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一章 毛主席語錄

  1

  小城安靜。有時雪落下來,落在這安靜上麵。屋頂上布滿陳年的煙囪,煙囪外牆依稀顯露出夏天的孔眼,斑斑節節被寒風吹刮的印跡。煙囪都不怎麽冒煙了,即使冒煙,也不大看得出來,因為天空布滿寒冬臘月裏特有的陰霾。天亮了,等於沒亮一樣,整個白天小城的馬路上光線半明半暗。人就像工廠的大煙囪裏掉落下來的碎屑。主要也就是上下班時街上的人多,也就多那麽一小會兒,二十分鍾左右,縣城各處又重新歸於岑寂了。空氣裏飄來凍硬實的煤渣味道,有時稍帶一點點工廠後門頭的鍋爐房蒸汽、機油和垃圾味道。

  風吹進一條弄堂裏,老半天了行人還能聽得見風在弄堂深處來回轟響,“空通空通”四處旋舞的幹冷的回聲。弄堂兩側的人家,窮得連灰塵也舔吃幹淨了,灰塵也不大多見。一直到天黑了,風吹出來,仍像下午進來時一樣幹淨,饑腸轆轆。

  人們言語不多,都低著頭,習慣了相籠著手低頭。本來早幾年日子要好過些,大家笑臉相迎的,現在改成匆忙點一點頭,躬身進了自家的天井、門洞。那是一個言語不多、言語無效的年代,大街上,馬路兩側圍牆刷滿了標語。人們半夜三更做夢都夢見標語,長長的遊行隊列,開萬人大會時空地上揮舞的拳頭,拳頭像大海的萬頃碧波。人們把最後一點吃奶的力氣都使在了口號和紅色的標語上,使在了開會、集會遊行上。

  家家米缸都很容易空。人走路時仿佛不是揣著一顆活人的心,而是揣著空空的米缸。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365天,人們恍恍惚惚,天天眼前晃動的就是吃、吃。時間仿佛是用平常舀米的碗盛量走的。那情形,就像若幹年後電視電影裏時常出現的“快進”時的倒帶效果。好不容易家裏一壇子米盛滿,嘩嘩嘩就低落下去,比水池裏放水還要快。

  米缸令人恐慌地空下去,沉默下去……

  餓了,說話也就少了,沒勁了。

  孩子們自動地分散到各處,到黑洞洞的家門以外去尋食吃,用手指頭摳、用牙齒撕、用腳踢。最後一招是用眼睛看,瞪著櫥窗裏的餅幹筒看很久很久。

  那餅幹筒,那飯店灶台上的鍋子,可能也是空的。

  尋食吃,不用大人說,不用父母教。

  吃,是動物天性。

  2

  夏天河裏全是洗冷浴的人,“撲通”作響的沿河碼頭散發出淘米筲箕的味道,也就是竹篾條跟淘洗的粳米和大米相混雜的味道。這味道人湊在熱天的水麵上聞,會特別香。關於米,我們江南吳方言中還有一種專門語匯,形容煮熟過後一粒粒的飯米,叫“飯米廓”。至於那個發音“扇”的文字。是否寫成“扇子”的“扇”?一時大概也弄不大清爽。這種特殊的稱謂,也說明過去年代的人們對於每天下肚去的米飯的感情。一層層麻石台階的碼頭邊沿有時會有殘剩的飯米粒,被潮水一捋,往水裏沉,隨即又浮上來,有些小魚專門候在河邊草叢中,等著來吃這種被河水泡開來漲大了的飯米扇,例如魚旁魚皮、穿條魚,樣子鉛灰色的小蝦,等等。弄堂口人家說:“地上漏了粒飯米扇”或者“你臉孔上有粒飯米扇”,這是說你剛吃完飯嘴邊上還沾了一粒米飯。這種飯米扇,在河邊看見時,往往因為天氣太熱已經有點變質,米飯原有的香氣已經很微弱了,但在運河清冽的空氣裏,仍依稀可聞。人聞到時,大多跟河裏的水汽、碼頭上淘米洗菜氣味混雜在一起。有辰光有點熱熱的、酸腐的感覺,一般都是隔夜的餿泡飯,餿的冷飯,人家才肯倒出來,才舍得當垃圾到碼頭上洗碗時清理掉,江南人很少說“舍得”。這話也講成“潘得”。“你舍得嗎?”叫“你一潘得?”而那些餿的米飯粒,小貓吃過了,家裏碗櫥裏老鼠也偷溜進來扒了幾口,才輪得到河裏的小魚吃。

  在一條橫貫全城的運河(支流)水裏,洗冷浴人一整個夏天都像城裏各處的生活垃圾那樣泡在同一種潮來(汐)裏,也從不覺得多少髒。河麵再怎麽發渾,漂滿酸腐的隔夜泡飯、西瓜、冬瓜皮、魚鱗和魚腸,河水總還是清清爽爽,像樹上的一張槐樹葉子一樣寬綽爽朗。河水發出很有磁性的蠻好聽的聲音,像一張剛抽出封套、刮刮新的唱片。走街串巷的手藝人,例如水鄉裏弄常見的竹篾匠、箍桶匠,有汗濕的長滿了老趼的手,熱天手臂彎總纏好一塊揩汗毛巾。有時候年長的說書人,蘇州揚州下來的評話、彈詞開篇、說書,小辰光總是公認這兩個地方下來的老師傅肚裏貨色最好,中山公園書場總是替他們放置最好的台位。一碗茶泡好,一把風雅的折扇“啪”一聲打開,驚堂木“當”的一下。茶館外麵的樹蔭裏頭於是吹來英雄雲集、好漢們嘯聚的古代事跡……水性好的泳者從閘橋河一路遊到城裏,等於用赤裸的肌膚把縣城的原始版圖,每條弄堂、每家工廠、飯店的位置用水重繪了一遍,當然繪在水裏。沿著運河遊,紡器廠過去是酒廠,酒廠過去是孵坊,孵坊過去是屠宰場,屠宰場再往東麵遊,是天主教堂。那年夏天,天主教堂所在的街區,是全城最僻靜冷落的地方。教堂被關閉,大門鎖上已經將近十數年。在這十幾年裏,有一半的辰光甚至連一個看門的人也不許配備。跟教堂相隔開五十米,幾條弄堂過去,一排紅磚頭房子,以前(沒人知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久已淹沒的年代)曾經是歸屬教堂的一家教會學堂,那時已被一所中學的校辦工廠所占據,一條巨幅標語白天而降,上書:“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天主堂的本堂神甫已經在早些年被迫脫下了神職人員的教袍,據說遣送到蘇北的濱海農場耕地養豬去了。整個錫澄運河的河道曲曲彎彎,其間在高低不一的街區裏弄分開無數的支流,有時貼著圍牆窗口,貼著人家後門陡直的石階走過,有時像吐出的蛇信子一樣蜿蜒,延伸向遠方。自然,小城四周全是茂密的農田,其中一側緊鄰滾滾東流的長江水。長江在這一帶的江麵古稱“澄江”,後來又叫“揚子江”,但是縣城裏上了年紀的老人隻說一個字,叫它一種稱呼:“海”--上萬年前,大海還在距城區不遠的地方,後來一個個島嶼、一方方沙岸被風、被水、被浪濤堆砌、吞噬、分流;縣城腳下的大地,經曆了無數次毀滅過後陸地的雛形,以及被輕易扼殺在萌芽狀態的人類始祖的足跡遷移,漸漸迎來了最具號召力的風暴,以及風暴過後岸灘上的篝火……

  那年夏天,碼頭上還有特殊的麥片香味道。國家向城鎮居民供給的糧食不足,甚至出現了嚴重的匱乏現象,於是號召居民購買一定量的麥片作代用品,攙在大米裏煮飯燒粥。一粒粒被壓扁,像是隻隻小昆蟲的麥片其實很富營養,隻是外形醜陋,吃在嘴裏吃口也很糙,但有什麽辦法?麥片、山芋幹,這兩樣食品都經常攙在米飯鍋裏,使得飯燒好快出鍋的一刹那屋子裏的香味更濃鬱,更加饞人了。人們普遍抱怨,由於有了這些糧食代用品之後,不論大人小孩,全感覺肚皮更加餓,更加吃不飽了。原因是麥片的出現在深一層意義上勾起了城鎮居民對於食物的恐慌,另一方麵,也勾起了最原始的一種饑餓感。街弄裏的人都在想,現在都吃麥片了,將來還能吃什麽?隻好喝西北風,吃水缸裏挑的河水?麥片的風波最多隻持續了兩年,也許隻有一年半,這種其實並不難吃的糧食種類就從國家統銷的市場上銷聲匿跡了。成了我小辰光一段特殊的記憶。大熱天,江南人家吃中飯夜飯,都有手捧著飯碗頭串門的習慣,每個人都捧著自家的飯碗苦笑,那是一種被大自然的豐饒嬌慣了的水鄉臣民臉上特有的表情。麥片燒起粥來,粥會很稠,味道也香,很容易勾起人的食欲。那是被機器有序地擠壓成片狀的夏天,是幹燥火熱的美麗的夏天,既貪婪,又愜意。

