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七章

  1

  葬了張五,回到豬肚井,孟八爺心裏仍堵得慌。年輕的張五和垂死的張五總是變來變去,變出濃濃的滄桑來。滄桑裏看世界,就灰蒙蒙了。有關死的聯想,老絲絲絡絡地縈在心裏,總是別扭。豬肚井因之變了:那大漠,灰黃中透出頹敗之氣;幾間房子,也小出窮酸相來;紛亂的蹄印、與沙相混的糞便、被牲畜扯得到處都是的柴草,都進了他的心,跟張五的死帶來的絲絲絡絡糾纏在一起,心緒大惡。

  女人正牽了駱駝遠近地來去。那駝,顯得愈加瘦骨嶙峋,每拉出一筐沙石,便口吐白沫,怪叫不停。井上是黃二和諞子,等沙石上了井台,他們便扯過去,倒在那越來越高,儼然成山的沙石堆上。

  井旁是新預製的水泥圈。那幾個備用的舊圈已用完,意味著井又深了幾米。照這進度,不幾年,地球定會給穿個大洞,豁子在井底弄出刺耳磣牙的聲音。諞子則對女人說瘋話,拋飛眼。因為正給豁子幫忙,他自然要理直氣壯地和女人調笑。豁子正值用人之機,也格外大度,由他嘴頭上快活幾下。

  那老山狗正曬太陽,見孟八爺來,歡歡地迎上,喉間咕嚕一聲,說:“我的人呀。”孟八爺低頭,拍拍它的頭,說:“我的狗呀。”兄弟倆便算打過了招呼。

  女人遠遠地叫:“我還以為,你叫咋了呢?一連幾夜,夢裏不是倒樹,就是房子塌……張五好了沒?”

  諞子卻接口道:“牆倒親,樹倒鄰,房子塌了是自己的人。這口訣,誰都知道。夢見牆倒死親戚,樹倒死鄰居,房子塌死自己人。孟八爺非親非鄰,咋能應到他身上?我看哪,是你娘家出事了。”女人嗔道:“你家才出事呢。”

  孟八爺無心說笑,拍拍老山狗的腦袋,說:“去吧,曬你的日頭去。”老山狗喉間又咕嚕幾聲,才過去,臥在沙窪裏。

  “張五好著哩嗎?”女人問。孟八爺嗯一聲。

  “他啥時再來?他可說好給我個獾豬爪子呢。”女人說。

  孟八爺說:“下輩子吧。這會兒,他正在黃泉路上呢,還顧不過來……咋?又挖呀?成了,再挖,就到地獄了,放出鬼來,可不是玩的。”

  “死了?”女人睜大眼睛,“瞧,”她朝井下望一眼,“我說他的病麻達,你還不信。那黃縹縹的樣子,一看就是……啥病?”孟八爺懶得解釋,“死的病。”

  “人啊,真不如個物件。上回他來,還一條漢子呢,才不多幾日,就成鬼了。”女人唏噓一陣,朝井下喊一聲:“那疙瘩,重接不?”豁子在井下應道:“算了,結實得很。”女人嗔道:“連個麥穗子也結不來。”又對孟八爺解釋:“井深了,繩子短了。我說等你來,結個麥穗子,可他,猴急。”諞子說:“他若不來,叫羊渴死不成?”

  女人說的“麥穗子”,是一種結繩頭的特殊方法,絞扣結合,形似麥穗,十分結實,也十分難結。孟八爺學了許多天,才學會的,就說:“快弄上來,我給你結。別的疙瘩,經不了大力。”

  “拉!”豁子在井底悶悶地吼一聲,說:“不要緊。晚上結吧,人嘴難張,好容易喊個人,吃勁幹一陣再說。”

  女人便吆了駱駝,遠遠去了。井架吱嚀許久,才上來一個水淋淋的沙石筐。諞子和黃二抬過筐,倒了沙石。“狼再鬧不?”等那筐又下了井,孟八爺問。

  “咋不鬧?”諞子道,“一入夜,就遠遠地嚎,嚎得人夾不住尿了。輪換著值夜、放火,倒也沒出啥事。”黃二說:“咋沒出事?那紅臉的駱駝,不是叫開了窗子嗎?”他又向孟八爺解釋:“口兒不大,是爪子挖的。那天,狼叫土地爺封了口,不然……嘿,知道不,鷂子一家,叫狼害慘了?”

  這事兒,老棟說過。“你咋知道?”孟八爺問。

  諞子搶先答道:“那駝子說的。聽說,那不是尋常的狼,是狼神,見不著影兒,可厲害得很……怪,它咋知道鷂子家?”黃二說:“你不是說是狼神嗎?人家是神,啥不知道?”孟八爺說:“狼那鼻子,比狗還靈。聽到村裏的信兒沒?”諞子說:聽到過,聽說隔三間五就丟豬丟羊。

  “拉!”豁子又悶悶地叫。駱駝吃力地遠去了。井繩吱吱呀呀上來,卻露出了豁子濕淋淋的腦袋。原來,他站在筐裏,怪不得,駱駝那麽吃力。

  孟八爺說:“危險。你可小心,這繩,經不住你。”豁子笑道:“我算好了,瞧,才上了半筐沙石,加了我一個幹鬼,也不過一筐的分量。再說,罪沒受夠,也死不了。命裏該死在炕上的,死不到地下。”說完,他手撐井圈,上了井台。

