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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下一個是你

  徐則臣

  二十歲時在念大學,因為麵相老,同學叫他老羅;到了三十,老朋友見麵還是老羅;四十歲,一臉成熟的男人相,同事不敢不叫老羅;五十以後,他反倒顯出年輕,但老婆已經習慣了叫他老羅。還不“老羅”,老婆說,你以為你十八啊?現在的老羅一大早坐在沙發上直走神,明年4月28號退休,他一茶壺的碧螺春抱在懷裏一動不動。又犯傻,老婆說,拎著提袋要去早市買菜。早市的菜新鮮。老兩口起得早,這是老羅在老婆退休之後意識到的,天不亮就醒了。跟著意識到倆人老了,前些年覺可都是不夠睡的。人老了覺也少了,老羅覺得這有點不合情理。老了事也少了,為什麽不能讓我們多睡一會兒呢。

  閑出神經了吧你,老婆臨出門又說,你看眼都直了,沒事買菜去。

  老羅放下茶壺,說好,這就跟你走。

  這些年老羅不是沒買過菜,但的確很少,那一般是老婆身體不好或者不在家,他不得不頂上去。老婆退休以後,他也跟著去過早市幾次,一大半原因是碰巧他那會兒興致好。人一高興了什麽事都願意幹。

  這一次去,是因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該幹什麽。一大早起來就茫然,又有點百無聊賴,說不清楚,就是沒精神,幹什麽什麽沒意思。這個症狀不是一天兩天了。很多天以前了,往精確裏算,幾年前就開始了。在單位裏他沒少和同辦公室的小高聊過,小高一知半解。茫然無聊誰都有過,但長期如此小高不能想象。單從工作講,你要選題,要組稿看稿校對,甚至要了解市場,還得聽上麵的話,保證不出婁子。他們在報社,這是例行事務。再說生活,艱難如果稱不上,那辛苦總可以說的,自己的、家庭的、孩子的,吃穿用和將來的發展,反正小高是一P股事情,也一P股債,他覺得每天都有根鞭子在身後追著他響。革命尚未成功,這是小高的口頭禪。小高的偶像是孫中山,崇拜的原因據小高自己說,就是因為孫中山說過這句話: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小高說,老羅,我沒法和你比。老羅就認真想,大概這就是他們倆的差別,小高年輕,革命尚未成功。而他自己,革命就成功了嗎?他不願意承認這點,因為若是承認,那就意味著他的茫然無聊來自於生活缺少動力,沒有追求,革命成功了嘛,沒啥需要再幹的了。

  去早市路上,老羅蔫頭耷腦的,走路費了他不少勁兒似的。老婆說,沒睡醒啊你。老羅挺挺腰杆清下嗓子說,睡醒了。走兩步腰又塌下了。老婆說,要是不想去就回去,別跟我求著你似的。老羅說你別求,你看我挺直了。腰真的挺直了。

  今天是周末,要在平時他早就去單位了。在他們辦公室,老羅總是第一個到,如果不是加班,他基本上都是最後一個走。全社大會上領導多次表揚了老羅:到底是老革命,沒說的。其實領導不知道,老羅去辦公室是因為在家沒事幹,到辦公室也幹不了正事,不過是這張紙翻翻那張紙看看,時間就消磨過去了。下班不願走,是因為懶得動,也幹不了正事,就是在網上不停地打開這個網頁再關上那個網頁。挪P股上趟廁所,老羅有時候都覺得是個負擔。回家隻是因為餓了,晚上要睡覺。這兩樣你抗拒不了。

  因為他下班後總盯著電腦看,同事都以為他炒股。他才不炒呢,在老羅看來,炒股基本上等同於把自己的錢拿出來給別人花,而他也沒幾個錢。當然也不算少,錢歸老婆管,如果數目不是很可觀,老婆不會一提到“銀行”兩個字就對他笑的。他們沒有負擔,孩子大學畢業,工作讓他都羨慕,就是夾著個包陪領導四處開會,鈔票就嘩啦嘩啦地往口袋裏進。他不太懂,但他知道兒子值這個價,念書時的成績擺在那裏,哪次考不了第一那一定是考試之前感冒了。老羅不炒股,但老羅愛看,沒事也會打開股市行情看,看它飄紅,看它掛綠,知道紅的是錢,綠的是絕望和眼淚。