  河水岑寂著,像是會開口笑似的,又像是縣城年紀五十歲朝上的居民,它都認得一大半。什麽人什麽時間大致從什麽弄堂口走過,甚至手裏會拎上些啥個東西,例如,一盒馬蹄酥(點心,在那年夏天自然很少見),一包帶給家裏小孩子吃的紙袋裝的爛蘋果、爛梨,或者拎了一隻魚箱……河水竟然事先都像是揣摸得到似的很知心知肺地流。開閘關閘,有時水流向東,有時潮水又往西城頭湧。一波一波,慢條斯理,跟廟裏和尚念經一樣。大人小孩,全在一條閘橋河裏洗冷浴,家裏扛一隻紅漆的浴盆當救生艇,最常見的是卸下來的門板,掮到河裏來放下,那鬆木製的闊門板,一濕水,顏色發暗發黑,立即就有嗆人的灰塵被風吹起的熱味道,其實是木頭本身的味道,不知為什麽,聞起來竟像是街麵上熱天的灰塵。門板慢慢地傾斜,一頭沉到水裏,像沉船傾斜的甲板。小孩子不待門板完全沉水,急吼吼赤膊就往門板上麵爬,整個身子扒上去扒著,兩隻手死死搿住門板上頭,不肯鬆手。旁邊護著他們的大人就嗬嗬、嘿嘿在水裏笑,隨門板自身的沉浮而顯示出很好的水性來。其實熱天頭掮門板洗冷浴並不輕鬆,門板有時在水裏側翻過來,漂浮時洗冷浴的人根本不大好掌握。門板力道大,而且因為體積的緣故很難捉摸到它的平衡,敢於帶了門板教小孩洗冷浴的大人,都是水上競技的高手。門板萬一翻了,小孩壓在底下,一時出不來,就有窒息的危險。實沉沉的門板,讓人又喜又惱,欲罷不能。

  除了浴盆和拆下來的門板,那年夏天漂在河裏,漂到碼頭身邊輔助洗冷浴的器具之一還有竹頭的座車。座車是六角形的,一般底下有個木板的墊子,拎在手裏實沉沉,端著掮著放到水裏,要浸好一會兒才往河裏沉,然後就漂在水麵上。座車一般隻讓小孩子玩,五六歲以下出卵小人。讓小人到河裏泡著,省得一個熱天下來,身上痱子一大層。微涼的河水對於痱子有奇效。我們小辰光,小孩子都普遍生痱子,正如大冷天普遍全有凍瘡一樣,熱天冷天,四季是那麽分明。洗冷浴辰光,一隻座車旁邊總有一個大人看著護著,手把住座車的扶手。座車緩緩地做著同心圓的旋轉,沿河漂下來,有點像做氣象測試的熱氣球,像桶狀的飛行器。一個不足月的嬰兒正站立不穩從座車裏露出來一個頭,奶聲奶氣的“嗬嗬”幾聲,被運河水刺激得很愜意,暈乎乎地瞪眼看他初涉人世之後第一次從水上看到的世界:岸上的樹蔭、房舍、碼頭上下的居民。一個油頭粉麵的男人氣衝衝跑下碼頭,去洗一洗手,途中差點把一名年紀大的船上人撞倒。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婦女剛洗好菜、淘好了米,把一隻淘米筲箕挽在手臂彎,還用自己的肘臂上下掂一掂筲箕分量,另一隻手裏拎了放蘿卜和一把小青菜的竹籃。無論筲箕還是竹籃子,那天傍晚都讓她很定心和滿意,她往河岸走時一步一回頭,仿佛預感到這樣的日子已經不會多了,十幾年後就不再會有了。她心滿意足地對每個人、每樣東西微笑,她看到了漂遊在座車裏的那名寶寶,不禁頷首大笑起來。她朝上走一步,又回頭看了看河裏漂的一隻爛西瓜,她跟自己嘀咕了一句這確實有點可惜,“西瓜隻爛了一半”,另半拉八成吃口蠻甜的。又一名船上人扛著一支櫓急匆匆經過她身邊,往碼頭下方走。她匆匆看一眼那支櫓,趕快再督促自己往上邁一步,掮著櫓的船上人有點打亂了她一步一回頭洗好菜往家裏跑的步驟。她第三次回頭,又注意地看了看座車裏那名寶寶,這一次,她感覺那個寶寶也朝她注視著,慢慢望過來,綻露出仿佛偷偷享樂一般的笑容。倆人一個在碼頭上,一個在河道中間,相隔很遠的一段,但卻像是心有靈犀似的。婦女這一次笑得更好看了,她並沒有因此而陶醉,並沒有停下身子來癡癡地朝河裏看,她保持著先前上碼頭的節律,勻速前進。河岸上的蔭涼已經夠著了她的腰身,遮住她臉上原先一直曬到的炎炎烈日。她用手擦一把鬢角上的汗,剛才在碼頭往下的一端,其實河邊上的樹蔭也七七八八大抵能遮住太陽光,那是一些榆樹、刺槐、苦楝和垂柳。風一吹,樹蔭飄來蕩去,露出很多天色的空隙。現在,上碼頭的人快要走上河岸了,迎接他們的卻是沿河的一排排密密匝匝的樹蔭。進入那片樹蔭,岸上的人就看不大清河裏嬉水的人群景象了。岸上人將看到另一番景象,地勢遠遠低於河岸的一大片老城區,鱗次櫛比的弄堂房屋、店鋪、馬路、天井、水塔……

  一直延向遙遠的天際。

  座車也有味道,跟門板的木頭味道不一樣。竹筒的味道更涼,聞上去撲鼻的一股清香,不像浸了河水的木板那樣蓬鬆。那股竹頭的清香已經在使用經年的竹頭座車各部位貯存了很多年,聞上去有點陰鬱和壓抑,要不是大熱天被人掮到河裏沉沉水,很可能也就根本消失了,早就被江南的天井和弄堂人家的光線氣息磨損掉了。但此刻一浸到水裏,竹筒和竹竿部分就“咕嚕嚕”開始呼吸,先是吸氣,然後慢慢往外呼氣,呼出一長口氣,冒出來一股股、一攤攤的黑水,全是陳年的汙垢、灰塵,有時竟附帶了吐出來幾隻蟑螂、壁虎子的屍骸,也就是在閘橋河水裏現身一下,立即被河水卷沒。冷浴洗過再掮到碼頭上,濕淋淋的竹頭座車看起來像是重獲了一次新生,“噓噓”地從座車各處發出愜意的空氣流通聲音,那些竹竿、竹節的顏色看上去比下河之前清亮體麵多了。這一個冷浴洗得比街上的人還要更起勁呢。這會兒那位跟著下河的出卵泡寶寶也歡快異常著,在座車裏一顛一顛像是要從囚禁他的童年世界裏跳出來去飛躍舞蹈。遠遠地在岸上看,河裏的寶寶白亮白亮的,像一小麵耀眼的折射出光照的鏡子。座車端放在石碼頭上,給到碼頭上來淘米洗菜的街坊增添了不少麻煩,因為一隻座車,幾乎占據了碼頭麵積的一半。這時候河水也像嬰兒頭上幾綹稀疏的毛發一樣傻乎乎的單純可愛。

  夏天裏,全城都有新舊竹木器味道,每條街上都有一爿竹木器店,人們睡的床是竹榻,坐的椅子、矮凳、平常使用的盛放東西的器皿,多數為竹製,有的人家還用竹頭竹片做窗戶或護窗板。每年的春天,縣城彌漫在一種新上市的竹器的清香裏,老街、新宅全跟竹子相關。那時小城的空氣是篾青色的,有一種經由手工編織之後的市井的勤勉、雅致的氣質。我記得街上擔糞的糞桶上的搭襻是顏色發青的竹杈片做的、更不用說淘米洗菜用的筲箕籃籃。

