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紅臉牽幾峰駝來,幫女人把羊皮裝成垛子。因為炭毛子們生事,紅臉留下應付,叫猛子帶女人進城。猛子求之不得,吆了駝,一路上,丟風話,逗女人。女人笑了,他就想,這婆娘,沒心肝,豁子那樣了,她還笑。但女人擰眉頭時,他又使盡心力,叫她開心。
進了城,先去東關,按炭毛子提供的地址,到跟前,一問人,沒有不知道駝子的。到駝子家門口,一股臭味撲麵而來。院裏,幾個女人正洗牛羊的百頁,幾雙手通紅通紅的,那原本褐色的百頁卻雪白了。其中一個女孩,很是漂亮,若是穿闊些,到街上,誰都當她是影視明星。猛子想,真糟蹋了她。
“駝子!駝子!”猛子喊。
那幾個女人互相望望。一個嘀咕道:“這人,好沒禮貌。”
“禮帽在商店裏擺著呢。”猛子笑道。
駝子聞聲迎出,堆一臉笑,“哎呀,啥風把你們刮來了?”女人笑道:“羊羔瘋。”猛子指指那幾個女人,問:“洗這幹啥?”駝子道:“你別小看這,吃火鍋,離不了它。我也是百頁大戶呢,半個月去一趟四川,弄個幾千塊。那利,不比收皮子差。”
女人指指那漂亮女孩,問:“你的姑娘?”駝子道:“大的。”女人笑道:“糟蹋行情。好俊一個人才,不叫上學,卻叫洗百頁。”那女孩抿嘴一笑。駝子道:“一個丫頭片子,念啥,還不是人家的。”女人問女孩:“叫啥?”女孩瞅駝子一眼,悄聲道:“丁雨。”女人讚道:“好名兒。”
駝子白女孩一眼,“以後,你少給老子風呀雨呀的,以前叫啥,就叫啥。”又解釋道:“以前,在一個文化公司幹,老板給起的名兒。可不好好幹,跟一個二流子鬼混。”那老女人說:“話往好裏說。啥鬼混?是人家追她。”駝子道:“追也罷,啥也罷,反正黏糊就是了。後來,二流子教唆她,破壞了一頓,不幹了。”老女人說:“你少給丫頭放風。”駝子吼道:“你的媽媽能幹出,老子說說還不行?那老板,待她多好,卻偏要聽二流子的話,害人家。把老子的臉都丟盡了。早知道養下這麽個禍害,早打死喂狗了。”又瞪那女孩一眼:“你天生就是個洗百頁的命,想上天,量你也沒個好髒腑。”女孩怯怯地垂了頭,快快地動作。
豁子女人覺得好笑,都說家醜不外揚,可這駝子,一張嘴,就自暴隱私,倒也爽直,卻不免為女孩可惜:看那模樣,比明星隻上不下,受了高等教育,就成人才了;卻也信駝子的話,進沙窩前,她接觸過不少涼州女孩,大多器量小,多短視,隻追求眼前實惠。
駝子對墊著大肚子的老女人吼:“叫你別洗,咋又不聽?出了問題,老子可饒不了你。”老女人道:“成哩,你殺也成,剮也成。”駝子給猛子們解釋:“又有了。托孟八爺的吉言,但願是個吊把兒的。這丫頭片子,一看就心煩。”猛子笑道:“肯定是娃子,不然,孟八爺拿槍轟天哩……你收過狐皮們沒?”駝子道:“哪裏呀?老子長得是嘴,又不是女人的水門,不收狐皮了,我才改收百頁的。也成,差不多。進,進屋去。”
進了屋,女人談了豁子的事,駝子唏噓一陣,問:“多少張皮子?”“一百二十一張。還有張狼皮,是鷂子給的。”駝子道:“狼皮不要。早答應孟八爺不收了,不能說話不算數。再說,收那玩意,風險大,叫人家逮住,光罰款,就鼻子大過臉了。你拿來的,我都要了,一張多給你五塊,救人要緊。”
卸了皮子,去銀行取了錢。駝子說:“你們先去,我夜裏去看他。哪個科?多少號?”女人說了科室和床號。
到巷口,見那“黃毛”道爾吉也牽個駱駝,馱了莎仁,來找駝子。一見豁子女人,他就掏出個包兒,說:“正好,這個,帶給孟八爺。我還想叫駝子帶去呢,沒想到能碰上你們。”女人問:“啥?”道爾吉笑道:“再是啥?那老賊,要這幾坨藥,嘴上都磨出老繭了。你告訴他,那金剛亥母洞,我去了,那願,也按他說的發了。今日個,又給丫頭檢查了一下,醫生說沒病。”莎仁笑道:“我說他小驢娃放屁自失驚……其實,發不發願沒啥,人活著,可不能學老鼠,隻瞭到腳麵上的事。”猛子問道爾吉:“你那彎兒,咋轉的?”莎仁笑道:“他呀,還沒轉過彎兒呢。一路上,還嘮叨個不停。其實,多聽聽,多想想,也就明白了。”
道爾吉指指腦門,笑道:“全是這玩意兒做怪。我想變,可它,不聽我的話。駝子在不?”
“在哩。”女人把那張駝子不收的狼皮送給道爾吉,說:“這個送你,當你的藥錢。”
“不要不要,那點兒藥,要啥錢。”
“你拿了吧,就當我孝敬你的。你老了,做個褥子鋪去。你先去找他,我們還有事。”
道爾吉接了狼皮,眼睛笑成了鴿糞圈兒。
2
一進醫院門,就發現諞子在醫務科門口嚷嚷:“……你叫我往哪兒拉?說好人家去取錢,人家不來,我有啥法子?放心,那女人義氣著哩,少不了你一分錢。”
女人的頭嗡地大了,快行幾步,叫:“諞子,咋了?”
諞子轉過臉,“瞧,人家來了……死了,你走的那天夜裏就死了,吐血死的,說是脾髒破了,不交錢,人家不動手術……拉到太平間了。”
女人的眼淚一下湧出了。可憐的豁子。她很想大哭,卻硬了性子,問醫務科的人:“你們咋不救?”那人說,“你不交錢,我們咋救?這是醫院的規定。花上個萬兒八千,你們溜了,我們到哪兒找?”
女人哭出聲來了,從包裏掏出錢,朝那人打去,哭道:“給……錢來了……嗚嗚……你救人去。”那人慌張了臉,“你打我幹啥?人都死了,咋救?”諞子早撲過去了,急急地去撿散了一地的錢。女人卻仍用錢打那人,錢幣蝴蝶般飛舞。
猛子罵道:“你們真不是東西。你們不救,為啥不早說?還有別的醫院。”
“不交錢,哪個醫院也不行。若那樣,醫院早關門了。”那人顯得很委屈。
諞子邊拾錢,邊說:“誰說沒交錢?一千多呢。”那人道:“一千咋夠?動手術,沒個萬兒八千咋成?”
女人哭道:“千萬也成哩。老娘賣肉,也能生發來。現在,人沒了……說一千,道一萬,人沒了。”她舉著那張存折,“瞧,還有一萬多哩,老娘不是那號賴賬的貨。”
門口已圍了一群人,一人吼:“告!”幾人和:“告!”那人笑了:“告去告去。住院交錢,天經地義,怪我幹啥呢?”
諞子從女人手裏搶過包,裝了錢,遞給猛子,說:“走吧,幹正事兒。那太平間,一天也好些錢呢。是拉了回呢,還是火化?”女人卻不管,仍是哭。看那樣子,猛子甚至相信,她愛豁子。他問諞子:“豁子咋安頓的?”
