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七章 骨科病房

  徐則臣

  1

  6床進來的那天大家都記得,具體日期說不清楚,不過那是個好日子,國家隊打敗某國球隊的第二天。當時8床正在看當天的晚報,他拍著被子大叫,進了一球,又進了一球。整個病房的人都豎直了耳朵盯著8床的嘴。除了8床,對足球一知半解的隻有9床。但是大家在這個無聊沉悶的時刻無一例外地振奮起來,希望8床進第三個球,乃至更多。可是8床說,到此為止了,他很滿意,模樣有點像主教練。病房裏重新安靜下來,病人和他們的家屬再次懶散地趴到病床上,等待晚飯早一點到來。就在這個時候,6床被一夥人抬著架著從外麵進來。走在前頭的護士指著空蕩蕩的床位說,就這裏,以後你就是6床了。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臉部瘦削而身體發福的老人,頭發隻剩下四周那麽稀拉拉的一圈。他被三個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女人七手八腳地移到床上。把他放到床上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體重當然是一個問題,主要是老人嘴裏嘶嘶啦啦叫疼的聲音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終於放置好了,那幾個人鬆了一口氣,病房裏的觀眾也跟著鬆了一口氣。年輕女人說,爸,你別擔心,我們已經掛了專家門診的號,明天早上會有這裏最好的醫生給你診治。另外的三個男人也都稱呼老人為爸,讓他安心養病,很快就會恢複如初的。老人說,恢複如初,哎喲喲,恢複如初。安慰過之後,三個男人一字排開站在年輕女人的身後,好像不知道下麵該幹什麽。女人給6床掖了掖被子,說,愣著幹什麽?還不到車上把行李拿過來!三個男人相互看看,轉身出了病房。

  年輕女人留下來,她對病房裏其他人笑一下,說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我父親以後和大家就是病友了,請大家多多關照。又是一笑。躺在床上的欠起點身子,坐在床邊的伸直了脖子,都向她回報微笑,他們嗓子裏的聲音轉了幾圈又回去了,什麽意思都沒表達出來。大家麵對這意外的客氣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在病房裏待的時間久了,整個人都隨著緩慢的生活節奏鬆散下來,尤其對看護病人的家屬來說,每一天都像是留在家裏過周末,懶得換下拖鞋和睡衣,頭發慵懶蓬鬆,甚至連洗漱都會忘記。若是突然有一身西裝推門而入,禮貌地向你招呼,你會覺得這樣的方式與你的生活相去甚遠,以致無法適應。所以病房裏的人都對著她毫無內容地微笑。他們的笑倒讓她不好意思再說了,畢竟還是陌生人。這時候7床,一個九歲男孩,突然從床上坐起,說,你叫什麽名字?

  我?年輕女人吃驚地指指自己,你說的是我?

  是你。男孩一本正經地說,你像我們語文老師,身上有好聞的香味。

  他的母親,此刻正坐在兒子身邊的女人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P股,不許瞎說。然後對年輕女人說,小孩子不懂事,你別見怪,因為腿傷,他都三個月沒上學了。她的拖鞋吊在腳上來回晃蕩著,沒穿襪子,腳趾甲有一圈清晰的黑垢。

  沒什麽,小家夥挺討喜的,年輕女人說,告訴阿姨,你叫什麽名字?

  遙遙。他的母親說。

  不,莊遙。男孩糾正。

  莊遙的嚴正申辯引得病房裏的人都笑起來。9床躺在床上,扭過頭說,乖乖,遙遙長成大男人了,明天讓你媽回家給你找個媳婦。9床的老婆,一個豐滿結實的女人,接著丈夫的話說,我們家有個小鄰居,叫燕燕,和你一樣大,遙遙,說給你做媳婦要不要?

  不要,遙遙說,給8床做老婆吧,他要。說完立刻拉過被子蓋住腦袋。

  大家又笑。8床是個年輕的小夥子,長得很精神,好像身上有用不盡的力氣。他伸手拉遙遙的被子,對著遙遙的P股打了一巴掌,說,我老婆多呢。小家夥竟然也知道老婆。

  6床一句話不說,隻是哼哼。三個男人回來了,手裏各拎著包或者馬甲袋。該給爸買點吃的了,其中年紀輕一點的對年輕女人說。她看看手表,問父親想吃什麽,過會兒給他帶來。6床說什麽都不想吃,腰疼。年齡稍大的一個說,多買幾樣帶回來,爸想吃什麽就吃什麽。6床瞟他一眼,臉轉到另一邊去了。

  2

  第二天早上8點20分左右,骨科主任唐醫生帶著一群醫生和護士來查房。唐醫生據說是這家醫院骨科的領軍人物,被認為是該領域難得的專家,醫院因他在全省得了聲名。唐醫生先是和6床的女兒,也就是那個年輕女人握了手,他們看起來很熟。後來大家知道,6床的女兒是在本市的另一家醫院工作,而且還是某科室的主任,他們認識就不足為奇了。唐醫生因此對6床表示了極大的慎重,他仔細地詢問了6床的病情,比如哪兒疼痛,行動是否方便,腰部和腿有何感覺,飲食和睡眠情況如何。6床在斷斷續續的呻吟之間做了回答,必要時,他的女兒,還有站在旁邊的他的三個女婿分別做了補充。根據有關症狀,唐醫生說,應該是腰椎間盤突出,具體治療要循序漸進。

  6床說,醫生,能不能早點止住疼痛?睡不好覺,也沒法走動。最主要的,要花多少錢哪,可苦了人民了。

  唐醫生一愣,什麽苦了人民?

  公費醫療啊,6床說,實報實銷。

  您老是退休?

  離休。6床說,離休老幹部。三九年參加工作呢。

  大家都知道6床原來是有來頭的。他們弄不清楚離休和退休有什麽不同,但聽6床自豪的口氣,二者區別一定不僅僅是饅頭和包子的關係。這些人多是自費治療,為了籌錢費盡周折,因此不由得羨慕起6床和他的女兒女婿來。唐醫生說,既是公費,那就好辦了,我們可以用最好的藥為您治療,您老貴庚?