  城郊有成片成片的竹林,城裏公園裏有,鄉下的村子或山腳下麵就更多了。這些林子全都有了很多年曆史,全是自然長成的。

  熱天頭太陽一曬,一條北門街上全是竹頭和竹器的清冷,木頭門板蓬鬆發苦。照理說一條北門街的味道是按不同店鋪所在位置分段分片的,有點涇渭分明的感覺,比如日雜公司是日雜公司味道,藥店是藥店味道,鈑金店是鈑金店味道,鈑金店又名白鐵匠店。中午十二點鍾過後,全城所有的人家、商店全陷入一種子夜一般昏昏欲睡的徹靜裏。這是夏日難得的午睡時段,家家戶戶全把門板竹榻鋪設到弄堂口房門口有走廊過道風的地方,小孩做作業白相也全往院子後門口擠靠。這一切全是自動自發地形成,沒有人教誰,說你趕緊找風涼點的地方;人人都是赤日炎炎夏日的溫良恭順的臣民,隻要深宅大院的房子裏有一點點風涼的地方,有一眼眼起穿堂風的可能,這空歇的可能性就全被赤膊淌汗的大人小孩子占據了。人與自然相互間構成了一種古老而聰穎的契約。沒有空調,沒有電風扇--隻有孩子手裏老舊的蒲扇“啪噠啪噠”敲著背脊骨。而大人手裏隨時卷著揩汗用的濕毛巾。全城在赤日炎炎的午後顯得多麽安靜嗬……這時候仿佛被一場大火炙烤烘焙著的光亮的城區的大街小巷,隻有白鐵匠店(鈑金)裏的鐵砧,小鋼錘還在一下一下清脆悅耳地敲響,仿佛在替大馬路上的夏天趕製一件古老貴重的白金首飾。電焊槍“冒著火花,灌滿氧氣的鋼瓶在凹凸不平的黃石卵地上滾動,瓶身有時會重重碾過顆粒大小不一的細石砂……這磨人骨髓的聲音好幾公裏之外都清晰可聞。太陽也發出電焊槍一樣”的響聲,待午睡的小孩子耳朵聽見,就變成一串串鈷藍色的火苗……太陽的火舌無情地舐舔縣城上空高聳的塔樓、煙囪、教堂、山巒,甚至工地腳手架和古老裏弄兩側的風火牆。空氣在升溫,全城都仿佛燃燒起來,火勢一直要到傍晚五六點鍾才逐漸減弱下來。這一段時間,所有小城裏的店家,隻有鈑金店一家還在工作和營業,這真是苦不堪言的古老夏天,天很藍,地上靜得可以聽得見左鄰右舍小孩子身上浸了熱汗水之後出痱子的聲音。每個人身上黏糊糊的,店堂裏的敲打聲音不僅作為伴奏,午睡的居民們本身也在睡夢中吐出一道道火舌。午睡階段的身子閃爍著藍光。盛夏酷暑,眼看隻有黑夜才能拯救小城裏的居民--隻有黑夜和運河碼頭上的水……房屋建築物最大程度地洞開了,不是真的屋頂被曬爆了,而是屋子裏各種各樣的家具陳設,全都被夏天的氣流裹挾著,到縣城老街上的熱風裏去走了一遭。玻璃舊了,紅漆的五鬥櫥開始漆水脫落了,而老房子的房梁比從前更加堅固耐用了,那種一個人粗的圓木圓柱子,在大暑天氣咬咬牙,又把自己體內的紋路悄悄回旋了一圈。那些戶外的磚牆,紅磚、青磚、石頭壘砌的,全不一樣。在這樣的烈日暴曬下麵,全城的建築物內的水汽,都最大程度地被太陽光吸幹了,所謂敲骨吸髓,指的就是這種暴熱天氣。一切地麵上的生命全在悄然期盼著一場應時的暴雨……隻有雨水能夠拯救這裏的陰霾和瘋狂。小鋼錘敲打著,店裏在賣力趕做一個棉紡廠鍋爐房用的通風管道,薄鐵皮跟薄鐵皮之間的嵌縫要對齊嵌牢,於是少不了錘子的殷勤體貼。榔頭和錘子仿佛一前一後圍繞著那些機器,在勸說機器們要懂得人性,也多少講究一點世故人情。幾乎要跪下來求拜它們了:發發慈悲心吧老天爺!……

  我覺得夏天有時像一隻洋鐵皮製的漁船上用的桅燈,是一點點一點點被街上的鈑金師傅用榔頭敲出來的,慢慢地一隻桅燈從底下燈座開始成型,散發出舊的年代的洋煤油味道。做這隻船用桅燈時鈑金師傅滿頭滿身的熱汗,由於一再地細心躬迎而在大熱天心裏虔誠地跪伏下來,地上全是鐵屑、鐵渣、破碎的螺帽螺絲,一根根燒盡發黑的電焊條。鈑金店裏的地麵是幹硬的耐泥地。桅燈所用的材料全是鐵、鉛皮、鋼條,小孩摸在手裏冰涼冰涼,而且有一股新鮮的金屬味道,有時摻雜些牛油、潤滑油味道,仿佛燈罩所用的鉛材料剛剛被拆封,從一大包油紙包裏剛剛被取出來。在熱天,這些味道都可以降溫。我家對門街邊上就有這樣一家船具店,店堂後門緊鄰著閘橋河,有時我會在店堂的鐵鏽和焊錫氣味裏聞到閘橋河上飄來的熱乎乎的水汽。我在那其中辨別縣城的其他氣味,人家屋簷上晾曬的棉絮棉被啦,曬幹的萵苣卷啦,芝麻醬餅啦。我看見汗從他(師傅)的額頭上滴滴淌下來,落在沾滿鐵屑的地上,“吱吱”作聲。做這隻桅燈的過程中要動用手工的焊錫,錫塊被高溫熔化之後亮白亮白的,比嬰兒的眼睛還要好看。我驚喜地凝視那個夏天逐漸成形的過程,勁頭十足地認為這是罕有的奇跡。師傅單膝跪在地上,我也跪在地上,而且是兩隻腳全跪著。

  當師傅把一支小小的焊槍點伸到桅燈內部的某個交合位置,他隻是把自己的頭最大程度地偏倚過去,可是我呢?為了看清鄰居老伯伯,也就是鈑金店裏那名師傅神奇的動作,我的細小的脖子不知在空中繞了多少道彎。我像圍牆上的絲瓜藤一樣纏繞著他:趴在地上,根本顧不得任何焊槍鐵屑榔頭敲打的危險。我可以在鐵皮雜亂的店堂地上趴著過一個下午,流著口水,有時舐著自己的手指頭,那些指頭直到天黑睡覺前還全是汙黑的。我驚奇地凝視店堂內部發生的一切,就像另一年的夏天整日整日地泡在閘橋河裏,等著浮橋頭會有西瓜船開過來一樣。

  令人驚奇的是,堆滿碎鐵皮鐵屑的店堂地麵還十分涼快,涼快到比一般人家走廊很長的廳堂裏的穿堂風還要涼快上十分。周圍有那麽多噴著火的焊槍、加了煤的爐膛、鐵皮碗裏高溫熔化的焊錫,可是幹泥地上卻冰涼如初,摸上去像積了一層霜一樣透涼!

  隻要一點、一絲絲微風,店堂就涼快異常。工作著的人們就愜意地大口呼吸,歎一口氣,與此同時熱汗大顆大顆落下來。鈑金師傅走過來,脫下右手上的手套,用沾滿鏽粉的寬厚的手掌,摸一摸我的腦袋。

  這可能跟那家船具--白鐵店堂所在的位置是臨街一家年代悠久的大戶人家的房子有關。即使在北門街上,到1970年代,那樣的房子也不多見了。陰森,大門進去有很深的進身。進身處兩側皆有高大陡直的風火牆。

  3

  但熱天天黑之前那段時間,大街小巷都像沸騰了一樣熱鬧,比早起頭還熱鬧,也有點像早起頭(早晨),隻不過沒有早起頭那一段時間清新和清靜。熱天天亮之後,街麵上漸漸熱鬧起來,主要是經過菜市場上下班的,再就是各家各戶門前倒馬桶時的忙亂。早上再熱鬧,一切還是靜悄悄,有節製地進行,如同輪船站的客輪起錨出港了,乘客和水手都各懷著心事,場麵顯得嚴肅悠然一點。一旦輪船又回到碼頭上,進港灣了,還是同一批乘客水手,臉上表情,手上動作就不由自主地放肆多了,話都多起來,跑路跑得也更加快捷。熱天大街上的景象,跟船上客人上下客道理相似。有人肩上搭一條毛巾往運河裏跑,甚至來不及跟街邊上打招呼的人解釋他這一刻究竟要去哪裏。有人早已碼頭上泡過冷浴了,此刻隻穿著一條大短褲,在臨街的自家屋門口紮馬步。膝蓋放一張過了期的報紙,長凳上弄了碗煮毛豆。酷熱的一天眼看著快過去,大街重重地歎一口氣,每個居民,無論男女老幼,全聽見了這一聲令人愜意,有時也叫人鬱煩的歎息聲音。汽車基本上是不會有的,那年夏天連小城居民私有的腳踏車也很少見,腳踏車還作為單位裏的公車形式,不斷被有特權的領導們湊理由借回來騎上一回,炫耀一番呢。那時候的腳踏車樣子也難看,全是28寸,後座的書報架很大,呈長方形的那種。小人纏著大人要想學,這28寸的車也是又重又不靈活,很難學騎。

