來。主任更不高興了,說那你來幹什麽,我說我經過這裏,忽然想起來該跟你談談房子的事情。主任說你來了才多久嘛,還有很多人比你來得早都沒有房子。我說,那不等於我就不該要房子,對吧?單位又不是沒有房子,它們不過是被人租出去了。主任大喝一聲:你聽誰說的?我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誰不知道呢,都是公開的秘密了。主任緩和了些,說,你的房子,又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你應該找院長去。我說,我已經找過院長了,他叫我來找你。
現在想來,我是在故意向後勤主任挑釁。自然,我不會占到什麽便宜。他要整我,太容易了。此後,他果然在很多地方卡我,找我的茬子。有什麽福利,他也故意瞞著我。我也不怕他,跟他吵。他明明知道這些事情是瞞不過去的,那他為什麽仍要固執地這樣做呢?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在等著我跟他吵架。跟他吵架,真是一件酣暢淋漓的事情,我們隔不了多久就要吵一次,不是我找他吵,就是他找我吵。我們好像對彼此產生了依賴。我們互相仇視又同病相憐。每次吵完架,我感到胸中塊壘頓消,這時我就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說我們找個地方喝酒去,他居然也沒反對。在單位門口的小酒館裏,我們成了熱烈的好朋友,而一到單位上,我們又劍拔弩張。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泄了氣地對我說,你已經是名人了,我兒子都知道你,買了你的書來看,還說一直想認識你,可你幹嗎老是欺負我這個可憐人。借著酒興,他竟號啕大哭起來。
我吃了一驚。我意識到,我對他是過分了一點。平心而論,後勤主任是個老實人。至少是貌似老實,不然領導不會讓他當後勤主任。他的貪婪也是明擺著的,不像有的人隱藏得那麽深。我之所以跟他對著幹,動不動就跟他爭吵或故意捉弄他,也全因為他是後勤主任。而在任何單位,後勤主任跟其他職工基本上是天敵,就像學生和食堂的大師傅一樣。在簡單粗暴的環境裏,我也變得簡單粗暴了。記得在中學讀書時,我們總是偷偷把死耗子或曬幹的狗屎藏在大師傅那潮巴巴、幾乎發了黴的被子裏,有一個大師傅因此而小便失禁,要天天曬被子,聽說後來一直都沒找到老婆。實際上,在學生與食堂的矛盾裏麵,那大師傅不過是替罪羊。不過也不完全如此,有一個高個子大師傅,練就了一手讓學生們痛恨的絕活,他可以把飯筒糊得看起來嚴嚴實實,有棱有角,其實是個空心,隨便搖了搖,那飯筒的形狀就完全崩潰。碰到熟悉的學生,他就給個實心的。多賺的米和錢又沒有他的份,但他就是要這樣來顯示他的權力和忠誠。後來,食堂管理員要安排自己的親戚進來,還是把他趕走了。記得他離開學校時,光著褲腳管,卷著一床鋪蓋,可憐兮兮的,看到人就抹一把眼淚。他的高個子加劇了他的可憐相。後勤主任大概也是這麽一個角色。像我們單位這樣的學術機構,本來就是一個可憐的角色,每年都要低三下四地向人家要錢。領導的車也是破得不能再破,他們自己也沒時間搞學術,除了物色更好的地方調走(前任院長就調到一所大學的新聞傳播學院當院長去了),就是跟一些企業跑關係,拉讚助。經常看到院長跟一些企業家從酒店裏出來,後勤主任緊跟在院長後麵,被人家灌得爛醉。聽說有幾次還住了院。他喝酒從來不玩花樣,一是一二是二,他說酒是糧食做的不能浪費。喝到一定的時候,別人把酒往桌子底下倒,他仍然往肚子裏灌。