  女人遠遠地罵:“腰來腿不來,跌倒起不來,懶孫一個,爬幾個梯梯子,又掙不死你。”豁子聽了那罵,卻受用地笑了,“瞧,這婆娘,心疼我呢。”說著,遠遠地喊一聲:“你不是盼我死嗎?我死了,你好再找個年輕些的,勁大些的。”

  “死鬼。”女人笑罵。

  豁子對孟八爺說:“聽駝子說,那鷂子,可放話了,他進監獄,是早晚的事,要弄你呢。聽說他兄弟死了,這賬,他往你身上記。可要小心些。”

  “活夠本了。”孟八爺笑道,“六十歲了,死了也不是短命鬼。那鷂子,真要找到我,怕也是咽根紮嗓門的骨頭。我一張老羊皮,換他一張羔子皮,占大便宜了。”

  “還是小心為妙。聽說,他弄了把手槍,是仿造的,打獨子兒,老揣著。那步槍惹眼,他不敢帶了……唉,要說也可憐,叫追得連個落腳點也沒有。”豁子道。

  孟八爺說:“那是他自找的,也沒人逼他。安分日子他不過,卻提上腦袋貓顛狗躥。”諞子道:“聽駝子說,那鷂子,也是逼上梁山的。鄉幹部借修路亂收費,他交不起,叫拆了房子,才幹這營生的,一家人住草房……要是有個牢實房子,那狼能輕易得手……唉,真家破人亡了。”

  “真的?”孟八爺吃驚了。這,倒是第一次聽說。

  女人應聲道:“這是真的,我問過他。要說,也怪他,那修路費,別家也有交不起的,可他交不起,偏要告,鄉上惱了,才坼房子頂債的。他要不承頭,誰也不會碰他。村裏交不起的,又不是他一家。”

  孟八爺想到了去張五家的那種不能叫路的路,和那些土眉土樣的房屋、土眉土樣的人,不由歎了口氣。那路,該修,可張五們的承受能力也到極限了。他們的腰已彎了,再壓,就趴下了。這也成了惡性循環:越沒好路越窮,越窮越修不起路。

  “去,去,弄些吃的來。”豁子吩咐女人,“主動些,你是天生侍候老子的,又不是娘娘,幹個啥,得人請?”女人道:瞧,給你個凳子,你還上頭哩。啥時候,老娘膩了,一拍P股走掉,看你還口氣大不?

  豁子笑道:“你敢?一進沙窩,就暈頭轉向,不曬成幹屍才怪哩。”

  女人笑道:“和猛子去內蒙古那回,我認下路了。以前,老怕被渴死在沙窩裏,那回一試,也沒個啥怕的。偷個駱駝,馱了水和吃食,認準方向,一溜風就出去了。”豁子變了臉色,卻笑道:你試試。不曬成幹肉,老子把腦袋揪給你當尿壺。

  “我還嫌髒呢。”女人笑道,“對了,你不提幹肉,我還忘了。”她對孟八爺說:“我把羊肉曬成幹了。沒曬過,可他趕著鴨子上架,也沒啥調料……你不是說藏民也曬肉嗎?我照貓畫虎,不知對不對?”孟八爺道:“也沒個啥竅訣,幹曬了,就成。”

  女人笑嘻嘻過去,取下幾串幹肉。孟八爺接了,一敲,乓乓響。“成哩,就這樣。瘸阿卡就這樣。這肉,越嚼越香。”撕一塊,丟進嘴,咕嚅半天,見諞子們望他,就含糊地說:“你們嚐嚐,香……嗯,多嚼嚼,香味就出來了。”

  豁子們也吃了些。開始,誰都皺眉,好似喝藥。漸漸,都舒了眉頭。

  2

  嚼陣幹肉,再吃點饃,喝點水,豁子又下了井。他還想站在筐裏慢慢順下,叫女人狠狠罵了幾句,才訕訕地順梯下去了。

  行了山路,坐了車,孟八爺有點累。爐上水壺正滋滋地響,擴散著一種家的迷醉。他胡亂想一陣張五和鷂子的事,便迷糊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一陣尖叫。孟八爺一下醒了,急忙下炕,出屋,見門外已有不少牲畜。時至黃昏,一些牧人上圈了。此刻,他們正圍著井口。

  “要緊不?你說話呀?”女人帶著哭音喊。

  “我下去。”諞子急急地下了井。

  一打聽,孟八爺才知是繩斷了。那結頭,並不牢實,用了一陣,就鬆了。裝滿沙石的筐,上到半空,落下,砸向豁子。

  孟八爺撥開眾人,往下瞅,因才從暗屋裏走出,驟遇光明,竟似失明了,絲毫看不清井下的一切,隻聽得諞子說:“哎呀,血……”女人哭叫:“人好著沒?”諞子說:“活著哩……不要緊,人活著哩。撈不動,再下來一個。”孟八爺說:“我下。”諞子道:“不行,來個力氣大些的。”紅臉理所當然地下了井。

  女人伏在井台上,哭得失聲斷氣。孟八爺安慰道:“不要緊,沒事。”這一安慰,女人的哭聲越大。駱駝也長長地叫一聲,似在辯解:“這可不是我的錯呀。”

  孟八爺捋捋在風中晃動的繩子,見那茬口,不像斷的,是開的,就說:“也怪我,撒了懶。”又聽得井下傳來鐵鍬刮沙聲,趕緊叮囑:“小心些,別弄傷了人。”

