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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雲彩罩住了牛心山,九眼泉打了個閃電。”

  1

  麥場上發生的一幕,使老順非常震驚。

  看到豆垛晃上晃下的時候,老順以為是牲口偷吃豆秧呢。“呔!”他叫了一聲,豆垛就不晃了。老順四下裏轉轉,也沒見個牲口影兒。正疑惑,豆垛又晃了起來。

  他便上了場房。

  豆垛上,猛子正壓個女人晃勢,白P股在晨光中晃得刺目。

  老順像挨了一棒。雖說這個要債鬼曾和雙福女人鬧出了驚天動地的桃色新聞,但畢竟是耳聞。這眼見,卻分明成悶棍了。他仿佛才發現兒子竟也是個男人,也會伏在女人身上幹他以前常幹的事兒。這使他震驚別扭。聽說見了這類場麵,會一年不利順的。老順倒不在乎這個。他在乎猛子那驚慌中帶點兒惱恨的表情,其中蘊含的內容很複雜,既有幹了醜事被人發現的尷尬,又有對父親多管閑事上房瞭望的惱怒。還有啥?破罐子破摔?還是……怨老子沒給他娶媳婦……還有什麽?老順晃晃腦袋,晃得腦中嗡嗡響,卻晃不出個清晰眉目。

  惡心。他隻是嘀咕一句。

  日頭爺在東沙丘上探出個慘白的腦袋。老順臉上燒烘烘的,嗓子很燥,像年輕時在寡婦門口徘徊時一樣。日怪。他有些恨自己了,幹醜事的,又不是他,羞啥哩……也難怪,兒子大咧,到了不規矩的時候了……又不是騸馬……便是騸馬,見個齊整些的騍牲口也跳哩,沒法。沒啥……隻是,老順口裏雖“沒啥”,可心裏總覺得有點“啥”呢。而且,那點兒“啥”,總叫他心裏怪不舒坦。

  這也怪他。

  真該怪他。五六十歲的人了,咋想到上房呢?可誰又知道兒子正把豆垛當婚床呢?知道的話,躲還來不及呢……問題是,為啥偏……又是上房又是長伸脖子觀望呢?說明他發現那晃上晃下的樣子不太像牲口吃豆秧的。

  隻記得那個白晃晃的P股和猛子那扭曲得變形的臉悶棍似的把他擊暈了。他怔了怔,不合時宜地咳了一下,但馬上又覺得自己咳得很蠢。他手足無措了,腦中有千萬隻蜂在嗡嗡。

  跳下房時,老順甚至沒經過那截矮牆——那是特意為上下方便而留的,他忘了上下房應有的程序,直接從房上跳到後麵的沙堆上。那情景,極像逃脫了槍口的兔子。

  “哎呀,老順,練輕功嗎?”孟八爺嬉笑道。

  老順尷尬地笑笑。他偷望孟八爺,發現他並沒發現自己失態的原因,遂將提懸的心放下,幹咳幾聲,又窺一眼使他失態的豆垛。豆垛仍靜悄悄聳著,沒一點兒聲響。那兩人,肯定“惡心”地凝著,不敢再晃勢。老順心裏罵:不要臉,大天白日的。

  孟八爺像往常那樣,露出挑逗的捉弄的笑。老順已習慣了他這老頑童相,但他心虛地發現,對方此刻的笑與以前不大一樣,難道他也發現了嗎?這可是個笑料啊……“白P股使老順成了兔子。嘿,姿勢好極了。”他定會這樣取笑,“老呀老了,還能叫個×嚇驚……真沒見過個世麵,連盤子大個×也沒見過……噢——嚇驚了。”聲音是夠難聽的,而且不分場合,很叫人頭疼。他留意地瞅一眼孟八爺,卻放心了。因為他已眯了眼,把目光轉向田野裏螞蟻般忙碌的人們。