  七十八。6床的女兒說。

  看不出,唐醫生說,看來手術還不能輕易實施,目前隻能接受保守治療,先住半個月觀察一下。睡眠還好嗎?要不要轉入單人病房?那裏的條件好得多。

  不要,6床說,已經花了不少錢了。苦了人民了。

  唐醫生沒再說什麽,和6床女兒打個招呼就到其他病房去了。6床繼續有一聲沒一聲地哼哼,說疼啊,疼得睡不著覺。他的話引起昨天晚上留下來看護他的二女婿的不滿,二女婿說,你還睡得不好?我給你折騰得一夜就沒合上眼。6床的女兒和大女婿、三女婿一聲不吭,他們昨天晚上都回到各自的家裏,一覺睡到天亮。6床沒有因此感謝,也沒有對二女婿有所抱歉,他把頭一偏,歪到一邊去不理他,嘴上還說,疼啊,睡不好。

  真正沒睡好的應該是病房裏的其他人。上半夜6床一直哼哼,更像是唱一支不成調的民歌;下半夜不唱了,代之以驚天動地的鼾聲。那鼾聲也不是持之以恒的同一個調門,而是忽高忽低,有時半天沒有動靜又異軍突起,轟隆隆從鼻子和嘴裏竄出座山峰來。6床的二女婿與嶽父相和,睡在臨時租借來的行軍床上也是呼嚕來呼嚕去,聒噪得大家根本沒法睡。這一夜他們睡得都很淺,像是浮在水麵上漂流,稍大一點的風浪就把他們驚醒了。之前病房裏的夜晚一直很安靜,大家隨便說上幾句閑話就睡了,清醒的隻有男孩莊遙,他左瞅瞅右看看,自娛自樂累了也就睡了。昨天晚上遙遙睡不著了,他不停地弄醒浮在睡眠表層的母親,告訴她6床在唱歌,然後學他打呼嚕的聲音和樣子。母親說,睡覺,管別人唱歌幹什麽,你看叔叔們都睡著了。她說的是8床的小夥子和看護他的堂兄阿三。遙遙說,你騙人,叔叔都睜著眼睛。母親轉身看了一下8床,他們倆果然都睜著大眼,她閉上眼翻一個身,在6床和他的二女婿的鼾聲裏含混地說,去,睡。

  3

  病房裏的人很難相信6床今年已經七十八歲,從外表看,不過六十多,若不是腰椎間盤突出讓他腰疼,6床完全可以挺起腰杆走路,那模樣就氣派了,是個老幹部。老幹部這個詞讓人不敢低估,怎麽聽都像是首長廳長之類的大官,因此他們不敢隨便去問。是他的二女婿不屑地告訴了別人,就是個前鎮長。那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但是6床從不這麽對別人說。他很少與別人交談,偶爾談起的也是些陳年老事,比如建國,比如“文革”,比如十一屆三中全會。6床想當年的表情無比深重,說起“文革”的語氣充滿了現實感,那時候他一夜之間成了階下囚,戴著白紙做成的圓錐形高帽,脖子上掛一塊貼著批判標語的土坯,整個人懺悔似的低下腰身,比現在腰弓得還要厲害,被一群意氣風發的人牽著走、趕著走,身上落滿了來自四麵八方的石子和濃痰,活像落魄的白無常。但是他挺過來,一聲不吭地當了好幾年的農民,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他平反了,他成了老幹部。

  就這樣,6床意味深長地說,成了老幹部了。

  他的二女婿在他遙想當年的時候總是去廁所,或者到走廊裏溜達,他不願聽。6床對他的這個女婿顯然也很不滿意,他不看他從家裏帶來的那本被他翻得起毛的《“文革”十年史》,而是偷空去樓下的地攤上買那些兩三塊錢一本的地下雜誌,花花綠綠的充斥色情和暴力的小故事。6床認為這是品位問題,他後悔當年同意了二女兒的婚事,女兒昏了頭,他怎麽也跟著昏了頭呢。

  病友們陸陸續續地知道了二女婿的一些情況,這些都是他自己說的。姓林,所以6床一直叫他小林,當然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從對這個女婿橫豎不順眼後,6床連小林也懶得叫了,他不和小林說話,一說就吵,不得不說時都沒有稱謂,反正病房也不大,隨口說一句話就知道是和誰說的。小林原來是個工人,三年前工廠倒閉,成了無業遊民,其間零零碎碎做了幾回生意,也是賠多賺少,索性不再為工作和生活發愁,想起來就出去跑兩天,賣青菜也罷,蹬三輪也罷,隻要賺錢什麽都幹,累了煩了就在家歇著,反正還有老婆在工作掙錢呢,女兒也工作了,操心的事不多了。人一在生活裏放鬆了,嘴邊就沒遮沒攔,想說什麽說什麽,這是6床尤其看不過去的,什麽事小林都要插上一嘴。不喜歡歸不喜歡,他不能把小林趕走,家裏隻有小林這麽一個閑人可以在醫院裏長期照顧他。對病房裏的人來說,經常看到翁婿兩人生著對方的悶氣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前麵說了,8床是個年輕的小夥子,說話很滑稽,沒事了就和7床遙遙逗樂。他的傷現在已經不太嚴重,但不能下床走動。小夥子受傷之前在少林寺習武,功夫練得不錯,畢業後就留在少林寺裏教一幫小孩子。半年前,他的一個師兄請他到成都幫忙,師兄在那裏辦了一家武術學校,請他去代幾天課。他是在課堂上受的傷,彈跳的時候腿部拉傷,他以為是常見拉傷,沒當回事。一個月過去仍然疼痛不止,最後連行動都困難,跌打損傷的藥吃了一大堆也不見好轉,隻好到醫院檢查。結果嚇了他一大跳,肌腱斷裂,再拖延下去整條腿就廢了。他這才慕名來到這家醫院治療。現在左腿從上到下都打著夾板,一層層地纏滿了繃帶。因為年輕,所以討小護士的喜歡,他的油滑言行常常惹得護士們露出牙齒大笑。尤其是那些沒見過世麵的實習護士,她們從學校裏剛出來,逐漸清晰的愛情意識讓她們激動不已,在這寂寞的骨科十樓,她們在缺胳膊少腿的病人裏發現8床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總有小護士成群結隊地來到8床身邊,唧唧喳喳地圍著他說笑。