諞子說:“他說火化。那骨頭,扔沙窩算了,省得叫老娘見了,又傷心……那錢,他說給他女人。”女人哭道:“人都沒了,我要錢幹嗎?”諞子接著說:“他說那錢歸你。想給了,給他的老娘些,一兩千就成。老娘跟他兄弟過呢,也窮得叮叮咣咣,叫他老娘吃個嘴。別的啥,你都拿去。”
女人抹把淚:“我啥也不要。”她取出存折:“你交給他老娘。人都沒了,我要錢幹嗎?”她把折子遞給猛子,猛子沒接,又遞給諞子,諞子也沒接。女人手一鬆,折子掉地上了。猛子拾了,塞進女人包裏,說:“你先拿著,火化啥的,得用錢,用完再說。”
諞子說:“醫院說,還欠一千多呢。”猛子說:“不交!人都死了,還不是他們耽擱的?”諞子道:“就是。可不交,人家不叫拉死人。”猛子說:“不叫拉算了。人都死了,拉了有啥用?叫他們放著去。”女人卻遞過包來,嗚咽道:“猛子,去交了,一分也別欠。人窮了,得有個窮誌氣。”諞子說:“順便開個證明,火化的。”猛子頓一頓,才去了。
3
豁子的臉黃黃的,比平時瘦多了,頭和身子都小了。因為沒想到他會死,也沒準備壽衣,仍穿那舊衣裳。女人很傷心,叫猛子去街上,花二百多元,買了裏外一新。賣衣的告訴他,雨亭巷有個老王爺,穿死人衣裳有經驗。因為豁子已擱硬了,不是專門人員,穿那壽衣,難。
到雨亭巷,在一個門前堆滿大糞的小房裏,猛子找到老王爺。老人正吃飯,大海碗裏,盛著指頭粗的麵條,猛子一見,就飽了,老漢卻吃得轟隆作聲,一頭蒸氣。
猛子說了來意,老漢問:“落氣沒?”“早硬了。”“那就不急。”老漢依舊轟隆轟隆地吃。吃完,洗了鍋,才說:“先小人,後君子。說好,得八十。才死的,身子軟的,好穿,五十;身子硬的,不好穿,得八十。要擦洗身子,得加二十。”
猛子說:“那就一百吧。”記得,豁子脫衣時,脊背上有好多垢甲,就想,給他最後洗個澡吧,卻不由得算了一賬:飲一隻羊,收五分錢。這一百,得飲兩千隻羊才能湊夠。活著,沒花個暢快錢;死了,就叫你大方一次吧。
老王爺帶了器具,跟猛子,去了太平間,說了原委,女人說:“該。”又流淚了。諞子摸摸那壽衣,說:“太貴了。其實,新的,舊的,都得進爐。省下吧,活人還能穿。”女人說:“穿吧,一輩子破破爛爛,死了,叫他享受這一回,穿闊氣些。”
老王爺取出繩子,綰兩個套,一個攬豁子P股,一個攬腰,一拽,豁子就立起來了。那腰,活著時,折了似的,死了卻挺得很直,配合著老王爺,脫光了舊衣服。一個裸身子就出現了,瘦骨嶙峋,有一層垢甲,有幾處傷。猛子想,豁子活一輩子,能帶走的,就是這垢甲了,卻又發現,他連垢甲也帶不走了。老漢取臉盆,倒熱水,擰毛巾,給豁子洗最後一次澡。這甚至算不上“洗”,隻能算“擦”。那垢甲,竟是越擦越多,豬虱子似的亂滾。老漢自然了身心,一次一次擦,活兒幹得倒挺細。
太平間裏冷颼颼的,這不是溫度,是感覺。這裏彌漫著一種死人的氣息。站在這兒,回想豬肚井,就恍如隔世了。一群牧人正在那裏為一口井爭呀鬥呀,好沒意思。甚至,想到鷂子,也覺他無聊了。
老漢擦完身子,又開始穿衣,仍那樣套了豁子。女人和諞子也上前幫忙。豁子機械了身子,任他們擺布。
諞子說:“這法兒,是揭墓賊用的。”老漢笑道:“誰說不是呢?誰有誰的法兒,身子硬了,這樣穿,方便。”
擺布一陣,一個新豁子出現了,但這已不是豁子,是賊嘎嘎的另一個人。猛子道:“瞧,成國家幹部了。”諞子忍不住笑道:“誰叫你買中山裝?”猛子說:“人家隻有這種。”其實,有好幾種呢,他沒挑。猛子說:“也好,活著穿不上製服,死了叫你風光一回。閻王爺一看,嘿,當官的,嚇嚇他。”
老漢邊洗手,邊笑道:“可惜,肚子不大。人家當官的,哪個不是一肚子油?”女人睜了深枯枯的眼,望望豁子,又望望四周,打個哆嗦,吩咐猛子:“多買些紙錢。”老頭說:“給我再買瓶酒,扯三尺紅布……這是規矩,不望錢裏頭算。”既是規矩,誰也不好說啥。人家都把豁子打扮成幹部了,那酒和紅布算啥?
女人又打發諞子去找豁子兄弟,叫問問,家裏發喪也成,否則,就隻好火化了,埋在豬肚井。不到半天,諞子就回來了,說:“他兄弟說,死在外麵的,不能進家門。這是祖先傳下的老規矩。再說,老娘也一個氣絲兒了,一知道這事,立馬就到另一世了。看那樣子,是怕花錢,一場喪事,沒個幾千下不來。”女人就給火葬場打電話,叫他們派個車來。對方強調,要身份證和死亡證明。女人說:“身份證有,可忘了拿,在氈沿下壓著呢。”
因鬧狼,沒人敢獨行去取,三人又結伴騎駝,趕往豬肚井。
4
豬肚井,一場戰鬥正進行呢。
導火索,仍是那井的歸屬,漸漸,擴到草場、沙丘和麻崗。那炭毛子,別看是公認的“軟蛆”。可軟蛆,也可叫智囊,在為自己人爭利益時,總有用之不竭的詭計,很受溝北人擁護。
若沒有紅臉,溝南人也懶得和炭毛子們一般見識,石頭大了轉著走,過一天是兩半日子。孟八爺也懶得管這些屌長毛短的事,隻精心護理老山狗。那傷口,雖沒感染,但想來傷了髒腑,這狗,竟日漸萎靡了。
紅臉是公認的硬漢,也是公認的強驢。有了他,溝南人就有了靠山。溝南人數少,紅臉先是模糊了地域,把界外者,也劃入自己陣營。一些散兵遊勇正發愁呢,紅臉一拉,求之不得,搖身一變,成溝南派了。這下,溝南人數大增,實力和溝北不相上下了。
因給鷂子磕頭,炭毛子大失麵子,在牧人中失了“格”,隻有從窩裏鬥中,才能撈回點資本。他見多識廣,經驗豐富,眼皮一眨,就是一個壞點子,很快,又成溝北領袖了。
戰鬥從爭荒草湖開始。
若按那界限朝東劃了去,荒草湖確在溝北。但這湖,向來是混放的,誰的牲畜也可以往裏趕。炭毛子一提出歸屬權問題,溝北人自然擁護,溝南人憤憤不平。沙窩的草日漸稀少了,誰也不想失去這草場。
中午時分,溝北人圍在一起,揀些沙驢球棒子,碼成壘子,燃了柴,燒紅,放入生山芋,用腳踩了,捂一陣就熟了。溝北人邊吃山藥,邊商談怎樣打響第一槍。談了一陣,誰也找不出合適的理由。
炭毛子說:“要啥理由?吃飽了,喝足了,吼幾聲,把他們的牲口轟出就算了。你們又不是吃紙字放文屁的酸文人,要啥理由?想轟就是理由。人多就是理由。力氣大就是理由。”他並不知道,紅臉已暗裏把那些散兵遊勇攏旗下了,南北的力量已不相上下。“對,就這麽辦。”誰都說。
吃完山芋,炭毛子拍拍肚皮,望望那些正吃草的牲口,驚詫詫地說:“怪,我們溝北的湖裏,咋有外路鬼的牲口?”幾人喝道:“趕出去!”於是,溝北人齊聲大吼:“外路鬼,滾出去!荒草湖,老子的!”其聲震天,嚇得牲口都抬了頭望。
喊聲未落,早有準備的溝北人或掄樺條,或揀沙驢球棒子,撲向牲口,想把溝南的牲口趕出湖去。誰知,人有南北派性,牲口並不知情,見人撲來,一時受驚,轟然而逃。
紅臉早看出對方心思了,若是硬碰,定有傷亡,而且,對方早有準備,都備了樺條,打起來,自己肯定吃虧,就趁勢喊道:“卷了他們的牲口,走。”溝南的一哄而起,見了牲口,不管南北,吆了就走。那牲口,易起群,後有哄者,前有吆者,一窩蜂往南去了。
炭毛子沒瞭到一招,招呼手下追來。紅臉早有準備,取出備好的石頭,裝入拋溜子,嗚嗚掄幾下,石頭長了眼睛似的,飛到炭毛子腿上。炭毛子倒地,抱腿慘叫。
“誰再攆,老子滅他的燈!”紅臉又掄起拋溜子,溝北人隻好駐足,不敢再追,也不敢放棄,在石子射程之外,遠遠隨了。
紅臉吩咐道:“你拾柴。你殺羊。他們說是我們的,就殺了,燒著吃。”幾個才入陣營的,歡歡地應了,拾柴的拾柴,捉羊的捉羊。那羊都打了耳記或墨記,主人是誰,一目了然。紅臉叫他們把炭毛子的黑頭子騷胡捉來,卻沒人敢捅第一刀。紅臉見對方距離尚遠,就收了拋溜子,取出刀,幾下抹了羊脖子,“呔!那是老子的頭羊。”炭毛子一瘸一倒地撲來。紅臉又掄起拋溜子,一石飛出,在炭毛子腳前砸起飛沙。炭毛子隻好退了回去,猴兒似的幹跳。
紅臉又收了拋溜子,揀起刀子,趁熱,幾下就剝了羊皮,掏出肚腸,拋入沙中。
早有人燃起柴火。紅臉割塊肉,用刀戳了,放火上烤。帶刀的牧人都學他的樣兒,沒帶刀的,也弄個柴棍兒,叉塊肉,放火上。
“哎喲,我的頭羊呀!”炭毛子叫。
紅臉咬一塊肉,學炭毛子的口氣,“哎呀,我的肉肉呀。”扭頭問:“你們說,香不香?”
