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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內心有個寬銀幕……--答詩人楊鍵問

  龐培

  楊鍵:我首先想請你談談你對五四時期散文作家的看法。實際上在那個時期已經形成了一個較好的散文傳統,以後又再次中斷。你認為,通過近五十年努力,我們的散文與此銜接上了嗎?

  龐培:回答可以連篇累牘。首先,我們自己的現代文學變革身處一個人類文明的大變革時期,可以說是徹頭徹尾的“身逢亂世”,在西方,工業革命,兩次大戰,民族國家,自由、民主、生態、科技……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震蕩。在1919年的中國,胡適、梁啟超他們倡導的“少年中國”從一開始就處在“內外交困”的時代風暴中,不僅文學本身,其他各行各業,尤其中國人的生活方式,都在根本上受到二十世紀典型的命運變革,漢語說話的聲音完全變了。仔細再看,動作和表情也完全變了,這就是你在一篇采訪記中曾經談到的“中國人臉上的表情變少了……”我對你當時說這句話時那種悲痛的聲音記憶猶新。我們仍舊沉浸在此一悲痛中。因此,你談到的中斷很難說有什麽確切的年份,這種中斷也許早在“五四”之前就已經局部悄悄地存在了,發生在諸如陳子龍、夏完淳;或者更靠後一點的沈複、曹雪芹這一輩文人誌士的身上。從大的範疇講,這是現代和古代之間的“中斷”;從局部來講,是新與舊、文言與白話、美與醜之間的分野。那麽,我理解中“較好的散文傳統”是指較好的寫作者的涵養和境界,較好的文人生活、作品和命運,從這一點上說,我比較喜歡那個時期的廢名、梁遇春、沈從文。優秀的文學家當然不止這幾個。但我以為這三個名字代表了我心目中那一個時期傳統的美好形象,最多加上一名《南行記》作者艾蕪。某種程度上,他們幾個當年的努力和尋覓在今天的中國已經是無可挽回地夭折了。他們不僅朝向古代中國,尤其鍾情傳統的鄉土中國,這四名作家裏麵隻有梁遇春的文字稍稍西方或歐化一點。但在梁的時代英國小品文的帷幕還沒完全落下來,還在進一步發展之中,可這名早逝的大師用中文寫得竟然絲毫也不比普裏斯特利或盧卡斯們差,這真是讓人非常地吃驚!從這一點上來說,當代散文之“銜接”大概遠遠不及廢名、梁遇春他們那一代寫作者的“銜接”……

  楊鍵:對古代散文你怎麽看?我們這一代在這一方麵是最薄弱的。從古代散文那裏我們能夠得到一種什麽樣的營養?

  龐培:時間的營養。深睡眠。這些讀不懂或隻能部分讀懂的古籍甚至潛伏在我們每個人的夢境深處,它們不僅出現在夢境中並且引發和生發出一係列新的夢境來。漢語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象形文字,我們通過閱讀一些古代散文,能夠體味到它們內在奧秘甚至字形的演化,它們一點點啃噬著人類的時間,其牙齒就是記憶、修辭、美……讀一本《夢溪筆談》或者《尚書》,你總是能夠聽見那些時間深處的聲音,因此,屬於漢語的時間和聲音是其中最珍貴美好的營養。

  我意猶未盡……

  楊鍵:我私下裏認為,經過20世紀下半葉的種種巨變之後,在中國,會寫一篇像樣文章的,不會超過二十個人,你認為中國散文的前景如何?寫一篇文章的奧秘在哪裏?

  龐培:這二十人裏會不會有我(一笑)?

  話說回來,散文確實擔當著比其他文體更普遍意義上的“文章”概念。也因此,散文的前景就是“人”的前景。我不僅明白你提問的重點,並且同意這其中對所謂“中國當代文學”的尖銳批評。“粗鄙”一詞也許可以涵蓋你所追問並擔憂的現象。曾幾何時,中國的大街小巷,到處是鋪天蓋地的粗鄙文字,從散文這一方麵看,中國人不僅遠離崇高很多年,也與美好、美妙的情感體驗久違了。我敢說這是一種美好的文學的兩麵或兩極,崇高,是其內在的心性、理性,而美好是外在的感性形式。全部五十年來的文學,在我們談論的這一層麵都愧對哪怕再普通不過的中國人的感情。文字不僅蒼白失神,反而反過來地甚囂塵上,助桀為虐!還是換個話題,寫一篇文章的奧秘何在?我以為正在這些普通的常識問。

  我理解中的“新散文”之“新”也就在恢複普通和日常的“新”上麵。我們不可能再回到“五四”胡、梁他們的時間坐標係上了,但他們當年所振臂一呼的“少年中國”仍舊是過去一百年裏最偉大的人文口號。這種精神,這一份複興中華的光輝憧憬仍舊激勵著我們更具實驗性質的創作。文章的奧秘,在於你心之所係,心靈歸屬的地方……

  楊鍵:1996年,當你的《低語》出版以後,引起了很大反響。尤其在南方,有好幾位散文作家,比如黑陶、鄒漢明等,都曾受到你散文的影響。產生這種影響的主要原因仍舊是因為你寫出了“江南的魅力”。我有時甚至認為,沒有你的出現,“江南”一詞看上去都是一個死去的字眼。尤其你最近的《小城童年》,看完這本書我才感到,我們小時候的江南已經死去,但都在這本書裏得到了保存。你的出現使得“江南”一詞,得以再生,而“北方”目前還是一個死去的字眼,似乎還沒有人能夠把“北方”救活,我想,請你談談目前南方和北方的散文狀況?

