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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朝鮮王朝文士和《歸園田居》考述

  詹杭倫沈時蓉詹杭倫,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教授。沈時蓉,北京化工大學社科學報副主編兼編輯部主任,教授。

  陶淵明《歸園田居》組詩是膾炙人口的名作,自宋以後,文人學士唱和不斷。袁行霈教授《陶淵明集箋注》附錄二收錄有由宋至清的和陶詩九種(十家),可謂洋洋大觀。然而,陶淵明的影響並不局限在中國,其實早已溢出國界,東鄰朝鮮王朝的文人也有大量的和陶詩,筆者在《韓國文集叢刊》正續編中檢索到申欽、金壽恒、李晚秀、洪奭周、趙榮袥、洪仁謨等六家的和陶淵明《歸園田居》詩作。這批詩作,據筆者管見所及,僅有申欽的作品在中國得到過介紹曹春茹,《朝鮮詩人申欽的和陶詩〈歸園田居六首〉研究》,載河南《新鄉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2月第23卷第1期。有關其他朝鮮和陶詩之研究,尚付闕如。立足中國,放眼世界,是當代陶淵明研究者應有的氣度。有鑒於此,筆者將這批朝鮮和陶詩人詩作考述如下,旨在為陶淵明域外接受史之研究作基礎性的資料整理和研究工作。

  一、申欽《和歸園田居》六首

  申欽(1566—1628),字敬叔,號象村、玄軒、玄翁等,朝鮮王朝中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學家,曆任吏曹判書、藝文館提學、世子右副賓客、領議政等職,著有《象村稿》。書中載和陶詩102首。其著《和陶詩序》雲:

  餘獲戾於朝,一逐而歸於田,再逐而累於窮峽,於世已贅疣矣。既無所事事,間取簡策閱之,如夢境已,複置之。一日,見蘇長公和陶詩,深有契於衷。蓋蘇翁之偃蹇折困於惠於儋,仿佛於餘,而乃若陶翁之高標清節,餘之景慕又不啻蘇翁,茲故踵其和而繼和之,凡一百二首。噫!九原可作,吾其麗澤於蘇,而函丈於陶乎?濁流橫天,平陸成江,生晚義熙,自比於無懷者,蹤跡雖懸,寓致則然也。以是言之,蘇翁之飽吃惠州,何渠不及於陶翁?而餘之捐佩昭陽,追軌兩翁,亦豈相遠也哉!達人曠識,意在驪黃之外。若以出處屈伸為標的而二之者,糟粕論也。知餘者必辨之。萬曆丁巳(1617)四月下浣,玄翁書於昭陽寓舍。申欽,《象村稿》卷五十六,《韓國文集叢刊》第69冊,第370頁。

  此序主要說了三層意思,其一,自身遭受貶謫的經曆,是自己親近蘇東坡、陶淵明的主要原因;其二,自己的和陶詩是“麗澤於蘇,而函丈於陶”之作,即近受蘇東坡和陶詩的恩澤,遠承陶淵明原作的高風亮節;其三,自己和陶詩的精神與蘇東坡、陶淵明一脈相承,後先輝映。

  朝鮮王朝文士和《歸園田居》考述接下來,我們來讀他的《歸園田居》六首:

  獲罪聖明時,角巾歸故山。惕息保軀命,居然經歲年。薙荊辟為圃,引流匯作淵。葺茅蓋矮屋,把鋤開荒田。茲居豈不陋,亦複異塵間。田家氓俗醇,仿佛羲農前。百卉動芳園,溪穀靄雲煙。以我於其中,幽興一何顛。浮榮不足論,未老幸得閑。忘機更忘形,嘯傲任陶然。申欽,《象村稿》卷五十六,《韓國文集叢刊》第69冊,第372頁。

