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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長女

  蜿蜒的血,暈染著被褥,猩紅,刺鼻。

  白花花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動,無數的聲音在我腦子裏撞擊,嗡嗡作響,嘴裏的血腥讓我作嘔,牙齒咬得發酸。無力,全身無力,下腹刀絞般疼痛,讓我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的下墜感,仿佛開了骨節,一寸寸地裂開,咯吱作響。

  “娘娘,快好了,您再用些力氣!”這聲音像是遠方傳來,縹緲無際。

  我掙紮著,卻使不出力氣,胡亂用力抓住些東西,狠狠地抓。

  似乎耳畔響起了嬰兒的啼哭聲,又是一片恭賀聲,不過我都無法理會了,因為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很快就陷進黑暗夢魘。

  緩緩睜開眼,一個白衣女子背站在榻前,懷中的繈褓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想起身,去看孩子,她回頭,我胳膊發軟支撐不住,癱倒榻邊。

  王美人嫵媚地站著,含羞帶笑。

  她晃悠懷中的孩子,逗弄著。我強爬起,哆嗦著站立,躡住手腳走到她身後,拽住她寬大衣袖,搶那繈褓,無奈力氣不足,不見她動,我卻摔倒在地。她回頭看我:“怎麽,你可以拿走我的孩子,難道我就拿不得你的孩子?”

  我慌亂,爬在她的裙邊,眼淚如泉,心如刀割,那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能放棄。我哀求,她不為所動,轉身離去,我隻能趴在地上慟哭。

  撕心裂肺地哭,透徹心扉地哭,我迷在夢魘中無法走出。

  一聲響亮的哭聲猛然將我喚醒,急急地張開眼,四處尋找。靈犀見我痛哭,急忙走來,我一把拽住她,急急地問:“孩子呢?”

  “娘娘別急,郡主讓奶娘抱著呢。”說罷領來一個憨厚婦人,懷中正是我的孩子。

  我懸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將孩子緊緊抱在懷中。她柔嫩的小臉,皺皺的皮膚透著粉紅,雙眼緊閉,小嘴嘟起。我用手指撫摸她的小臉,臉上浮現笑意,這是我的女兒,身體內延續著我的血脈。我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

  靈犀見此,讓人把那奶娘和自己的床上鋪蓋搬進屋子,在榻邊左右鋪上,隨時隨刻起身服侍。

  遲來的劉恒被宮人攔在殿外,年老的嬤嬤跟他說著禁忌。他等得焦急,最後伸手將那嬤嬤拽到一旁,抬腳將殿門踹開,唬得大家驚叫連連。

  他疾步走到榻前,我正抱起孩子用臉摩挲著。抬眼看他,他慢慢地靠近,我伸出手指噓了一下,劉恒點點頭,輕輕地坐下,微笑柔聲逗弄:“來,讓父王看一下。”我順他的目光看去,也含著笑意。

  她是我們的至親骨肉,她將我與劉恒緊密地聯係。

  他目光定在我臉上,流連著我難得的純淨笑意:“你許久不這麽笑了。”

  “嬪妾惶恐。”我低頭,將心事藏在心底。

  “這些日子,委屈你了。他斂起笑容,說得深沉。

  我噙著笑,直視著他:“哪裏!代王也委屈。”

  我倆相對沉默,誰都沒有再說話。我知道陵寢修的並不順利,前些日子陵寢塌方,穹頂掉落下來砸死了不少民夫。原本隻是勞民傷財的代王,現在又背上踐踏人命的罪名。他才不過十五歲,在外卻是惡名昭著了。

  靈犀站在旁邊,斟酌著打破僵局,輕笑了一聲:“娘娘,小郡主還沒名字,不如請代王賜個名字吧。”

  我淡笑:“還是你想得周全,那就求代王賞賜個名字吧。”

  “慢著,先封個稱號。”他含著笑意,雙眼閃著光亮。

  “這不合規矩,她是女子。”我有些擔憂。王子成年可得封號,女子除非是長公主才有封號。

  “怕什麽,我們私下底叫,就叫館陶,名字嘛,嫖。”

  劉嫖,我的女兒。

  我眉心微抬,向他會心一笑,他也溫和還我,連夜來的疲憊都因為彼此的默契忘於腦後,心頭一暖,湧起無限春意。

  館陶滿月冷清得很,太後已然不理世事,王後因病也隻是送來賀禮而已。劉恒忙於督造陵寢,連日勞作,不得閑暇回來,我隻得與靈犀做些素菜,為館陶過滿月。

  空曠的大殿,孤零零擺著一張黃木四角桌,我抱著館陶貼桌而坐,桌上布滿了菜肴。靈犀站在一旁,無聲地為我擺放碗碟。

  “你也坐下,一起吃吧。”我低聲說。

  她回頭看我,恭順地說:“這不合規矩。”