  他在家無所事事的痛苦老婆看在眼裏,有一回跟他說,小區裏不少鄰居都去上老年大學了,要不咱們也去回回爐?老羅哼了一聲,我才不去,那都是老頭老太太!他堅持認為自己還沒老到那份上。他也不想去學那半吊子的書法或者國畫,或者做京戲的票友。他知道自己沒這個天分。收藏呢?這是很多他這個年齡的老頭常玩的。老羅想了想,也否了。沒那個閑錢。他覺得收藏純屬燒錢,誰都知道潘家園和大鍾寺的古玩市場裏沒幾件真貨。反正他什麽業餘的活動都沒有。前兩天他一個人端著碧螺春坐在電視機前,腦子裏突然冒出來“一生”這個詞。如此莊嚴正大的詞匯讓他覺得難為情,他習慣說“一輩子”。接下來他想到的是,這輩子怎麽有一大塊空白啊,畢業,談戀愛,結婚,生孩子,然後刷地就到了現在,就像一個水漂,浮光掠影地就要退休了。那白花花的漫長光陰裏好像啥也沒有,日子都給誰過了呢!

  年輕人說得好:沒勁透了!咬牙切齒地說。這麽時尚的話老羅說不出口,他隻能讓它在肚子裏咕嚕咕嚕地叫。說出口的是,提不起精神哪。

  老婆問,你說啥?

  老羅說,沒啥。到早市了。

  據說這是全北京最大的幾個菜市場之一,蔬菜運到這裏還沾著泥土和露水。買菜的主要是平頭百姓,也有個別開奔馳寶馬的,圖的是新鮮,他們莫名其妙地信任帶泥的東西。老羅大冬天都能在這裏聞到一股汗味。人很多,你賣我買,你吆喝我還價,跟鄉鎮的集市一樣,就是稍微正規一點。老婆是買菜的好手,拎著籃子在人群裏鑽來鑽去,身手矯健,完全不像個退休的老太太。老羅隻好跟著追,這麽多人,自己要丟了他會心裏發慌。之前丟過幾次,害得他在早市門口一等就大半個小時。老婆討價還價時有足夠的耐心。

  還是跟丟了。老羅找了半天沒找到,無端地就對自己生了氣。為什麽非要跟著她呢?又不是小孩子,怕什麽!他停下來,決定以不變應萬變,掏出根煙點上,在豆腐房門前的台階上坐下來,然後開始到處亂瞅,以此來給自己填補空蕩蕩的心慌。然後他看到了站在雜貨攤子前的那個男人,穿一件夾克外套,質量看起來不錯,拎著印有“會議紀念”字樣的青灰色帆布提包。四十多歲,生活絕對不會太難過,皮鞋亮得可以當鏡子用。老羅看見他把帆布包換到右手的同時,一個細長的紅色的東西不知道怎麽從上麵靜悄悄地落到帆布包敞開的口裏,然後他輕輕一抖,包扁了,敞開的口應該合上了。老羅疑心看錯了,一個紅色的東西真的存在麽?它從哪裏來?他站起來,看見那個攤子上擺滿了散裝和袋裝的火腿腸。腸衣鮮紅,細長。可是它從哪裏來?

  老羅想走過去看看,那男人已經轉過身站在了賣核桃的攤位上。他抓著兩顆核桃在右手裏轉,此刻帆布包又轉移到了左手裏。老羅看見他先是轉那兩顆核桃,一邊和攤主說話,也許是還價,然後他放下核桃又抓了另外幾顆,有人過來了,撥拉著核桃跟攤主說話,攤主向新來的顧客解釋,那個男人扭扭脖子,抓核桃的手攥成拳頭舉起來去撓太陽穴,老羅看見那隻手稍微鬆動了一下,兩顆核桃幾乎像幻象一樣掉落下來,就一刹那,老羅本能地往地上看,什麽都沒有。然後那個男人把手裏剩下的核桃放下,轉身往別處去,走幾步後開始把帆布包換到右手,包到右手的同時,兩顆核桃落進包裏。