  街坊裏弄,一般隻看見兩種牌子的車子:“永久”和“鳳凰”牌,推著它,就好像推了一架縫紉機在街上跑。拖煤球、拖材料的板車倒是有的,城裏也有專門的板車隊,全是一班膀圓腰壯、大字不識幾個的大漢,時常見了他們擠坐在河碼頭上分食西瓜,不用刀切而用手直接掰開了啃;這班工人還是城裏僅有的幾家國營飯店裏的常客,早中晚三趟,隻要手頭上有點閑錢,全一並供奉給案板上一字形排列開的大海碗盛的黃酒、燜燒得“脫脫爛”的豬頭肉。城裏東南西北,都有各自的板車隊,統屬當年所謂的“運輸公司”管理安排。傍晚五六點鍾這時候,一碗黃湯大抵灌下肚裏了,日落西山,各自於是拖著空車子從大街上“嘎噔嘎噔”回家。他們拖得很慢,仿佛拖了一車的戰利品,又有點像是隨後十年裏出現的“歸國華僑”,那些海外歸來的遊子一樣瘋瘋癲癲的,趾高氣揚著,赤膊、袒胸露背,板車的一根纖繩和套在背上的粗皮帶,在沿路回家時被故意弄得漫不經心、鬆鬆垮垮的。他們挨家挨戶,大聲罵麵孔熟的鄰居,故意調笑,但又氣量很小的樣子,唱歌一樣直著嗓子,跟人打招呼,滿嘴酒氣,滿身酡紅,像煮熟的鹽水蝦一樣。夕陽西墜,晚霞滿天時,板車隊的人回家,這大概就是黃昏天黑前最大的噪音了。一條北門街上的人,自東向西,老老少少,聽見板車“空通、空通”輾來全見得躲的,尤其是剛下班的少婦、丫頭家,拖板車人看她們的眼神,一般就跟瞪視著熟食店案板上的豬頭肉相混淆了。“快點!板車隊下班了。”人們在門前走廊和廳堂身底大呼小叫著相互提醒。尤其是家裏毛丫頭多的人家,正在浴盆洗浴已經拉好簾布了的,還要把簾布重新再拉一遍。膀大腰圓的板車工人有時眼睛吃紅了,會奇怪地當街出言不遜。在他們中間,夕陽就像一件落下來的醜聞,令街上預備乘涼的小城人家忐忑不安著。這一陣子其實也無傷大雅的噪音過去之後,大街就真的安靜下來了,人們自動地,仿佛夢遊一般的跟往常一樣開始往外搬著凳子、門板、桌椅。除了大衣櫥、五鬥櫥以外,家裏稱得上是家具的大件,基本上全搬運出來了,當街乘涼,就像夏天漸入佳境所必備的一個隆重的儀式。想想,一家人家連大床床板都拆下來搬到院子裏、大街邊上了,還有什麽不好搬呢?家裏差不多都搬空了,如果需要,乘風涼的人連水缸都會搬出來的,可惜水缸不怎麽派得上用場。一條北門大街,朝地上潑水的潑水,晾衣裳的晾衣裳,端凳子的端凳子,還有的專門負責鋼精鍋裏的一大鍋粥的降溫,粥鍋子放到盛滿涼水,最好是井水的麵盆裏,然後用把蒲扇不停地在粥鍋上扇。大人說小人,小人喊大人,這類聲音在夜幕降臨之前,從東到西,此起彼伏。沒有行人了,這個辰光大街上已經不大會有不認識的行人了,有的話,也是走親戚,或者一個地方的城裏人,家住東城頭,今朝跟廠裏的好友回家來喝一杯的。我所說的行人,是指大白天偶爾還出現的外地人,到天快黑這一刻,就基本隻剩下了到碼頭坐夜輪船路過北大街的上海知青,有時也有江西知青。總之凡要乘船從水路走的,在1970年的夏天,很有可能都曾經從我們的小縣城城北一帶經過。

  街上走的知青,一般都是一臉落寞,身上背著露宿的行李,三兩個,很好認。

  這是最自由歡快的時間,遊行結束了,批鬥會、學習班,車間裏“大趕快上”的勞動競賽,以及檢舉揭發啦,提高階級鬥爭的覺悟啦……一切全偃旗息鼓了。人們暫時放下各自命運的優勝劣汰,接受夏天的統領。鉗工船民、鈑金工、幹部、政工人員、軍人、小腳老太婆、管區領導、居委會大媽,全部手持一模一樣的蒲扇,穿一樣的汗背心、白襯衫,坐下來吃起了一樣的夥食:麥片粥、炒西瓜皮、炒蠶豆、紅豆腐、拌黃瓜、大頭菜……望來望去,一條北門街上近千戶的人家,熱天乘涼時吃夜飯台子上的菜全一樣的。所不同的隻是菜肴品種的多少,精致與否,以及有的人家老酒吃得起勁與否的程度。

  有人家多一隻甜麵醬炒青豆子;有人家醬裏放了點豆腐幹、肉丁;有人家光是豆子,聞起來也一樣噴噴香,老遠就饞得小孩子咽口水。

  月亮升起時,街兩邊的乘涼隊列竟兀白煥發出一種清明的氣息來。坐短矮凳的人,藤躺椅上的人,全一動不動,路燈柱下參差不齊的人影,一時間全不說話了,仿佛吃過夜飯,歇著一口氣了,想睡覺了。這是一天裏街市最初的一陣困意……跟早晨蒙蒙的初醒相類似,人們身體的動作全變慢,說話語句、聲音簡略下來。

  於是點蚊香。河灘頭也有人點蚊香。弄堂深處,也有影影綽綽一晃一晃的蚊香亮頭。

  街上,幾個知青走過,大家都不說話了,停下來張望,連開講《水滸傳》的憨老頭也停下來,把臉轉過去張望。

  也有人家在大街看不見的地方,在天井裏乘涼。這樣的人家天井一般都比較大,四周的圍牆和花壇高高矮矮,小孩子抬頭看,夜空有一部分藤蘿密布,繁星之間居然垂落下來一隻結籽的葫蘆,或者剛長成小雛形的絲瓜,晃晃悠悠,樹杈間還有蜘蛛網,能清晰地看得見串串亮閃閃的露珠。露珠的光,有時就跟繁星細密的亮光相交織。天井大,房子小。天井的後院部分,角落上,總會有口用於日常飲用的水井,也不曉得什麽年代開鑿的。井邊上是熱天最洇涼處。夏天頭熱得不得過,人家就會掉轉P股四處找尋有井的地方,去用鉛桶吊半鉛桶水上來,降降溫:井水每每跟冬天的冰雪一樣凍寒,小孩子洗手,有時會覺得手上一層皮也在井水裏抹脫了。乘涼時,人家也避開不知年代的井台,避開那口井,總是在院子最寬綽處,在天井正中央,擺下桌子來吃夜飯,擱下門板露天乘風涼,一家人拖竹矮凳的拖竹矮凳,掮長凳的掮長凳,在天井磚頭地上忙亂一陣,拍蚊子,搖扇子。不知為什麽,在天井裏的日腳,熱天頭濕漉漉的,周圍全是上升的地氣,滲透下去的陰溝水,整個街巷間發出一種聲音,是古老江南的市井阡陌問特有的汩汩聲響。黑暗中,你能聽得見地下水潺潺流響,那時候鴿子睡覺了,雞進了雞窩,蟋蟀罐裏的蟋蟀在木門檻底下抓撓那隻圓形的瓦罐。各種昆蟲、小飛蛾全趁夜色出來集會,都往樹蔭密集處和亮燈的地方來回俯衝。對小孩子來說,天井乘涼相比較大街上,要悠閑自在些,少了些冒險的興奮罷。他可以把注意力相對集中在神秘曼妙的聽覺上,古代的天井也成為他稚嫩聽覺的一份外延。這是一個躺在自家門板上安靜下來的小男孩,整個美麗的夜空側臥過來,從各種迷惘的星象之間俯看他。他感到夜空的臉頰貼在他臉頰上,他感到從未有過的一絲鎮靜、莊嚴,一種油然而生,快要長大成人的難以名狀的悲憫。他小小的胸膛跟前仿佛盛了許多平常沒有的感情,把一分鍾前活蹦亂跳的玩樂的念頭一聲澆滅了。一名不識字的孩子麵對一道書寫在大黑板上的數學題,那黑板大到幾乎覆蓋整個學堂裏的教室……