  老順沒有和孟八爺喧談的興趣,也想給垛上人一個卸妝的空隙,就夢遊似的前行……他不由替兒子著急了。正是上地的時候,人來人往,叫人窺見,臉往哪兒擱,又不能明裏提醒兒子加快動作……丟人不如喝涼水,祖宗羞得往供台下跳哩。

  要債鬼。

  該給娶媳婦了。老順想,兒子大了。他有些吃驚,兒子仿佛突然大了似的。他簡直來不及反應,就一個個長成牆頭高了,而且……他似乎讀懂了兒子方才的表情中叫他難以捉摸的內容,那就是:“誰叫你不給老子娶媳婦呢,老子當然操別人。”真是這樣嗎?也許是……肯定是……他想到猛子尷尬和惱怒中透出的那種任殺任剮的蠻橫味道,歎口氣。

  望一眼此刻還靜靜的豆垛,往村裏走。是該娶了。這是羊頭上的毛,早晚得燎。隻是,手裏無刀殺不了人。錢是個硬頭貨,一個媳婦得一萬票老爺。哪兒生發?麥子倒還有些,紮緊喉嚨,也能糶個三五千。糶吧。遲早得糶,遲早得娶,原打算防個饑荒年啥的,現在還防啥呢?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天喝涼水。混上一天是兩半日子。

  一進屋,老順就躺在炕上。他覺得很疲乏,從裏到外,從上到下,都乏,乏透了。瑩兒帶著娃兒站娘家去了,屋裏自然清靜。老順懶得睜眼,也懶得去想啥,但猛子惱怒的臉和那個白P股卻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晃得心裏愈陰沉了。院裏的公雞正追趕母雞。母雞的叫聲半推半就騷氣十足,攪得老順怒氣衝衝。隔著窗子,他“嘔嘔”了幾聲,卻喝不斷雞們的浪聲浪氣。於是,他惡狠狠呸一聲,跳下炕,脫隻土頭土腦的鞋子,扔出去,活活拆散了那對戀雞。

  老伴被大驚小怪的雞叫聲驚出廚房,見老順一蹦一跳地去撿鞋,嗔道:“雞又沒擋你吃屎的路,你打它幹啥哩?”

  “你才吃屎哩。”老順拾個小棍兒,刮去沾在鞋上的雞糞,狠嘟嘟頂了一句。

  那隻驚魂漸定的公雞又開始了被破鞋驚斷的性騷擾。老順卻懶得再理會,心想,也難怪,公雞也知道幹那事兒,何況人。老順沒心思和老伴說笑,取了煙鍋和打火機,“噗——”,煙彈劃弧,飛出老遠。幾隻雞撲過去啄。老順盡量讓那煙在肺裏多轉了幾轉,牙縫裏發出了長長的嘶嘶。

  老伴見老順心事重重,問:“究竟咋了?顛個臉,叫人心裏亂哄哄的。”

  老順許久不語,一下下咂著。嗆人的煙一股股騰起。老伴又問:“究竟咋了?”老順惡聲惡氣地說:“問啥?你那個爹爹大天白日幹驢事。”“誰?”“除了你那個愣頭爹爹,還有誰?”

  “猛子?”老伴一怔,又笑了,“當大的要像個當大的,拿兒子開啥玩笑。”

  老順狠狠咂幾口煙,鼻孔裏噴兩股橫氣:“我咋不像當大的?這是實話。”

  老伴瞪大眼睛,左右望了一下,一臉鬼祟地問:“和誰?”