  “活著!活著!放心。”紅臉叫。

  “背不動呀?”諞子叫,“再下個人。”卻聽得紅臉叫:“下啥人?就這,都轉不過身來,把筐弄過來,對……孟八爺,你下來,把繩子接上。這陣勢,得吊,背是背不上去的。再說,這鋼筋梯子,有些鏽了,吃不住力。”

  孟八爺對女人說:“去,把駱駝吆來。”女人哭幾聲,抹把淚,吆回駱駝。孟八爺把繩頭扔上軲轆,扯下來,下了井梯。紅臉已早舉了另一個繩頭等他。孟八爺接了,綰個結,用力拽拽。紅臉道:“弄牢實些。”孟八爺說:“沒問題。”說完,怕自己影響筐的上下,就出來了。

  紅臉和諞子搗鼓一陣,把豁子的呻吟也搗弄出來了。井上的人都鬆了口氣:有了呻吟,說明豁子沒死。沒死就好。

  “拉!”紅臉叫,“慢一些。”

  孟八爺過去,和女人夾了駱駝,他拽住駱駝鼻繩,不使它走得太快。在軲轆的吱嚀聲中,紅臉吆喝著,護著筐裏的豁子,上了井台。

  豁子滿麵鮮血,仍在呻吟。他癱在筐裏,牧人們一拉,他就成一條了,一放,又成一堆了,那呻吟也有氣無力。“豁子!豁子!”孟八爺叫。

  “死鬼,你睜開眼呀。”女人哭叫。

  豁子睜了眼,望望女人,慘然一笑,有氣無力地呻吟幾聲。幾人攙了,想叫他站起,卻仍是提時一條,放時一堆。“糟了,怕是傷脊梁骨了。”紅臉說。

  幾人抬了筐,往屋裏走。女人跟在後麵哭。孟八爺勸:“別哭了。”女人哭道:“他咋這麽命苦呀?才懷了娃兒,才定了心,就這樣了。”“不要緊。說不準緩一緩,就好。”黃二安慰道。

  進了屋,人們也不顧豁子身上的泥水,七手八腳地把他抬上炕。豁子的呻吟漸漸大了,仍是不能動彈。女人上前,捉了他的手,一臉關切。豁子露出了笑意。

  “我怕是命盡了。”豁子吃力地說,“脊梁骨可能斷了,活著也是個癱子。你把你的路走好。”“胡說。”女人哭道,“你會好的。若真是癱了,我侍候你一輩子。”

  豁子無力地搖搖頭,“那些錢,你拿去,我用不著了……不用治了,弄不好,人財兩空……你留下吧。”女人倏地起身,抹去淚,在氈角下,取出個黃包兒,揣進懷裏,對孟八爺說:“走,進城。潑上命,也要救他。”

  紅臉說:“咋出沙窩?走又走不得,騎又騎不得,這樣子。”

  豁子呻吟道:“算了,我的命我知道。人說要了年輕女人要折壽呢,有你這份心,死了也值。”

  孟八爺上前,仔細查查豁子,倒無明顯傷痕,那頭上的紅,是外傷,並不要緊。最要緊的,也許是看不見的,不知道究竟傷到啥程度,但救是要救的。他想出個法兒,問女人:“有沒有結實單子?”

  女人抹把淚,取出一條新床單。孟八爺叫人們抬起豁子,抽出白氈,叫紅臉弄兩峰乖順的駝來,用繩子把單子和氈紮在兩駝之間,就變成吊床了。然後,叫紅臉和諞子牽了駝,把豁子放氈上。女人備了食物和水,另騎一駝,帶了馬燈,出了沙窩。孟八爺想跟去,女人卻叫他照料這兒,又想豁子這一攤子,沒人照料也不成,就給紅臉安頓了一些注意事項。紅臉說:“放心,當隊長那陣,我也幹過這事。”孟八爺才放了心。

  3

  豁子們一走,屋裏就空蕩蕩了。外麵,卻仍是擁擠異常。各類牲畜因為熟悉了環境,漸漸露出了本性,畜生氣顯露無遺,紛紛搶炒麵拐棍備用的柴草。炒麵拐棍瘋子似的掄著樺條,但無濟於事,氣得他嘔嘔大哭,大罵牲畜的主人。主人們反倒嬉笑著看他的表演,時不時品頭論足一番。因為近處的草幾乎叫牲口啃光了,遠處的也日漸稀少,再這樣下去,養命都夠嗆,能叫牲口搶幾嘴草,大小也是個便宜。隻是,那炒麵拐棍的哭聲很是瘮人。一個男人,咋能那樣神頭怪臉地嚎呢?

  孟八爺出去,喝幾聲,牧人們才各自趕回自己的牲口。其實,趕也沒啥必要了,因為這些日子,你一嘴,我一嘴,那草所剩無幾了。

  孟八爺勸炒麵拐棍:“嚎啥?一個男人,不就一點草嗎?”