  4

  弄堂裏有天井的人家很多,麵積不一,形狀也稀奇古怪。小的小到一條狹弄形狀,貼圍牆腳兩條陰溝,門檻處有青石板覆蓋。有時做成一層兩層的台階。大的完整的天井,前後有一百平方米,略略呈長方形的,有花壇,種翠竹的;也有的人家,饑饉年代竟掘開有些年代的青磚地挖出一塊菜田,自備些韭菜萵苣蠶豆什麽的菜子,開春撒下去,幾場雨一澆,菜就綠油油長出來了。種菜的人家,隨摘隨吃,下油鍋一炒,比什麽市井中的江南時蔬都要新鮮。

  弄堂給人的感覺也像可以吃似的,碧綠碧翠,圍牆上飄垂下來藤蘿,磚頭地覆滿陳年的青苔,空氣自然有了水鄉古鎮特殊的清冽雅致,像種田的農民穿上了的確良。

  較為完整的大的天井,1970年的小縣城,能夠充分悠閑享用的人家,也已經不多了。天井早已被政府的房管所分配製度分割得七零八落,很少再有像樣的大宅院人家了。所有裏弄包括不起眼的柴窩房,都住滿了人。總是從前有資產的大戶人家被迫遷住偏房側廂,並且一戶門牌能住滿各式階層的工人、農民、船上人家、部隊幹部、供銷社營業員,林林總總,雜處在一堆,共用兩三個,有時是一個大天井,成為那個年代特有的風景之一。

  因為種了菜,弄堂有時也有農田的感覺,也會走著走著突然冒出一條開花的田埂。唯一的區別是城裏人家不種麥種稻,尤其是雙季稻。那個年代流行種雙季稻的,城裏沒有。棉花也沒有,種玉米、向日葵有的。城裏人家自己在後院天井裏收向日葵子。縣城被最大程度地農業化了,為了發揚“自力更生”精神。“自力更生”這四個字,那些年裏也被作為標語刷寫得到處都是,紅色、黑色,廁所牆上,學堂圍牆,電影院樓房頂上,大會堂門口,常見的其他標語,不定期有: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

  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大海航行靠舵手!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

  有時一條弄堂到了頭,一堵斷圍牆的牆麵出現半拉紅色的感歎號--,字形已經扭曲走樣。廁所旁邊也會有畫成綠色的向日葵葉子,一顆紅雞心,一輪噴薄欲出的紅太陽,鐮刀、鐵錘,等等,還有工人老大哥、農民伯伯砸向美蔣特務小醜頭上的大鐵拳。邊上刷寫著什麽“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之類的標語。

  弄堂緊挨田野,也緊挨大大小小的工廠區,那是小規模的街辦工廠、校辦企業的年代。一條弄堂走著走著,說不定走到一家工廠堆滿生產垃圾的後門口,然後這一帶居民都常年吃著車間裏的灰塵鐵鏽。大白天裏,上午是機床聲音,下午則換成了馬達、蒸汽的隆隆聲。一些舊的家族祠堂、廢棄的寺廟,都被改建成了麵目猙獰的車間,縣城裏有製藥廠、機電廠、染織廠、水泥廠、麵粉加工廠、毛巾廠……

  每個縣城都有幾乎一模一樣的一套工廠係列,把昔日縣城的街巷裏弄,分割得七零八落。我們的小城既像一個小村莊,又像偏遠地方的加工廠。好在當年這些街辦或集體工廠的效益都不怎麽好:另一方麵,小城的曆史足夠悠久,經受得起動蕩年代的各種折騰埋汰。也好在這一帶一直沒通鐵路,隻通了輪船和公路。

  5

  鹹帶魚上岸則和鮮帶魚完全不同。大熱天裏浮橋碼頭上也有鹹帶魚被江海大隊的人運上岸來,不怕死的蒼蠅四處飛來繞去地跟蹤。蚊蟲、白色蛆蟲,加上帶魚身上幾近腐爛的白皚皚的肉汁水,淌得半條北門街到處腥臭。然而這腥臭,在熱晝心。日頭一曬,風吹雨淋的,久而久之,竟變成一種說不出道理來的莫名的馨香。說它很香,也未免誇張了點,但至少不像一開始拖上岸那樣惹得街上行人嫌惡了。原因是帶魚上市之後,不久就被城裏人家買光了。幹癟瘦小到隻有寸把寬的細帶魚,也哄搶光了。買到最後,隻能揀些魚頭。菜場上實在沒有什麽可買的葷菜吃呀!爛到一半的鹹帶魚買回家,就拿到閘橋河水裏漂洗,回家就著醬油生薑糖懶燒燒,總算也吃到點海魚的肉腥氣吧。因此一條北門街上,碼頭上的魚腥氣,浮橋菜場門口一層幹結的鹽霜,使得帶魚的味道複雜起來。那種盛夏酷暑的魚腥氣,時而在大太陽底下升騰起一股滾燙火熱之氣,時而又陰濕異常,像一種久已失傳了的家具木質黴變的味道。有時候,午睡時間,浮橋頭方向吹來一陣淡淡腥臭的微風,這暖烘烘的腥氣是幹燥的,甚至是令人愉悅的。有時,氣候突變,要下雷陣雨了,眼看過路人急匆匆地找高大點的房簷躲起來,北門的浮橋一帶就像黃石塊鋪設的街麵一下子被人挖掘出來許多久已腐爛的魚的內髒。

  新鮮的帶魚,被船家或食品公司雇人起上岸,則是完全不同的一派風光。一般在九月份,秋風乍起,銀白的成艙成艙的帶魚被人用大的籮筐抬上岸。由於新鮮,魚的身上看上去富於彈性,魚肉也結實,緊,人一看就感覺嘴饞。裝卸過程中汪出來,流淌在碼頭上的汁水也顯得亮白輕盈。四周隻有海風的氣息,而沒有大熱天那種鹹濕貨的腥臭了。一條條手掌樣寬的鮮帶魚,仿佛一個個舞會上模樣新穎的少女,剛剛受了禮儀約束,要到變幻莫測的社會上來一試身手。白白的魚身,被攤販堆放在浮橋沿河的碼頭,仿佛在爭嫌吹來的秋風還不夠清冽,不夠白似的,讓人遠遠地就感覺到嘴裏味蕾深處一種久違了的鮮激味道。

  這種鮮帶魚,放在飯鍋頭,用蔥薑料酒一蒸。幾乎隻要一分鍾,一起鍋,就熟得流油了。吃在嘴裏那種鮮嫩,整塊整塊的、整段整段的,筷兒稍許一搛,一夾,魚骨魚刺就自動鬆脫,刺全下來,隻剩放在嘴裏入口即化的鮮嫩的肉。

  有的人家口味重,蒸好的帶魚端起鍋前,澆上一遍(一小匙)醬油,就更顯出這道菜肴的風味來。

  春曬頭,三四月裏,也有一次新鮮的帶魚上市,是跟出海的黃魚船一起返航。帶魚在春天早晨的空氣裏,遠遠看,竟是一片金燦燦。原因是春天的太陽還顯得稚氣嬌嫩呢,連剛起水的帶魚也受著寒,忍耐著河上、長江碼頭一帶一陣陣襲來的料峭的春寒。魚身上仿佛可以掉落下來冰碴,鮮活的帶魚的身段,看上去肉頭更緊,更結實了,像一根根銀子做的長長的棍子。

  一年四季,小城人家就在熱天和大冷天的吃鹹貨、春秋兩季的吃鮮貨上,品味咀嚼著他們水鄉的生活--這是古已有之的並不成規矩條文的市井飲食。人們的呼吸,也隨著城外長江水的潮漲潮落變化更新。

  新鮮的河碼頭上的風,吹出沿河人家的深宅大院深處的硝煙味、戰爭年代刺刀的捅殺和血腥,也吹出洋槐樹、梧桐深井味、線裝書味,吹出人家側廂屋房裏腐爛被蟲蛀的木頭板壁味,做閣樓用的厚實的隔板味,房梁上的鳥窠味,雞棚的腥氣,一早起頭揀出來的小青菜味,竹篾籃頭味。陣陣河風。吹來船上人家辛勤的大腳板味,船上新刷的桐油味,吹出一條小街的滄桑和變不驚處。河上“丁零咣啷”的錨鏈聲音,水中深沉的槳櫓的攪動聲。那槳櫓仿佛在歲月深邃的水中探詢一個結果,一個上古年代的謎,江南之謎。樹蔭頭一陣落花,仿佛在大白天裏啞默無聲的呐喊。而一陣波光,仿佛一名千年的俠客在市井中矯健地遊走。誰能肯定這弄堂口上一問坍塌的小瓦房沒有被鬼魂所占據留守著,日日夜夜?黑黑的電線杆上,貼著手寫的“夜啼郎”的一張字條,誰又能否認,這紙上的蹩腳字跡,不曾被神秘的轉世靈魂附了體--以一種人的肉眼看不見的奇異的形式?枯井和汩汩清澈的日常水井是一個道理,正如生和死,前世今生。在一間廳堂上垂掛有領袖像和紅色對聯,並置著,默默無語。