“香!”“香死啦!”“香到腦子裏了。”一堆含糊的亂混混的聲音。
“還不謝謝炭毛子驢。”紅臉笑道。
“謝謝炭毛子驢!謝謝炭毛子驢!”喊聲中夾著笑聲。
炭毛子叫道:“紅臉,你個驢操的。你殺了老子的頭羊,老子殺你的牛……不,殺你的駱駝哩。”紅臉笑道:“成哩,隻要你有本事。”對吃肉的牧人說:“聽,這炭毛子驢,嘴還挺歪。再殺一個,你們想吃啥?”
“牛。”一個叫。另一個補充:“小母牛。”第三個又叫:“牛犢子。”
炒麵拐棍帶了哭聲說:“你們少再惹事成不成?誰也得吃飯。”
紅臉不理,大聲說:“你們嘴再歪不?還不告饒?叫爺爺。”話音沒落,那邊已有人叫爺爺了。一看,正是牛主人。
“遲了,遲了。”紅臉笑道,“不過,你既然當我們的孫子,就該孝敬一下爺爺了。殺!”“別殺了,我都叫五聲爺爺了。”“叫一百聲也不成。”紅臉道,“你們還想得歹,奪井不成,又奪草場了。媽的,你不叫老子們活,老子也不叫你活。殺!把他們的牲口全殺光。要完蛋,大家一塊兒完蛋。”話沒落,“爺爺”風一樣卷來,對方牧人跪了一地。
一人喊:“這不管我們的事,是炭毛子一人幹的。”炭毛子罵:“犏牛,你這鬆溝子貨。”那犏牛說:“你溝子不鬆,可一個老鼠害了一鍋湯,把老子害苦了。”炭毛子怒目回首,見對方身軀強壯,就咽下已湧上嗓門的罵。
“殺呀?”紅臉叫。
一人撈過個牛犢子,卻沒人敢動手,紅臉說:“怕啥?天塌下來,有老子頂哩。”見沒人動手,紅臉抽出刀,上前,一下捅進牛胸。因為刀子短,沒戳到心,牛犢負痛,一路淋漓了鮮血,竟跑到對麵陣營裏了。
這一下,提醒了對方,他們或是“哞哞”,或是“咩咩”,叫個不停。紅臉覺出不妙,急叫:“擋住!擋住!”但那群畜生,已奔向主人了。溝北人好容易才攏住自己的牲口,沒叫裹挾了去。
紅臉因為是大牲口,穩重,不似羊們,易被裹去,就不去管自家牲口,撲過去,搶過一牧人的皮鞭,連連抽去,圈下了幾十隻羊。有了這幾十個羊質,對方就會投鼠忌器。
“打!”炭毛子喊。
一群沙驢球棒子飛了過來,砸向牲畜和紅臉們。好在那東西不硬,遇人即碎,雖有痛疼,卻無傷害。紅臉怕對方趁勢撲來,又掄起拋溜子,一石飛去,打中炭毛子另一腿。炭毛子慘叫一聲,溝北人退遠了些。
這邊也飛去一群沙驢球,落在對方撤退前的地方。紅臉恨對方來了這一手,抽出刀,幾下,便將裹下的羊戳倒了幾個。溝北一牧人大哭。
炭毛子邊呻喚,邊喊:“紅臉,別把事做絕。”紅臉喊:“你個驢操的,還有臉說這話?你吃了稠的,湯都不叫老子喝了?荒草湖是你爹嫖來的?還是你媽賣來的?咋成你們的了?”
一溝南牧人驚叫:“糟了,我的羊羔子也叫裹過去了。”紅臉悄聲道:“你說啥?夾嘴。”對方耳尖者已聽見那話,一陣蠕動,幾個小白點被提到前方。白點兒“咩咩”地叫著,刀光閃過,又齊齊寂了。
這牧人說:“沒啥,不就是幾個羊羔嗎?你殺我小的,我捅你老的。”說著,搶過一把刀,撲過去,不一陣,那裹來的幾十隻羊就倒血泊中了。
溝北一牧人哭道:“老子又沒惹你,你殺老子的羊幹啥?老子不活了。”說著,撲了過來。紅臉才裝了石子,那人已到近前,揪住殺羊者,扭成一團。紅臉怕對方趁亂襲來,不敢分心,將那繩子掄出很大的嗚嗚。對方知道厲害,也不敢輕舉妄動。
兩人扭在一起。刀主人上前,奪下刀子,由他們滾去。這兩人,徒有拚命勇氣,卻無格鬥技巧,隻是相抱了,在沙上打滾,忽兒你在上頭,忽兒我到下麵,竟把拚命的意圖演滑稽了。
對方也燃起柴火,烤起肉來。炭毛子問:“香不香?”“香呀!羔子肉就是香!”“比新媳婦肉還香。”“雞兒骨頭羊腦髓,東方亮的瞌睡小姨子的嘴。真是個香。”嘖嘖聲遙遙傳來。
“叫你囂張。”紅臉一石飛出,並不打人,石落火中,濺起火籽,幾人燙得大叫。紅臉哈哈大笑。
“你敢過來不?”犏牛出來,向紅臉挑釁。紅臉知道,此人善於摔跤,就說:“你敢過來嗎?”犏牛說:“我敢,你可不準打老子。”“當然,當然。”犏牛當真走來。一石飛來,打中膝蓋。“呔!你是小人,說好不打老子的。”犏牛忍疼不叫,邊揉邊吼。
“當然不打老子。”紅臉笑道,“我打的是兒子。”
溝南牧人又開始烤羊肉。一隻挨了刀的羊顛簸了身子,向對方走去,也沒人擋它。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地上打滾的人吸引了。一人說:“打啥滾?朝臉上打。”一人抽出手,朝對方臉上猛揍。這一來,也提醒了對方。很快,兩人都結結實實挨了幾下,都一臉血汙,成紅頭公雞了。
“老子不活了。”溝北牧人掄了腦袋,猛砸對方,撞聲沉悶,血水四濺。另一個急叫:“添錘!添錘。”這是吆自家人幫忙的信號。紅臉這才記起,應該幫自己人,罵:“你們是土牛木馬?”幾人上前,蒼蠅彈弦子似的“添”了幾“錘”。
這一來,倒將對方激瘋了。溝北牧人狂吼幾聲,鼓足氣力,抱了對方,滾入火中。火焰立馬沒了,但火籽兒仍在二人身上發揮餘熱,一人慘叫,一人獰笑。觀者悚然。
幾人上前,揪住二人,分開。兩人已成黑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燒傷,一人媽媽老子地呻喚,另一人直了聲,哭起羊來。
5
忽見孟八爺風風火火跑來,邊跑邊罵。一報信的牧人遠遠跟了,他不敢跟太緊,顯是怕有人揍他。
“紅臉,你個牲口!炭毛子,你個驢。”孟八爺氣急敗壞地罵。
一溝北的牧人叫:“壞了,人家‘幫錘’來了。”
孟八爺罵:“幫你爹的老錘。有力氣了,省下些,幹些正事。被窩裏的貓兒咬被窩裏的毬,算啥本事?”