  和誰呢?這下,輪到老順瞪大眼了。誰呢?不知道。他竟把這個關鍵問題忽略了。這確實很重要。她究竟是誰?是姑娘?還是媳婦?是談戀愛?還是打野雞?對象不同,性質就不同。老順擰眉,死命回憶那場麵,好從中捕捉一絲信息,卻不料腦中茫然,一片灰白。不要說那女人的影子,連兒子的臉也不知逃何處去了,好容易顯現的,隻是那個白P股,而且不清晰,像波暈蕩漾的水中的月亮那樣恍惚。老順懊惱地嘿一聲。他發現大腦老和他作對,該記的記不住,不該記的,卻刻在心上。比如,方才的事,任何一個老子都會惡心,可那一幕卻老晃,叫他瘮怪怪地極不舒服。而現在,研究案情需要材料,腦中卻白茫茫一片了。他懊惱地拍幾下腦袋,卻想起,那一瞬,沒看見女人的臉。

  “不知道。”他無奈地說。

  “那就是個屁。”老伴說,“誰告訴你的,你就打掉他的狗牙。哼,現在的人,跟個音音兒,念個經經兒,就愛搗閑話。要是我,不打掉他狗牙才怪呢。”

  老順火了,“你打誰的狗牙?來,打老子的。誰說你的活爹爹的閑話?是老子看見的,老子還能紅口白牙搗他的閑話……老禍害!”

  老伴叫煮山芋噎住似的瞪了眼,臉上的肉蹦蹦跳著。許久,話音才衝開閘門:“看見了就看見了!凶啥?成精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你還有臉說兒子……”

  老順臉上白一陣黑一陣,鼻孔裏開始有了橫氣。初時他還在忍,等她提起籮兒鬥動彈,開始涉及他的隱私時,便忍無可忍了。他伸出左手,撕住老伴的頭發,掄圓右掌,瞄準那張黃臉,狠狠扇了幾下。

  老伴哭叫起來,邊哭邊罵,內容愈加難聽。

  老順很懂得速戰速決的遊擊戰術,數招得手,馬上抽身,順手還拿上了動手前放在窗台上的煙鍋子。

  2

  莊門外涼颼颼的漠風一吹,老順的頭腦清醒了,氣也消了。這是幾十年常做的功課。動口是老伴的能為,動手是老順的強項。照例是老伴先占上風,老順要後發製人結束戰爭,前者再用哭聲打掃戰場。此後,老伴要耍幾日威風——但不可太過分——老順嬉皮笑臉賠小心。而後,萬事大吉。他們的剛柔對壘向來是和諧的。精明的老伴即使在耍威風時,也忘不了打量笑嘻嘻的老頭子是不是突然咬起了牙。

  “老啊老了,咋又是刀槍矛子的?”老順晃晃腦袋。他有些後悔方才的手重。大兒子憨頭一死,老婆子真皮包骨頭了。小兒子靈官去了外麵,又不來個音聲兒。老婆子老念叨。念叨歸念叨,可人家不通個聲氣兒,你有啥法子?娘老子的心在兒女上,兒女的心在石頭上。無義種。

  真吃槍藥了。老順想,按說,也沒啥大不了的事,叫人家說了說兩句,動啥手呢……可沒治,許多時候,人由不了自己,手也由不了自己,心更由不了自己。心要使氣,手要出氣,老順有啥法子?他想笑,可口一張,卻歎了一口氣。

  想到老伴挨揍的原委,老順的心一下子暗了,眼前又出現猛子羞惱的臉。這時,他才真正確認了那是“羞惱”。記得,在雙福捉奸的那夜,猛子就朝他吼過:“誰叫你不給老子娶?”

  要債鬼。

  老順終於明白了老先人為啥叫兒子“要債鬼”。確實,兒子是啥?所謂兒子,就是能理直氣壯地從你兜裏掏錢,從你碗裏搶肉,從你口裏奪食,而又心安理得的那個人。莫非,真是我前世欠了他們的債?像大兒子憨頭,從老鼠大,抓養到牆頭高,娶了媳婦,生了病,債要完了,腿一伸,走了。走了就走了,還落了一P股的債,叫老子背。不是要債鬼是啥?