  井底深埋有一顆日本人從天上扔下來的從未引爆的炸彈,我小辰光是吃著喑啞的有一點摻牙縫的炸彈味道長大的。

  6

  家裏糧食緊張,燒飯米不夠了,父親就會悄悄乘長江輪船回趟老家。隔一天回來,肩上總掮半麻袋山芋或鄉下特製的山芋幹。山芋幹抓一把放口袋去學堂,那是何等的奢侈激動。一路上心都要怦怦猛力跳好幾回,心想著男女同學滿含羨慕心情的“回頭率”。山芋幹也是小辰光我們磨牙的零食,冬天頭,吃煮山芋和吃山芋幹都特別香,前者還可以捏在手上捂暖兩隻手。山芋有紅皮的山上山芋,也有平原農田裏的白皮山芋。前者甜糯起粉,表皮鮮紅,簡直跟孩子們腳跟頭生的凍瘡一樣嬌豔欲滴。

  白皮山芋水分多,適合生吃和放泡飯鍋裏切成塊煮。時隔數年,我最記得冬天頭寒冬臘月裏姆媽煮在飯鍋頭上的山芋的香味。洋鍋子上的水蒸氣在一大清早的太陽光裏冉冉升騰,沿著那一縷木門板上的光線外溢、繚繞。那是兒時最美的冬日清晨,那時家家戶戶,全用煤球爐燒飯。燒時先放三兩隻山芋在淘米筲箕,拎到碼頭上洗幹淨,洗山芋還要帶一把刷篷塵用的板刷,到水裏用板刷把山芋通體刷一遍。冬日清晨,快要結成冰的河灘頭,在徹寒的水中哆哆嗦嗦捏了板刷,蘸一蘸河水,刷一刷山芋,那山芋身上現出的鮮豔紅光恰好跟東方天際酡紅的朝霞相輝映,這也是有關童年大冷天的一個難以磨滅的記憶。洗過之後,山芋扔到筲箕裏實沉實沉,跟塊黃石頭無異。拎回家,姆媽會用菜刀把它們一隻隻對切成兩半,然後放了水跟米飯一起煮,一起烘飯鍋,童年學的第一樁事體就是烘飯鍋。待到飯熟過半,屋子裏也飄滿了熟山芋又熱又甜的香味,把大人小孩全饞得口水直咽。一般都是紅皮的山上山芋放飯鍋頭上煮特別好吃。山芋起粉,鄉下人家的大灶頭,有人還直接把山芋放灶膛灰裏捂熟了吃。我想,那種吃法大概更加饞人。

  燒飯鍋裏的水蒸氣,彌漫到整個童年小屋的每個角落。水汽夾雜山芋煮熟、起了粉的味道,就跟誘惑人的蘿卜幹香味一樣,說不清道不明。這樣說吧:我小辰光,光嗅聞幾遍飯鍋頭上煮山芋的味道,感覺也能夠禦寒!心裏頭一聞見煮山芋的甜熱,戶外冰天雪地的莫名苦寒就好似一陣風似的吹走了,人就有了許多新鮮的勁道和力氣,就生出些躍躍欲試的嶄新憧憬來。山芋的熱甜,跟大冷天的寒風刺骨,正好是一對古已有之的冤家,尤其是用1970年代縣城人家燒飯的洋鍋子煮出來的熱山芋。

  孩子們土裏土氣,在那種年代的大冬天,充其量也就有一顆煮熟了的山上山芋一樣的心罷。我最歡喜聞煮熟後山芋彌散在空氣裏的那份沁甜,暖心貼肺的甜。剝開薄薄一層皮,山芋還一個勁往外冒熱氣呢,看上去傻傻地要冒很久。姆媽煮的半片頭山芋,從飯鍋頭用筷子小心戳夾,弄到碗頭還直往下滴水呢。我們總是就著那上麵的飯米扇(粒)一大口咬下去。這第一口,既有解饞的山芋香,又有米飯顆粒的甜糯。孩子們趕緊舔了舔嘴唇,稍加回味,又大口吃將起來。

  不吃煮山芋,就吃泡飯鍋裏的。山芋切成塊,跟隔夜飯一起煮成粥湯。這樣用洋鍋子煮熟的效果,大冷天一清早也特別溫暖人心。人還鑽在被窩裏“捂被頭窩”,煤球爐子上的山芋香就像鬧鍾一樣催促大家起床了。在這放了山芋塊的泡飯湯香氣裏你拖了雙棉拖鞋起床,去拉開大門看:戶外白皚皚一片,屋簷馬路上全是耀眼的冰淩冰柱,天空比一年中的任何季節都要明亮,光線異常強烈,但又不是太陽光,而是天寒地凍冰雪的寒洌之氣。這時候趕緊關上大門,一戶人家就在價廉物美的山芋泡飯香中體驗到了那種凡俗人間其樂融融的樂趣。這幸福甚至舍不得哪怕翻開書中的一頁看上一眼……

  每個人,全在過年這幾天裏獲得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寶貝”的觀念。

  每年臘月裏開始盼過年,一般叫吃“冬至年夜飯”那天稱“過小年”。這天開始,學堂大多預備放假了,孩子們就紛紛聚在一起遙望自己的“年景”,今年我要泡多少多少炒米,吃多少塊紅燒肉,放幾次炮仗;還有能拿到多少壓歲錢,怎麽花,心裏全有厚厚一本賬。往往由於向往得太多,太厲害了,結果適得其反,比如壓歲錢少了一毛錢,小臉孔就板起來,在家使性子,結果反吃了父親一巴掌,弄了個大年初頭涕淚縱橫號啕痛哭的場麵。過年穿的新衣裳,也值得我們小孩反複揣摸想象,年前牽姆媽的手,裁縫店裏總是要去一趟,聞聞皮尺、滑石粉香味,有時也被領到布店櫃台上,量身高,心裏覺得特別開心炫耀,自己從未被別人這麽侍候著,這麽好過。做餛飩皮子的搖麵店也是必去的,小孩子排隊買年貨是分內事,還有豆腐店,蒸年糕的地方,幫家裏拷醬油拷酒,老遠跑一趟親戚家,總之事情忙著呢,小小一個腦袋瓜。有時竟想不過來,每天回家都加倍地觀察父母親的臉色,試圖從中解讀出一鱗半爪關乎過年的信息。跑路都一溜煙地比平常快一大截。臨過年半個月,家裏鹹菜早已經醃製好,開始醃魚、鹹肉、鹹腳爪。這不可思議的過年的“年味”,就一點一點彌漫開來,直到除夕那一天。像一大堆曠野上的篝火般火光衝天,熊熊燃燒起來……古老的年味。

  像是用醃豬頭上的粗鹽粒搓出來的,又像是蒸年糕的蒸籠蒸出來的;也像泡炒米時街頭圍觀的一大堆雀躍的小孩子歡叫出來的。古老的年味,被放了茴香、花椒,也在各人家的祖宗像麵前燒著燃續了香火,祭拜出來的。更像是一種傳統的民問請神儀式請出來的。例如恭請菩薩,請財神爺、觀世音保佑一年裏風調雨順、心想事成,等等。一切都成了古老的象征,都演變成了一個其過程漫長複雜的許願和承諾。大人們的虔誠恭敬和小孩子們的頑皮嬉鬧如此融洽地交會在了一起,構成了傳統春節光怪陸離,同時又稀鬆平常的和諧市井的氛圍。每名中國人都在這一氛圍裏其樂融融著,一大清早露著笑臉,安享節日的既十分公開,又有著不同尋常內涵的秘密的詩意。

  年一過,人就又大一歲了。頭發須白的老人表情看上去更莊重了。年過四十的父親走路時手和腳的擺動也謹慎起來,像是要去茭白田裏捉一隻微風中的蜻蜓。小孩子被人告知“你又大一歲了”,全是一臉懵懂,無所謂的樣子,而且愛理不理一轉身走開了。姆媽說到小兒又大一歲,相籠著手,竟是滿眼睛的喜悅。年初一發完壓歲錢,圍著轉著我們哥倆看,像是在看一份經年流傳下來的稀奇。歲月深處,我始終記得姆媽閃爍著歡喜的眼睛,那目光深處對於生命的一種親密無間的愛戀、審視和迎迓,始終在我兒時的記憶裏熠熠生輝。