  “不是草的事,是他們欺負人。”炒麵拐棍抽抽搭搭地說。

  這倒是。孟八爺想,這群家夥,原來也像個人樣,咋跟那牲口一樣,一遇個機會,就露出本性了?想來,這人,心上得有個緊箍兒,像孫猴子那樣,或是自己戴,或是別人強加,不然,真沒法治了。前些年文革時,竟還有吃人的呢,一群人,架口大鍋,活活把一個四類分子煮吃了。現在這陣勢,也叫人傷心。可怕的,不是狼禍,而是牧人裏的這種末日來臨似的情緒。他有個預感,怕自己收拾不住這幫野人。

  太陽落山不久,猛子和黑羔子回到豬肚井。猛子喧一陣南山裏發生的事,孟八爺咋舌不語。對拉姆,他有太好的印象,可死了。太美的東西一被破壞,總叫人心打哆嗦。還有那趕網的,比張五們更可惡,更凶殘。看來,那問題,絕不僅僅是死了個張五,埋了杆沙槍,或是逮了個鷂子就能解決的,需要許多人很長時間的努力。

  黑羔子陰著臉,不說話,撫弄著一把匕首,看不出其心緒。孟八爺也懶得管他。他了解他的品性,這是最基本的。品性好了,心緒隨它波動去,咋波動,也動不出太大的差錯。倒是牧人鼓蕩著一種不祥的情緒,令他擔憂。顯然,水和草的問題,已影響他們的人生坐標。祖祖輩輩依靠的某個支點,已開始動搖了。

  炒麵拐棍進來了,他的臉上仍有淚痕。孟八爺勸:“你別在意,不就一點草嗎?”炒麵拐棍說:“你不知道,他們起群哩。他們正商量呢,那井,由他們溝北的用。”孟八爺說:“怪事。那井,是豁子的,又不是他們溝北的。”炒麵拐棍道:“誰的也罷,明擺的,那點兒水養不了多少牲畜,誰占了井,誰才能立住腳。別人,就成嘉峪關的旋風邊外的鬼了。再說,豁子又不在,就是他在,又能做啥?人家又不是不給他錢。”

  孟八爺知道,牧人慣以某條曆史悠久的“溝”為界,住北邊的叫溝北,住南邊的叫溝南。這劃分,不是行政劃分,不是觀念使然,而是曆史沿襲。孟八爺們屬溝南,炭毛子們屬溝北。平時,這劃分,就淡漠了。一有大事,比如搶水搶草場,那溝南溝北就勢同水火,糾鬥不休。多年了,誰也不服誰,倒也沒分出個高下。炒麵拐棍是溝南人,搶他草的,是溝北人。

  炒麵拐棍望一眼黑羔子,說:“你的羊,快渴死了。輪上你了,沒人,就叫人擠了……渴瘋了,一聽到水聲,就瘋了,鞭子抽也不走,搶誰的水,叫誰老羊擰脖子摔一頓,才乖了。”黑羔子不語,伸了拇指,刮那刀刃。

  “叫聲都有氣無力了。”炒麵拐棍說,“再這樣,就渴死了。”

  黑羔子冷冷地冒出一句:“死了沒?”

  “還沒哩。”

  “我還盼它們死呢。”黑羔子又刮起刀刃來。

  忽聽門外傳來爭吵,盡是滿嗓門噎的粗話,大多與生殖器和母親有關。炒麵拐棍說:“這幾天,老這樣。”

  孟八爺出去了:“又是啥事?”扁頭說:“今日個,挨上我飲牛,可他不叫我飲。”扁頭是溝南的。

  炭毛子說:“輪天輪地,也輪不到你呀。你們說,是不是?”他的身後發出亂哄哄的聲音:“是啊!”“你是哪兒來的旋風啊?”“你是從哪個褲襠裏戳出來的?”還有更難聽的話。

  “聽,聽。”扁頭說。

  孟八爺還沒說話,炭毛子就接上話茬了,“聽啥?別驢不知自醜。這井,雖是豁子打的,可這地盤,卻是老子們的。你朝太陽落山的地方劃個線。看這豬肚井,是在溝南?還是在溝北?”

  這話,有些強詞奪理了。孟八爺剛要反駁,扁頭卻說話了,“咋是溝北?瞧,豬肚井,上去青羊圈,上去羊兒溝,上去狼舌頭灣……咋是溝北?明明是溝南。”

  “別羞先人了,你那眼睛斜了。”炭毛子打個哈哈,“眼斜心不正,心比驢還狠。聽,我給你劃:豬肚井,上去熊臥溝,上去牛路坡,再上去馬營溝,再上去黃龍廟,這樣劃線才對。”

  扁頭叫道:“你才是斜眼呢。”

  “你斜眼!”“你斜眼!”……對方人多勢眾,吼了幾聲,把扁頭吼糊塗了,他眨巴幾下眼睛,望望孟八爺,仿佛在問:“我的眼,是不是真斜了?”

  孟八爺哈哈大笑。猛子也笑了。黑羔子卻陰陰地瞅自己腳尖。孟八爺笑道:“這劃那劃,都是糊塗賬。喏大個沙窩,這兒偏一寸,到那兒,就是幾十裏。誰也說不準豬肚井在溝南還是溝北。”

  “咋說不準?”炭毛子說,“我就說得準,我馱了半輩子炭,啥地方沒闖過?我說不準,誰說得準?”

  “混賬話。”孟八爺道,“那我也可以說,我跑了一輩子沙窩。我說不準,誰說得準?我認為,豬肚井在溝南。”話一出口,他就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本來,他的獵人身份超越了南北,好說話。他這麽一說,就從調解方變成搶奪方了。果然,炭毛子馬上反擊,“你是溝南的,當然要偏向溝南了。”他也懶得辯,索性發揮人多的優勢,問同夥,“你們說,是溝南?還是溝北?”