  現在,又該著猛子要債了。一想到猛子裸著身子在豆垛上晃勢,老順心裏又毛嗬嗬了,就往人多處走。這是他慣用的法兒,煩了,就聆聽雜音,去淹那煩。

  近來最熱鬧的地方有兩處,一處是金剛亥母洞,一處是白虎關。前者是村裏人挖土山時發現的,洞裏有好些文書和文物。村裏人加固了洞窟,宗教局下了批文,就變成了道場。後來,雙福出錢引來了電,又將涼州城坼了的十多間老房子搬到洞外。村裏人愛新鮮,閑了,就來這兒。

  此刻,洞口正圍了一圈人。老順聽出,仍在喧王母娘娘。

  這是個新話題。說是某一日,村裏來個老婆兒,留下一封信,人說那是王母娘娘——就是玉皇爺的大老婆,她得知人間有包天的災殃,才私下天庭,拯救世人。信上說,當今世人不善,惡人橫行,不信神,不敬佛,上欺天,下欺心。上天震怒了,要降下罪來。到那時,日不出,月不明,洪水浸天,毒蟲遍地,瘟疫四起,白骨盈野,猛獸橫行,人食同類,有房無人住,有衣無人穿,有地無人種,有糧無人吃……好個可怕!

  喧談者你一句,我一句,都說末日到了。語氣倒興奮得像叫驢,仿佛既怕末日,又希望它快些來到。都說,怪倒是怪。那次的黑風,像原子彈爆炸一樣,一下子就把天吞了。太陽呀,世界呀,全溜進它肚裏了,少見……按神婆的話說,世界到眼皮底下了。

  “這就叫劫。”齊神婆說,“在劫難逃呢。過了青陽劫,過了紅陽劫,挨上白陽劫了。誰也得過那個道兒。”一個問:“劫是啥?”齊神婆道:“劫就是劫。國家不也承認有劫嗎?文革不就是十年浩劫嗎?那就是劫。旋風一樣,碰上啥,啥就卷進去了,樹葉呀,灰塵呀,紙片呀。人也一樣。你想躲嗎?成哩,得行善積德。”

  村裏怕末日而修行的人多,老伴的頭也信成個蒜錘兒了,可老順不信,大的理由說不來,但他瞎貓盯個死老鼠,隻問兩點:一、“老婆子,你不是行善嗎?為啥老不幹不淨地罵我?”二、“老婆子,金剛亥母不是保你嗎?我扇你耳光時,她幹啥去了?”這樣一問,老伴就大眼瞪小眼了,啃哧半天,便漲紅了臉,用撒潑來代替說理。老順呢,就嘿嘿笑了,罵她“狗咬火車,不懂科學。”

  老順想,末日就末日,死就死。他可不像老伴,小驢娃放屁自失驚,顛兒顛兒,老來這洞窟裏念咒磕頭。老順想,老子一巴掌,就把你的黃臉扇成抹布了,咋不見亥母來保你?

  老順向來不管那些無聊的話題。前世呀,後世呀,輪回呀,在他眼裏都無聊。就“現在”,都活不明白,管啥“過去”,提啥“將來”?塞滿老順心的,僅僅是眼前的事:猛子的媳婦咋生發?靈官究竟在外麵搞啥鬼名堂?就這。別的,閑扯淡。

  老順叫過神婆,托了個事兒,叫她好歹給猛子介紹個母的。豆垛上的一幕,魚刺般卡在嗓裏……這愣頭爹爹,再不給拴個母的,怕要反天哩。

  忽然,傳來毛旦的破鑼嗓門:“噢——,出金子了!”

  一堆娃兒也叫:“噢——,出金子了。”

  老順想:“真有金子呀?”他晃晃腦袋,隨了眾人,往白虎關顛去。

  3

  一月前,雙福帶了幾十個沙娃,來到牛路破,掘窩子,紮木籠,說是淘金。

  老順聳聳鼻頭說:“想金子,頭想成虼蚤大了。若有金子,早叫祖宗挖了,能留到現在?”村裏人也不信,都說這沙旮旯,狼都不拉尿,哪會有金子?都笑雙福。雙福在村裏招沙娃,好些人不熱心。