  早上查房的時候,8床問醫生,他可不可以下床到洗手間去洗洗頭發,躺著坐著大半個月,頭發都能聞見臭味了。醫生說不行,下床走動容易傷到筋骨,出了事後果自負,要洗就在床上洗。在床上怎麽洗?他對著護士們做出思想者似的失望神態。護士長說可以洗,若真要洗就喊幾個小護士幫你洗。8床一聽就高興了,隨手劃了一圈,就她們幾個吧。那幾個實習的小護士笑嘻嘻地說,美得你。說是說,查完房她們果然來了,每人端著一樣器具。8床,拿頭來。躺在床上洗頭有一定難度,整個病房裏的人都伸著頭觀看,甚至其他病房的也擁進來看新鮮。護士們用架子把調好的熱水袋吊起來,8床仰躺在床頭,脖子墊在一個半圓的凹形支架上,支架下麵是一個橢圓形的器皿,水流下來就可以繼續下流,一直流進放在地板上的臉盆裏。實習生們大約也是第一次幹這種事,幾個人圍成一團,在護士長的指導下才逐漸掌握要領。她們像一群喜鵲似的叫個不停,笑著抱怨水的不是和8床的不是。一個佯裝氣惱,說幹脆把8床掐死算了。8床在底下誇張地叫,不好了,謀殺親夫了。他的叫喊引來護士們的調笑,人人都伸出手在他頭上撓一把。

  8床隆重的洗頭行動讓觀眾大為羨慕,病人們開玩笑說,洗一下多少錢?我也洗一下。護士說,不要錢,免費的,你洗嗎?說的時候嬉笑不見了,給對方的是一張公事公辦的臉。病人訕訕地退後,他擔心洗過以後還要付錢。怎麽可能會有免費的服務呢?小林一直津津有味地看她們忙乎,嗬嗬地笑,說有意思,有意思,然後又說,你們是不是隻給年輕的小夥子洗,我們老頭能不能享受一下?護士說,當然可以,但是你不行,必須是病人。小林來了精神,說那好,你們給老爺子也洗一個吧。他對6床說,爸,你也洗一個吧。

  年輕人的事你瞎摻和什麽?6床說。

  護士已經答應給你洗了,你看,都是年輕的小丫頭呢。

  出去!6床發火了,臉漲得通紅,你就不能做點正經事?

  小林氣呼呼地說,不是為你好麽。出去就出去。剛出門,電話響了,他又折回來,準備接電話。他喜歡接電話。

  讓你出去的呢!有人接電話。

  說不定是找我的。小林已經把聽筒放到了耳邊,喂?是。他把話筒捂住,對6床說,看,是找我的吧。小三子問你還疼麽?疼麽?

  疼!6床說,死不了!

  4

  自從住進醫院,每天打兩瓶點滴,十五天下來6床覺得仍不見效,疼痛非但沒減輕反而加重,獨自翻身都成了困難。醫生每天早上來查房,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病情在加重。唐醫生也著急了。因為6床先前曾在另一家醫院治療過,那裏的醫生就是唐醫生的師弟,他在無計可施時想起了唐醫生,他的聲名遠播的同門師兄,建議6床轉到唐醫生這裏來治療。這就給了唐醫生很大的壓力,能不能治愈6床已經不僅僅是解除一個病人痛苦的事情,而是關乎他的權威和聲譽。為此唐醫生的神情越發沉重,他想不通6床的腰椎間盤突出和別人的有什麽不同,鎮痛和緩解的藥物他一換再換。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黔驢技窮”的成語來,再這樣下去,他就是那頭驢。不能再掉以輕心了,看來昂貴的藥不一定就是最恰當的藥,他決定在這個早上再詢問一下6床的情況。

  真是不幸,唐醫生還在辦公室裏整理衣冠準備查房時,小林找到他。老爺子疼痛難忍,哼哼了一夜,小林說,唐醫生你看我的眼,一宿沒合哪,全是血絲你看到了吧?唐醫生把梳子丟進辦公桌裏,說看到了,走,看看去。

  6床躺在床上斷斷續續地呻吟,從昨晚十點鍾叫到現在把他給累壞了。聽到醫生的聲音他的呻吟聲又提高了幾個分貝。一夜的折騰,6床渾濁的眼睛紅紅的,臉也發紅,像在發高燒。唐醫生問他,現在感覺哪裏痛?6床有氣無力地指指腰部,然後是臀部、大腿、小腿,還有腳麵。唐醫生臉板得像不規則的大理石,一路摁著6床指點的地方,他看到6床的右腿在萎縮,和左腿已經出現明顯的不對稱。

  這裏疼嗎?這裏呢?他聽到6床疼得哆嗦的聲音,唐醫生的右手所到之處,6床一直在告訴他,疼,麻。疼,麻。唐醫生說,好,好,明天手術。說完轉身出了病房。查房時沒有再來。

  病房裏此刻昏昏沉沉,他們都沒睡好,躺著或趴著打瞌睡。外麵市聲喧鬧,病房前不遠處正在建一棟新的病房大樓,塔吊伸著巨大的手臂這裏抓一把那裏抓一把,吱吱喲喲的聲音尖銳地鑽進耳朵,像刀刃垂直在鐵塊上走過。8床閉著眼睛想回家的事,堂兄阿三昨天剛從家裏回來,告訴他,家裏實在拿不出錢,不能再住下去了,醫生也說了,他可以先回家,隻要保持不受大的動蕩,靜養一個月就可以解除繃帶和甲板,這期間還須堅持掛水,就是說,如果出院,必須帶一大堆藥水回去。8床早就想回家,可一想到回家又難過,住院的三個月裏,家裏的錢給他用光了,朋友那裏也得了不少的幫助。應該說師兄弟們還是很講義氣的,他們從成都,從少林寺,從中國的各個地方長途跋涉來看他,每個人臨走時都多少留下一些錢。就是靠這些他才能夠在醫院裏待到現在,大大加快了康複的速度。他笑笑,轉身的時候,看到9床在看他。

  要出院了?9床說,你的朋友都不錯。

  要走啦,8床說,再過幾天你也該能下床走動了吧?