  老羅發現那人的右邊的袖子卷了一圈,開口寬闊。

  開了眼了。老羅突然興奮起來,想衝上去做點好人好事。轉而一念,還是抓個現行才有說服力。就這麽辦,跟上去。他想象自己是個地下黨,豎起想象中的風衣領子,在黑夜裏盯住那個小偷,跟上去。太陽晃眼,小偷偶爾故作從容地東張西望。當他往後看時,老羅就往別處看。老羅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嘴唇發幹,這感覺讓他想到了二十五歲。那一年農曆九月初六,他把女朋友放倒,然後女朋友就成了現在的孩兒他娘。當時的感覺就是心動過速,嘴唇幹裂。放倒他。放倒他。

  那個男人站在蘋果攤前,突然改變了策略,他竟然實實在在地買起了蘋果。他挑了三個放進秤盤裏,拿著另外一個猶豫是不是要接著放上去。他拿著蘋果的手搭在貨架的邊緣,旁邊是更多的蘋果。老羅正納悶,那男人手一鬆,那個蘋果悄無聲息地往下落,沒錯,帆布包張開口在下麵翹首以待。還是偷了。老羅覺得自己走過去的時候像個老練的獵手,所以沒必要快,蘋果在包裏就是現行,沒必要那麽迫不及待。獵人要有風度,不年輕了,得把火氣降下來。他幾乎是麵帶微笑走過去,貼近小偷的那一瞬間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對賣蘋果的說:來二斤。

  他突然覺得就這麽放倒有點可惜,他的心跳和嘴幹才一小會兒,太短了。很多年沒這感覺了。他明白自己為什麽總覺得沒勁了,原因就在這裏,激情。就這個東西,激情在很多年前沒有區別的生活裏消失了。現在,身邊的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讓他重新找到了,什麽是激情?就是你猴急猴急地要做某件事,覺得生活充滿了向往,一天盼著一天過,這一小時一分一秒盼著下一個小時下一分下一秒,就是感到有很多力氣從手指頭、腳指頭和骨頭縫裏絲絲縷縷地鑽出來,在身體和大腦裏左衝右突,決心把一個個人、一件件事情放倒,利利索索地搞定。他兒子喜歡說,沒問題,搞定。所以,他得節約著用。先放他一馬。

  那天老羅一直跟到那小偷離開早市,他繼續目睹了他偷橘子、蒜頭、茴香和火鍋底料的全過程。他像個脫離了小偷身體的影子,遠在幾米之外。然後才想起買菜的老婆,趕緊往早市大門口跑。

  老婆正拎著菜籃子等得團團轉,見到他就說,你沒被當成南瓜賣掉啊?

  老羅說,誰賣得了我?隻有我賣別人的份兒!

  嘁,老婆哼著鼻子說,逛趟菜場還長本事了。

  老羅心裏說,那是,長不少呢。他沒說小偷的事。第二天還是周末,起床時他就跟老婆說,買菜時招呼一聲。沒特殊情況,老婆每天都去菜場,因為那些菜每天隻帶一次泥土和露水。

  小偷真去了。老羅懷裏像揣了個賊,激動得兩腳底下踩了雲彩一樣。老婆說,別跟丟了。老羅說好,轉身去了另一個方向。那小偷沒讓他失望,換了身衣服,依然像模像樣,帆布包倒是沒變。偷東西之間的空閑裏,他還抽上了煙。這就越發讓老羅奇怪了,他抽的是“中華”,打火機都不是常用的一次性的那種。怎麽看都像個有點身份的,起碼不至於靠小偷小摸為生。老羅覺得更有意思了。盯住他。那天小偷在早市轉悠了大概一個小時,偷的東西計有:梨、蘋果、核桃、土豆、聖女果,以及數個螺絲帽和一個自來水龍頭。後者是在早市最南邊的五金市場裏偷的。方法基本相同。

  老羅的初步判斷是,此人不是主題小偷,專衝著某一類來,而是遍地開花,哪個順手來哪個。從理論上講,這樣的小偷純屬濫偷,老羅有點瞧不上,職業操守不過關。這麽想老羅就笑了,成什麽事了,都替人家上綱上線了。他在猶豫是不是要將小偷“現行”一下,小偷不偷了,拎著帆布包徑直出了早市。那家夥的身材寬大,背影很有點樣子,他從早市大門口消失的時候,讓老羅多少有點失落。興奮到此告一段落了。

