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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寫作的龐培

  祝勇

  龐培不止一次地邀我到他所居住的城市去,那是一座長江邊的小城,我想象得出它的寧靜,適合於詩人,和過小日子的市民。這兩種人,都可愛,而且,可敬。而我的腿,卻時常被大都市絆住,被一些莫名其妙的臉所圍困,寸步難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相逢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中國人將此稱為緣分。緣分讓我認識了龐培,我將此看作命運的某種犒賞。

  與龐培談話是愉快的,如果在江邊,無人,有茶,有幹淨的風,就更愉快。這是我向往那座江南小城的唯一原因。如果沒有龐培,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產生去那裏的願望。那座城市的市長不會願意聽到這一點,他可能會拿出一大堆GDP反駁我,但在我這個偏執狂眼中,所有的GDP加起來抵不過一個作家,盡管在那座小城裏,可能沒有幾個人對這個寫字的人有所耳聞。我珍惜與龐培的每一次交談,盡管我們的語言無比散漫,沒有主題,也沒有邏輯,但它們令人懷念。我們曾經不止一次地共同旅行,我們說過的話都被風吹走了,但我覺得它們是有意義的,並以某種秘而不宣的方式影響著我內心的成長。在大多數情況下,談話已不是談話,是談事,每場交談都有實在的內容,並且,必須取得切實可行的、哪怕是階段性的成果。人們關注於語言的“有效性”,把沒有成果的交談視為浪費時間。它更像是談判。城市裏的所有語言,正日複一日地演變為某種談判語言。我們的交談,正淪為談判的一部分,委婉或者直白,每個詞語都明確地指向利益(即使談戀愛也不例外),為顯示隆重,還須以酒色財氣,以及一整套眼花繚亂的潛規則作為陪襯,這使交談變成一種儀式。在這裏,我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喪失交往能力。在紙頁上,我掌握著調動和支配語言的權力,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已經無法控製語言,卻被語言所控製。在不同場合,對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必須小心翼翼,切忌隨心所欲,這令我無所適從。

  這使我真正的談話對象局限於一個較小的範圍內,具有某種內部交流的性質。此外,除了一些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的必要話語,我已不願多說一個字。我的語言區域日漸萎縮,城市的規則讓我逐漸失語--它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的意見已經無關痛癢。我隻在紙頁上表達自己的想法,我最後的發言權就在這裏。我想,龐培也是一樣。所以,我們喜歡彼此交談。正是像龐培這樣的朋友,使我的交談欲望再度膨脹起來,語言重新變得豐沛。我喜歡龐培,原因之一是與他交談體現了語言的快感,我們的談話,像一隻小船,在水上漂浮,沒有方向,卻讓我領略許多風景,訴說或者傾聽,都是幸福的。這是一種真正有效的談話,而別人的有效原則,在我們眼裏則統統無效--那些直撲功利的談話,或日談判。餓虎撲食般,令人望而生畏,對我們而言,那才是真正的浪費時間。

  龐培年齡不小,已坐四望五,人到中年,但他沒有一張風塵的臉。他表情幹淨,憨態可掬,語言中不乏孩童般的魯莽,清澈見底。秋天裏,我們一起沿川藏線行進,在一個村莊,他被藏族少女的笑容感染,他說:“隻有在不通柏油馬路的地方,才看得見這樣的笑容。”但在我看來,龐培的笑,與其有相似的屬性,令我想起一句俗語:“從心底樂開花。”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句話的準確性。我驚異地感到,當我們試圖尋求某種最佳的表述方法的時候,最準確的表達,早已被前人說過了。龐培的笑容,是中國式山水的產物,與柏油路無關--猶如他筆下的烏篷船,“是典型的中國式夢境的產物”,“是中國古代人民對於河流、水鄉、日夜的精妙看法”--它與道路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遙相呼應,但那道路不是城市裏的柏油路--在城市裏,像他所有的語言和行動一樣,他的笑會顯得另類,不合時宜,並被作出錯誤的判斷。通常認為,與山野相比,城市是安全的,以紅綠燈為代表的各種規則確認了這一點,並通過警察、小腳偵緝隊以及層層疊疊的“組織”得以貫徹,令行禁止,而在山脈與江河之間,則隱含著風險。但龐培的世界觀完全相反,他的語言和表情,表達了他對鄉野的充分信任,以及對都市的深刻懷疑--那裏遍布歧路、旋渦與陷阱,隻有在鄉間,人類才像自然界所有的事物一樣,保持著它原有的麵貌和秩序。從他的談話,乃至文字問,我聞得到山川草澤的氣息--那次川藏之旅,我和澤仁康珠在甘孜州首府康定等他,他一下車,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與我們打招呼,而是徑直奔向路邊的折多河(我心頭一喜:我又看到了那個龐培!),他對河流的渴望超越一切--這種對比,在他的《旅館:異鄉人的床榻》一書中表達得清清楚楚。他筆下的《噩夢旅館》、《瘋旅館》、《失憶旅館》,與《徽州旅館》、《銀杏旅館》、《走廊飄浮在幻覺中旅館》有著本質區別。他說:“我不懂推土機、掘土機、標尺、鋼釺。敲向明末馬頭牆的鐵錘--某種程度上也在敲向陸遊、辛棄疾、金聖歎、範成大、陳子龍--我也不懂電視機(我小時候就不懂)、電話、電腦、廣告、遊樂場、公安、導遊……這些我一概不懂。我隻懂房子的內封閉結構、門楣、門雕、雀替、抱鼓石、古代詩詞和田園美景的血肉相連。我隻懂天上的雲,‘瞧:那些雲--在飄,多麽美妙……’(波德萊爾詩句)--我隻想對著路人(周圍仍舊活著的路人)發問:你們的家園在哪裏?變成了什麽樣子?為什麽?”我理解這種情感。