  7

  天冷。屋裏屋外竟有明顯的溫差。十二月裏,清早不敢把小臉蛋伸出被頭筒,一旦伸出,感覺室內空氣寒冽異常。光線灰蒙蒙的,隻聽得見吹了一夜的寒風慢慢停息下來,守候在破舊的窗欞和屋門跟前,使得人想象一下自己出門的情形,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我和比我大四歲的哥哥睡一張床。床就擱在靠窗位置,早上起床穿衣裳,伸出一根手指往窗戶前一試,立即凍得縮了回來,把窗玻璃上一層水蒸氣擦掉,外麵早已垂掛下一根根冰淩。

  1970年,縣城人家的住房麵積都很小,一般的四口之家,不超過三十平方米。也就一間正房用於睡覺起居,另外搭配一間小披屋,做燒飯的廚房。到了大冷天,清早都是父親最初起床,開爐門,把早飯要吃的泡飯鍋子端上煤球爐子。我至今仍記得父親披一件破舊的棉襖,腳上拖一雙蘆花靴筒下床來瑟縮前行的樣子和聲音。那是十二月裏一天生活的開始。我們家睡覺的房子直接連著廚房。隔夜封好的一隻煤爐,天蒙蒙亮時,爐門會被人拉開。發出“嗤”的一聲。這聲音,存留在我幼年時的記憶裏,好像是唯一一種可以抵禦自然界嚴寒的聲音。代表了窮愁潦倒但仍一息尚存的人們的掙紮。這爐門拉開的聲音對於每名那個年代活過來的人都有一種奇妙的慰藉。躺在被窩不肯起床的我們。饑腸轆轆的身子一下子全都有了反應。仿佛被寒風吹刮中的一小根火柴點著了一樣。

  那時城裏人家居民的住房,全由房管所統一指派分配。1960年代通了電,幾十戶人家共用一隻電表箱,隔一個季度或半年住戶們集中開一次會,電費統一分派每個戶頭,0.2度或0.3度電,這類上繳電費的會議每次都鬧得麵紅脖子粗,有時還要打架。除了電燈、廣播外,偶爾有一戶人家偷用電爐,後者也是1970年之後的事情。那時,家家戶戶沒有冰箱,沒有空調、電視、電風扇、電話,根本沒有任何所謂的家用電器。有經驗的住戶,一眼而知隔壁鄰居家一年會用掉幾度電。

  一戶人家跟一戶人家,有時隻隔開一層薄薄的土坯牆,或一層老式的天井。家家戶戶,住房連著住房,走廊連著走廊。縣城的街區,無形中也有點小範圍的“人民公社”化了。各人家風俗習慣、飲食起居相互滲透影響,漸漸趨於一體化了。一天三頓吃飯,無非是:早上,蘿卜幹泡飯;中午,老青菜米飯,外加一碗醬油湯;晚上仍舊是泡飯,把中午頭剩下的青菜一掃光。

  泡飯鍋子,又名“洋鍋子”。那時家家戶戶洋鍋子、搪瓷盆、搪瓷的杯子總是必備的。除了吃飯用的碗,瓷器一般很少見了。洋鍋子便宜,用用摜摜不要緊。屋子發黑了,洋鍋子一般也是又舊又黑。凹凸不平。記得鍋子的蓋頭常常會蓋不抿縫,鍋子被燒得變形了,仍舊經年累月在使用。這種便利的器皿,一方麵也像是在救苦救眾;一方麵,也成了平頭百姓和居民們艱難度日的象征。

  臨睡前,家中最後一句話總是父母床跟頭傳來的“爐門封好啦?”周圍死寂一片的夜色,忽兒西北風,忽兒東北風,在屋前屋後弄堂裏打旋。父親說話帶點蘇北口音。我聽了父親的聲音,心裏最定心,立即就呼呼大睡起來,把再冷的夜全遠遠拋到了腦後。有時這句話變成媽媽的聲音:“這個月電費交了嗎?”媽媽聲音小,與其說是輕柔,不如說沙啞無力,就像再過兩天--一般不超出三天--她又要生病住院了一樣。人在那個年代裏,被貧窮壓得常常抬不起頭,大氣不敢喘一聲。媽媽臉上的表情,就是這樣,我閉上眼就能看見這個表情。直到今天,我仍記得媽媽在被窩裏,一邊因為要提醒什麽的說著話,一邊往被窩裏縮的聲音。家裏人每個動靜,我都聽得清清爽爽。1970年的冬天,天冷到有時一家人洗好了腳,洗腳水卻沒辦法倒。總不能倒在家裏吧。

  而大門外麵已經開始下雪,隻聽得見隆隆的風聲。

  那種嚴寒,已經到了用耳朵去聽一聽也會吃不消的地步。小孩生怕再聽一聽,耳朵就會掉落下來。全家人都在忍耐,因為省煤球,唯一的一隻煤爐是必須要封好的,於是房子裏全是昏沉沉的煤氣,四處彌漫,在屋頂、房梁四周繚繞。如果開了燈檢查,爐膛裏的煤氣還在白乎乎地往上冒一種看不見的煙霧。

  那時候濕煤球、幹煤球一聞就聞得出。好煤和劣質煤也是,夜間封煤爐時氣味明顯不同。逢到天寒地凍的一夜,碰巧撿了一隻劣質煤球封上去,屋子裏氣味就難聞多了。那時有種說法,叫“發火”,說煤球的好壞優劣,叫“這隻煤球發不發火?”劣質煤,自然發火的力道遠遠不夠。冬天,我記得好煤壞煤有時一批批的,可按月計量。父母之間時常嘀咕,“這個月這批煤不怎麽發火”,或者“還蠻發火的”。家裏煤球,一般是一個月、二十天去買一次,用挑水的桶一隻隻裝滿了挑回來。後來用借的板車去拖,最後是借三輪車踏回來,這期間運輸工具每隔五六年變換一次。到踏三輪車時,我已經是名十五六歲的少年。

  父親不僅擔水,還用同樣的一副水桶挑煤球。

  水桶是腰圓形,煤球從桶底往上排列,到一定空間就不能放勻稱,於是每次總有三兩隻煤球被擠扁壓破了回來,媽媽總是用一副惋惜失望的目光看它們。桶底的碎煤屑倒在一塊空地上,用畚箕掃起來,到出太陽的好天氣,再用水和了之後,重新捏起來,做成卵形的小煤球。

  米、煤是一點也不浪費的。穿的衣裳也同樣。一條北門大街,人人全是穿了帶補丁的衣裳長大的。1970年,家裏還沒有茶葉,我小辰光沒碰見有一家人家家裏泡茶葉茶的。直到1976年左右,市麵上出現一種細碎的泡茶吃的東西,叫“茶葉末末”。我們才曉得中國原來是吃茶葉的國家。那種茶葉末末,泡了茶,要吃時,必須使勁吹,才能把杯子、碗上密密的一層碎梗梗吹開,人才喝得到真正的茶湯水。

  有時煤球爐子的爐門“嗤”一聲開了,還要撿起鐵釺小心捅下煤灰。封了一夜爐子,煤灰淤塞滿了上下爐膛,如果要讓爐子加快“發火”,就要捅底下煤灰。煤灰被捅掉多少,跟蜂窩煤爐的火力是成正比的。假定燉上去的泡飯鍋隻需稍微溫熱,煤灰一般就不捅了,隻要爐門開條縫,讓餘火燜著就行。但有時起床在被頭窩裏懶的時間久了,全家需要緊急動員,不僅要讓爐子趕緊發火,餘下的瑣事也要加快節奏:預備早飯,穿衣裳漱口揩臉。這當口,媽媽還要替家裏人預備中午飯的飯菜。

  中午飯的青菜、鹹菜豆腐是一大清早燒好了燜在飯鍋頭的。媽媽上長日班,中上頭不大可能出廠門趕回家替我們做飯。

  這時候,父母如果嫌爐子再不“發火”,就需把煤爐從固定的底座拎下來,拎到靠近大門口有風的地方。利用風力大小來加速火力。有時他把煤爐拎到風口偏左一點位置,有時會直接對準風口,這要視全家人那天早晨的需求而定。

  煤爐固定的底座,不過是平常做飯用的空地,墊了四塊紅磚,磚頭圍成“口”字形,爐子放在上麵。

  逢到隔夜煤爐沒封好(有時是劣質煤的緣故),大冬天的早晨起床一看,手一摸,爐膛冰冷冰冷,家裏人全都要痛苦地喊出聲音來。爐子熄火了,隻好預備柴爿、報紙到家門口生爐子去了。媽媽責怪爸爸:“跟你說下床去看看的,你不聽!”爸爸罵哥哥:“封得太晚了,那隻煤球燒過的了喂!”哥哥罵我:“喊你不要燒水,偏要!”一片哀歎埋怨聲,此起彼伏。屋子裏也比平常慌亂許多。

  每名家庭成員對煤球爐上爐火的脾性大小揣摸熟習的程度,表明了他對於家庭的認知程度。冬天夜裏,每晚父親臨睡前,都像一名鑒寶師一般小心對待那隻煤球爐,他不會輕易更改、作出他的判斷,今天這隻封下去的煤球怎麽樣。他跟那隻爐子的關係在我的童年時代,也成了赫赫父權的象征。

  很小的時候,哥哥對待那隻煤爐的熟悉程度,就達到了令人驚歎的深奧地步。小小年紀,他會提出異議。在繞著爐子,腳蹬蘆花靴筒轉悠幾圈後,他會跟媽媽鄭重宣告:“不行的,這隻煤爐到早上會熄火!”