  9床笑笑,撫著趴在床邊瞌睡的老婆的肩,一聲歎息。她在醫院裏服侍他半年,一天都沒離開過,連一句怨言都沒有,她隻希望丈夫能早日康複,和過去一樣活躍健壯。

  9床過去的日子很滋潤。家住這座城市的郊區,原來是農民,丟掉土地做起小生意,漸漸做大了,自己開了一家供應日用百貨的雜貨店,撐不死也餓不死,還交了一幫在那個小地方頗有點頭臉的朋友。在其中一個提議下,他們拜了把子,發誓要像桃園結義那樣肝膽相照同舟共濟。去年冬天他從朋友家喝酒回來,坐在摩托車上感到P股疼,回到家對妻子說了。妻子想也許是遭了冷風,或者是關節炎,暖和暖和就沒事了。他在被窩裏坐了兩天,電熱毯開到最高溫度,渾身冒汗,可P股那兒還是絲絲縷縷地抽著涼氣,越發地疼痛起來。問題大了,才決定到郊區的診所去。但他剛下床就跌倒了,站不穩,腰部以下好像不是自己的,扶著架著也軟綿綿地站不起來。用車子拖到郊區診所,醫生了解情況後,讓他趕快去大醫院。醫生的命令代表了某種不可言說的恐怖,車子拐了個彎直奔市區。

  醫生說,股骨壞死,必須立刻動手術,置換股骨。聽到診斷結果,9床和他老婆頭都大了。醫生的意思是,腰部以下切開,取出死去的骨頭,換上新的。醫生說,放進去的是人造的塑料股骨,它們在下半生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沒什麽好說的,切吧,換吧。問題還是錢。手術費八萬。9床聽到這數字倒吸一口冷氣,對老婆說,買一個活人又能要多少錢。老婆就哭,十八萬也做,我要的是一個健康正常、能跑能跳的人。然後就做了。他們把雜貨店折價賣給了別人,加上多年來的積蓄,大大小小湊在一塊兒隻有七萬。隻好借了。從親戚那裏借了一萬。

  渾身酸麻地從手術室被推出來,已經到了日落時分。一天了,9床在病床上木木地想,八萬就這麽沒了。過去他從不考慮錢的問題,身外之物,大男人不該在乎那些東西,現在他知道自己過去活得有多輕率。事實上這隻是開始,他要住院療養,醫生說大概要半年才能下床行走。半年意味著一天天向醫院送錢,一直送一百八十多天。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依靠電話和朋友們聯係,告訴他們這裏有一個需要現金的人,向他們借。朋友們很慷慨,三千五千地拿出來,常常三五成群地來看他。後來就不行了,他們的熱情難以為繼,很少到醫院來看望他們的把兄弟,他們的鈔票也躲得遠遠的。他們擔心這是個無底洞,借了就還不上,你不能不懷疑那些新置進他身體裏的塑料,那東西是否還能讓他和過去一樣行走如飛。即使行走如飛又能如何,他能把送給醫院的十五萬塊錢掙回來?即使掙得回來,誰又能知道那時候他是否老得還能走得動路?

  十五萬。9床想得最多的就是這個數字,它還在上升,見風就長。他在床上不動窩躺了半年,連翻身都不能,兩隻腳一會兒被兩個鐵塊吊著,名為牽引,一會兒又用架子支起。這些都沒能把他累壞,累壞他的是十五萬。每次老婆風塵仆仆地從外邊回來,他都羞愧難當。半年來老婆隻做了兩件事,看護他和到處借錢。他不知道已是這間病房裏的多少朝元老了,一茬一茬地進人,一茬一茬地走人,每次隻把他剩下來。現在8床也要走了。他對8床笑笑,說,走了好,走了好。

  5

  手術進行得十分順利。6床打過麻藥後一直在等醫生們動手,但是他們似乎並不急著操刀,而是在他腰部比畫來比畫去,像用一支鉛筆在作畫。大約一個小時,6床忍不住了問醫生,為什麽還不手術?醫生說,已經結束,還有幾針就縫合完畢。就這麽完了?6床很奇怪。之前醫生們一直說,年齡太大不宜手術,還以為多大的動靜呢。他被護士從手術室推了出來,覺得想睡覺,迷迷糊糊就過去了。後來被一陣疼痛驚醒,腰部的刀口讓他意識到,手術的確是做完了。他看到床邊或站或坐著小女兒和小女婿,還有那個讓他厭煩的二女婿小林。

  爸,你放心吧,女兒激動地說,醫生說再休養幾天就沒事了。

  他沒說話,閉上眼努力想再睡一會兒,聽到7床的莊遙對他說,8床走了,8床出院了!男孩的聲音他很不喜歡,這是最近幾天才發現的,原因是他不喜歡莊遙的媽媽,那個大大咧咧的農村女人,他發現她和小林關係曖昧。

  其實,住院後的第八天6床就發現了問題,小林和莊遙的母親的眼神不大對勁,兩人的目光之間老是有個來曆不明的夾角,那個角度的複雜性對任何成人來說都是不言而喻的。但此時6床還是不敢相信,原因之一是他不能肯定躺在床上時發現的那個角度就是正確的;另外,那女人的確太一般了,要什麽都沒有,臉,腰身,實在不適合搞外遇,尤其是不乏村婦的一些粗俗舉止。6床知道小林不是個十分正派的男人,但他的眼光還不至於低劣到要和這樣的女人瞎搞的程度。事實證明他高估了二女婿。