炭毛子叫道:“孟八爺,你心要公哩。那紅臉,殺老子們的羊哩。”一個接口道:“還有牛。牛犢子又沒擋你吃屎的路,你戳他幹啥?”紅臉冷笑道:“你豬八戒倒打一鈀,咋不說你們想吃獨食?”他對孟八爺說:“人家起群了,趕我們哩,說這荒草湖是溝北的。”孟八爺問:“誰說的?”紅臉道:“除了炭毛子,還能是誰?”
孟八爺遙指著炭毛子罵:“越說你軟蛆,你還越軟蛆了。”紅臉說:“比軟蛆還壞,是禍事的毬頭子。”紅臉一接口,孟八爺發現自己又犯忌了,又從調解人變成參與者了,就指著紅臉說:“你別灶王爺不知臉黑,你也好不到哪裏。有啥屁,你明放,動啥刀子?”炭毛子道:“還用拋溜子呢,瞧,老子的腿上兩個青疙瘩。”
“你再說!”紅臉邊喝,邊掄起拋溜子。炭毛子縮回腦袋,說:“瞧,究竟誰欺負誰?”
“喲,你還成精了?”孟八爺已到近前,一把抓了拋溜子,拽了幾拽。紅臉急了,說:“你鬆手,人家正瞅個機會撲來呢。別看炭毛子是軟蛆,瘋上來,比得了狂犬病還厲害。”
炭毛子喊:“孟八爺,你要是心公,把那害人的玩意兒叼了。”一群人應:“對!叼了!叼了!”
孟八爺邊拽邊說:“這個給我,有啥話,好好說。”紅臉急了,臉更紅了,頭上也冒出了汗珠,“孟八爺,你鬆手,那些人,吃人哩,別看這會兒服軟,得勢貓兒歡似虎呢。落到人家手裏,皮都褪幾層呢。”
犏牛慢慢走來,邊走邊說:“就是。是人民內部矛盾,又不是敵我矛盾,你舞刀弄槍幹啥?”“別過來!別過來!”紅臉叫。他想發石子,那皮嚢卻在孟八爺手裏。紅臉厲聲叫道:“孟八爺,今兒個,我們死在你手裏了。”話音未落,犏牛已撲了上來。紅臉還沒反應過來,已被摔倒在地。“犏牛,你幹啥?”孟八爺斥道。
“不幹啥?你不知道,他戳死了我們好些羊呢。”犏牛邊說,邊抽出刀子,將拋溜子割為幾截。紅臉頓足道:“孟八爺,你害死我們了。”又對自家人吼:“你們等啥?”牧人們卻望著犏牛手裏亮晃晃的刀子,一動也不動。
趁此機會,溝北人舞著樺條卷來,那陣勢,跟狂風一樣。溝南的睡醒了似的,扔出幾個沙驢球棒子。
“炭毛子,你個驢。”孟八爺罵。那聲音,很快被嘯卷的聲浪淹了。
“捶呀,死裏捶!”炭毛子吼。
樺條不分輕重地落下,慘叫聲突起。幾人倒下了。樺條的嗚嗚格外有力。牲畜一驚而散,四下裏逃去。人卻逃不出那交織的棍網。炭毛子帶幾人專門對付紅臉,開始,紅臉還能撥擋幾下,很快就被打倒,滾出一地慘叫。
“畜生!畜生!”孟八爺跺腳大罵,但瘋狂的溝北人不去理他。
孟八爺撲過去,奪下幾根樺條,一折兩截。犏牛卻斜刺裏來,攬腰抱了孟八爺,走向遠處的沙丘。
“放下!你這畜生!”孟八爺罵。犏牛說:“你叫啥?這陣勢,你再胡鬧,也叫人家當驢捶了。”
棍聲嗚嗚,塵土飛揚,叫聲遍地,殺氣滿天。那牛犢子的主人已不滿足於打人了,掄刀撲向溝南的牲口。牲口都覺出了危險,四下亂,看陣勢,一時半時,也攆它不上。
炭毛子邊掄棍子,邊問紅臉:“說!這荒草湖是誰的?”
“是你媽的X。”紅臉一頭血水了,話卻很硬。
炭毛子猙獰了臉,“打,你煮爛的鴨子,隻剩硬嘴了。打!看他再嘴硬。”那幾個牧人格外賣力,每一樺條下去,就會抽出一聲慘叫。
湖裏到處是亂跑的人和亂跑的牲口,人畜都成瘋螞蟻了。孟八爺頓足捶胸,仰天大歎。那犏牛手如鐵箍,由他歎去。
倒地的牧人漸漸多了。
忽聽一聲槍響,湖裏倏地靜了。原來是猛子。他打出一槍,並不前來,又逍逍遙遙裝了火藥和鐵砂,才平端了槍,慢慢走來。諞子舉個棍子,孫猴子一樣舞上舞下。他們都是溝南人。
“糟了,人家有槍。”一人叫。
孟八爺喊:“猛子,別胡來。”
那舉了樺條的,都訕訕的了,不敢輕舉妄動。
“扔了樺條!”猛子喝道。諞子過去,奪了樺條,扔給溝南的人。但那些人隻顧哎喲呻喚,已沒一點兒鬥誌了。
紅臉卻一骨碌翻起,揀了樺條,朝炭毛子小腿狠狠抽去。炭毛子豬叫一聲,倒下。紅臉瘋叫著,沒頭沒腦,掄出滿沙窪的嗚嗚。
孟八爺冷冷望犏牛一眼:“咋?還不放手,想出人命不成?”犏牛這才放了手。“紅臉,行了!行了!”孟八爺過去,朝紅臉吼。紅臉早對他一肚子氣了,假裝收手不及,一樺條抽去,孟八爺大叫一聲,躺地上了。
猛子叫:“紅臉,你個畜生!再發威,老子可不管了。”紅臉連忙扶起孟八爺,“我又不是故意的。”
荒草湖裏躺滿了呻吟,那場麵很是滑稽。猛子忍不住笑了。
紅臉舉了樺條,問炭毛子:“你說,荒草湖是誰家的?”炭毛子說:“你們的。”“再搶不?”“不搶了。”
一牧人吼:“叫他賭咒,賭咒!”
紅臉就舉了棍,逼溝北人一一賭咒:“誰若再搶荒草湖,祖墳裏埋的是老叫驢。”
賭咒完畢,紅臉吼一聲:“滾!”溝北人才倉皇地攏了牲口,鼠而去。那死的和傷的牲口,也沒人管了。
“真便宜了他們。”紅臉道,“依我的性子,該砸碎他們的骨頭。”猛子道:“那你還不抵命?”
孟八爺仍在呻吟。他卷起褲腿,叫道:“紅臉,你個牲口!瞧,老子的腿。”紅臉笑道:“該,該。”他飛快地脫了上衣,那前胸脊背,傷痕已織成席子了。“瞧,這就是你多管閑事的結果。你才挨了一下。”
6
黃昏收圈時,炭毛子們不知到何處去了,沒來豬肚井,其行李鍋瓢,在紅臉們沒上圈之前,已派人取走了。
馱了一大堆戰利品死羊上圈的牧人這時才知道豁子死了,都唏噓不已,安慰女人幾句,便到外麵空曠處,開剝起死羊來。黃二說:“人真沒活頭,前些天,豁子還和我們吃肉喝酒呢,才幾十天,就做鬼了。人不如個物件。”紅臉說:“所以,人要想開哩,今朝有酒今朝醉,別管明天喝涼水,活一天是兩半日子。”“就是,就是。”牧人們都齊齊歎氣。
黃二邊撫揉小腿上的青淤,邊說:“要說,這孟八爺,也不該,打折的骨頭往裏折呢,你不‘添錘’也成,別幫倒忙,叫老子們挨了這麽一頓打。這罪,自打從娘肚子裏出來,還沒受過呢。”紅臉邊剝死羊,邊笑道:“所以我才給了他一下。我挨人家百下,你嚐我一下試試。嘿,我那一下也夠野火的,他直了聲叫,麥捆子一樣倒了。”幾人應:“該,該。”一人臉上挨了樺條,一道青印趴在臉蛋上,很滑稽。
炒麵拐棍說:“這話,看咋說?要是孟八爺不管,這會兒,不知發生了啥事呢?殺那牲畜,也犯法呢,那是人家的財產,憑啥叫你破壞?人家一告,你吃不了的兜著走。”紅臉喲一聲,說:“頭掉不過碗大個疤,怕啥?大不了,我羔子皮換他幾張老羊皮,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就是,就是。”牧人們又應道。
炒麵拐棍說:“人命關天哩,你殺了人,能有好果子吃?”