  以上第一首。詩下申欽原有一小注:“陶韻昔本多一‘賢’字,故東坡押‘賢’。而今本則隻有‘然’字為結,從今本。”這為陶詩的異文提供了一個值得注意的參考資料。首句所謂“獲罪聖明時”,是指1613年,朝鮮宣祖臨終時,曾將嫡子永昌大君托命於申欽等七位大臣;庶子光海君登位後,以謀逆罪除掉永昌大君,申欽等人受此案連累而被貶。詳見張維撰《大匡輔國崇祿大夫議政府領議政兼領經筵弘文館藝文館春秋館觀象監事世子師申公諡狀》,載《象村先生集》附錄一。《韓國文集叢刊》第72冊,第418頁。申欽被迫而歸隱後,以淵明和東坡為榜樣,投身田園生活,享受到自然的美景和體念到閑適的心境,自得其樂。

  真全息天黥,跡削免塵鞅。內景得三住,已斷流注想。一氣自推轉,世運來複往。不容亦奚病,涉世無寸長。天下何思慮,退藏業愈廣。瑤瑟聲正希,悠然瞻昊莽。申欽,《象村稿》卷五十六,《韓國文集叢刊》第69冊,第372頁。

  以上第二首。“天黥”語出《莊子·大宗師》,意謂天刑或天譴,申欽所不能忘懷的當然是遭受國君的貶斥;不過,他轉念一想,遭貶的好處是能夠保全天性,而避免在塵世中繼續遭受禍殃。在內能夠體會道家修煉之法,以氣住、神住、形住為“三住”;也如禪家一樣,能夠了斷“流注想”黎靖德編,《朱子語類》(明成化九年陳煒刻本)卷二十一:“若是計較利害,猶隻是因利害上起,這箇病猶是輕;惟是未計較利害時,已自有私意,這箇病卻最重,往往是才有這箇軀殼了,便自私了,佛氏所謂‘流注想’者是也。”,即斷卻利己的私心雜念。世道人生皆有起有落,有來有往,要看開一點兒。自己不被朝廷所容,退藏也道路寬廣,可以如撫琴娛心,欣賞自然美景。

  我居何寂寂,山深人亦稀。唯有林中鳥,款款空催歸。杖策涉東陂,西風吹薜衣。生事此為足,休言與世違。申欽,《象村稿》卷五十六,《韓國文集叢刊》第69冊,第372頁。

  以上第三首。描寫自己的山居生活狀況。山深人稀,鳥鳴林幽。作者徜徉山間,以為平生萬事足,不必以《莊子》書中“與世違”的隱者自誇。《莊子·則陽》篇:“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郭象注:“人中隱者,譬無水而沉也。”

  萬事既無求,一室有以娛。時時出門望,極浦連郊墟。不羨桃源人,獨向桃源居。塘裏芙蓉花,塘上垂柳株。杖屨日來往,此樂長自如。豐約且安分,那複計贏餘。浮生貴與賤,畢竟同歸虛。所以老聃翁,談經唯說無。申欽,《象村稿》卷五十六,《韓國文集叢刊》第69冊,第372頁。

  以上第四首。除了寫山居興味之外,還特別體會到“浮生貴與賤,畢竟同歸虛”的道理。這道理,相必作者身處廟堂之高時,是難以體念到的。

  尋幽豈知疲,溪穀從詰曲。落葉滿空山,喬林霜亦足。道高跡反蹇,誌遠世何局。百年懍無幾,倏忽風中燭。淸遊不厭頻,聊以窮昏旭。申欽,《象村稿》卷五十六,《韓國文集叢刊》第69冊,第372頁。

  以上第五首。寫遊山的樂趣和領悟。作者行山走到窮高極遠之處,體會到“道高跡反蹇”,愈到高處路愈艱險。當然,不僅是山路如此,作者在朝廷的仕途又何嚐不是如此呢?不過,作者以為“誌遠世何局”,隻要內心誌向堅定,就一定山外有山,路外有路;可見作者還懷抱著重出江湖的希望。不過,作者也明白,人生百年,時光有限,生命脆弱,猶如風中之燭,不知是否還能等到重出的那一天,目下,姑且抓緊時間,以遊山為樂吧!