  6床記得剛住院的那兩天,老聽莊母說沒錢了沒錢了,沒錢住院了,反正遙遙的病也不能一下子治愈,回家治也一樣,那要省下好多錢。可是到了預定出院的時間他們沒有離開,莊母不再提出院的事,而是說,醫生說了,遙遙的膝蓋積水必須再觀察一段時間,過幾天還要抽一次水,絕口不提錢。6床隻是看到莊母沒事的時候往小林身邊湊,晚上睡不著也會大老遠找小林搭茬。6床想,小林也不容易,從上次住院起就是他看護,那次是半個月,現在又要很多天,整天待在病房裏和坐牢區別不大,一個大男人,成天這樣沒什麽想法也不現實。盡管他不喜歡二女婿,但他服侍自己還是盡心盡力,難為他長久地守著自己,所以也不太過問小林的事。偶然一天早上,6床想去廁所,小林又不在身邊,他隻好自己忍痛下床,拄著拐杖慢慢地向廁所挪。在平時,都是小林攙著他去。當他挪到廁所門口時,看到莊母正抓著小林的手,很委屈的樣子。他覺得渾身發抖,他們竟然在廁所門口就這種樣子,那女人穿著拖鞋和睡衣,頭發蓬亂,那模樣大概從早上起來牙都沒刷臉也沒洗。他站在原地,用拐杖用力地磕地麵,他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女婿在醫院裏和一個女人胡來。

  小林驚出了一身汗,上前攙住他說,爸,你怎麽來了?

  廁所也歸你管?6床說,一甩胳膊把小林推到一邊去,你忙啊!

  小林在接下來的兩天收斂了許多,不過很快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莊母從原來睡在兒子右邊轉到了左邊,晚上睡覺時喜歡把腿伸出被子。天還冷,又是公共場所,病人家屬睡覺都穿著外衣。莊母也穿著褲子,但是伸出被子時總能露出一截豐白的小腿。小林就睡在她不遠的行軍床上。6床目測了一下,小林伸出手完全可以摸到莊母的腿。6床常常在夜間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找莊母的腿邊是否多出一隻手。還好,小林的呼嚕如日中天,他似乎已經忘了這回事。6床開始心疼鄰床的女人,天還是挺冷的。

  在手術的前一天,小林端水給嶽父喝,吞吞吐吐地說,手頭沒錢了,買飯都成了問題,能不能再給一千,就算借的。6床一聽就明白,環視一下病房,那女人不在,他說前些天不是給你一千麽?

  沒敢告訴你,爸,小林說,下樓買飯時丟了,就剩下一百,全用在夥食上了,你看我這些天連煙都不抽。

  6床很想給女婿一個耳光,但這是病房。他猶豫一下,從上衣口袋裏摸出錢夾,抽出五百塊錢。半個月的零花錢,他說,別再丟了。他把“丟了”咬得很重。

  小林慌忙接過,說謝謝爸爸,謝謝爸爸。

  遙遙抱著他的受傷右腿,膝蓋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天真氣,再次對6床說,8床出院了,6床爺爺,8床今天早上走了,你什麽時候出院?

  不知道,6床說,覺得刀口一陣陣跳痛。小林說別動,別動,滲血的管子還在刀口裏。他把盛放滲血的塑料盒子向旁邊移了移。這些事小林做起來得心應手,而來看望父親手術的三女兒夫妻倆就隻能在一邊看著。住院以來,三女兒夫妻倆連同他們十歲的兒子,也隻是來看看父親,沒在這裏住上一個晚上。他們說,工作實在太忙了。

  出院好。6床對遙遙說,空出一張床,讓你媽媽過去睡,你媽整天陪你太辛苦,夜裏都睡不好覺。

  遙遙拋起枕頭,開心地說,媽媽到那邊睡啦,我的腿就想伸到哪兒就伸到哪兒了。他對媽媽說,媽媽,今晚你就到那張床上睡。

  莊母尷尬地笑笑,說,聽遙遙的,是該到那邊睡了。

  6

  莊母在8床上隻睡了一個晚上,又住進一個從其他醫院轉來的病人。剛來的老人成了名副其實的新8床。他也腰椎間盤突出,五十來歲,本市某所中學的化學老師。6床對新來的8床沒有太深的印象,他們隔著7床,而且8床沉默寡言,整天躺在床上翻看學生的作業和他自己的課本。8床老伴說,不能上課之後,他每天都要看看學生的作業心裏才踏實。老伴抱怨,看有什麽用,病治好也該退休了。但8床仍然堅持不懈地看,他還想給學生再講幾堂課。6床不能過多關注8床,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和疼痛與小林作鬥爭。讓他稍稍放了一點心,莊母回到兒子的床上,沒有選擇睡左邊,而是回到了先前的右邊。

  8床進來的第二天就進了手術室,接受和6床相同的手術。類似的手術並不大,隻是在腰部切開一個小口子,把紊亂的骨頭調整好,然後再把刀口縫上。像為封閉的房間現開一扇窗戶,跳進去把雜亂的東西收拾好,出來後再把窗戶堵上。8床手術過後感覺很好,除了刀口漸趨衰微的疼痛之外,腰椎間盤突出對他的神經壓迫已慢慢消失,疼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對看望他的學生說,感覺好極了。可是6床沒這麽幸運,手術兩天之後就對醫生提出了質疑,現在不僅是臀部疼痛加劇,大腿、小腿,還有腳麵,都是日甚一日地疼痛。

