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來得突然,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靈犀的臉上堆滿笑意,我卻不能開顏。
禦醫拿開手中所握的絲線,隔著黃木的屏風在那邊詢問著,靈犀在旁作答。又開了些滋補將養的藥,命宮娥去拿。
“娘娘,恕老臣說句得罪的話,如今您有了子嗣便不同了,也該歇歇。娘娘連日來的心神不定也多是用心太過,長此以往對肚子裏的子嗣百害而無一利!”蒼老的聲音隔著屏風傳來,讓人有些安心。
我隻是平躺,不想多說,仍沉浸在猛然到來的複雜滋味。
禦醫何時走的我不得而知,劉恒卻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前垂的龍虎佩搖擺急切,來回拍打著衣襟。他坐在榻前,緊緊地拉住我的手看了又看,一把將我帶入懷中,用力地圈住,抑製不住地笑著。
靈犀看得臉紅,轉過身去。我有些窘然,推開他,整理自己的衣服。
他又瘦了些,算起來又是兩個月不曾見麵了。我直視他問:“代王連日忙碌些什麽?為何連安寧宮也不過去了?”
劉恒麵帶愧意:“本王隨杜將軍去了北部匈奴人處。你不要告訴母親,她並不知曉。”
我點點頭,卻有些疑問,又帶些擔憂:“為什麽去那兒?實在太過危險,匈奴人剽悍,如有危險,何以應對?”
他得意地笑:“怕什麽,此次出去才知道外麵的天地。匈奴人雖然剽悍善騎射但也有好客的平民百姓,他們趨水而居過得也很愜意。”
我板起臉:“代王還不曾告訴嬪妾,去那兒做什麽。”
劉恒將頭俯在我的耳畔:“我們去購買戰馬。”
聞言一驚,扭頭看他,卻不料正撞在他的唇上,他的下顎滑過我的臉頰,臉龐騰的灼熱起來,緋紅似霞。他看著,聲音格外溫柔:“剛進宮就聽說你有了身孕,我連乾元殿都沒去,直接過來的。”
我微笑著搖頭:“仔細被太後知道了責怪。”
“不怕,讓本王看看。”他好奇心起,執意要掀起我的外衣。
我拍打他的手,笑著:“哪裏有您這樣的,在這裏。”我將他手按於小腹,感受著一個小小生命的悸動。
據聞杜王後有喜後,因有避諱,代王不曾探望,而我記憶中的那場大雨他也是從乾元殿來。此時對我的破例,不知該喜該憂,太後百般擔心的事如今正在悄悄上演,我卻無力阻止。
劉恒將頭俯在我的小腹,輕聲問著:“現在能聽見麽?”
“不能,禦醫說要到七個月才能聽見。”我柔聲回答。
他突然抬頭:“那咕嚕咕嚕的聲音是什麽?”
我抿嘴一笑:“是嬪妾肚子餓了,靈犀剛傳了飯,代王也留下用膳吧。”
此時左偏殿已經擺好座椅,靈犀過來跪請代王用膳。
代國用膳並無漢宮排場,一桌菜多以素食為主,間或有些魚肉也是尋常做法,並不稀奇。數量更是少得驚人,記得嫣兒每次用飯,九九八十一道菜,魯元公主仍嫌太過簡單,而此時我們的桌子上也不過隻有十道菜而已。那日聽禦膳房的宮人們說,代王和太後也是如此,相對於我們幾個從漢宮來的女子,他們的更為簡樸。我聽罷,撤了魚肉,讓送來和太後一樣的飯菜。
劉恒看著桌子上的青綠,蹙著眉頭:“太素了,何必這樣,本王記得每日應該對三宮有供應的魚、肉才對。”
我用箸布菜給他,笑意盈盈:“嬪妾讓他們撤了去。”
“為何?不喜歡?還是做得不合口味?”他關切地問。
“不是,是嬪妾知道代王和太後飲食簡單,嬪妾卻吃這樣的飯菜,心裏不安;更何況,如今情境,自然能節儉就節儉,越卑微越是有利。”我笑著拉過靈犀,“雖然都是素菜,但我們這裏有些不同。這兒的荷葉粥、糖醋蓮藕,都是她去采集新鮮的材料送到禦膳房,嬪妾還讓門上的小太監出去買了些菜籽,在偏殿後麵開出一片菜園,小是小了些,卻足夠承淑宮中自給自足,很少用上麵給的用度,一年下來倒也能節省幾千錢。”
“這麽多?”他有些吃驚。
我笑了笑:“嬪妾長在農家,生得小氣,代王莫笑。”
他嘴角上揚,麵帶溫柔:“哪裏會笑?能如此為代國著想讓本王感動,隻是虧待了你;更何況如今你也該多添些,為了孩子。”
“遵命,明日嬪妾就派靈犀打魚去。”我抿嘴一笑。
靈犀在旁作勢驚慌:“哎呀,那奴婢可就不會了!”