  多年前,我們一起上了三清山,又一起去的婺源。在那裏,我覺得他說出來的每一句都是詩。或者說,那些詩句不是他說出來的,而是婺源借用他的口說出來的,婺源以這種方式表明了對他的充分信任。在山野、村莊,以及老房子中,他像發言人,擁有某種表達的特權,因為他熟諳它們的命脈,所以,他的語言比我們任何人都要準確和生動。可惜他說的很多話我都沒有記下來,隻記住一句。那時,我們住在一座老房子裏,龐培說,在清晨,房子裏的家具是一件一件醒來的。我之所以記住它,是因為我後來把這句話剽竊進自己的文章裏。我把他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蔓延開,這才有了我的《婺源筆記》。

  我相信很多人不喜歡龐培的文字,因為他的著作裏不能提供關於成功學的任何信息。在世俗的眼光裏,他不能稱作“成功者”。他甚至曾經把自己的處境命名為“落魄”:

  貧窮就像吸毒,也有一種特異的魅力,容易使人上癮,尤其對於窮人中間那些性格孤僻、懦弱的人。我曾經跟一個朋友講到這一點,他瞪大了吃驚的眼睛,似乎沒有聽懂我的話。一個人在社會上落魄,一般的境地尚不算淒涼,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從中嚐到落魄的甜頭,他就成了真正落魄之人,可以說是拿到了此一行業的合格證書。就像車工、鉗工們有升級考試,分成八級來衡量其手藝高下,貧窮也有它不同的層次。很多年代裏,人類對於貧困保持著精細的味覺,這是使人歎為觀止的準精神領域。因為貧窮使我們的身心墜向真正的民間,孟子說的“餓其體膚,勞其筋骨……”正如一個人在完全絕望時反而獲得清醒的神智,非常惡劣的窘迫和貧困同樣帶給我們異常敏銳的感官。我想,波德萊爾、坡維康、德昆西和哥爾德斯密,以及克漢姆生、哲學家斯賓諾莎、小說家讓熱內,全都深諳此道。因為,人本質上是一名乞丐。而人所能夠做的最華關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大地上沿途乞討,終生流浪。人一旦在其苦澀的根部嚐到貧窮的甜頭,他就會喪失掉他在世上大部分味覺。另一方麵,在現代社會中,人要學會在貧窮中保持從容的風度,是多麽困難啊!需要怎樣的勇氣,我們才能在此黑暗的角落安然入睡?“貧窮而能聽見風聲也是美的”(布萊語),這是詩人簡潔的概括。而我把貧窮本身看做一筆不菲的財富。它就像一把磨不快的鈍斧頭,雖不靈便,使用起來效率很慢,但是結實,耐久。我並不願眨眼之間就把它丟棄進廢料箱裏。