  活六十年了,老順還沒見過金子呢,隻聽說是黃的,會發光,很重。此外,實在想不出金子還有啥特點。倒是聽祖先說過,沿了白虎關上行,是天梯山;再上行,是磨臍山。磨臍山下有個金磨,老在轉,放上石頭,也能磨出豆瓣兒金。開這山,得抓山鳥和支山石。聽說幾輩子前,祖先養過個雞,疵毛郞當,瘦如病鴉。天梯山的道人說,這便是抓山鳥,叫村人弄些豆子,喂那雞,說是喂滿百日,才可抓山。安頓之後,道人便去找支山石。哪知,喂到九十九日,豆子沒了,祖先心急,放開那雞,雞便飛向虛空,一下,就抓起了磨臍山。可惜,沒那支山石,雞力盡而死。半個時辰後,道人帶回了支山石,山卻合攏了,再也無法打開。

  這傳說,流傳幾百年了。

  老順想,傳說畢竟是傳說。隻有小孩子,才把傳說當真。村裏人都等著看雙福的笑話呢。誰知,一月過去,他真搗騰出金子了。

  水蜿蜒著,從水庫那兒,銀蛇般遊了來,遊向涮金槽,將木槽中的沙衝去,槽凹處就留下了一層黃澄澄的砂金。老順咽口唾沫,晃晃腦袋。他有種做夢的感覺了。這就是金子呀?抬起頭,日頭爺在嗡嗡地叫。

  因猛子和雙福女人有過一腿,鬧出了天大的風波,老順竟莫名其妙地反感起雙福來。他想:“天是個溜溝子貨。這雙福,成財神爺的卵子兒福蛋蛋了,又是上電視,又是上報,聽說企業還要上市賣股票哩;偏又叫他弄出了金子。村裏的窮漢連褲子都穿不囫圇哩。”他憤憤不平了。

  大頭也聞訊而來,人還在百米外,聲音早過來了,“雙福,這一寶,還叫你押準了……我還以為你賠定了呢。我算過,光沙娃的工資,就上萬了。”雙福笑道:“瞎驢碰草垛咋成?我想,既然上遊的雙龍溝有金子,不定下遊的白虎關也有金子。鬧個儀器一測,嘿,那電阻,真是金子的。”

  老順不懂啥電阻,卻見過揭墓賊用的儀器。聽說它會發出電波,能入地幾十米,是銅是鐵,一看表上的數字就知。想來,雙福就用這法兒測的;心裏仍噎噎地難受。

  雙福將砂金倒入茶缸,端了淘金盆,叫沙娃上幾鍁沙,迎了那水勢,一下下涮。沙子咕嘟著,被水衝走了。老順屏了呼吸,心卻隨雙福的手晃蕩,想:“這次,別出金子。”但隨著沙子的減少,晶亮的黃色又出現了。

  “噢,金子!”毛旦又叫。

  老順惡狠狠說,“金子也是人家的,你叫啥?”

  毛旦嬉笑道:“金子雖是人家的,可是我們挖出的。”老順啐道:“才當個沙娃,就這樣牛氣。若是當了縣太爺,還有老子們活的路數嗎?”毛旦笑道:“我要是當了縣太爺,誰不送禮,就殺誰。”又悄聲說:“我知道你心裏不舒服,想叫他敗呢。沒啥?那娘們也願意叫猛子操。撥了蘿卜,有窩窩兒在呢。”這下,說到了老順疼處。他臉色大惡,啐毛旦一口。毛旦笑嘻嘻望老順一眼,做個鬼臉,背起柳條筐,下了窩子。

  因了猛子那檔子事,老順沒到窩子上來過,這時既然來了,就索性開個眼界,見那窩子,直直紮入地麵,黑黝黝的。老順眯了眼,瞅半天,才能看清井底,因井壁鬆軟,怕塌,就用木頭紮成籠子,編上柳條。老順想,那沙漠裏的紅柳,怕要遭殃了。