  “溝北!溝北!”聲震沙窩。

  “溝南!溝南!”叫喊雖聲嘶力竭,但畢竟人數少,氣勢弱了許多。

  老山狗也加入到溝南的行列裏,跟著叫了幾聲。猛子道:“聽,狗都說溝南。”炭毛子笑道:“狗當然說溝南,人才說溝北。”這一說,把溝南的都罵成狗了。還有些牧人,不在溝南,也不在溝北,不好公開得罪哪一方,一聽炭毛子的話,趁機哈哈大笑。這一笑,他們就和拉拉隊差不離了。若是溝北取勝,他們也好分點兒水喝。

  “溝南!溝南!”猛子因言語不慎,叫對方占了便宜,懶得糾纏,揚脖大吼。

  “溝北!溝北!”溝北的人多,且早有準備,一出聲,就把對方壓下去了。

  孟八爺發現炭毛子們是預謀好的,感到有點棘手。要是真讓他們得逞,溝南的就立不住腳了。這種事,在祖宗手裏老發生,今日個你占地盤,明日個我搶水源,頭打爛拿草腰子箍,誰也沒服過輸。倒是誰也沒搶過沙窩,靠村莊近的,當然挨誰家的歸誰。離村莊遠的,誰下了“招子”,那沙米黃毛柴就歸誰。那所謂“招子”,不過是綰個柴棵疙瘩,插沙丘上,可比啥法都管用。因為那是規矩。法律是現代人訂的,規矩是祖宗傳的,傳了千百年。人一茬茬死了,可那規矩不死。但對這大漠深處,祖宗也沒立啥規矩。這兒,就像大洋的公海一樣,你也能來,我也能去。可現在,有人要占豬肚井了。這僅僅是開了個頭,接下來,是芨芨湖、荒草湖、熊臥溝……凡是牲畜能立站的地方,都有搶的必要和可能。看來,這炭毛子不簡單。

  孟八爺說:“一個幹窟窿,有啥可爭的?有本事,到大地方去,廣州呀,上海呀,美國呀,聯合國呀……才算本事。現在算啥?被窩裏的貓兒,咬被窩裏的毬。”

  炭毛子道:“話不能那麽說。你說啥該爭,啥不該爭?繩繩子都紮上喉嚨了,就那麽一口食,你吃了,我就不能吃。世上的事,總該講個理兒,那口飯,該著誰吃就誰吃。以前,是我們寬宏大量,水叫你們喝,草叫你們吃,可也怪你們,給一點顏色,就往大紅裏染哩,白吃白喝了不說,連這地方,也想霸占了。”

  孟八爺笑了,“哈哈,聽你的口氣,不但這豬肚井,連那芨芨湖啥的,也成溝北的了?”

  “當然呀,難道是溝南的不成?”炭毛子打個哈哈。

  孟八爺不禁大笑,心裏卻湧出濃濃的難受來。屁大個地方,屁大點利益,值得這樣爭?天下大著呢,有本事,出去,打下一片天來。這巴掌大的沙窩裏,有啥可爭的?就對炭毛子說:“你也別當攪事棍棍子。我看,先按以前的規矩辦,輪著飲水,夥著放牲口,有啥事,等豁子好了再說。”

  “不成。”一個叫犏牛的牧人說,“你也瞧見了,屁大個豬肚井,盛了多少牲口,能有多少水?能有多少草?”

  “不是鬧狼嗎?”孟八爺耐心地說:“不然,誰願往這兒擠?”

  “鬧上一百年狼,就擠一百年不成?”犏牛說。

  扁頭說:“別的,我不管。今日個,挨著我飲牛,我飲了再說。”說著,就到豁子屋裏,取了水兜子,往井上走。幾個牧人攔住他,一個說:“不行,你一打水,牲口就瘋了,收拾不住了。”

  這話不錯。那些渴極了的牲畜,此刻,要是見了水,不變成狼才怪呢?上回的羊填井就是教訓。所以,後來豁子就在牲畜出了圈時才打水,一群飲完,再來一群,才避免了無謂的擁擠和搶奪。

  “叫我的牛渴死不成?”扁頭道。一牧人道:“你後晌幹啥來著?”“後晌,我才來,豁子就那樣了。”扁頭顯得很委屈。幾個牧人起哄:“活該!活該!”

  炭毛子卻說:“過去的老黃曆,誰也不翻了。反正,今日個起,井是溝北的。誰飲也成哩,等溝北的飲完了,水充裕了,成哩,給你們舍些,不充裕,也沒治。狼多肉少,得先分個裏外。”猛子道:“咋?你活叼活搶哩?”

  炭毛子打個哈哈,“啥是活叼活搶?先除裏兒後除外,溝北的水,當然要飲溝北的牲口。你問問他們,”他朝溝北的牧人揚揚下巴,問:“是不是這個理兒?”“就是!就是!”那些人大叫。

  炭毛子又問:“溝南的要飲水,你們答應不答應?”