  “講什麽規矩,今天也沒有別人,咱們自己過。”我笑得酸楚。

  她聽話,低眉坐下,卻不見抬手動筷。

  館陶機靈活潑,隻是好抓些東西,我麵前的碗筷被她打翻幾次。靈犀起身想撿,我擺擺手:“不用,我不想吃。”

  靈犀又低身坐下,兩人相對,無聲地坐著。

  忽然一陣歡聲,不等通稟殿門一下子被推開。

  喬美人與段美人邁步進來,喬秀晴還咂咂嘴:“我就說麽,姐姐是不喜歡我們的,哪裏有這樣熱鬧的日子不請我們的。幸好我們聞著味兒就來了,也不管你請不請的了。”

  見狀我輕笑起來,忙命靈犀再拿些碗筷。

  段美人倒是斯文些,隻是抿嘴笑著,過來逗弄館陶。

  “好個精致的小人兒,將來必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可是要嫁回漢宮要個皇後當當?”喬美人開朗地笑著,感染著在場的人,一掃剛剛的陰霾氣息,我的心也寬暢了些。

  嫖兒並不認生,在段美人懷中咯咯直樂。段氏回頭對我說:“妹妹羨慕姐姐的好福氣,能有這麽一個粉娃娃,每日做個伴,日子也不難過,不若我們……”她於此處噤聲,喬氏瞪了她一眼,隨即朗聲笑起:“我們怎麽了?無牽無掛,倒也幹淨。姐姐你看,我拿來了好酒,我們姐妹幾個不醉不歸。”

  我知道喬秀晴的失寵並非她的錯,劉恒那時想給漢宮好色的假象,每個良家子都有寵幸,無法分清伯仲,也緩輕呂太後的猜疑,她隻是一枚棋子,卻被耽誤了。

  而段明月甚至連寵幸也不曾,被抬到乾坤殿一次,卻隻是睡在右殿。清晨時分,迷蒙不知時就被送回,再不召見。

  此刻我對麵的兩個女子都因為身份所誤,可是,難道我就不是麽?因為我是漢宮所來招惹太後不滿,劉恒對我稍有親密就被文武非議,杜戰至今仍然尋找我的蛛絲馬跡,這些讓我陷於囹圄困境,舉步維艱。

  對了,還有那兩個關起來的女人,她們也是這場交易的犧牲品。許氏受害於劉恒的縱容,有時我常常感覺劉恒是知道結局的,甚至會暗自煽風點火,好個姑且殆之,果真是處理許氏的最好辦法。

  而夏氏,她工於心計,原本可以生活得很好,隻是因為劉恒對她有所顧忌,太過聰明反而害了她,於是借我名義除去了她,免得疲於應對。

  一碗清酒擺在麵前,我看著喬秀晴:“我酒量不好,況且還需照顧嫖兒。”

  “不許姐姐推托,知道承淑宮也是節儉的,我們特地帶來的好酒,就讓我們擔了奢靡的名吧!還有嫖兒,叫奶娘帶就行了。我們倆老遠來的,不許不喝!”

  我無奈地笑了笑,隻得應承下,舉起那碗:“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仰頭,一飲而盡,辛辣的酒順喉嚨而下,燒出胸前一片灼熱。喬氏見我如此,她也喝了幹淨,段明月看著我倆苦笑一下:“姐姐們饒命,我不會喝酒。”

  我不依:“來都來了,酒也是你們拿的,哪有讓人喝自己不喝的道理?快喝,快喝!”喬秀晴也是鼓掌說道:“姐姐說的有理,不喝我們定不饒你。”

  段明月見此隻好咬牙,緊閉雙眼,仰頭喝下,嗆得她咳嗽起來,秀氣的麵龐也漲得通紅。隨身服侍的侍女立刻上前拍撫她的後背,她緩了許久才說出話來:“辣死我了,辣死我了。”

  我和秀晴哈哈大笑,拍手喝彩,不等明月明白過來又一碗添上。

  我端起碗,翩然站起,目視她倆,笑意盈盈:“這碗是我謝謝兩位,能在今天過來,為我女兒過滿月。”說罷將碗端過頭頂,對她們深施一禮,然後一飲而盡,眼淚順著麵頰流淌。

  靈犀見狀,上來勸慰,我將她推到一旁,笑著說:“今天我高興,不許你勸,姐妹們我們接著喝。”

  明月看我這樣,也有些悲意,低頭拭著眼角。

  秀晴拍她一下:“你這是做什麽,姐姐今日高興,我們也要陪著。來,幹!”