紅臉道:“早不想活哩,這半死不活的,有啥意思?村裏,也叫人欺;這兒,也沒盼頭了。很羨慕《水滸》上的人,人家那時候,占個山,為個王,殺人越貨,多逍遙。要在古代,我那拋溜子,也算絕活哩,比沒羽箭張清隻上不下。現在,人家扳機一扣,啥賬都結了。占山也不成,啥都擋不住原子彈……不說了,越說越氣。”
炊煙起了,豬肚井裏煙霧彌漫。這沙窪脹氣,若無風,煙就沉落下來,不往上飛,窪裏就烏煙瘴氣了。因今日受了驚,想是累了,牲口們也乖乖臥了,享受那份和平的寧靜。
紅臉們把羊剝皮,剔肚,煮了,肉香味彌漫在空中,不多時,牧人就被這肉香熏暈了,忘了曾發生過的械鬥,忘了身上的傷疤。黃二說,挨頓樺條,弄這麽多肉吃,這賬,劃算得很哪。
水一滾,就有人撈了吃,血水還在淋漓。這吃法,本是蒙人習慣,但下午使心使力,腹空似鼓,等不及肉爛,邊吃,邊叫它煮去。
紅臉打發諞子,去請孟八爺們。諞子去了,一會兒又來,說:“人家,正商量咋發送豁子呢,叫我們先吃。”紅臉說:“有啥好發送的?那骨灰,叫公家存了,或是直接衝進下水道。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哪有那麽多臭講究。”黃二歎道:“這豁子,也是個冤屈鬼,苦了一輩子,死了,卻進不了家門,成破頭野鬼了。”
“吃,吃。”紅臉說,“我們吃,給他們留些。”說著,他撈出一塊肉,撕一些,扔地上,說:“豁子,吃肉。”
忽見沙坡上下來兩人,一個遠遠地喊:“諞子!諞子!”諞子道:“聽那聲音,咋像是小豁子。”黃二說:“你別給人家起綽號,人家哪豁?”諞子笑道:“叫慣了,大頭兄弟叫小頭,豁子兄弟自然是小豁子了。”扯長聲音:“誰叫老子?”那兩人聞聲過來。
“來,吃肉。”紅臉招呼道。諞子問:“你咋來了?你不是不叫豁子進門嗎?”小豁子笑道:“不是我不叫進門,規矩在那兒擺著,死在外麵的,哪能進莊門……諞子,問你個事兒,聽說,哥手裏,攥了些錢。”諞子道:“誰說的?”“你別問誰說的,隻說有沒有?”
諞子鋼牙鐵口地說:“花了花了,你哥的陣勢你知道,毬毛上捋蟣子吃的人,能有幾個錢?就那太平間,還差點出不來呢。”諞子知道,女人手裏還有一萬多塊,但這娘們,到了這一步,也不容易,日後的路咋走還難說,得叫人家手頭有個鬆活。
小豁子道:“你可是莊子上的人,別向著外路人。那女人,又沒結婚,又沒明媒正娶,究竟是哪裏人都不清楚,你可……”紅臉一聽,怒了,啐道:“羞你的先人去吧?豁子病時,你哪裏去了?豁子屍身子想進家,都叫你擋了。這會兒,你又從誰的褲襠裏迸出來了?人家侍候了生又侍候死,咋外人了?”諞子也道:“我還以為你發送你哥來了,誰知,你狗肚子裏想的卻是錢。”小豁子訕訕笑了,“明擺的,娘老了,他也是兒子,該出的,還得出。”紅臉斥道:“人家早死了,你叫他出老屌呀?”小豁子辯解道:“他死了,錢沒死。”
紅臉把手中的肉扔出老遠,“不吃了,不吃了,再吃,得噎食病哩。這麽掃興,才吃點肉,卻從哪裏來了個旋風,惹老子生一肚子氣。滾吧!噢,這是你的舅佬吧?一路鬼,滾!滾!”小豁子垂了腦袋,歎口氣,訕訕地把一人遞給他的肉又放回鍋裏,起身,沒精打采,去豁子屋裏。
紅臉對諞子說:“你去給女人說,一分也沒有。世上竟有這號牲口!”諞子說:“就是。”快步走了去,搶在那兩人前頭進了屋,大聲說:“嘿,臉皮比城牆厚呢……沒錢了,早花光了,還欠了醫院的賬。”他這是給女人傳訊息呢。
女人吃驚地抬起頭,看見隨後進來的小豁子,明白了諞子的話。
孟八爺說:“正好,你來了。我正說呢,不管咋說,豁子是你的哥,分了家也罷,總是同胞……正打算叫猛子叫你去呢。”諞子打個哈哈,“孟八爺,你以為人家是發送哥哥來了?人家是要錢來了,豁子掙了座金山呢,怕別人背了,他背來了。我說成哩,錢早花光了。那債,還有,想背了,背些債,也算是一褲腳裏抖下來的兄弟。”小豁子垂了頭。
同來的那人說:“諞子,話不要往絕裏說。口氣再大,也沒法大。”孟八爺問:“這是誰?”小豁子說:“舅佬。”舅佬就是妻子的兄弟,也是實親,有發言權,孟八爺不好說啥了。
猛子冷笑道:“法大是大,可沒錢,你總不能榨豁子骨頭。那骨頭,你用油梁壓,也壓不出半個油星兒了。”
舅佬卻道:“你說了不算,有法哩。推磨的不會,撥磨的會。”那話是說,他當事人不懂法,會請個懂法的。
女人笑道:“嚷啥?有哩,折子上一萬四千二,有現錢一千五百多,醫院花了三千多,還有一萬多,咋?你要多少?”
小豁子怔住了,望望舅佬。
諞子叫道:“你胡說啥?哪有錢,花光了!花光了!”
女人笑道:“那錢,本是人家的。你說個數兒,要多少?”
舅佬說:“他要的,是將來發送老母的,苦一輩子了,該體體麵麵發個喪,兩三千就成。”
諞子叫:“喲,獅子大張口哩。你問問,扒了她的皮,有沒有這麽多?”
女人卻笑了,“成哩,給三千的喪葬費,再給三千的撫養費,活著,叫老人家好好吃些。死了,咋祭,也是閑的,酒也進了土,肉也進了土,又進不了你媽的嘴。剩下的,火葬他花些,發送他花些,給我留些吃飯錢。按規矩,我還得在這兒住幾個‘七’。住不了‘七七’,住兩三個‘七’也成,給他送點兒湯水,燒燒紙,我再去我該去的地方。”說著,她從炕沿下取出個存折,說:“那錢,我早分開存了,這是你媽的六千……你媽的,不是你的。老人家想吃啥,買;想穿啥了,也買。這錢,你不要,我也給的。”
又取出一包錢和一張紙,遞給猛子,說:“這些,按名字,分了。炭毛子那邊的,我叫後晌來取行李的帶去了。誰的歸誰,不論皮子大小,按一張五十分了。吃虧的別罵我,占便宜的,也別笑。猛子知道,那駝子,就是這樣算的,大小扯平了,我們還占些便宜呢。”猛子說:“有些皮子,說好是捐的呀。”女人說:“捐的也罷,借的也罷,一樣。沒錢還了,也沒法子。有錢還了,誰的給誰。人情不是債,砸了鍋耳子賣。欠的人情太多,心上老壓座山,這會兒,才輕鬆了。”
女人舒了口氣,又對小豁子說:“這折子,在大十字那兒的工商銀行存的,有密碼,是你哥的生日,550117,好記,年月日的數兒。可別亂說,這些人可靠,沒啥。”小豁子望著存折,卻有些不知所措了。
7
忽聽紅臉叫:“炭毛子,你長的是嘴還是屄?那賭的咒咋連個屁也不頂?”聽得炭毛子笑道:“咋不頂?我說那荒草湖是你們的,又沒說豬肚井是你們的。滾!滾出去!”幾十人齊吼:“滾!滾出去!”