  龐培:至少我們前麵提到的“五四”年代,幾名散文大家都是南方人。北方的停滯、蒼涼已經數百年。蕭紅的《呼蘭河傳》是個例外,這是唯一堪與北方大地的命運和風景相匹配的小冊子。我也注意到了這個現象。似乎中國版圖上的北方比南方更早進入了文學的“風化或鈣化”期。在當代,人們可能會說周濤、史鐵生、張承誌、張銳鋒……散文界有幾個耳熟能詳的名字,但這些名字與我無關。他們當然也有優秀之作,但卻既跟現在談論的“北方”無關,也跟一般意義上的世界文學視野相錯開。這些作家的情形確實很奇怪,有點像切爾諾貝利核泄漏之後該地區的生物變種。作家在中國,多麽容易成為孤獨的生靈的變種啊!我不能保證這種情況有一天不會出現在我身上!“核泄漏”無處不在啊!講了這些話,我都再沒興致跟你聊你提問的“江南魅力”了。

  《小城童年》裏有我們小時候的江南,這是實話,但我卻慚愧。我自感並沒有把這無限遼闊的兒時的江南說完全、哪怕局部栩栩如生地呈現出來。

  那樣的童年相比較以後的“70後”、“80後”實在是我們一代人的幸運。雖然古典中國已人去樓空,但我們確實以我們童稚的眼睛看到了它們即將頹圮的戲院、門樓,雕花的廳堂、天井、弄堂以及幾乎全部的舊江南的空間元素。我說過很多次,古典中國最後的身影,江南最後的背影被存留在了我們20世紀60年代人眼睛裏,這是一個辛酸的話題。有一次我去古鎮同裏,在一家臨河的茶館吃茶,我下樓梯時突然停下來,因為自己在樓梯上走路的聲音嚇著了我自己,那個聲音仿佛是我的前世!我們平常很少有機會經過那種年代久遠的舊式木樓梯,這一次,我豁然開朗:我仿佛在那家舊茶館的樓梯一角,聽到了遠去江南的腳步聲,恍惚中,一個淒美水鄉的背影正在轉身,下樓……直到今天,我也沒能把那一天的感覺寫進一首詩裏。那腳步聲還在我內心深處回蕩……

  楊鍵:你的作品裏有強烈抒寫自然與女性的傾向。而我們這個時代,現在最突出的災難就發生在這兩個領域,其中的破壞性巨變是前所未有的,請你談談這兩個問題。

  龐培:自然與女性,幾乎是我的另一個童年。相比較塵世童年,它們來得持久而永恒,這正是我在其中流連忘返的原因。

  除了書籍,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我的媽媽。她隻是貧窮年代一名普通的紡織廠女工。但在她身上,我卻幾乎看到了中國女性的全部,或命運的全過程。她的美一直在震撼我,引領著我。她就像是一部我日夜在心裏放映的電影巨製,她的模樣,說話、走路……足以讓--不一定讓我,讓世上的另一個人--也許更加聰慧的一個--讓我們去獨力發明一種比電影的發明更了不起的記憶術。我相信,對於詩人和作家而言,普魯斯特的發明就遠遠超過了後來多用於商業範疇的電影。我內心有一個寬銀幕,影院觀眾席上自始至終都隻有我一個人。而在歲月的黑暗觀眾席上,我一定是最癡迷、最廢寢忘食的那一個。從這個意義上說,《小城童年》仍舊隻是一個開始,是一次私底下怯生生的對母親或兒時江南形象的單純複製。我還沒有真正寫出我自己--

  龐培評集

  小說、散文、詩歌,龐培多文體的寫作,從來都根植於自己身體的記憶和精神的漫遊。而且,在他的每一個作品中,似乎都有著故鄉遼闊的江麵和清涼的流水。與更多的炫技派不同,龐培是文字養大的,所以他的文字也是肉做的,帶著人情,也帶著動人心魄的體恤與悲憫。

  --龐培獲獎作品《龐培作品》授獎辭

  我從《低語》開始熟悉龐培的文字。覺得他的文字適合於下午和靜夜的時候閱讀。讀著他的《低語》,那裏麵的物象、場景,就如散落民間的豆粒,它嵌進路邊的水溝,滾進小巷深處,小心而又精到:有時也如一滴一滴的簷水,能聽到它的輕輕落地的聲音。龐培的文字顯然不是為急性子人寫的,得靜下心來閱讀,慢慢地體會。如果你能聽到豆子落地或是水滴擊石的聲音,那你就能讀出龐培的《低語》中的這些小心翼翼的高品質的文字。