  村路縱複橫,東阡接西陌。野人日無事,放遊頗閑適。舒嘯上林皐,悠然忘景夕。須臾暝色起,新月映林隙。卻愧樊籠裏,半生為物役。貧賤無所羨,富貴有何績。古今同一丘,浮榮顧何益。申欽,《象村稿》卷五十六,《韓國文集叢刊》,第69冊,第372頁。

  以上第六首。陶淵明《歸園田居》的第六首詩已失傳,後人取江淹《雜擬》詩而補之,東坡所和,亦是江淹詩。申欽所和,亦依從蘇軾之先例。其詩前半寫山居生活,後半所表達的思想,與第四首近似,闡發貧賤、富貴同歸死亡的認識。查慎行《蘇軾補注》雲:“《韓子蒼詩話》:淵明《歸田園居》末篇乃序行役,與前五首不類,今俗本乃取江文通‘種苗在東皋’為末篇,東坡因而和之。陳述古家本止有五首,予以為亦非也。當如張相國本題雲《雜詠六首》。洪邁《對雨編》亦雲《歸園》六首,末一篇乃江文通《雜擬三十首》之一,明言效陶征君田居,蓋陶之三章曰:‘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耡歸。’故文通曰:‘雖有荷鋤倦,濁酒聊自適。’正擬其意也。今陶集訛編入,東坡據而和之。”查慎行注,《蘇詩補注》卷三十九,第21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李公煥認為:“江淹《雜擬》詩,亦頗似之,但‘開徑望三益’,此一句不類。”李公煥箋,《箋注陶淵明集》卷二,《四部叢刊》景宋巾箱本。為何此句不像淵明所作呢?主要指此句的用典與陶潛不類。三益,指三益之友。《論語·季氏》:“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陶潛歸隱田園,自甘寂寞,不會如孔子所說,希望得到益友。

  二、金壽恒《次歸園田居韻》六首

  金壽恒(1629—1689),朝鮮王朝仁祖、肅宗年間的文臣。字久之,號文穀。原籍安東。1651年謁聖文科狀元及第,1656年文科重試乙科及第。曆任正言、校理、清宦職、大提學等職。著有《文穀集》,卷七載《和陶詩》五十首。其《次歸園田居韻》詩序雲:“東坡謫惠州,遊白水山佛跡岩而歸,悉次淵明《歸園田》詩韻。今餘所寓,有國師岩,即道詵遺跡也,遂用其韻以誌之。”金壽恒,《文穀集》卷七,《韓國文集叢刊》第133冊,第130頁。

  陂陁國師岩,斜對月出山。鳩林征異事,陳跡已千年。流傳岩下路,舊是千尋淵。嚐聞灰變劫,始驗海成田。誰言漢陽客,竄身來此間。登岩試四望,海山皆眼前。前臨數百戶,日夕連炊煙。真僧卓錫地,苔發被岩顛。有時獨盤桓,目送浮雲閑。銷沈何足論,我心正悠然。金壽恒,《文穀集》卷七,《韓國文集叢刊》,第133冊,第130頁。

  以上第一首,詠歎道詵遺跡。道詵(827—898)乃新羅禪僧,高麗時被尊為國師。事見《高麗史》卷二,《東國通鑒》卷十三。詩中“誰言漢陽客,竄身來此間”是指道詵乃唐僧一行弟子的傳說。對此傳說,車天輅(1556—1615)撰《五山說林草稿》早就提出批駁:“道詵國師,說者以為唐一行之弟子,誤也。一行乃唐玄宗時人也,道詵乃與王太祖父王隆一時。王太祖高麗正與趙宋相竝,然與道詵相去不啻數百載。其曰一行之門人者,豈非妄乎?”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二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第975頁。

  宦遊苦趨塵,謫居幸稅鞅。閑依耕釣鄰,稍愜湖海想。慵來且高臥,興到時獨往。人情任厚薄,物理看消長。雲歸碧峰陰,潮落滄洲廣。即此散幽襟,何須攬宿莽。金壽恒,《文穀集》卷七,《韓國文集叢刊》,第133冊,第130頁。