  一把年紀了老是走丟,老婆很生氣,這還沒退休呢,腦子就不夠用了,別是老年癡呆提前來了吧。老羅直打哈哈,說沒報告擅自上廁所了,下不為例。果然就下不為例,因為那小偷從周一到周五就沒露過麵。老羅有自己的小九九,每天一大早主動請纓,跟著老婆往早市跑,理由是鍛煉身體。反正他單位近,從早市回來再去上班也不遲。老婆嘴上感歎太陽從此打西邊出了,心裏頭還是沒當回事,以為老羅回過神來了,知道心疼自己的身體了。事實上老羅的確有了可喜的變化,過去你嘴皮子說出血讓他步行或者騎自行車上班,他堅決不幹,就四站路非得在公交車上晃過去,現在好了,開始騎單車了。老婆高興,老年人養生有一條:能走別坐車,能站別坐著,能動別躺著。老羅身上有點勁兒了,前天晚上竟然往她被窩裏鑽。這可是大半年來的頭一回。

  她不知道,老羅眼看那點精氣神就沒了。五天了,那小偷影子都沒見著。周六一早起來,老羅覺得哪個地方有點不對勁兒,刷牙洗臉吃早飯,別扭勁一直跟著。飯後接了兒子的電話,因為說話斷斷續續,兒子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老羅條件反射似的摸住胸口,發現原來是心在慌。問題是這太平盛世的心慌啥呢。放下電話他又抱著一壺碧螺春發呆,老婆拎著菜籃子從廚房出來,那籃子一閃,老羅找到毛病在哪了。早市,那小偷,今天他會去麽。老羅噌地站起來,老婆,走,咱們去早市。

  謝天謝地。老羅看見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時,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像連喝三杯咖啡,精神頭立馬起來了。他又換裝了,另一件藏藍色夾克,還打著藍白條紋領帶,皮鞋依然是鏡子。沒準出了早市還要幹正事。周末他才來。老羅明白了,周一到周五得上班。他跟老婆說,他想去五金市場看看鞋架,家裏那個得退休了。然後一直若即若離地跟著那個體麵的小偷。

  幾乎和前兩次沒區別,來來回回就是那些小東西,一個兩個,一點兩點。老羅算了一下,照這麽偷法,一年偷下來也不值那一件夾克的錢。那他到底在忙活什麽呢。老羅覺得自己不能再憋下去了。他跟著小偷把早市逛了一遍,跟著他出了大門,看見小偷走到一輛奧迪車前,在他打開車門的時候老羅衝過去。

  老弟,老羅說,指著他的帆布包。我想問一下,你要這些小東西幹嗎?

  小偷眼睛陡然放了光,接著又暗下去,買菜啊,你們家不吃菜麽?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小偷笑了一下,打開後麵的車門,老哥,能到車裏談麽?

  老羅猶豫一下鑽進了車裏。小偷遞給他一根“中華”煙。發動引擎,車離開早市門口。換個安靜的地方,小偷說。

  一根煙沒抽完,車到了五環外。老羅一點都不害怕,這在過去沒法想象。陌生人的車,跟著人家走,誰知道會出什麽事。停下時,路邊是野地,很快風格怪異的樓群將在這裏長出來。小偷拎出帆布包,對著一個吹掉了蓋子的破垃圾箱把偷來的小東西全倒了進去。

  這東西我一點都不缺,他說,圖的就是個樂子,刺激。

  老羅伸長脖子往垃圾箱裏看。上周末他看見的蒜頭、橘子和火鍋底料等也在。這地方有個垃圾箱已經是怪事,現在它歸麵前這體麵的家夥專用。

  說了老兄未必理解。小偷見他不吭聲,又遞一根煙,我就覺得生活沒勁,多少年過一樣的日子。煩。有時候連覺得煩的心思都懶得有。嫌煩是要力氣的。這事不算新鮮,你別笑。不過,偶爾調劑一下,就不會乏味得想死了。

  老羅說,看樣子你算成功人士吧?