  唐醫生臉上像下了霜,他是經過全麵論證才決定給6床實施手術的。6床年齡偏大,很少有醫生願意給近八十歲的老人做手術,傷口愈合太慢,容易感染或者出現其他難測的情況。現在做了,他親自主刀,整個手術他都瞪大眼,生怕哪個地方出一丁點差錯。平心而論,此次手術之謹慎是他多年所沒有過的。可是結果讓他渾身出汗,疼痛居然變本加厲。他詢問了小林,手術之後6床是否有過大的動作或其他意外情況。小林想了想,手術後的第三天嶽父就獨自從床上爬起來上廁所,他要大便,而當時病房裏卻聚著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都是來看望8床的學生。6床不好意思在眾目睽睽之下躺在床上大便,所以要起床。偏偏小林正在走道裏晃蕩,他看到嶽父時,6床已經走過去廁所的一半距離了。他跑上前去攙著嶽父,讓他回床休息。老爺子堅持要去,他隻好攙著他去了廁所。回來的時候他就發現老爺子不像剛才那麽自信了,漲紅了臉直喘粗氣,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了,連呻吟也發不出來。小林知道他的傷口一定很疼,他隻是不願為剛剛的貿然舉動認錯,閉上眼幹受著。

  唐醫生總算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有點理由了,他又有了一點時間去考慮對策了。其實他很清楚,這個時候下床問題不大,而且與腿疼沒絲毫關係,但他還是抓住了這根稻草,對6床和小林說,有可能受到傷口的影響,先觀察幾天才能定論。注意,他隆重地伸出右手指頭強調,一定不能亂動。然後拎著白大褂匆匆出了病房。

  遙遙和他的母親終於決定出院。護士前一天晚上就已經催過,再不預付醫藥費,從明天開始7床的藥水就停掉。他們前幾天交上去的七百塊錢已經用光,再想不出辦法隻能出院。看著護士表情空白的臉,莊母的嘴茫然地動了動垂下頭哭了,她知道沒辦法了。她想不通為什麽遙遙的膝蓋裏會有那麽多水,像黃河之水源源不竭,醫生怎麽抽也抽不盡。不就是一個小膝蓋麽?不就是那麽一點水麽?都住了一個半月了還這樣。她的哭泣引起了遙遙的悲傷,遙遙說,媽,你別哭,我明天就出院,媽,你看,我的腿好了。他用力地搬起自己的腿,剛抬離床麵就摔倒了。他抱著母親的胳膊哭起來。病房裏靜得怕人,所有人都不說話,那個發布命令的護士訕訕地退出了病房。

  這一夜6床沒睡好,腿疼隻是原因之一。他聽到莊母輾轉翻了一夜的身,淩晨時分他終於沉沉地睡著了。醒來時已經七點半鍾,側身看一眼7床,空蕩蕩的,那個叫遙遙的九歲男孩不見了,他的母親也不見了,被褥疊了,但不整齊,是匆忙之間的急就章。6床有些難過,像丟了東西,又像是想吐,他忍了忍,把那些說不明白的東西給咽了回去。這時候小林端著早飯從外麵進來,說,爸,吃早飯了。

  6床答非所問,他們上車了?

  上車了。小林說,喝點豆漿吧,爸,趁熱。

  不想吃,6床說。

  查房時病房裏又熱鬧起來。醫生問9床和他老婆,嚐試過下床走動沒有?下床走動?9床夫妻倆幾乎懷疑他們的耳朵,醫生你是說下床走動?醫生點點頭,說到日子了,應該可以下床了。9床的妻子手裏的饅頭落下來,掉進豆漿裏,濺了她一身水。她的嘴張著,好像一直在等待饅頭的到來,但是它掉進豆漿裏了。她站起來,說,他可以走了?然後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竟把這個日子給忘了。今天幾號?你們知道嗎?大家都笑起來,弄得她和9床都不好意思。但是他們顧不得了,她說別動,我扶你坐起來。

  醫生隨意地揮動著他手中的文件夾,說,看把他們激動的。你們慢慢來,乍起來他可能不適應。帶著一群小護士到隔壁的病房去了。

  9床麵目潮紅,頭上都冒汗了。他對突如其來的消息一時還無法接受。他們當然知道會有這麽一天,而且一定也牢牢地記住了這個日期,但是半年結結實實的等候和盼望把它變成了一個抽象的東西,像一個理想,存在著,卻有遙遙無期的虛空,以致突然到來竟措手不及,懷疑它是否是衝著自己來的。

  夫妻倆在努力,他們不要別人幫忙。是8床的學生率先鼓起掌來,隨後整個病房都加入了祝賀的行列,丟下筷子、湯匙和饅頭,站著的,坐著的,躺著的,拍出了整齊的掌聲。9床和他老婆哭了。她跪在床上,抱起丈夫的頭和後背,一點一點向上抬。

  疼不疼?她問。

  沒事,他說,繼續。

  他傾斜著緩緩升起,像一麵被修複的牆。坐起來了。坐直了。腿向外移動。腳垂下床。坐直了。雙腳踩地。支撐。起。起。

  不行,不行,頭暈。9床突然說,他笑了,躺著覺得自己重,起來倒覺得輕了,太陽真好,讓我先穩一穩,頭暈。

  病房裏一陣笑聲。9床看到了窗戶外麵的世界,這是他半年來第一次看到廣闊的天空和陽光。他看到了不遠處茁壯成長的病房大樓,他記得剛來時他們還在打地基,大卡車一輛接著一輛向外運泥土。當時醫生對他說,新的病房大樓和他一樣高時,他就能走了。現在他在十樓,新的病房大樓真的和他一樣高。他該能走了。五分鍾後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還沒站穩就坐到了床上。他覺得兩條腿不足以支撐他的身體。兩分鍾之後他再次嚐試,又跌倒了。第三次他終於答應讓老婆攙著他站起來,他的確是站起來了,兩條腿像在搖著篩子,他覺得有點累,氣跟不上。但是他站起來了。病房裏再次響起了長久的掌聲。9床滿頭大汗,他沒忘記幽上一默,轉過身像偉人似的對著大家揮揮手。