  以上第二首,感歎身世。金壽恒所生活的朝鮮顯宗(1659年至1674年在位)、肅宗(1674年至1720年時在位)時代,朝廷大臣分成“西人”、“南人”兩派。顯宗、肅宗後來重用南人,貶斥西人,金壽恒為西人派重臣,被肅宗貶謫,直至賜死。此詩即寫於初次遭受貶謫之時。詩中的“稅鞅”一詞,是止息車駕之意,是免官歸隱的代詞。典出謝朓詩《京路夜發》:“行矣倦路長,無由稅歸鞅。”謝朓,《謝宣城詩集》卷三,明毛氏汲古閣景寫宋刻本。李周翰注:“稅,息也;鞅,駕也。”李周翰等,《六臣注文選》卷二十七,四部叢刊景宋本。詩人在貶謫之後,感受到世道人心之冷暖,故感慨頗多。

  歲晏風景冷,村深車馬稀。鄰翁挈榼至,不醉即無歸。捫鬆露灑麵,摘橘香滿衣。已謝簪組累,寧愁鄉國違。金壽恒,《文穀集》卷七,《韓國文集叢刊》第133冊,第130頁。

  以上第三首,寫謫居地的村居生活。當地百姓不嫌其為貶謫之人,邀其飲酒,不醉不歸。詩人體會到下層百姓的真情,朝廷、家鄉之眷戀相思就得以放下釋懷了。

  茲鄉信樂土,山澤佳可娛。層巒開洞府,遠浦繞村墟。向來落南士,於焉多卜居。岸岸竹成林,家家梅並株。溝塍紛繡錯,原野何曠如。秔稻歲常登,魚蝦味有餘。裏社日過從,樽罍不曾虛。吾幸得所托,新詩安可無。金壽恒,《文穀集》卷七,《韓國文集叢刊》第133冊,第130頁。

  以上第四首,享受到貶謫地山居生活的樂趣,有東坡“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黃庭堅《跋子瞻和陶詩》)的情懷。

  慎莫涉世路,世路羊腸曲。慎莫戀功名,功名蛇著足。何如竹林下,鬥酒且相屬。披襟溯清風,促席翦殘燭。撥棄身外愁,優遊度曛旭。金壽恒,《文穀集》卷七,《韓國文集叢刊》第133冊,第130頁。

  以上第五首,揭示世路險惡,功名多餘,不如享受竹林七賢般瀟灑自在的生活。

  比鄰多耆老,東阡或北陌。柴扉煩屢敲,步屧隨所適。賴此風俗淳,鮭菜資朝夕。濁醪過牆頭,寒燈分壁隙。卻羨山野人,閑居無所役。生涯有竹橘,事業唯耕績。嗟餘困文網,虛名竟何益。金壽恒,《文穀集》卷七,《韓國文集叢刊》第133冊,第130頁。

  以上第六首,表達對山野人生活狀況的羨慕,並對自己陷於官場文網的遭罪生涯表示懊悔。

  三、李晩秀《謫居》(和《歸園田居》)六首

  李晩秀(1752—1820),字成仲,號屐翁,仕至右承旨,著有《屐園遺稿》。書中載《和陶集》,其序雲:“壬申首春,南遷於慶。夏五下旬,蒙恩北還。用惠州故事,聊以遣懷,為《和陶集》。”李晚秀,《屐園遺稿》卷十三,《韓國文集叢刊》第268冊,第585頁。這裏的壬申指朝鮮純祖十二年(1872),當清嘉慶十七年。此年李晚秀有貶謫南遷之事,和陶詩即仿東坡惠州故事而作。李晚秀的和陶詩皆自擬題目,其《謫居》詩後附注:“和《歸園田居》。”詩雲:

  青山不負我,我自負青山。五十尚知非,今我又十年。盲程夜不休,栗栗如臨淵。微我戀軒組,微我無林園。胡為絆此身,馬跡車塵間。羊腸在我後,灩預在我前。西事竟狼狽,蒼黃萬灶煙。超超一千裏,南過鳥道巔。恩譴比編戶,居停得便閑。靜言思愆尤,吾行固宜然。李晚秀,《屐園遺稿》卷十三,《韓國文集叢刊》第268冊,第588頁。

  此為第一首,寫謫居的行程。起首“青山不負我,我自負青山”寫得爽朗豪邁。詩人是年已六十歲了,遭遇貶謫千裏之外,自然非常艱苦。但結尾並無抱怨,而是聲明“靜言思愆尤,吾行固宜然”,表明認罪伏法的態度。