  龐培的文字一直具有低語的品質。我能從中看到類似夜行動物的走動。這些輕材質的文字在這裏也同樣地具有擴展的麵容,它能使得我在午後的閱讀中,在體味它的特有的夢境般質感的同時,也慢慢地去體味它的滴水般的聲音,“咚!--咚!--”“滴--答--滴--答!--”

  --馬敘《通向意象的道路:讀龐培》

  我總覺得龐培的詩或散文,是在一個大的天人合一的氛圍裏展開的他的愛慕和敬畏。這種愛慕和敬畏被他保存得如此之好,以致所謂的亂世之音隻是其中可有可無的回響。這大概正是龐培的詩和散文可涓涓不息的奧秘。據我所知,龐培在任何時候都是可以寫作的。他似乎在一個永難窮盡的源泉裏、在某種重大的恩澤裏言說,這自然而然地使他葆有一份對人和萬物的親情。對於我來說,龐培的存在,就像許多年前還沒在遭人為破壞的鄉下的一個早晨,沒噴農藥的大米是用柴火來煮熟的,我被那煮稀飯的香味香醒了,接著被那個早晨的清新所浸潤和改變。此時,他已來到我的窗下,他有那麽多樸素的歡喜要告訴我,我們兩個放牛娃,要去村子裏最老的柳樹下放牛,他在前麵,我緊隨其後。

  --楊鍵《純潔心》

  龐培的散文緩慢而憂鬱,就像雨天走在青石鋪就的巷道裏,兩邊是陳舊的黑瓦木屋,路邊則是碧綠的苔蘚。於是,龐培的散文就與這個時代的時尚劃清了界限,他內心所固守的東西與紅塵滾滾的虛假浮華是不相幹的,甚至是抵牾的。他在自己的世界裏回憶或遙想,也可稱作“生活在別處”。

  除了他的散文,我對龐培一無所知,但僅憑他的散文,我就可以肯定這是一個有獨特追求的作家,一個卓爾不群、既有堅決拒斥也有不可出讓的東西的作家。他平實的寫作既不豪放也不婉約。他仿佛也並不刻意追求什麽,但他的平實裏卻沒有絲毫的市民氣,那是一種高貴、自信和平靜的平實,是一種充滿了浪漫氣息的平實。在一個從眾之風無處不在的時代,龐培的散文在“五種回憶”中為我們帶來了另一種氣息。

  --孟繁華

  張銳鋒、鍾鳴、龐培、於堅將世間的一切都包容於自身的寫作之中。在他們看來。散文是最高級的文體,連最偉大的小說都是非小說的,他們都呈現出一種散文化的特征。他們這種百科全書式的寫作為的隻是一個簡單的原則:真實。他們印在文本裏的螺旋形指紋,重疊著曆史、天象和血液運行的軌跡。塵埃落定,山巒顯形,“如此單調的世界竟然讓人如此依戀,這裏記存著秘不可尋的人的奧義。人們在四季窺望,看到的大約就是這些了。然而正是這亙古不變的簡單內容,使人感到憂傷和疼痛”。

  --祝勇

  他是豐富的,又是單純的,有著江南之柔之水的氣質,同時又具至剛的一麵,一個詩意的矛盾。作為中國的散文大家之一,龐培的行文有一種燦爛廣大而又波濤洶湧的功夫,但更多的卻是一種擋不住的急迫。他要熱烈地表達,不管虛或實;他要精神飽滿地行走在江南的大地上。無論歌聲的古老或新鮮。可以說他是江南最明亮的水之詩人,充滿了少年江南的朝氣。

  --柏樺《論江南的詩歌風水及夜航七人》

  龐培筆下的少女更具有生命的熱情。也正是熱情使龐培的語言更為敏感恣肆,音域更為廣闊舒展,龐培的少女傾向於生、傾向於自由甚至洪亮,他絕沒有蒲寧那種暗淡零落。讀龐培的《少女像》往往讓人喘不過氣來,他那太熾熱的才情、他那魔術般的時常濃得化不開的文字如疾風般暢快淋漓、迎頭撞來,我們好像真的乘上了他歌聲的翅膀與他的文字一道飛向了遠方,不是輕盈地而是火熱地、飽滿地、堅定地飛向了遠方。

  --柏樺評龐培的《少女像》

  讀龐培的作品就仿佛進入了一個繁美,細致,優雅,奇幻,充滿不言而喻的喜悅中透射出藍色的憂傷。建造出這樣的世界是很難但又是具有挑戰性的,一個真實又幻美的世界,從龐培的詞語裏誕生。

  在這個嚴謹有序,時時刻刻都強調自身的責任,強調順從不容置辯的、絕對戒律的世界裏,一個人要堅持斷言自主,這又需要多麽冷酷無情的行動,戰勝那種非生存的意義;需要多麽堅定的個人意誌,這就是心靈測繪員的使命。

  --龍安《心靈版圖的測繪員:龐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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