孟八爺變了臉色,才出門,卻被犏牛擋了。
犏牛道:“孟八爺,我們敬你是條漢子,沒把你算進紅臉一夥,你可別不識抬舉。明人不說暗話,今日個,你乖乖兒待著,我們不動你一根毫毛。若是多管閑事,別怪我們不客氣。”說著,不由分說,把孟八爺推進屋裏,反扣了門。
犏牛隔了門,又說:“順便,叫那個猛榔頭娃子也安靜,別拿那個燒火棍嚇人,聽,老子們也有。”說完,一聲巨響,真是沙槍聲,卻不知他們打哪兒弄來的。
孟八爺搗開窗戶,對犏牛說:“咋?你們真想鬧出人命?誰都是出門人,誰都為了三寸喉嚨,誰都是老百姓,有啥話,好好說。”犏牛道:“放心,我們不殺人,我們是要債來了。誰殺了我們的牲口,我們連本帶利要。人我們不傷,我們也有老婆孩子呢,坐了牢,吃了鐵大豆,叫他們喝西風去?”孟八爺這才放了心。
猛子舉了槍,探出窗外。孟八爺一把奪過,取下火炮兒,倒了火藥,說:“你別亂來,你不瞧,兩家都成幹柴了,稍有個火星兒,就是一場大火。你少給我添亂。聽,人家要牲口哩,你殺人家多少,人家拉多少。這也說得過去,誰叫紅臉們逞能。那愣頭,隻有吃肉的肚子,卻沒想事的心。將心比心,誰也是人,你殺了人的高興,人奪了你的咋樣?”說著,把槍扔炕上,卻一臉緊張,眼對窗戶,盯著外麵。
猛子晃晃門,悄聲說:“這門框不結實,一拽就掉了,衝出去。”女人撇撇嘴,說:“衝出去幹啥?狗咬狗,一嘴毛,哪個也不是平處臥的狗,一個半斤,一個八兩,別汙了自己的手。”孟八爺對猛子說:“你給我安穩些,別當導火索。”
犏牛顯然也聽到這話了,大聲說:“就是。你乖乖待著,老子不動你一根毫毛。你要是生事,瞧,這是煤油拉子,老子一把火,叫你變成火鬼。”說完,提個拉子,擰開蓋子,在窗外一晃。一股刺鼻的煤油味撲來。
女人大聲說:“犏牛,老娘正不想活呢,有本事,你燒來,正好,豁子沒伴兒,老娘巴不得呢。”犏牛卻不再聲響。
小豁子卻嚇白了臉,他哆嗦著,念叨:“這可咋辦?這可咋辦?”又怨他舅佬,“我不來,你硬叫來,瞧,命送到沙窩了。”舅佬卻很硬氣:“怕啥?哪兒還不是個死。”這一說,小豁子篩子似的抖了,邊抖,邊朝外喊:“爺爺們,我可沒得罪你們呀。我家裏,還有八十老娘呢。”舅佬笑著糾正:“七十五。”小豁子說:“七十五也罷,我還有七十五老娘呢。”
犏牛的聲音傳來:“嘴夾緊,老子沒說要你的命,要你一條癩皮狗命,還得叫老子抵,不劃算。”小豁子說:“你一放火,我不也得燒死?”犏牛笑道:“那可說不準。燒死一個,得抵命;燒死一百個,也是個抵命。誰叫你進門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卻來。活該。”
小豁子又怨舅佬:“都怪你,我不來,你硬叫來,盡出餿主意。”舅佬惱了,“你拿存折時,咋沒怨我?既想操溝子,又想當孝廉。沒見過你這號人。”女人哈哈大笑,猛子也笑了。孟八爺卻凝神望外麵。
犏牛笑道:“聽說你有錢,買命也成,把折子給我,放你出去。”小豁子一把揪住衣袋,悄悄問舅佬:“給他不?”舅佬冷笑道:“你瞧,以後主意你自己拿,我一說,你又要怨我。”小豁子望望門,又望望捏衣服的手,猶豫一陣,終於發話了:“才不呢,給了你,你不燒,不便宜了你?”
犏牛哈哈大笑,“聽,孟八爺,這是啥話?人家給存折,就希望我燒。算了,我不要了。要了,你還逼我殺人呢,再說,那是豁子的血汗錢,我再窮,也不使黑錢。”小豁子這才舒了口氣。一會兒,他又悄悄問舅佬:“你估摸,他燒不燒?”舅佬惡狠狠道:“咋不燒?人家放把火,也算行善積德呢,省得你浪費國家糧食。”猛子道:“就是。燒死些撐衣的架子、盛飯的皮袋,也算為國家做貢獻。”這一說,小豁子一頭汗珠,無助地四下張望。
女人不禁笑了,對孟八爺說:“瞧,這號人,這號心,不受窮,才是怪事。”
孟八爺歎道:“長了啥心,就是啥命。心變了,命才能變。”
順窗口望去,空地上,已燃起幾堆大火。炭毛子們正就了火光趕羊,他們已把紅臉綁到柵欄上了。鳥無頭不飛,羊無頭不走,紅臉一被綁,溝南人沒了主意,由人家發落。
炭毛子牽出紅臉的四峰駱駝,頂他殺的牛羊。紅臉叫:“炭毛子,老子殺了幾隻?能值多少錢?你咋拉老子四個駝?”炭毛子笑道:“除了本錢,還有利息呢。”紅臉嚷道:“你打了老子的,就不算了?”炭毛子說:“你那拋溜子,一下,頂我的一萬下呀。哈哈,真高抬你了,毛爺爺一句頂一萬句,你紅臉一下頂一萬下,哈,高抬你了,你該得意才對。”紅臉呸了一聲,不再說話,想來他也害怕惹惱對方,皮肉受苦。光棍不吃眼前虧。石頭大了,轉著走吧。
溝北牧人按自己的損失數目開始趕牲畜,那受傷的牛犢子,算到紅臉賬上,此外,就剩下羊了。在計算羊的賠數時,團結一心的溝南人開始內訌,都檢舉自己人裏的凶手。開始,還有公認的凶手,後來,你咬我,我咬你,誰都推卸責任,把自己說成大慈大悲的觀世音,別人則是無惡不作的壞蛋了。炭毛子哈哈大笑。他知道即使放了紅臉,他也無法再叫這群互相撕咬的牧人齊心了。
孟八爺搖頭歎道:“這人心,咋這樣?”女人笑道:“不這樣,就不是人心了。”
犏牛喊:“嚷啥?瘋狗似的。老子沒時間聽你們扯淡。均攤了,誰也賠。你們的賬你們算去,老子們算總賬。”
一個嚷道:“我沒殺,咋能叫我賠?張三殺人,叫李四抵命,世上哪有這種道理?”另一個道:“就是。誰惹的禍,誰負責。我沒動人家一根羊毛。”黃二說:“漢子做事漢子當。誰做的,誰認了,省得叫我們頂缸。”
紅臉大怒,啐道:“這會兒,你們成好人了?人家占草場時,你們咋不放半個屁?不是老子承頭,你們早成了嘉峪關的旋風了,還能在這兒說話?”黃二嘀咕道:“反正,我沒殺羊。”
紅臉吼:“你沒殺,吃來沒?就剛才,你還把嘴張成炕洞門大,往裏填羊肉哩。肉還沒變成屎,倒成好人了?炭毛子,拉!均攤。沒殺的,也吃了,喝了賊湯的,就是賊。沒規矩了?有事了,推老子出來,這會兒,卸磨殺驢哩。老子就那四個駱駝,你瞧,再多拉一個,老子跟你炭毛子拚命。”
“不拉不拉。”炭毛子笑道。他很滿意紅臉的話,這話意味著,他們的“搶”,已變成對方的“賠”了。
溝南的牧人雖有沒殺羊者,可都吃了羊肉,拿了人的手短,吃了人的嘴軟,都不敢放一個響屁了,眼睜睜望著人家從自己群裏往外麵拉羊。炭毛子們很有經驗,專挑強壯的羊,因為快入冬了,瘦弱的羊,很難過春乏關。
黃二嘀咕道:“早知這樣,還不如把草場讓給人家,再尋塊地方。”一人道:“就是,惹不起,總躲得起。”黃二道:“這一下,折損大了。別人的稀屎帽子,咋叫我們頂?”