  她也效仿我,將碗舉過頭頂,而後揚手喝得幹淨。

  一番下來,酒空了半甕,大家的神誌也有些迷亂,我們笑著,鬧著,許久不曾這樣開懷了,我有些忘形。

  嫖兒已經讓奶娘抱走,我們讓靈犀帶著秀晴、明月的侍女也去吃飯。此時大殿隻留我們三人,明月已經不勝酒力趴在桌上,秀晴眼神有些渙散,癲笑著說:“我什麽都知道,我什麽都知道,隻是我不能說,說了又能怎樣?於我無益,不說於我也無益,我隻能悶在心裏,把東西悶爛在心裏……”

  我看著她,眼前有些重像,我晃了晃頭,想要把她看清楚,笑著:“你知道什麽,什麽又是不能說的?你說啊,我聽聽。”

  她起身,想要靠近我,卻被裙角絆住,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我想去拽她,無奈手上沒有力道,一個踉蹌栽倒在她身旁。她大笑,眼淚都笑了出來,我本來想要生氣,見她如此也隨著大笑。

  秀晴突然斂住笑意,直直地看我說:“我什麽都知道。他不喜歡我,他喜歡的是你,那夜寵幸我時叫著你的名字。”

  一股冷意突兀地升起,我也收起了笑容看著她。

  “我爹送我入宮時說,當今聖上是個好男子,能為妃為嬪都是幸事。可是他卻不知道,我進宮三年,卻一眼聖上都沒看見。每日隻守著淒冷空曠的屋子,人家歡聲笑語,而我們,哼,什麽都不是啊,什麽都不是。”她抹了一把眼淚接著說,“聽他們說要分良家子,與其在眾多的妃嬪中等著皇帝的臨幸,不如去往代國,畢竟早晚還能見到一麵。我知道,我不出色,所以隻希望可以知命惜福,安養生死,隻是當他趴在我身上把我當作你時,我知道我錯了,一輩子見不到皇帝又能如何?最起碼不會傷心,可是現在,我傷了心,再也無法麵對空曠的屋子,再也找不回當年的平穩心境。”

  我有些震驚,哽咽著說不出話,我不知道她經受了這樣的磨礪,無寵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連自己也失去了。

  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後怔怔地拉住我的手:“可是我不恨你,這是我們的命啊!我隻是希望,來世能生在一個尋常人家,嫁個鄉野憨夫,他疼我,我敬他,一輩子吵架拌嘴到老,我就別無所求了。”

  說罷,她又端起酒碗猛喝幾口,吞咽著。我木然地看著她,尋不到片言隻語可以安慰。

  秀晴近似癲狂地絮說著,我隻靜靜地陪著她坐,滿麵濡濕。

  也許有些冷血,我從未確定自己的心是否已經交了出去,我隻是把他當作夫君,是我相伴一生的人,是我孩子的父親,卻沒有痛徹心肺地愛他。或許我知道,愛上聖上和親王都是一樣的下場,他們的身份注定他們不可能窮其一生隻愛一人,雨露均沾,恩愛易逝,都是無法更改的事實。隻是我已明白如斯,心底卻不知為何常常浮升寒涼。我苦笑了一下,也許世間每個女子都是希望可以與夫君白首的,隻不過卻成了紅顏如花的後宮們的奢望。雖有企盼,卻不能得到。大概這就是世間女子被富貴榮華蒙蔽了雙眼,看不見的悲哀了。

  靈犀幾人用過飯,歡笑著走來,剛剛走進殿門卻被眼前的景象驚住。

  桌上杯盤狼藉,空氣中彌漫著酒氣。

  見段明月俯在桌上,人事不知,她的侍女慌忙上前搖晃著她,迭呼:“娘娘醒醒,娘娘醒醒。”

  秀晴的侍女四下尋找,見她坐在地上,衣裙委頓肮髒,秀麗的麵龐上布滿了淚水,口中還嘟嘟囔囔說個不聽,忽而大笑忽而大哭,隻得先攙扶起來,跟我告個罪,拖拉著出去。靈犀命門上的小太監用車輦將兩位美人送回宮。

  我坐在地上,怔怔的,不言不語。靈犀用手晃了晃我,沒有反應。她有些害怕,搖晃著我:“娘娘,娘娘,快些起來,仔細著涼。”

  我依然不動,她隻得用力將我拖起,我晃悠地站著,看她,影像模糊。

  掙紮著,拖拉著,推搡著,踉蹌著。

  幾經周折才將我放倒在床榻,將被子為我掖好。

  突然想起了什麽,強撐起身子,急忙地問:“嫖兒呢?“她正準備巾帕為我擦臉,回頭笑著說:“奶娘喂過,睡了。”

  我聽完後,安心地笑了笑,倦意襲來,眼前一黑,睡了過去。

  酣甜的夢,睡得心滿意足,隻是有東西不住地搖晃,我不耐,反手將那東西打落。

  “娘娘,娘娘,醒來,出事了。”靈犀急切的聲音帶有哭腔。

  聽到她的叫喊,我猛地坐起,瞪大雙眼:“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喬美人她,喬美人她,懸梁了。”靈犀的神情悲戚,聲音有些顫抖。

  我渾身癱軟無力,隻是重重得倚在榻上,幾乎已經呆滯。剛剛,剛剛她還和我把酒言歡,剛剛,剛剛她還和我說她不恨我,如今竟用這樣的方式折磨我?滾熱的淚,順著麵頰滑落,心被刺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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