  衣服?小偷撣撣衣服下擺,又拍拍車頭,車?然後笑了,說,做皇帝也會無聊。這跟你幹什麽沒關係,跟你是誰也沒關係。跟這個有關係,他拍拍腦門又對著心口窩捶了兩拳。再好的日子多少年過成了一天,你也會想死。

  我懂,老羅說。所以我沒當場把你揪出來。

  謝謝,小偷說,我姓周。對,叫我小周就行。您貴姓?哦,老羅,你是不是覺得這事不堪?他的意思是說,他沒有勇氣幹更刺激的,比如搶銀行,他不需要更多的錢。他也不想給別人帶來更多的傷害。他的確順手捎帶了不少小東西,但他記得在哪順的,過段日子他就會在那家隨便買點東西,盡量不讓他們找零錢,欠他們的他會還回去。

  小周說,當我想到還能過上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時,我就覺得生活還不至於那麽糟。而且是一種多少有點驚心動魄的生活。我們可能隔三岔五需要一點這樣的驚心動魄。對,你說的沒錯,激情。它讓你煥發出了一點激情,盡管不太體麵。

  沒想過換一種別的幹幹?老羅的發問其實是在為自己找答案。

  想過,沒找到。小周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就喜歡上這種小偷小摸了。當初朋友告訴我的時候,我覺得這玩意太糟糕了,簡直下三爛。開始我隻是想向朋友證明一下我絕不會幹第二次,可是我幹下來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直到現在。兩年了。

  小周的朋友跟他一樣要什麽有什麽,就是沒勁,偶然一次順了超市的一塊香皂,上了癮,一下子對生活充滿激情,從此欲罷不能。當然現在不罷不行了,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腦袋裏長了個東西。

  老羅說,我理解。我不說。不會說的。

  老羅想,他們跟我一樣沒勁,手就向核桃伸過去。這是經過認真考察之後,最保險的東西,小而圓。借鑒小周的經驗,老羅提前把外套的右袖管襯裏和襯衫在臂根之前用別針別在一起,確保東西進來後不會再往裏滾。他舉起攥著核桃的拳頭去撓癢癢,上麵的四根手指稍稍一鬆,一顆核桃落入袖中,先是一擊,然後一條微小迅疾的軌跡到了臂根處。落地和滾動的聲音全世界的耳朵都豎起來也不會聽見,但在老羅的耳朵裏,如同鼓鳴。他感到心動過速和唇焦舌燥,嗓子眼幹得咽不下口水,他覺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二十五歲。他站在核桃攤子前兩秒鍾,但他覺得長過數年,離開的時候步法踉蹌慌亂,踩到了一個無辜的腳後跟。說對不起的時候他完全結巴了。他握著拳頭端著胳膊,走了很遠才把左手的包換到右手,口敞開,那顆核桃順利滾下來,落進包裏,他不敢往包裏看,但他知道,一定完美地落在裏麵。繼續走,一直到了魚市才停下來,打開包,果然在,空蕩蕩的一隻大包裏隻有一顆核桃。老羅的眼淚慢慢就出來了。他感到了驚險後的疲憊,一P股坐在魚市門前的台階上,滿地魚鱗也無所謂。

  早市還在喧鬧,誰也不會知道剛剛丟過一顆核桃。老羅坐在那裏抽了一根煙,把疲憊和驚恐一點點吐到空氣裏。他興奮地想,這不光彩的一天啊。

  不光彩的一天又一天。老羅做得很好,他對自己相當滿意,原因不僅在於一天天過去他從來沒有失過手,當然他本來就不是貪得無厭的那號人,還在於過去的一天天裏他勁頭十足。早上一起床他就有興致吹幾聲口哨,在單位他的工作效率甚至勝過小高,搞得年輕人都打聽他老婆給他吃啥了,下了班他及時回家,看書、看新聞、養花和陪老婆聊天,每周至少一次要求跟老婆合蓋一床被子。老婆開始還對他的勤奮難為情,習以為常就坦然笑納了,想起來就誇他兩句:第二春就是好啊,老羅你第二春了。

  半夜裏老羅也會煎熬,他實在想不到自己也會幹這種事。他老羅這輩子都沒希望成個大人物,但還算堂堂正正的普通人吧,這事整的。可他戒不了,就那幾個小動作怎麽就那麽讓人放不下呢?能讓你一遍遍回到二十五歲。他很苦惱,“痛並快樂著”。這話是小周說的。他們周末經常能在某個攤位前會師,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你動過這家了我決不再動,咱們得替人家考慮。他們會在某個角落交流和懺悔。

  老羅說,老弟,我覺得咱不能再幹下去了。

  小周說,老哥,我都決定過八百遍了,還是來了。

  為什麽會他媽的這樣呢?