  “不答應!”“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那氣勢,比前些年喊口號還到位。

  炭毛子在牧人裏點了幾下,“你,你,還有你,從現在起守井,不是溝北的,一滴也不能飲。”

  那幾人獸叫似的吼應。

  事情竟鬧到了這一步,孟八爺心裏很煩,也懶得去張羅防狼的事,早早進屋睡了。猛子氣哼哼罵了一夜。黑羔子也沒去看他那據說“渴瘋了的羊”,坐在炕沿上,木了半夜。

  這夜,似乎沒聽到狼嚎。

  4

  次日,炭毛子果真留下了犏牛和幾人守井,並公布了飲水時間表:你今個,他明個,他後個……果真沒排溝南的牧人,連那幫他笑過的“拉拉隊”也沒安排,氣得他們吊長了臉。

  扁頭因料到沒人敢幫他牽駱駝扯那軲轆,等牧人們一出圈,就攏了牛,提了水兜子,去打水。哪知,他才上井台,犏牛就搶下水兜,拋出老遠。扁頭罵:“驢攆的,沒王法了?真頂個籮兒就當個天?”那幾個牧人起哄一陣。犏牛說:“今個沒你。”扁頭問:“啥時有我?”犏牛說:“明個沒你,後個沒你……一直沒你。這溝北的井,隻飲溝北的牲口,你旋一旁去吧。”

  黑羔子沒出圈。他出沙窩時,他的羊由扁頭和炒麵拐棍代放,你一天,我一天,輪流著放牧。那些羊幹瘦幹瘦,望望井台,咩咩地幹叫。

  猛子見溝北牧人欺負扁頭,氣不過,就上前拎起水兜,走上井台。那些人撲上來。猛子道:“咋?連我也不叫打水?老子渴了,喝一口,成不?”一聽是他喝,他們就閃開了。這水兜,是用汽車裏胎做的,是豁子備用的。駱駝拉時,用大兜;人提時,用小兜。提了許久,猛子才提出了一兜水。因為昨日才淘了井的緣故,水不很清,猛子朝扁頭招招手,“來,幫一把。”扁頭過來,提了兜。猛子口對水兜,咕嘟幾聲,“成了,”猛子說,“這剩下的,給牛。”扁頭提了水兜,剛要走,犏牛過來,劈麵奪過。猛子上前,奪那水兜,水灑了一地。這下,惹出了猛子的橫氣,他一揚水兜,把兜中剩水都澆到犏牛頭上。

  “咋?打架哩?”另兩人一見,圍了上來。

  猛子早忍無可忍了,順勢揪住犏牛頭發,一下拉,膝蓋一提,犏牛大叫一聲,臉上就血糊糊了。另兩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猛子打倒在地。“打水。”拾起水兜,他招呼扁頭。扁頭慌張地四下裏望,卻不敢接水兜。

  “打水!天塌下來,有老子頂!”猛子吼一聲。扁頭這才接過水兜。被打倒的兩人已爬起,怒視猛子,卻不敢上前。犏牛邊擦臉上的血,邊氣恨恨走了。猛子知道他去叫人,但心裏有股橫氣鼓蕩,倒也不怕。

  扁頭把第一兜水倒進水槽,隻見牛頭攢動,眨眼間,槽裏便無水了。那牛們倏地抬頭,湧向水兜,看那樣子,又要瘋擠了。猛子惡狠狠朝牛鼻子們踏幾腳,才算阻住了湧向井台的牛頭。

  猛子望望那兩個牧人,說:“路不平,眾人鏟哩。別以為人多,就能欺負人。”一人冷笑說:“逞啥能?等會兒,叫你吃不了的,兜著走。”猛子脖子一扭,“老子是叫你嚇大的?我知道,那個雜孫叫人去了。叫去!有本事,把老子的把搬掉!皮捋掉!”另一人說:“你著啥急?”

  扁頭連續打了幾兜,便喘籲籲了。猛子很想幫他打幾兜,可又怕炭毛子們真來找他算賬,就去了豁子屋裏。見孟八爺正倚在被上,閉目養神,也懶得打攪,取過火槍,裝起火藥。他的本意是想嚇嚇他們,可火藥一裝好,卻又改變主意,填了半把鐵砂。他想,要是他們真動手,先朝他們腿上來一槍再說。等裝了鐵砂,卻記起,那沙槍,不比快槍,一噴,就是一大片,距離稍遠些,朝腿扣扳機,腦袋也能叫打成蜂窩。正猶豫間,聽得扁頭駭極的叫:“猛子——,猛子——”

  出了門,見那兩個牧人正打扁頭。扁頭抱了腦袋,在地上滾。猛子邊從上衣袋盒裏取個火炮兒,放入褲兜,以備急用,邊提槍跑出。那兩人見猛子撲來,一溜煙跑了。

  黑羔子卻仍在那兒待著,陰了臉,也不望扁頭。他也是溝南人,按說,應該幫幫扁頭。猛子朝他啐了一口,有些看不起他了。

  扁頭的腦袋已給踢成了血葫蘆,他直了聲嚎。猛子惡狠狠說:“嚎啥?沒卵蛋的東西!你沒長手嗎?”扁頭嚎幾聲,說:“嗚嗚,你不見,嗚嗚,人家人多。”猛子道:“人多怕啥?人打你十下,你也該還他一下。別嚎了,打水去吧,等會,他們來了,你想打,人家也不叫你打。”扁頭哭道:“沒勁了。嗚嗚,骨頭折了。嗚嗚,腦髓都踢出來了。”猛子一看,那傷,也沒啥大不了,臉上有血,卻是鼻血,胳膊和腿腳也無大傷。

  黑羔子卻冷冷說道:“瞧,人家來了。”

  一扭頭,見幾十人蜂擁而來,氣勢洶洶,打頭一人,正是犏牛。猛子取出火炮兒,壓上撞針,平端了槍,心裏卻提醒自己:千萬別扣扳機。

  扁頭驚叫:“你真要開槍呀?打死人,可要抵命哩。”猛子又提醒自己:千萬別扣扳機。

  那群人鬧嚷嚷近前來,見猛子端了槍,對準自己,都怔住了。一個說:“真是亡命徒。算了,不跟他爭了。這水,誰飲誰飲,飲光了,大家一同完蛋。”說完,就往後退。犏牛用膝蓋在他P股上一頂,那人隻好駐足。