紅臉氣瘋了,“炭毛子,鬆開!鬆開老子!放心,老子認賠了。男子漢,大丈夫,老子服你,鬆開!”炭毛子笑問:“鬆開幹啥哩?”紅臉喘籲籲道:“結我內部的賬。”炭毛子看出,紅臉已失去理智了,也想再看個稀罕。反正,此刻,就是天王老子,也難叫對方合成一心了。這就好。他解開捆紅臉的繩子。
紅臉抖去繩索,撲上去,猛抽黃二耳光,邊抽邊吼:“是老子的稀屎帽子?你是好人?操你先人,你這是嘴嗎?”啪啪聲很響,開始黃二還躲著,打急了,就開始還擊。別看紅臉會打拋溜子,可力氣並不很大。黃二幾拳,就砸倒紅臉。
紅臉沒想到對方會反擊,又羞又惱,既然打不過人,就把氣使到羊身上了。他撲向黃二的羊群,使著老羊擰脖子,眨眼間,十幾隻羊被擰斷了脖頸,在地上蠕動慘叫。
黃二急了,四下裏要刀子,卻沒人敢給,瞅中旁邊有個鐵鍬,撲過去搶了,扭身撲向駱駝,掄圓鐵鍬,狠命猛拍。沉悶的聲音,響徹沙窪。
“呔!牲口又沒惹你。”孟八爺吼。炭毛子也吼:“呔!那是紅臉賠我們的。你打,打他的去。”
黃二又撲向別的駝,掄起鐵鍬,沒頭沒腦蓋去。駝們直了嗓子叫,四散而逃。黃二緊追不舍,卻不料,一個公駝揚起後蹄,把他踢翻在地,半天爬不起來。炭毛子們大笑。
紅臉發泄一陣,氣消了,不再使老羊擰脖子,正欲上前阻那亂飛亂砍的鐵鍬,卻見公駝已替他滿了願,不由笑了。
黃二叫:“肋巴折了!肋巴折了!”紅臉叫:“活該!活該!”
因紅臉已脫身而出,黃二們不敢再嘲兮兮地說話。紅臉也沒了鬥誌,既知所有的出頭事都落不了好,他也懶得再做,就當那四峰駝叫狼吃了。其他人也隻好認命,任炭毛子們從自家群裏挑最肥最壯的羊,他們雖心疼得牙縫裏抽氣,卻不敢再說半個“不”字。
8
索賠如願了。溝北的高興,溝南的沮喪,孟八爺以為戲結束了,卻聽得炭毛子喊:“還等啥?”話音未落,溝北的都舉起了鍬。這鍬,本是出羊圈用的,此刻,倒成稱手武器了,怪不得紅臉們不敢輕舉妄動,那鍬,劈下去,腦袋都能成兩半呢。
孟八爺以為他們要行凶,喝道:“呔!炭毛子,有個完沒完?那便宜,占些就成了,你斬盡殺絕不成?”紅臉卻說:“也好,把這些膿包漿的腦袋劈開。寧給好漢牽馬鐙,不給膿包當祖宗。我算是領教過了。”他這一說,黃二慌張了,道:“炭毛子爺爺,我們可沒惹你,怨有頭,債有主,誰P股上的屎叫誰擦去。”幾人齊叫:“就是。”“我們可是好人。”紅臉冷笑道:“成哩,你們是大大的良民。呸!天生是漢奸坯子。成哩,來,先朝我腦袋上來一下。”
炭毛子哈哈大笑,上來,像貓玩老鼠那樣,舞起鍬來,紅臉卻擰了脖子支棱著。炭毛子笑道:“髒死了,髒死了,你們那命,比狗強不到哪裏,老子怕汙了我的手。老子雖是個炭毛子,可清俊女人,也睡了百十個,這命,金貴得很呀,能為了幾條狗命,叫人家一槍崩了?”一人舉了鍁,問:“再想想,這可不是小事。”炭毛子道:“別寡婦子夢毬了。這幫人,別看這忽兒是膿包。等有了機會,不敲出你的骨髓才怪呢。填,絕了後患。”犏牛也遠遠地喊:“填!等啥?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那些人才舉了鍬,走向井。沉重的嗵嗵聲填滿夜空。
孟八爺吼:“呔!井又沒惹你們,填了,想變成幹屍不成?”女人罵道:“井擋你吃屎的路了?那井,是豁子打的,你們憑啥填?你們是豁子的兒子還是孫子?停下,老娘還沒死呢。”聽得小豁子嘀咕:“填了也好。”別人也懶得理他。
炭毛子笑道:“騷婆娘,你叫啥?你捂住心口子想想,你是啥?明媒了?正娶了?說穿了,你不過一個野旋風,卷點兒紙灰,沾點兒湯水,我們不用焦毛醋彈打你,就算抬承你了,還有臉數落我們?聽你的口氣,還想當女主人哩。一個小鬼,能受住大祭祀嗎?”這幾句,嗆得女人夠嗆。她忍了幾忍,沒哭出聲來,眼淚卻嘩嘩了一臉。
小豁子顯然很受用這幾句。他早反感這女人了,她儼然成了女主人,自己雖拿了存折,卻像是受了施舍,心裏別扭透了。炭毛子話音一落,他就笑著望望舅佬,又望望女人,一臉的幸災樂禍。女人隻顧抹淚,沒注意這些。猛子卻惱了,很想揍他一頓。
溝南牧人齊聲哀求著,幾個還發出哭聲。那嗵嗵聲卻越加急促。
聽得小豁子悄聲對舅佬說:“填了也好。反正,我又不能來看管,不如填了。”這話,誰都聽見了。孟八爺厭惡地掃他一眼。猛子臉色大惡,上來,揪了他頭發,狠狠扇耳光。
女人抹把淚,擋住猛子,說:“打人家幹啥?有啥話,叫人家說。”又對小豁子說:“你的眼也太小了。這屁大個井,能入了我的眼?以前,我待在這兒,隻想圖個清靜。現在,這清靜也沒了。填吧,人家想填,就叫填吧。等豁子過了‘七’,我也會走的。”猛子想說:“跟我走。”可又怕自己也入不了她的眼。這婆娘,髒腑大著呢。一想豁子能入她的眼,自己卻可能入不了她的眼,不由得憤憤不平了。
幾個牧人不顧死活地撲向井。他們顯然知道,這井意味著什麽。幾個溝北人舉著樺條阻擋,啪啪聲和哭聲交織著脹滿夜空。羊們、牛們、駱駝們也怪怪地齊聲大叫,仿佛它們也曉得此刻正發生著什麽。
“打!誰上來,往死裏打!”炭毛子吼。
一個聲音厲厲地叫:“這井,填不得呀。”卻是炒麵拐棍。他竟能發出這麽大的聲音?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填!”扁頭也吼。怪,他是溝南人,咋也叫填?
樺條聲中,幾人倒下。那沙土落井聲,仍在連連響著,開始還“嗵嗵”著,漸漸“刷刷”了。意味著,那水層,已被填了。
忽聽一人叫:“不好啦!他跳進去了。”孟八爺瞪大眼睛,卻看不透模糊。那幾堆火早熄了,隻有幾盞馬燈亮著。那光,很微弱,遠望去,幾點亮暈而已。
“炒麵拐棍!”紅臉叫。
“炒麵拐棍!”幾個牧人叫。
“填呀。”紅臉吼,“畜生,填呀?把他也埋了。埋呀?咋不埋了?”