  在這篇短文中,實在不該作這麽長的引用,但這是當代中國散文中最令我癡迷的文字之一,我不願在談論龐培的時候舍棄它們。在川藏線上,我向龐培談起這篇文章:《紙上的季節》,發表已經七年,我還記得它的某些片斷。這使我相信文字不會消失,我相信在好的文字中,存在著某種守恒定律,它們可能被分化,成為一個個微小的碎片,在時光中流失,但它會像米粒一樣,以隱秘的方式進入我們的身體。它們看上去不在了,實際上還在,成為我們身體的一部分,並為我們提供力量。盡管在龐培看來,這並不是他最看中的文章,而且,當初在發表的時候,《人民文學》作了許多刪節。這段文字以殘章斷簡的形式出現在我麵前,但它並不是殘茶剩飯,我沒有見過有一段話像這段話這樣深刻地表達了寫作者在世界上的處境--既落魄,又優越。我相信他寫下這些話的時候,不是帶著白怨自憐,而是摻雜著某種優越感,某種超越於物質層麵的輕鬆和自由,就像孔子表揚過的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我沒有打聽過龐培的私生活,但我相信他對貧窮的描述是真實的,一個不在困厄中的人,寫不出如此深邃的話。這使他的目光始終在下方,在民間。他寫了厚厚的一本書--《阿炳:黑暗中的暈眩》,獻給瞎子阿炳--一位困厄的天才。在民間,他保持著平視的目光。像在《鄉村肖像》裏那樣,寫肉墩頭、搖麵店、小學堂、鄉公所、蠶種場、白鐵匠店、漿粽店、澡堂、舊橋、鍾表店、烏篷船、蘆葦、琵琶、目連戲、青衫、水袖、黃酒……所有平凡的事物在他的描述中變得讓人眷戀,就連街邊上一字排開的肉墩頭,上麵神情悲愁的整豬頭,以及在冬天的風中皺縮著灰白色白膜的豬肝,都令我們倍覺溫柔,想起貧乏而豐盈的舊日時光。他的目光從來不好高騖遠,隻有曲膝者的目光始終向上,但他的目光是由多種複雜物質構成的。其中不乏慈母般的悲憫。他的語言是細致的,從不粗枝大葉地傷害民間的自尊。他的每一句話都飽含著對民間中國的敬意。貧窮無損於他的高貴,也絲毫沒有妨礙他的自由,相反,賦予他更多的自由--如果我們一定要為自由犧牲什麽,那麽,犧牲金錢,可以說是一種最小的犧牲,這也是讀書人很少對清貧心懷不滿的重要原因--他們失去了自己不需要的,得到了自己最需要的。我們一起逛書店,他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推薦給我。是薩囊徹辰的《蒙古源流》,厚厚的一本精裝,定價隻有三元四角五分,還要打折。這是貧窮訓練出來的能力。這個功利世界的漏網之魚,當世俗的規則步步緊逼,他非但沒有就範,反而更加遊刃有餘。

  龐培的作品,從來不教你如何投資、養生、談戀愛,更不兜售探幽解密的“曆史知識”,這顯然有違於廣大讀者的閱讀需求,但它無疑是重要的。任何投機取巧的做法都與龐培無緣,他老老實實地體會和表達,他甚至不指望依靠寫作來“出名”--文壇的各種熱鬧裏,從來不見龐培的身影。當所有的功利色彩褪去以後,他對世界的辨別,就令人十分信服。一個不指望從文字中獲得利益的人是幹淨的,這份幹淨掛在他的臉上,埋伏在文字中,一眼可辨,不似某些散文界的時尚英雄,張口春秋大義,滿臉奸商表情。他像他筆下的江南手藝人,擁有不可動搖的職業耐心。他的工作是與一些他所看不見的虛擬人進行紙上交談,但他從不偷工減料。他呈現了文學所能呈現的神奇魅力,以不尋常的視角、腔調與感受力,展現民間的尋常事物。如果一個民族對文字的精妙無動於衷,那麽這個民族的構成因素就隻能是一些酒囊飯袋、行屍走肉。龐培的文字中沒有高深的道理,但它訓練著我們對美的味蕾,在日常細節中發現我們民族文化的浩瀚底蘊。這使他的文字充滿一種輕盈而浩大的氣勢,如他筆下的烏篷船--“它一代一代被多少朝代的打魚人承襲下來,像人們承襲這個國家和民族的其他詩詞格律、文房四寶一樣,提供了恒常的心理庇護,也挖掘出了大自然中的母性,撫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感情,像嘴角微翹的少女;像坐月子的女人;像長辮子的鄉村姑娘。羞澀、安然地飄浮在故鄉月明之夜的水麵……”

  龐培的文字經常喚起我朗誦的欲望,因為他文字的細膩中暗含著一種金石般的鏗鏘感。它文字清瘦,有骨骼感,卻像江南的薄雪,依托在一個斑斕豐沛的世界之上,意象強悍而洶湧。這一點很像他的性格--比如他唱歌,不是在麥克風前忸怩作態,是在酒桌上,撕破嗓子地唱,溫文爾雅的江南口音,變作氣運丹田的歌吼,使我們從這個江南秀才的身上感受到一種豪放氣質--細致、堅韌,這就是龐培,也是他筆下的古典中國。他曾經的坎坷、困厄,與中國的命運幾乎如出一轍,但貧窮不足以使這個國度墮落,也不足以使一個寫作人變得卑微。他的強大蘊涵在文字裏,在文字的庇護下,比某些人通過金錢買來的強大更加真實和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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