  井外的柴油機正突突著,五寸膠管裏,噴出渾濁的水。大頭朝下麵吼一聲:“若挖到水巷,可要小心些,別淹了黃毛鼠。”毛旦的聲音躥了上來:“你嘴裏吉利些。”大頭嘿嘿笑了,“好心當了驢肝肺。”他對雙福說:“事先可說好的,若出了金子,得出些錢。別叫村裏人戳我的脊梁。”雙福笑道:“戳啥,這白虎關,撂百十年了,誰又交了個錢毛?”大頭說:“撂是撂,你一挖,就有人眼紅呢。”

  大頭問老順:“你要不要?也給你個窩子?若鬧出金子,立馬脫貧了。”老順有些心動,卻問:“鬧不出呢?”大頭道:“也不過賠個幾萬塊錢。”老順說:“成了,你們鬧吧。現在,我日子還能過下去,要是賠個幾萬,砸鍋賣鐵,幾輩子都進窮坑了。我窮了窮些,可安穩。”

  忽聽北柱吼:“女人們別上窩子!”老順扭頭,見幾個女人也想上窩子看稀罕,聽到吼聲,縮了回去。雙福笑道:“那是老金客子的規矩,說金窩子上忌諱女人。我不信,可誰都那麽說。”大頭道:“這號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毛旦嘿哈著,背著沙,沿井上的繩梯上來了。那繩梯,忽悠著,晃得老順頭暈。毛旦卻不在乎。這毛旦,自小腦中就缺根弦。先前過年,村裏人在大樹間拴秋千,毛旦就搖晃了身子,在大樹間擔的橫木上走,逗得女人們噢噢叫。雙福招沙娃,誰都怕下窩子,他卻第一個報了名。

  老順離了井口,往家中走,一路見人們看大戲似的往白虎關湧。他想,金子是人家的,你們跑啥?他很想自己也弄個窩子,可一想要投幾萬塊錢,心不由灰了,到哪兒弄這錢?銀行是溜溝子貨,見了富的,送票子上門;見了窮的,躲都來不及;就算能弄來錢,萬一賠了,咋辦?還是安穩些活吧,安穩不吃虧。

  進莊門時,正遇見猛子,老順想到他在草垛上幹的好事,大羞,裝做看不見,想溜過去。哪知,猛子卻說:“爹,聽說不?白虎關出金子了。我們也弄個窩子?”

  老順想,現在的年輕人,咋成這樣了?幹了驢事,還沒羞沒臊。不要臉。要是在前些年,換別個臉皮薄的,或上刀路,或尋繩路,上吊抹脖子,得大人提防呢。他倒好……就胡亂哼一聲,就往院裏走。

  進了書房,他發現老伴睡在炕上,就懷疑她病了,問哪兒不舒服?

  日光透過薄薄的窗簾射到老伴蓋的被子上,成一片模糊的昏黃。她麵窗而臥,用一個被角蓋住了頭。在不太冷的節兒,這蒙頭蓋臉的模樣,顯得很滑稽。

  老順這才記起了方才的糾葛,忍俊不禁地笑了,“算了吧,老妖。別豬鼻子裏插大蔥假裝大象了。你也不是撒賴的材料。等會兒,豬一哼,雞一叫,你的P股就著火了。嘿嘿!”

  老伴氣哼哼地說:“死就叫它死去!老娘當老丫頭當膩了,再也不想當了。把大小爹爹們當個豬地侍候,侍候了個啥成色?手勁侍候大了,朝老娘使。脾氣侍候歪了,朝老娘發。老娘也長個見識了,也當兩天甩手掌櫃的。”說著,狠勁一裹被子。

  老伴一搭話,老順就鬆了口氣。女人們不怕哭,不怕鬧,最怕鼓著勁兒不聲不響,越想越氣,越氣越想,就有抹不開性子尋短見的。從老伴的語氣中,老順斷定她肚裏的氣消個差不多了……就是,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誰叫你提起籮兒鬥動彈?誰個年輕時沒幾件荒唐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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