  “放下槍,放下槍,有話好好說。”犏牛上前來。猛子知道他想奪槍,吼一聲:“滾!再前來,老子扣扳機了。”心裏卻提醒自己:“千萬別扣扳機。”

  孟八爺被吵醒了,出了門,見猛子端了槍,正和溝北人對峙,驚出一身冷汗,幾步來,捉了槍杆,“鬆手,鬆手!都是自己人,有話好好說。”猛子已滿頭汗水了,越提醒自己別扣扳機,越覺得馬上會扣扳機,越提醒越緊張,精神緊張到了極致。孟八爺一捉槍,他便順勢鬆了手。

  孟八爺槍口朝天,一扣扳機,一股火呼嘯而出。他變了臉色,瞪猛子一眼,“你連子彈也裝了?呸,羞先人去吧。”

  溝北牧人變了臉色,互相望望。一個說:“這孫蛋,真槍斃我們哩,揍他。”幾人應道:“就是。”撲上前,猛子還沒反應過來,就挨了幾拳。別的人一擁而上,亂拳亂腳,潑向猛子。孟八爺氣得大叫:“畜生!畜生!”

  扁頭叫道:“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又聽得孟八爺喝道:“黑羔子你幹啥?”扁頭喊:“黑羔子要殺人了!要殺人了!”

  圍打猛子的人一聽扁頭不像人聲的厲叫,扭頭,見黑羔子掄著那把刀子,撲上來了。他獰笑著,發出獸叫。犏牛叫:“快跑,他瘋了。”幾人馬上跑了。另一些人正揍猛子,開始還沒注意,等一人P股上挨了一刀慘叫時,才變了臉色,一哄而散。

  黑羔子朝人戳一刀後,並不追殺別人,卻走向自己的羊群。羊們一見主人,都咩咩叫著迎上來。不料,黑羔子的刀子正是為它們準備的。它們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倒在血泊之中。

  聽到黑羔子歇斯底裏的喊叫,在場的人都變了臉色。溝北的人開始逃了,他們相信,黑羔子宰了羊後,一定會來宰他們。

  殺戮繼續進行。

  “呔!”孟八爺喝道,“羊又沒惹你,你殺羊幹啥?”撲上去,想奪下刀子,但黑羔子似已瘋了,刀子有意無意,飛向孟八爺的喉頭,使他不敢近前。

  “別擋,我可殺人哩!”黑羔子失了人聲地叫。

  扁頭叫:“黑羔子瘋了!黑羔子瘋了!”他撲過去,打身後攬腰抱住孟八爺。別看他打架不成,降伏孟八爺,倒是把好手。孟八爺四蹄亂蹬,嗷嗷亂叫,但要掙出他懷抱,卻也不易。當然,扁頭是為孟八爺好,怕他有個三長兩短,南溝越發無主事的了。

  猛子仍在地上蠕動。那頓揍,顯然挨得不輕。

  在黑羔子的叫聲中,頭上打著黑色印跡的羊一個個倒下了。它們痛苦地扭動著軀體,卻並不慘叫。這就是羊,無論黑羔子眼裏的羊如何凶殘,羊終究是羊。麵對屠刀,它們隻能伸出脖子;挨了屠刀,也隻會抽動四肢;而後,大瞪著瓷白的眼珠死去。

  幾隻羊沒被戳中要害,蹣跚著爬起,歪了身子跑開來。縷縷鮮血追著它們。

  湧向自己的活物終於沒了,黑羔子也懶得追那幾隻仍斜了身子逃命的羊。他拋下刀子,把羊撈成一堆,到豁子屋裏,取來煤油拉子,擰去蓋,朝羊身上澆了油,劃根火柴,大火頓時騰起。有幾個沒死的羊,掙出火堆,披了火,逃向遠處,雖仍發出咩咩聲,聽來卻格外瘮人。

  黑羔子哈哈大笑。而後,是一種從來沒有聽過的哭。黑羔子跪在沙上,揪著頭發,扯了聲嚎。

  嚎了一陣,他又大笑著出了沙窩。

  5

  因為黑羔子來了出人意料的一手,溝北人不敢再霸占井了,誰都可以飲,但秩序已被打亂,由以前的輪流飲水,變成了誰搶到兜子誰飲,澇的澇死,旱的旱死。力大者自然占便宜,雖無更大的衝突發生,單個的糾紛卻沒斷過,臉開花者,腦袋爛者,指節錯位者,或其他傷殘者,並不鮮見。

  第三天中午,紅臉和女人來到豬肚井。女人說,豁子住院了,要動手術,但帶去的錢不夠。豁子拒絕做手術,並把藏了自己半輩子辛苦錢的地方告訴女人,叫她帶去,自個兒謀個生路,犯不著鬧個人財兩空。

  孟八爺問:“你咋打算?”女人吃驚地望孟八爺一眼,說:“咋打算?人都成這樣了,我有啥打算?救!救個啥程度算啥程度。有錢了救,沒錢了生發上錢也得救,不救,還算人不?”孟八爺感歎道:“這豁子,咋這麽有福氣?竟找了這麽個女人。”女人說:“啥福氣?窮命。摳搜了半輩子,才攢了些錢。這一來,花光了。也好,江上來的水上去。”“醫生咋說?”孟八爺問。