“不好了,出人命了。”一人叫。炭毛子大不咧咧地說:“是他自己跳的,又不是我們推的。”紅臉厲叫:“你不填井,人家跳嗎?”炭毛子道:“我填的是井,又沒推人。”
孟八爺狠踢那門,“快開門,先救人。”門開了。孟八爺撲向井台。那幾盞馬燈也移上井台,照著黑洞洞的井。“救人!救人!”孟八爺吼。
炭毛子顯然被這事弄了個手足無措,他要過馬燈,照照井下,臉扭曲了,口氣卻不小:“活該,誰叫他跳的。”紅臉吼道,“你還嘴硬。”幾牧人應道:“就是。出人命了,你還嘴硬!”話音未落,有人發力擠來,亂中飛來一腿,炭毛子沒提防,搖晃著身子栽下。待孟八爺反應過來,炭毛子已厲叫著,墮井中了。馬燈在井壁上碰碎了。碎響聲格外刺耳。那黑夜,齊齊壓來,竟把噪聲壓息了。
“畜生!”孟八爺罵,“後退!後退!”他搶圓巴掌,胡亂抽去。他怕再重演那場群羊墮井的戲。還好,亂抽一氣,圍者都退了。
“猛子。”孟八爺叫。他從一牧人手中搶過樺條,遞給應聲而來的猛子。“誰上來,死裏抽。”猛子嗯一聲,樺條一掄,嗚嗚聲頓起。人們又退了些。
“犏牛!”孟八爺叫。沒人應聲,又問:“繩呢?”黃二道:“你頭抬起來,瞧,那晃的就是。”“犏牛!”孟八爺又叫,仍聽不到回應。孟八爺又說:“黃二,你下去,綁住他們,先撈上來,再說。”黃二說:“我怕死人。”孟八爺惱了:“放屁!誰說他們死了?”黃二說:“死也罷,活也罷,反正我不敢。”見孟八爺要發作,女人說:“我下吧,死了也罷,活著也罷,都是人。再說,那梯子,我也熟。”孟八爺對黃二說:“你碰死到這婆娘的褲襠裏算了。馬燈……”女人接過一人遞來的馬燈,叼在嘴上,小心翼翼,下了井。
“小心燈罩子。”孟八爺叮囑。
“誰又擠?”猛子吼。他狠狠抽幾下。諞子慘叫幾聲,說:“是後麵人擠,你打我做啥?”猛子高聲說:“誰再擠,老子不把他丟井裏,不算人。”牧人們才不敢再擠。
那亮暈一點點下去了。孟八爺手掰井圈,以防被人擠下,見那亮暈,漸漸小了。四下裏也靜了,隻有一峰駱駝直了聲叫。聽聲音,是豁子那瘦駝,說不清它在哭豁子,還是在叫女人小心。那聲音,直直來,在靜夜裏顫。
“哎呀,忘帶繩子了。”女人叫。
孟八爺惱了,“你是幹啥吃的?”女人的聲音傳來:“你該問問你自己。你打發我幹啥來了?那繩子,咋在你手裏?”孟八爺不再說啥,邊轉那軲轆,邊把繩順下去。
“到底了。哎呀。”女人叫。“活著沒?”孟八爺問。
“不知道。血倒是多,拴哪兒?”女人顯是抓住了繩頭,繩索搖晃了幾下。“拴腰裏……不……腰裏往上……胳肢窩那兒,拴成捋蹄扣。多綰幾下,弄牢實些。”孟八爺說。
“不放心了,你下來。”女人道。
孟八爺直起腰,竟一頭汗珠了。牧人們都隱在夜裏,看不清神態,倒是規矩了。猛子胡亂舞樺條,嗚嗚聲很是刺耳。
“拉!”女人叫。
“犏牛!犏牛!”孟八爺叫,仍沒人應答。紅臉說:“可能早溜了。”孟八爺說:“你也成,你和黃二,慢慢拉纖繩。小心些。”紅臉應一聲,和黃二過去,那軲轆慢慢轉了。
“哎呀,土,填了一嘴。快一些,咋沒一點呻吟,瘮怪怪的。”女人聲音打顫。
黑影緩緩上了井口,孟八爺一把撈過,放井台上,解了繩。“鬆繩!”他叫。軲轆又慢慢回轉了。他這才撥拉一下黑團,卻聽不到一點聲息。“活著沒?”紅臉問。“活著。”孟八爺答。他怕井下的女人害怕。果然,女人的聲音傳了上來,“籲,我還以為死了,頭發都立紮了。”
諞子道:“你不是不怕死人嗎?”女人笑道:“井上不怕,一下來,才怕了……慢慢撈。”孟八爺喊:“紅臉,慢慢撈。”那軲轆又吱扭了。
那點亮暈逐著黑影上來了。女人邊上,邊呸呸著,說:“缺德鬼,半個身子都叫埋了。這炒麵拐棍,怕是死僵沒氣了。腦袋在泥水裏,連個氣泡兒也不冒。”
“沒死,沒死。”孟八爺安慰她,待那黑影上來,又撈到井台上。
“死了沒?”“死了沒?”牧人紛紛發問。猛子吼:“擠啥?”又是狠狠幾樺條,抽出幾聲唏哩。
孟八爺怕待在井台上出事,就叫紅臉們把兩個濕淋淋的身子抬到遠處的平地上。
9
忽聽得犏牛大叫:“狼來了!”
眾人大驚,又亂哄哄了。孟八爺遊目四顧,並無狼的跡象,說:“犏牛!你少給我添亂。亂叫啥哩?”
犏牛連聲音也變味了,“不是這裏,是我們停牲口的沙窪裏……都死了……一地羊屍,那個血呀。”紅臉叫:“活該。誰叫你們不往豬肚井趕?麻雀兒鵮仗,也得提防身後的鷂子。你們來害老子們,就沒想想,狼也正瞅機會哩?”
“就是。”一牧人接口道,“人家正愁沒機會呢。”
孟八爺問:“沒人看?”
“留了一個人哩,也不見了。不知是不是填狼肚子了?反正,連個人影也不見了……沒活頭了,死了一個白灘。”犏牛打個哆嗦。
孟八爺說:“猛子,你和紅臉過去看一下,這兒我來照料。”紅臉說:“我不去。我還巴不得叫咬光呢,人家那麽歹毒,我發啥善心?”一人道:“你也好不到哪裏,那炭毛子,就是你踏下井的。”紅臉身子一振,厲聲發問:“誰說的?你出來說!老子不敲掉你的牙,不算人。出來!有膽子白嚼人,沒膽子承認,算吊把兒的爺們嗎?”卻沒人應聲。
孟八爺說:“紅臉,你不去算了,耍啥威風?猛子,你去。溝北的留幾個,再的人去看看。”話音未落,溝北人一窩蜂去了。猛子跟定他們。
遠遠地,聽得有人厲叫:“狼來了!狼來了!”夜空裏,叫聲格外瘮人。犏牛說:“這家夥,找他時,不見個影兒,這會兒,打哪兒冒出來了?我還當他填了狼肚子呢。”猛子知道,他就是那個留下看羊的。
犏牛喝問:“叫你看羊,你溜哪兒去了?羊都叫狼吃了。你賠!”那人不應,仍是叫:“狼來了。”一聲連一聲,聲聲瘮人。說話間,已到近前,借馬燈微弱的光,見那人麵無表情,似在夢遊,那厲叫,仍機械地發著。“叫啥?”犏牛嗬斥。那人卻不理,仍木了臉,揚脖厲叫。
一牧人道:“這樣子,怕是叫狼嚇瘋了。”這一說,人們才發現他真不對勁了。一股涼風,躥上猛子脊梁。
那人邊叫,邊夢遊似的走。幾人挾持了他,那人並不掙紮,仍瘮怪怪吼。
到了窪地,竟發現還有活的牲口。幾頭牛擠在一起,P股相向,牛角朝外,典型的防狼架勢。一群羊擠在一起,靜默了瑟縮。再往前走,猛子卻不由得冷氣倒抽。那沙窪,真像犏牛說的,叫羊屍蓋滿了。不過,說羊屍也不妥,因為有些羊雖被咬斷了喉嚨,但還沒死,那身子仍一蠕一蠕地在血泊裏掙紮,反倒更顯得瘮人。
一牧人忽然大哭。他一哭,傳染了似的,滿沙窪哭聲了。猛子想:“活該。這禍,自己尋的?心不善,想占便宜,卻吃了大虧。”犏牛本就硬朗,難受一陣,聽別人哭,他反倒輕鬆了。走過去,他搬搬這個羊,掀掀那個羊,說:“瞧,血都沒咂,純粹是糟蹋。”猛子說:“一咂血,狼就跑不動了,叫你乖乖地捉它不成?”
一牧人哭叫:“沒活頭了。”另一人喊:“狼,我操你先人,你是個欺軟怕硬的溜溝子貨。有本事,找鷂子去,老子又沒惹你。”這一說,牧人們哭得更委屈了。
猛子勸:“行了,起來,收拾收拾,哭又哭不活。”
一人哭道:“羊都死了,還不叫人家哭?”另一人說:“就是。你站著說話腰不疼。”再一人又說:“要是你的羊死了,你又咋樣?”又一人說:“人家當然不哭。人家天生是打狼的。人家打了狼,卻叫我們頂缸。”
猛子說:“咋成了我打狼了?明明是鷂子。”一人哭問:“你沒打?”猛子說:“打是打了,可……”他忽然沒辭兒了,覺得自己咋解釋也脫不了幹係,就一跺腳,“哭吧,哭吧。這地方旱,也不用下雨了。”
一人說:“你叫人家哭,人家偏不哭。”就抹去淚。另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