  龍湖拜阿兄,一宿淹征鞅。天為風雨之,宛是懷遠想。老人情偏弱,居別難於往。摻手更遲留,欲話不能長。君子固知命,理明心自廣。但願加餐飯,嶠南即蒼莽。李晚秀,《屐園遺稿》卷十三,《韓國文集叢刊》第268冊,第588頁。

  此為第二首,寫貶謫途中拜訪兄長。其中“摻手更遲留,欲話不能長”一聯,寫貶謫途中兩位老人見麵的情景,情真意切。

  君年已逼順,我齒忽望稀。平生鹿車亭,攜手願同歸。此別終須返,何必淚沾衣。丁寧護兒稚,慎莫吾言違。李晚秀,《屐園遺稿》卷十三。《韓國文集叢刊》第268冊,第588頁。

  這第三首,寫與兄長話別的情形。詩中所用“鹿車亭”典故,出自《後漢書·鮑宣妻傳》,鮑宣與妻共駕鹿車歸鄉,說明夫妻可以同甘共苦。李晚秀用此典寫兄弟情深,與東坡兄弟可以媲美。

  兒子不知愁,少小但歡娛。北征觀肅野,西遊過箕墟。跬步不暫離,飲食與起居。別來四易月,眼中珊瑚株。伏波戒嚴敦,毋爾季良如。晦翁教受之,程文伯恭餘。誰道南州遠,書來月無虛。願汝學業勤,祝汝疾恙無。李晚秀,《屐園遺稿》卷十三,《韓國文集叢刊》第268冊,第588頁。

  這第四首,是對兒子的叮嚀。兒子從小跟隨自己長大,但自己遭遇貶謫,已與兒子離別四月。詩中叮嚀兒子要謹遵馬援《戒兄子嚴敦書》中的教導,不要效法口無遮攔的杜季良,因為“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範曄,《後漢書》卷二十四《馬援列傳》,百衲本。又詩中的“伯恭”是呂祖謙的字,朱熹嚐言:“學如伯恭,方能變化氣質。”王崇炳,《金華征獻略》卷四《儒學傳》,清雍正十年刻本。最後囑咐兒子常常寫信,並祝學業進步,身體健康。

  孤臣去京國,回首清漢曲。行行遲遲峴,斜日更駐足。鬱蔥千章鬆,萬年護仙局。臣罪臣自知,臣心先王燭。村燈不成寐,飲涕達晨旭。李晚秀,《屐園遺稿》卷十三,《韓國文集叢刊》第268冊,第588頁。

  第五首,寫貶謫途中的心理。表達一種罪臣懊悔的心態,既缺乏陶潛對回歸田園的向往,也缺乏蘇軾隨遇而安的曠達,思想境界不可同日而語。李晚秀,《屐園遺稿》卷十三,《韓國文集叢刊》第268冊,第588頁。

  迢遞度川原,逶遲越阡陌。大嶺高際天,浮雲杳何適。雞林舊遊地,廿載如宿夕。榮名哂蟻穴,歲月驚駒隙。天公真餉我,擔夫謝形役。植植姚平仲,勇退由敗績。朝聞夕死可,動忍庶增益。李晚秀,《屐園遺稿》卷十三,《韓國文集叢刊》第268冊,第588頁。

  第六首,寫貶謫路途的景色,頗為壯觀。結尾引出“姚平仲”以自況,姚平仲字希晏,為北宋大將。年十八與夏人戰滅底河,斬獲甚眾。宋欽宗召對,平仲請斫營擒帥以獻功,不成,遂亡命奔蜀。入大麵山得石穴以居。朝廷數下詔求之弗得。南宋乾道、淳熙之間始出山,至丈人觀道院,年八十餘。紫髯鬱然,長數尺,麵奕奕有光。為人作草書,頗奇偉。事跡詳陸遊《渭南文集》卷二十三《姚平仲小傳》。

  四、趙榮祏《次歸園田居韻》五首

  趙榮祏(1686—1761)字宗甫,號觀我齋,鹹安人。工人物及風俗畫。著有《觀我齋稿》。書中有《次歸園田居韻》五首,第一首寫家鄉舊宅:

  北裏順坊化,終古白嶽山。第宅多名賢,車馬盛當年。

  上世居栗牛,近代有農淵。聽鬆又白鹿,有堂兼有田。

  仙源與清陰,舊宅亦此間。清楓好澗壑,老檜遺祠前。

  門巷深榆柳,樓台饒風煙。蕭灑遠心庵,寂寞在山巔。

  我昔攜友朋,倘佯日閑閑。人事無古今,往跡夢依然。趙榮祏,《觀我齋稿》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續編》第67冊,第267頁。

  前六句(“北裏順坊化”至“近代有農淵”)寫家鄉人文淵源。“栗、牛”指朝鮮前世大儒栗穀(李珥,1536—1584年)和牛溪(成渾,1535—1598)。“農、淵”指朝鮮近世大儒農岩(金昌協,1651—1708)和三淵(金昌翕,1653—1722)。上述四人都是朝鮮王朝朱子學派的代表人物,足見此地人文氛圍濃厚。中間八句(“聽鬆又白鹿”至“樓台饒風煙”)寫故鄉的山水形勝。結尾六句(“蕭灑遠心庵”至“往跡夢依然”)寫對家山的懷想,為回歸園田造勢。“遠心庵”之命名,當有取於陶詩“心遠地自偏”。

  第二首:

  先祖自南土,義穀稅歸鞅。夙講性命學,永斷功名想。兩賢道義交,切磋相還往。世居二百年,我亦此生長。兄弟接屋居,庭宇數畝廣。家貧不足歎,忝先愧鹵莽。趙榮祏,《觀我齋稿》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續編》第67冊,第267頁。

  據趙榮祏《宅記》,趙家之老宅“在漢都北部順化坊彰義裏之仁王穀,實穀南第四家也。自我先祖主簿公,世居於順化坊,此再從祖德山公家。家凡十六楹,為室三廳一也。歲庚戌,餘自堤川哭長子重希,棄官歸,賃舍居白門外。適德山公曾孫重明將賣之,償以白金一百五十兩。以明年辛亥二月某日移居焉。始重明家貧,又飄落東南,宅方借人,為逆旅傳舍,椽朽瓦破,牆堵崩壞,荒落不修。餘既入,略治而葺之,畚土築垣,又就正堂之南,立屋五楹,為讀書之所,餘自號觀我齋。”趙榮祏,《觀我齋稿》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續編》第67冊,第275頁。詩中的“義穀”指李邦直(?—1384),字青州,號義穀,官至集賢殿大學士。趙、李兩家為二百年世交,成就了一幫後學子弟。

  第三首,回顧平生,曾在朝廷任職二十年,以碌碌無為而悔恨,為能夠回歸家園而慶幸。

  誌業歎學疏,光陰感發稀。譬如失道人,日暮靡所歸。

  尚悔二十年,奔走著朝衣。點檢平生事,牢落壯心違。趙榮祏,《觀我齋稿》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續編》第67冊,第267頁。

  第四首,寫自己營築的觀我齋。山居清淨,安貧樂道,種菜養花,以書畫遣生,得其所哉。

  有齋吾所築,雖小可康娛。青山繞屋後,桑柘似郊墟。

  巷僻囂塵絕,端合靜者居。我心如死灰,我坐如枯株。

  家貧且守分,居之視裕如。庭下鋤菜圃,藜藿尚有餘。

  嗅蘭憐馥鬱,聽蟬愛清虛。有時披古畫,水墨看有無。趙榮祏,《觀我齋稿》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續編》第67冊,第267頁。

  第五首,寫自己獨居的興味。作者並非是躬耕田園,所以沒有陶潛、蘇軾與鄰舍的交往,他是一位文人,也是一位書畫家,自有興趣愛好,所以可以耐受寂寞,一枕清夢直到朝陽升起。無須苛責他不與下層民眾交往,他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

  舊老半丘山,親知少鄰曲。見人多生麵,出門無投足。一身且自顧,四民無所屬。學問歎已衰,古人喻秉燭。夜眠獨不減,一枕到朝旭。趙榮祏,《觀我齋稿》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續編》第67冊,第267頁。