  媽媽立即把大兒子的判斷轉達給父親。父親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嘀咕道:“怎麽老是不吉利的話,明天天亮還早呢。”說完轉過臉睡覺。哥哥無奈,走到自己,也就是我困的床跟前時,氣鼓鼓的。然後,他把伸進被窩的腳踢我一下,說:“你看吧。明天早飯吃不成了。”我們分睡一張床的兩頭,他這樣踢和生氣時我早已假裝睡著了。怎麽辦呢。總要有所表示吧。

  於是我“嗯”了一聲,不置可否,並且又在被窩裏假裝換姿勢似的翻了個身。

  我對煤爐脾性的把握,也很在行。差不多一瞅一個準,隻不過因為家裏年紀最小,發表的意見無人重視罷了。無論是燒飯、捅爐子、封爐門、生爐子。

  樣樣全精通,輪到我來,幾乎不用費什麽腦筋。不過,對於煤爐這樣的家庭大事,小孩子實在插不上嘴,我的技能本領隻得顯示在禮拜日腳,假期裏跟同學小朋友到家裏偷東西燒了來吃。那時。我方有機會露一手。偷燒一隻煤球,而使家裏原先堆煤球的那塊地方,看上去完好如初。小孩子一起偷吃的食物,無非是冷天頭的煎雞蛋、燒年糕、烘饅頭,夏天的烤知了烤土豆一類。冷饅頭放在火鉗上,放到煤爐邊上烤熱烤焦,這是小辰光常幹的事情。

  煤球爐不僅配備鏟煤灰的鏟子,還配備火鉗、爐蓋、鐵鉤。我在戶外寒風呼嘯的大冬天,在睡夢中聽到的最後一點聲響往往跟這隻寶貝煤爐有關。聽得見封爐門時家人用鐵鉤子鉤上去的圓鐵蓋“噗”一聲壓上去,聽見鐵鉤被扔到幹泥地上。在經過了一夜暴風雪肆虐之後,古老的縣城仿佛脫胎換骨,突然出落成了一個新人,變得年輕甚至陌生了許多,有一種令人新奇的感覺。好多平常熟悉的聲音全沒有了,甚至一座城市相關的曆史和記憶也沒有了。大雪使時空產生出一種斷裂,我們眼前仿佛有一種新生活的景象,一種回到了遠古年代的溫暖。

  大雪帶給每個人一種感人的純潔,唯獨屋子另一頭那隻煤爐,不死不活矗立著,提醒大家這隻是一時的幻覺,周圍仍舊是1970年的中國。在這之前,我仍舊睡著。朦朧的意識最初作出反應的是一隻爐子被在屋門前拎來拎去。我先聽著風在屋頂上打旋,想象了片刻戶外白色的嚴寒。然後,我聽見煤爐被在空地上放下時爐子上的鐵絲搭襻聲音。搭襻掉落下來,“哐啷”一下,童年的八音盒由此打開。

  這之後,我又睡著了,時間並不長。天色也由最早的漆黑一片轉換成朦朧的曙光。冬天早晨的曙光,那才叫真正的曙光。周圍的光線變得如此柔和,光線浸染在一種大麵積的純淨裏。地麵上的一切全顯得卑怯、矮小,顯得潦草,隻待美麗的曙光自遙遠的天邊噴薄欲出。我始終覺得,冬天的天空是最大最遙遠的,人在自己屋子的那一頭一直能望出去很遠,望得見太陽跟地球之間最遠的空間距離。寒冷和大雪已經使得人的視線最大程度地顯得純淨,能見度極高。小辰光,我總喜歡在自己破舊的小平房裏遙遙望向天際的一輪朝陽。每一層紅紅的朝霞都能像媽媽手心裏的胭脂防裂膏一樣依次均勻地搽抹到你臉上。而你作為一個初醒的小男孩仿佛從未有過如此柔軟的紅紅的小臉蛋。從日出破曉的地方一直到你站立的地方,天地一派寂靜。如果這之間太陽會有動靜,會發出笑聲,你一定立即跟著微笑,不自覺地受到太陽的感染。因為除了偉大的冬天,在你和太陽之問就再也沒有別的什麽了,再也不剩下其他的障礙,隻有無限悠遠的稱之為太空星際的那一方開闊地。這片開闊地,一年四季裏,唯有冬天的早晨清澈可見,能夠映人一名好奇心極強的孩子的眼睛。

  我再次醒來,並非因為曙光初現。而是在朦朧的意識對周圍一番搜捕之後,突然接觸到了一種新異、芬芳的香氣。我全部幼小的身心,都在那陣香氣裏停留下來,穩妥著,定心一聞:唉,原來是家人撿到天井裏生煤爐的柴片發出的煙。我頓時感到心頭一熱。沉睡著的意識一下子蘇醒了大半,木柴塊的煙味道使冬日的清晨顯得更完善了。我閉上眼睛,聽到弄堂口和天井空地上的風吹得生爐子的報紙“嘩嘩”響,聽到寒流中爐子上鉛絲做的搭攀--拎襻掉落下來,擊打在煤爐身上“哐啷”的聲響,那聲響比世間最美的音樂還要動聽上百倍。我甚至聽得見爐門口的煤灰被風沿街吹走、吹遠的聲音,爐膛冒出熊熊的火焰。直直上躥中發出“呼呼”聲響。這火焰,恰好跟滿天朝霞相輝映,形成視覺上生機盎然的一幅畫麵。由於這一陣屋裏屋外彌漫開來的燒柴片的煙,冬日清晨的一切氣息全被喚醒了,曠野上雪地的味道,爐子上紅薯稀飯的香味。弄堂口,菜場,大餅油條包括附近工廠的味道,隔夜路燈和有線廣播聲音留下的氣息,全被煙氣熏趕出來,被凜冽的晨風吹醒了……

  燒柴的煙霧,跟戶外天寒地凍的清冽空氣相交織,像是一對孿生兄妹,一對自古皆然的冤家,相互比拚,鬥毆,撕咬著。放在十二月天亮不久的天井、弄堂口,你被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流刺激得渾身一激靈,大腦像剛冰鎮過的一樣,驟然間清醒,這過度的清醒簡直使你身上的各種知覺比平常擴大了數倍的敏捷度。與此同時,滿天朝霞漫出高高的雲層,使大街上積雪的部分籠罩上了一層柔和好看的紅暈,鮮妍異常。你出門,小心翼翼踏著凍土層的磚頭地走到弄堂口,小小的肺部從一股猛烈的生爐子煙霧中剛剛逃脫,卻又迎麵撞見顏色清白無處不在的冷空氣……

  8

  冬天、夏天,街上人全不這樣念,全念成--熱天、冷天。

  大熱天,皮革廠碼頭附近有很多西瓜船,停在熱晝心。西瓜船多的水麵,成了北門街長大的從小洗冷浴赤身光P股小孩的樂園。

  每當卸貨,西瓜一船一船上岸。水麵溫溫的,水裏就出現許許多多鮮紅橙黃的碎瓜瓤,遠近上下翻浮著,孩子們就下河爭搶,抓到一個就在水裏邊雙腳踩水,邊就著渾渾熱熱的閘橋河水吃將起來。吃了大半隻瓜,還剩不少肉,看見水上浮來半個,又扔掉手裏的,再去伸手撈那另外一片,送到嘴邊大嚼。

  瓜船卸貨,長長的木跳板一沉一蕩,上麵全是糖煙果品公司雇來運瓜的碼頭工人,他們在十來米長的窄窄跳板上疾步如飛,兩人一組用籮筐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