如果有人說喝不下,他說喝不下你別喝,讓我來。抓過人家的杯子就倒進喉嚨裏去。他喝酒不經過舌頭,直接往喉嚨裏倒,發出巨大的一聲悶響,顯得很紮實的樣子,然後他心滿意足、甚至有些羞赧地坐下來,類似於女子懷春時的興奮和忸怩不安。因為經常要陪酒,他肚子大起來,血脂偏高,說不定還性功能下降。如果他在喝酒時出了什麽意外,是一定要被追加為烈士的,不然就太不公平了。對於這樣為了集體而完全犧牲了個人的人,我怎麽能這樣對待他呢?我應該同情他而不是把他當作敵人。我的敵人應該更抽象一點而不應該具體到某個人,更大一點而不是更小。不然,我隻抓住了敵人的受害者,而真正的敵人逃之夭夭。
我又開始了逃會或逃課。這樣的機會實在太多了,簡直隨手可以抓來。我故意不參加某種會議,或在會場上坐在醒目的位置(我很瞧不起一開會便不由自主地往後縮的人,被主持者像驅趕牲畜一樣驅趕著:往前坐,往前坐),打開隨身攜帶的書,旁若無人地翻讀起來。我真的讀進去了。在眾目睽睽尤其是領導的嚴厲注視下讀書,真的有一種快感。我微笑,頷首,猛然擊掌。當然,我也可以忽然站起來,穿過長長的走廊向外走去,就像當年穿過操場。不同的是我不再提心吊膽,擔心那些碉堡或探照燈了。我昂然而去。有一次,一個重要部門的官員來單位開講,那個家夥腐朽透頂,我實在難以忍受。大家嘀嘀咕咕的,嗡嗡的聲浪幾乎要蓋過台上的擴音器。好像下麵是一堆火藥,隻要一個火星便會引起一場爆炸。這時我又忽然站起,大步朝外麵走去。我以為隻要有人帶了頭,會有很多人跟在我後麵跑出來。這時全場靜寂,我聽到自己的腳步在空洞的過道裏越來越響。沒有一個人出來支持我,他們都在可恥地沉默著。不過這也在我預料之中。我沒有停下,依然傲慢地向外走去。我激動得更厲害了。我甚至還像枚釘子一樣站在大門口,顫抖著點了一支香煙。毫無疑問,這次更為艱巨的挑戰增加了我的快感。勝利的激情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此後的幾天,我必定在一種亢奮的餘波中奮筆疾書。
我發現,如果過一段時間沒開會或派我去參加什麽學習,我就躁動不安。我軟塌塌地提不起精神,文章也寫得零零散散,沒有光彩。當我接到會議通知的時候,那種興奮是難以言喻的,就好像接到了一份戰鬥的邀請。我把講台上的那個人想象成一個暴君。實際上他也是一個暴君。他的發言荒唐透頂,完全是自欺欺人。這時我恨不得上去揪住他的腦袋,把它往牆上撞,或狠狠扇他幾個耳光。他的暴力不來自於棍棒(即使要用到它們,也不勞他親自動手),而是來自於語言,來自於權力。軟暴力大概更令人難以承受。它像塑料泡沫一樣從四麵擠壓著你,讓你喘不過氣來最後窒息。他在空氣和水中散發毒素,讓你不知不覺中毒而又無處可逃。這是世界上最嚴重的環境汙染。不行,我必須離開這裏。我必須有所表示。哪怕別人在背後朝我放冷箭我也不怕。是的,我經常聽到那些冷箭在我耳邊呼嘯而過。他們平庸的心靈,最適合盛放嫉妒的火炭。我的敵人,時而是一個人,時而是一個整體。有時候他越來越抽象,有時候也越來越具體。我躲在語言的戰壕裏向外射擊。他人即地獄,好像是一位存在主義大師說的吧?而另一個人則說,存在即合理。我的意見與他們都有所不同。我要說的是,人必須有敵人,即使沒有,也務必要設定一個,就像民兵(這個詞頗有些意思)在練習射擊時,必須要紮一個草人。這時,草人就是他的敵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人與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