  五、洪奭周《和陶歸園田居韻》一首

  洪奭周(1774—1842),字成伯、號淵泉。豐山人。1795年以甲科及第,曾任直長、正言、兩館大提學、左議政、領中樞府事等。1803年和1830年兩次以謝恩使書狀官到過北京。1836年牽連黨爭、被貶官。著有《淵泉集》,有《和陶歸園田居韻》一首。詩雲:

  端居感時物,夢想在隴山。隴山不堪思,況複別經年。

  晨駕越石嶺,夕秣臨濠淵。繁陰翳長薄,時雨膏平田。

  官樓麵蒼翠,靜若岩阿間。怡怡對床頭,婉婉趨堂前。

  颺歌遞塤箎,落筆淩雲煙。歡娛澹忘夕,明月上山巔。

  因思牽俗忙,轉悟乞身閑。賦歸須及早,前哲知其然。洪奭周,《淵泉集》卷三,《韓國文集叢刊》第293冊,第69頁。

  此詩寫於貶官任所。開首四句(“端居感時物”至“況複別經年”)寫對家鄉的思念,隴山是其家鄉豐山的一處名勝。接下來四句(“晨駕越石嶺”至“時雨膏平田”)寫到貶所的經過,作者在貶謫途中還有心觀賞沿途景物,可見本次貶官不甚嚴重,隻是降級調職而已。再接下來四句(“官樓麵蒼翠”至“婉婉趨堂前”)寫新任官樓靠近山岩,景觀不錯。再接下來四句(“颺歌遞塤箎”至“明月上山巔”)寫新的任所雖然偏遠,但如同山居,可以自由自在地寫作與歡娛。最後四句(“因思牽俗忙”至“前哲知其然”)表明願意辭官歸隱的心境。

  六、洪仁謨《次陶靖節歸園田居韻》一首,附《閑居集陶》六首

  洪仁謨(1755—1812),字而壽,號足睡居士,豐山人。為洪奭周之父。著有《足睡堂集》。其《次陶靖節歸園田居韻》詩雲:

  明月照綠水,白雲在青山。隴西非吾土,銅符已三年。城角夜嗚嗚,樓鼓曉淵淵。東閣中夜思,悠悠漢南田。晚境諧夙願,混跡漁樵間。鷗鷺飛在後,鸛鶴鳴向前。優遊送日月,瀟灑臥雲煙。荊釵橫雪鬢,葛巾岸霜顛。吟詩複對局,歡娛事事閑。人生貴愜意,歸來共欣然。洪仁謨,《足睡堂集》卷三,《韓國文集叢刊續編》第103冊,第631頁。

  這首詩是洪仁謨在縣吏任上思歸之作。“隴西”是其任官之地,“銅符”是“銅符吏”的省稱,即指郡縣小吏。韋莊《九江逢盧員外》詩:“陶潛豈是銅符吏,田鳳終為錦帳郎。”韋莊,《浣花集》卷七,《四部叢刊》景明本。即是詠歎陶潛不為五鬥米折腰之事。

  洪仁謨還有《閑居集陶》六首,是以陶寫己之作,詩雲:

  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春秋多佳日(《移居》之二),虛室有餘閑(《歸園田居》)。窮巷寡輪鞅(《歸園田居》之二),飛鳥相與還(《飲酒》之五)。登高賦新詩(《移居》之二),悠然見南山(《飲酒》之五)。

  故人賞我趣(《飲酒》之十四),林園無俗情(《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日入相與歸(《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之二),夜景湛虛明(《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揮觴道平素(《詠二疏》),淸歌散新聲(《諸人共遊周家墓柏下》)。但使願無違(《歸園田居》之三),聊複得此生(《飲酒》之七)。

  日月擲人去(《雜詩》之二),盛衰不可量(《雜詩》之三)。遙遙望白雲(《和郭主簿》),平原獨茫茫(《擬古》之四)。欲言無予和(《雜詩》之二),且當從綺黃(《飲酒》之六)。紫芝誰複采(《贈羊長史》),食之壽命長(《讀山海經》之四)。日夕歡相持(《飲酒》),萬歲如平常(《讀山海經》之八)。何以稱我情(《己酉歲九月九日》),且為陶一觴(《雜詩》之八)。