聽到這裏劉恒與我嗬嗬大笑,靈犀也在旁掩嘴笑著。
笑意未退,我卻惦念心中的疑問,又布了些菜給劉恒:“代王剛剛說去買馬,為什麽?”
劉恒聞言,神色變得嚴肅起來,靈犀也自覺退出殿外,將殿門虛掩。
“杜戰說,代國兵弱,主要是戰馬缺少,北方雖然已有平定,卻常常有小支匈奴滋擾,代軍出戰常有傷亡,彼弱我強,敗就敗在馬上。此次出去購買一些匈奴人自己養的馬匹,雖不能彪勇善戰,但可加強我軍力量。最主要的是也可防禦。”
我深思,怕是還為了來日起兵吧,不動聲色,抬頭問:“那匈奴人怎麽會相信你們,又賣馬給你們?”
說到此處,他有些得意:“漢宮為買圈養狩獵的馬,常常會去邊境交易。我們尾隨了漢宮的部隊,等他們走後再和那些人交易。另外,代國有些因上次戰爭失去家園的匈奴人,我們給他們屋舍、田地、牲畜,他們在此也生活得平靜。此次前去,帶了一小隊,我們不露麵,由他們出去交易。那些匈奴人賣給漢宮的多是老弱,而見是自己人買馬,就趕些好馬出來,所以買得極其順手。”
戰馬已有,下麵就該訓練軍隊,難道劉恒真想起兵造反?
劉恒見我眉頭緊鎖,將座位靠近我,問:“你在想什麽?”
我伸手拿過茶碗,探指蘸水,在桌腳空餘處寫道,代王可是想起兵?
他有些猶疑,頓了一下,也蘸水寫,是。
果然如此,代國可以增強兵力卻不應該如此明目張膽,呂太後早已對代國有所防範,風吹草動即會揮師東征。好危險的舉動阿,難道杜戰不知麽?