  我哪明白,小周說,我如果知道,早他媽洗手了,亂糟糟的菜市場我過去十年不看見都沒興趣。有時候做夢,一群賣菜的在我家裏跑來跑去,攤子都擺到我飯桌上了。一定是出毛病了。沒辦法。咱們跟名人學,就痛並快樂著吧。

  老羅沒吭聲。之後他為自己開脫,多大的事,想開了也沒什麽,打一巴掌揉一下,那一巴掌為的是自己痛快,揉一揉是替賣家,多揉幾下就是了,揉重一點就是了,買東西多給他點錢。這個他不必和小周交流,他是老江湖,一定也是這麽想的。

  現在老羅幾乎每天都來早市。老婆參加了小區的老年俱樂部,早飯之後要去小公園裏排練扇子舞,腮幫子上點著腮紅,穿粉紅的衣服,搖起扇子像扭秧歌。既然老羅前所未有地熱衷於早市,就充分放權讓他去。弄得老羅不去都不行了,免得老婆生疑。

  遲早會出事,這點老羅還是能想到的。你在河邊走,不濕鞋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老羅決定,退了休,也就是4月28號之後,堅決不幹了。他相信進入一種全新的退休生活之後,生活會讓他刮目相看。不一樣了嘛,沒理由再無精打采地活下去。他等著嶄新的4月28號。出事是在3月15號。消費者權益日,老羅被抓了個現行。

  都怪老婆催得急,出門前沒來得及把呢子大衣的袖子處理好。老婆跟著俱樂部去商場門口跳扇子舞,慶祝花錢人的節日,和老羅去早市順路。老羅想,那今天就不動歪心思了。他在早市逐一買好老婆交代的東西,正打算回家,看見了紅棗。耀眼的一堆,像一座紫紅的小金字塔。瞄一眼,老羅知道這棗子是上品,個頭大,曬得好,肉質細膩甜到你心裏去。得買兩斤。他走到攤子前,如果不是“職業病”不講道理地發作,那隻能認為是鬼使神差,他都不知道怎麽就讓紅棗順著右衣袖滾進去了。好幾顆,這對老羅來說早就不是技術難題,他和小周一樣成了老江湖。然後他才意識到有東西卡在胳肢窩裏了,他沒法像過去那樣自如地放下胳膊,也不敢隨便動,一動就可能從衣服裏漏下來。他隻能嚐試著夾住那幾顆棗,等離開攤位再作處理。這時候他看見右前方有個人笑眯眯地向他走來,比小周大不了幾歲,衣著鮮亮,應該不是地攤貨。他問老羅,胳肢窩裏夾的是什麽?老羅的汗在一瞬間覆蓋了整張臉,他看見自己的右肩膀因為緊張和用力,陡峭地向上聳起。

  那人說,我注意你很多天了。

  老羅胳膊一鬆,紅棗從呢子大衣裏落下來,在腳邊,一共七顆。出乎老羅意料,因為七顆棗一次落進去,難度實在太大。

  在派出所裏,那個人對著警察打開他功能先進的手機,把一段段錄像展示給他們看。這一段裏是老羅和核桃,那一段裏是老羅和蘋果,再一段裏是老羅和一把小刀,還有老羅和火腿腸、生薑、透明膠帶、板栗、柿餅等等。

  警察指著錄像裏的老羅問老羅,是你麽?

  老羅點點頭。

  警察歎口氣,還有一個月就退休的人了,你怎麽幹這種事呢?

  老羅沉默半天,突然說,我想跟他說句話。他用下巴指指抓住他的那個人。

  警察說,問。

  你為什麽這麽久才揭穿我?老羅說,咱倆是五十步笑百步。

  那人漲紅了臉,一句話沒說。

  老羅說,我理解。

  警察在一邊嗬斥,怎麽說話呢,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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