  息交遊閑業(《和郭主簿》),正賴古人書(《贈羊長史》)。晨夕看山川(《乙巳歲三月經錢溪》),挈杖還西廬(《和劉柴桑》)。起晩眠常早(《雜詩第四》),過此奚所須(《和劉柴桑》)。鄰曲時時來(《移居》),為我少躊躇(《贈羊長史》)。相見無雜言(《歸園田居》之二),君情定何如(《擬古》之三)。

  野外罕人事(《歸園田居》之二),良日登遠遊(《酬劉柴桑》)。朝霞開宿霧(《詠貧士》),閑穀矯鳴鷗(《遊斜川》)。靜念園林好(《庚子歲五月阻風》之二),迢迢百尺樓(《擬古》之四)。行止千萬端(《飲酒》之六),終懷在歸舟(《乙巳歲三月經錢溪》)。欣然方彈琴(《詠貧士》之三),班坐依遠流(《遊斜川》)。放意樂餘年(《詠二疏》),忘彼千載憂(《遊斜川》)。

  遙遙春夜長(《雜詩》之十一),昭昭天宇闊(《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亭亭月將圓(《戊申歲六月中遇火》),在目皓已潔(《癸卯十二月與從弟敬遠》)。長吟掩柴門(《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之二),邈與世相絕(《癸卯十二月與從弟敬遠》)。日月依辰至(《九日閑居》),天地長不沒(《形贈影》)。白發一已繁(《歲暮和張常侍》),我無騰化術(《形贈影》)。臥起弄書琴(《和郭主簿》),衛生每若拙(《影答形》)。歡言酌春酒(《讀山海經》),汎此忘憂物(《飲酒》之七)。方與三辰遊(《讀山海經》之八),千載撫爾訣(《和郭主簿》之二)。洪仁謨,《足睡堂集》卷四,《韓國文集叢刊續編》第103冊,第660頁。

  “集陶”,就是用陶潛的詩句重新組合成自己的新詩,這並非是一種文字遊戲,而是一種需要高超智力的藝術再創造。這六首集句詩不僅借鑒了陶潛的名句意境,而且滲入了詩人自己的深切感受,是具有獨立文學價值的創作,情真詞摯,意境完整,如出己手。集陶詩的出現,更加說明陶潛對朝鮮詩壇的深刻影響。

  結語

  以上檢閱了朝鮮王朝時代申欽、金壽恒、李晚秀、趙榮祏、洪奭周、洪仁謨等六家的和陶淵明《歸園田居》詩韻的作品,可以見出一些共同的特色:

  其一,朝鮮文士和陶詩是受到蘇軾和陶詩的感召,或者說是通過蘇軾的中介,用申欽的話來說,叫作“麗澤於蘇,而函丈於陶”,即近受蘇東坡和陶詩的恩澤,遠承陶淵明原作的高風亮節。

  其二,朝鮮文士大多有遭受貶謫的經曆,正是這種政治上的失意導致他們的心境切近蘇軾和陶潛,因而寫出和陶的作品。他們的作品不是單純地師法中土詩人,而是其當代政治現實的反映。

  其三,朝鮮文士和陶詩所表露的情懷不一,既有申欽、金壽恒那種親近自然,接近下層民眾之作;也有趙榮祏那種“一身且自顧,四民無所屬”,閉門獨居,孤芳自賞之作;還有李晚秀“臣罪臣自知,臣心先王燭”那種謫居負罪心態。

  本文僅根據筆者掌握的資料,考述朝鮮文士部分和陶詩作,掛一漏萬,在所難免。但僅根據本文所披露的資料也可顯示出,陶淵明及其蘇軾和陶詩作,在朝鮮王朝的確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陶淵明不僅僅是中國的詩人,他的影響早已溢出國界。當前,由於科技進步,韓國、日本、越南等國大量古代文獻已經有電子文本,並且向全世界研究者公開,陶淵明域外接受史之研究已經時機成熟,應當提上議事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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