我又蘸水寫道,嬪妾以為,代王可效仿勾踐。
劉恒看到這裏有些沉思,越王勾踐臥薪嚐膽二十年,也曾因怕引起吳國的注意,無法操演兵士。後勾踐在深山挖通大洞,白日士兵耕種生活,娶妻生子,晚間進入山內,連夜操練,才有後來的隱忍勃發,一舉殲滅吳國。
顯然他是知道這個典故的,此時此景與越王無異,他也可以效仿越王,隻是在那之前必須修造隱藏士兵的地方。代國山少,多平原,怎麽才能建造合適的地方?他愁眉不展,我知道他的疑問。
我起身跪下,謝罪叩首,接著在磚地上寫著,修造陵墓。
劉恒恍然大悟,漢墓以高祖為準,上有圓形穹頂,下陷十幾丈深,裏麵寬敞,操練極其方便。他讚許的神色剛起,隨即又黯淡下去。代國上下節儉,如此鋪張沒有借口,無法完成。我笑著,用手指著自己。他身形一震,將我環抱,緊緊地窒住我的呼吸。他俯在我耳畔帶著氣息用唇語說:“委屈你了。”我笑著不答,將頭靠在他的臂膀上,緩緩閉上眼睛。
代國上下一片波瀾,代王聽信後宮讒言,為自己修建陵墓,隻求長生不老;又遍請天下有名的方士供養在修建陵墓處,天天作法煉丹。
周嶺百般規勸無效,企圖碰柱自盡,謝罪於代國臣民,雖流血滿麵卻未死成,被劉恒命人送到府邸,嚴加看管,如有意外全家抄斬。
薄太後聞得此事,暴跳如雷,召見代王,曆數往事,讓他不可為女色誤國,斷送了辛苦得到的分封。代王勸慰無果,薄太後擺出兩條路,一是賜死竇氏,陵寢停工;二是從此她遠離代宮,再不理世事,斷了母子情緣。劉恒咬牙,不曾答應,薄太後拂袖離去,居於城外茅草隅居,再不見兒子一眼。
杜王後也曾規勸,卻因太後的罷休而停止,仿佛心冷了般,每日隻是照看世子,其餘一切不問。我每日的晨省,她也都以身體有恙謝絕了。我也不解釋,在殿外叩拜施禮,然後回宮。
我越來越沉默寡言,看著小腹慢慢隆起,心思沉重,飲食也日日清減。我苦笑,原來我真的不是當禍水的材料,隻是如此便心意消沉。現在連承淑宮的宮人們都開始小聲議論,原來代國安寧祥和,百姓安居樂業,如今他們愛戴的代王因為這個女人變得暴虐,連仁孝也忘在腦後,隨身服侍的人更加需要小心,否則不知何時就丟掉了性命。
這樣的積怨多了就變成對我的惶恐避諱。靈犀攙扶我散步時,每每見到我時,那些人都閃躲一旁,偶有躲閃不及被我碰上也都哭得如頃刻會失掉性命般。見此情景我再不出門,想留給他們些許安寧平穩。靈犀見我每日隻是臥床,極少進食,她常哭得似個淚人。我懶得勸慰她,哭就哭吧,怕是還有哭在後麵呢。
陵寢修得緩慢,耗費頗大,我把積攢下來的東西和從漢宮帶來的珠寶全部捐獻出去,據說喬氏與段氏也捐獻了不少,她們雖有委屈卻不曾口吐怨言,畢竟她們處境非比尋常,如果我引起眾怒,她們也會受到牽連,所以她們配合得也算默契。
冬去春來,我的肚子已經大如草鬥,由於整日見不到陽光,麵色變得蒼白如紙,無力地躺在榻上,隻企盼生完孩子再死。
吱呀一聲,殿門開了,靈犀閃身進來,笑著對我說:“娘娘,你看這是什麽?”她伸手遞給我一節竹筒。我懶得抬頭,強扯出一絲笑意:“什麽?”
她將竹筒對擰,原來內有機關,抽出一卷細帛,慢慢打開來,在我麵前晃晃。驚覺那字跡熟悉,我猛地起身,唬得靈犀忙遞給我,唯恐傷及孩子。
家姐,餘一切安好,承蒙聖恩晉升尚書,掌管書庫。日日想念,不知何時相見。妹,錦墨。
我的眼淚瞬間湧出眼眶。果然是她的筆跡,她一切都好,看來太後對她不錯,大概也知道代國已經被我弄得烏煙瘴氣,算是對我的嘉獎。
我哭得無聲,靈犀察看四周,欲拿過那絲帛用燭火焚燒。我不依,舍不得化了灰燼。我與她爭搶,突然下麵一片熱流湧出,我頓住,靈犀也停住不動。我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拚盡力氣迸出兩字:“孩子。”靈犀慌了神,掀開被子,青布裙下,血流不止。她忙出門去叫禦醫,我咬牙,將那絲帛放入口中,吞咽著。未等全部吞咽下去,忽然眼前一片黑暗,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