  那一天9床都在不懈地練習站立。他終於能夠獨自站立,甚至能夠獨立地走上兩步,但痛苦是顯而易見的。兩條腿一直在抖,總是用不上力氣,根據以往的感覺,他覺得現在的腿隻有一半是自己的,不太聽使喚,總感覺哪個地方不對勁兒,具體又說不清楚。9床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開始還掛著笑,後來笑容僵在了臉上,到了下午三四點鍾,所有的笑容都從臉上掉了下來。比他臉色更難看的是他老婆,她的早飯一直放在窗台上,饅頭落在豆漿裏,喝足了水,浮在碗中央。

  醫生曾說,站起來會和好腿一樣。在你身體裏,就是你的。

  檢查的結果給病房帶來了末日般的氣氛。由於某種非專業人員難以理解的原因,人造骨骼與身體某些部位和係統不協調,手術失敗。必須選擇恰當時日重新手術。9床被護士推回病房,臉白得像一張紙,另一張紙在他妻子的臉上。病房再次安靜下來,大家都知道檢查結果意味著什麽。又是半年。手術費八萬,加上住院費生活費等各種費用,第二個十五萬。

  7

  在小林百無聊賴的看護生活中,6床還在哼哼。他的哼哼之長久,終於讓醫生和他的女兒女婿懷疑上了他疼痛的虛假性。在他哼哼的同時,做過相同手術的8床讓唐醫生十分滿意,8床的病情讓每一個醫生包括小護士都感到生活的前景無限美好,他正一日千裏地向健康的人群跑去。再調養觀察幾天,出院沒有任何問題。

  6床不行,他在手術後一天都沒停止叫疼。唐醫生經過細致深入的思考,沒有發現6床症狀的任何疑點,他的治療方法和用藥也沒有任何問題,他甚至可以自豪地說,也隻有他唐醫生才能如此高明地用出這些藥來。他決定從病理之外的因素找原因。為此他請來了6床的小女兒和女婿,以及一直守在6床身邊的小林。他如實把病理方麵的所有可能一一擺在他們麵前,然後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麵一條條加以排除。唐醫生是醫學院的兼職教授,帶過一群博士,他以學者身份對6床做了頗具學理色彩的分析,嚴謹,務實,不容置疑。同為醫生,6床的小女兒深知唐醫生沒有任何問題。

  問題在別處。小林抱怨著說,都是錢鬧的,要在農村,像他這麽大年紀的人得了這病,疼也得挨著,直到疼死。小林的抱怨提醒了他的妻妹,她也覺得父親有時比較過分,不就是個腰椎間盤突出麽,至於那樣成天哼哼唧唧嗎?她覺得父親的生活一向誇張,稍有點痛苦就搞得滿世界都知道,腰疼以後,不僅在家裏叫苦,還叫到醫院,從鎮醫院叫到縣醫院,又從縣醫院叫到市醫院。第一次去鎮醫院看望父親,他坐在病床上神氣地說,苦了人民了。當時她就想,公費就公費唄,這麽張揚幹嗎,周圍可都是為了治病東借西湊的農民兄弟啊。她把想法說出後,唐醫生拍一下桌子如夢方醒,說我怎麽就沒想到呢?他是老革命,勞苦功高,在“文革”中又飽受打擊,現在日子好過了,出現點心理問題也在情理之中。我怎麽就沒想到從心理方麵做文章呢?

  唐醫生請來心理疾病的專家,在一個早上為6床會診。會診的過程骨科病人前所未見,醫生們像幼兒園阿姨一樣對6床循循善誘,問了很多讓6床和病友們莫名其妙的問題。比如6床當年做鎮長時的一些情況,“文革”中他所遭受的迫害,以及他現在對當年經曆的看法,還有他對公費醫療和自費治療的認識,等等。他們希望從6床的言談舉止中找到心理問題的突破口。結果令人失望,6床在七十八歲高齡依然頭腦清醒,他的回答思路清晰邏輯嚴密,沒有任何精神上偏執的跡象。他對“文革”不乏反思,對現狀觀點冷靜,他仍然強調那句已經表達了很多次的說法:苦了人民了。經過一個上午的會診,骨科之外的專家們無功而返,他們達成了共識:6床在精神上沒任何毛病。可是他在哼哼,整個會診的過程中他都沒有停止過,而且不時用手去撫摩那條日益萎縮的右腿。該死的哼哼。唐醫生簡直要絕望。

  會診結束,唐醫生在與眾專家討論之後,作出了新的決定:對6床進行全麵複檢。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6床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人都不相信他的疼痛,從他們的盤問和眼神中他看出來,好像疼痛成了他的罪過。這讓他不舒服,也許哪個地方真出了問題,但是在哪兒呢?他躺在床上無法入睡,一直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著。蒙朧中他看到9床從床上笨拙地坐起,然後下床,他的動作緩慢而力不從心,扶著牆壁走到門前,靜悄悄地打開通往陽台的門,似乎還順手拿了一張凳子。9床像個影子把門重新關上,來到陽台上。6床把臉偏向另一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夢,他似乎還這麽問了自己,應該是做夢吧,要不9床怎麽能夠站起來走路呢。他告訴自己在做夢,然後睡著了。

  淩晨時分他被一陣騷亂驚醒,他看到9床的老婆蓬亂著頭發在病房裏轉圈,結結巴巴地說,人呢,人呢?病房裏其他人也跟著亂起來,小林從外邊揉著眼進來,說,找過了,廁所裏沒有。別著急,小林說,也許他感覺好了,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了。

  不可能,9床的老婆說,醫生說他要重新手術,不可能走出去的。

  說不定就有奇跡發生了,8床安慰她,世界這麽大,什麽事都可能發生。沒準醫生診斷失誤,其實他已經痊愈了。

  9床的老婆稍稍放鬆一點,扶著床頭大口地呼吸,突然她發現了陽台上的凳子。誰把凳子搬到了陽台上?她大聲地說,我記得昨天晚上把它放在床頭的。

  6床出了一身的冷汗,明白了昨天夜裏他看到的不是夢,而是活生生的現實。9床的老婆已經奔到了陽台上,大家聽到她慌亂的喊聲:啊--聲音因為驚恐變了形,不像出自人的喉嚨。如6床所料,9床帶著他作廢的人造股骨飛身而下,從此離開了骨科病房。9床的妻子在十樓上俯視地麵,一圈人圍在垂直的樓下,一個人趴在清晨的水泥地麵上,一動不動。她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整個人像一團爛泥逐漸癱軟,緩慢地委頓在陽台上。

  8

  因為9床的自殺,8床提前出院。他不願再待在這裏,他總是在夜裏看見9床的笑臉,和9床第一次從床上坐起時一模一樣的笑臉,驚喜中帶著男人的難為情的羞澀,充滿了對新生活的熱愛和向往。他忍受不了一個本該好好活下去的年輕人在夢中送給他一個一成不變的死掉的笑容。8床出院的早上,臨走時握住了6床的手,說老哥,保重,還是回家好啊。

  6床側身看了看空蕩蕩的病房,雪白的床單覆蓋在其他三張病床上,一片單純的荒涼,他覺得冷風呼啦啦地全刮進了他的心裏。這種景況他在最艱苦的歲月裏也沒有感覺到,他被別人的鞭子趕著,孤獨是有的,但那畢竟還有身後的一點無知的熱鬧可以聽取,回回頭還能看見他們意氣風發的無辜的臉。現在隻有他一個人,守著這巨大的房間,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離開家兩三個月了,他想回去。像8床說的,還是回家好啊。

  小林坐在7床上看著他,終於說話了,爸,檢查的時間到了,我扶你過去。

  按照唐醫生的建議,6床把內科、外科、五官科、放射科所有沾邊的能查的都查過了。有的當時能知道結果的小林就打聽到了,都沒大問題,有的也隻是老年人因為體質和身體功能退化導致的常見小毛病,與眼下的腰椎間盤突出根本扯不上關係。不能當場告知的,要等到下午下班之前來領取結果。小林在攙扶的時候,發現嶽父大人走路一瘸一拐,頭上出了一層汗芽,但一聲不吭,不說疼也不說不疼。問他也不回答,像在生誰的悶氣。一圈下來已是中午,6床累得躺在床上隻喘粗氣。

  下午小女兒和女婿也來了,他們隨著小林把所有剛拿到的檢查結果送到唐醫生的辦公室。那裏已經聚集了好幾個醫生,根據年齡和相貌看,個個都不可輕視,不是專家也是教授。其中還有幾個是6床小女兒的熟人,他們熱情地和她打招呼,然後把腦袋湊到一起對檢查結果進行分析論證。作為當事人的親屬,小林他們隻能坐在休息室裏等候結果。他們聽到裏麵吵吵嚷嚷,仿佛他們進行的是一場辯論,而不是對病情的剖析。

  大約下午五點鍾,唐醫生表情嚴肅地出來了。小林他們迎上去,急迫地詢問診斷結果。唐醫生不說話,把手中的一張紙條展開在他們麵前,在那張隻有處方大小的紙上,他們看到了兩個巨大漂亮的黑色行書字:骨癌。那兩個字在他們麵前停留了近一分鍾,他們也盯著字看了近一分鍾。然後聽到唐醫生低沉的聲音,不會錯的,一定要照顧到病人的情緒,你是醫生,你知道該怎麽做。

  他們在回病房的途中,深刻地體會到了乍暖還寒的意思。冬天已經結束,但是風吹到臉上還是冬天的味道。他們都不說話,主要是不知道說什麽好,是該安慰一下對方還是該大哭一場,都不清楚。他們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走進隻有父親一個人的病房。短短的一段路花了他們十分鍾。進入病房大樓。乘坐電梯。電梯升到十樓停下,他們失重似的差點跌倒。電梯門轟然洞開,不得不出來。他們希望能夠在病房外邊就聽到父親的聲音,比如哼哼聲,咳嗽聲也行,那樣他們還有個話說。可是病房裏靜悄悄的,他們的父親殘忍地不發出任何聲音,他讓他們無話可說。

  房間裏空無一人。病床上被子掀起,6床的鞋子沒了,拐杖也不見了。小林跑出病房來到護士值班室,聲音嘶啞地問她們,我爸爸到哪裏去了?護士愣一下,說我怎麽知道,是你爸爸又不是我爸爸!他們找遍了整層樓道都沒有找到。在下樓的過程中小林逢人就問,你見到我爸爸了嗎?就是拄著拐杖的老人。一直到了底層,才打聽到一點眉目。一個拎水果的小女孩說,她下樓時遇到一個拄拐杖的老人,走路高一腳低一腳,半個多小時左右。謝過小女孩,他們在醫院裏四處尋找。他們第一次發現醫院這麽大,好像永遠也找不遍它的角角落落。後來小林想起一個地方,就是病房垂直的樓下。

  三個人急忙來到病房大樓後麵。他們的父親正安靜地坐在毀損的花園的石凳上,像一尊雕塑,背後是繼續長高的新病房大樓和它伸出的長臂塔吊。此刻夕陽將盡,光線衰弱而漫長,新病房大樓龐大的陰影幹冷地倒在他身後,而他的影子,如一團形狀不明的黑色物體,斜斜地躺在落滿塵土的水泥地上。他身前的地麵上散落著金黃的陽光,金黃之下是水泥幹淨慘白的底色,隻有這一塊最幹淨,被水仔細地衝洗過後,看不到絲毫殘留的血跡。

  爸,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我們到處找你。

  爸,你把我們嚇壞了。

  爸,外麵風大,我們回病房去吧。

  我沒病。我的腿不疼。6床,他們的父親,拄著拐杖老態龍鍾地站起來,他被黃昏的冷風吹得更老了。回家,他哀求他們,送我回家。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