  女人說:“命保住保不住,難說。救好了,也是個半邊人,脊梁骨砸壞了。唉,該著我這麽個苦命,侍候他就是了。我不管,他就隻有死了。”說著,叫孟八爺幫她扶凳子,自個兒上去,撕開掩塵紙,從梁上的小洞裏取出一個包,裏麵,是幾張存折,算算,倒有一萬多塊。女人歎道:“這便是豁子的血汗錢了。沙窩裏當了幾十年獨鬼,才攢了這麽點。”孟八爺說:“還嫌少呀?你問問農民,翻一輩子土塊,存款的有幾個?我鑽了一輩子沙窩,連個錢毛也沒存下,看張五那回,還是問豁子借的呢。”

  女人裝好折子,問尋了一下情況。孟八爺談了些,女人冷笑道:“瞧,就這種格局,不窮才怪呢?來這兒前,我闖了些地方,哪兒也這樣,無聊到極點了。窮不怕,怕的是長了這樣的心。沒個好髒腑,給你塊好大的天,也會給弄個烏煙瘴氣。”

  孟八爺望女人一眼,想,這娘們,不簡單呢。女人笑道:“咋?這話,不對嗎?以前,我是混日子的,可我是看夠了外麵毒蜘蛛一樣你咬我啃後才混日子的。想透了,啥都是個空,爭也罷,嚷也罷,強也罷,弱也罷,隨他們吧。眼下,就這點希望了,毀了,大家都完蛋。”

  正說著,猛子回來了,孟八爺打發他去追黑羔子,怕他想不開,尋了無常。一見他來,孟八爺就問:“你咋來了?”猛子說:“人家清醒得很呢,卸了副擔子似的。他說,那羊,噩夢一樣,纏幾輩子了。這下,才解脫了。”孟八爺問:“人呢?”猛子道:“出了沙窩。”“去哪兒了?”“不知道。”女人卻說:“人家哪兒不能去?”

  孟八爺想,就是,天地大著呢,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

  6

  女人出了房門。

  井上候幾個牧人,正拿著兜子,等候水出,見女人來,一人訕笑道:“瞧,這井,瘦狗努尿呢……豁子好了沒?”女人懶得細喧,嗯一聲,故意大聲問:“孟八爺,這井,我可是交給你呢,咋亂套了?”孟八爺出來,也扯了嗓門道:“人家說,這是溝北的。”

  女人道:“這井,明明是豁子打的,咋成溝北的了?照他的理,一線兒劃下去,美國、歐洲、半個地球都成溝北的了?問他,有那個貪心,可有那個髒腑不?別貪得太多,卻脹破肚皮。”

  犏牛笑道:“那話兒,我可沒說。”猛子接口道:“咋沒說?那天,扯了嗓門,叫得最凶的,不是你,又是哪個老叫驢?別假裝糊塗,你還欠我幾腳呢,別以為亂人夥裏好伸拳頭。哪天,我有興趣了,連本帶利還給你。”犏牛道:“猛子,你可別狗咬呂洞賓。那天,要不是我前邊擋著,你早成斷脊梁的狗了。”猛子打個哈哈,“是嗎?那你倒成好人了?可任你說個天花亂墜,我可是啞巴吃餃子。”

  女人說:“那炭毛子驢呢?成哩,這地盤,就算是溝北的,可那水泥圈啦,人力了,總是豁子的吧,算一下,打個折,處理給他炭毛子,叫你溝北的啃也罷,填也罷,老娘也省得操這份閑心。”犏牛道:“就這麽個幹窟窿,誰要?要是賣你,還真有人動心呢。”女人說:“成哩,就賣我。”犏牛笑問:“多少錢?”女人說:“這可說不準,看豁子住院咋花,花的多,老娘多要些;花的少,老娘少要些。以前,有頭插草苗兒自賣本身救父的,現在老娘也學學,自賣本身救男人。話兒雖難聽,心卻是真的。”

  孟八爺笑道:“虧你想得出這號法兒,你賣了,豁子咋辦?”女人笑道:“一塊兒賣呀,叫人家占個便宜,爹也有了,媽也有了。”猛子們大笑。

  女人又說:“那炭毛子呢?他既說是溝北的井,那就該他打一次井。這陣勢,再挖下幾個圈,或許有個好水頭。你們等啥?挖就是了。”犏牛笑道:“你別羞我們了。那黑羔子,來了那麽一手,拿柳條在我們臉上抽呢。”女人道:“人家那是想透了。你不聽他說,那羊,成黑色的咒子了,夢魘一樣,纏幾輩子了。這下,他解脫了。也好,天下大得很,路數多得很,何必吊死在這棵樹上?明擺的,這兒也沒救了。”說著,她不知想到了啥,竟是一臉沮喪,瞬息間,老了許多。

  孟八爺對犏牛說:“去,跟炭毛子說,吃水不忘挖井人呢。救豁子,得用好些錢,饃饃渣攢個鍋盔,誰都湊些,多少也是個心。”犏牛道:“人都站到井裏要馬勺呢,哪有閑錢?不過,皮子倒有幾張。”孟八爺說:“啥也成,羊皮也成,湊一些,賣給駝子,多少貼補一下。誰知道駝子住哪裏?”另一人道:“炭毛子知道,住東關。”

  女人笑了,“這炭毛子,瘮怪怪的,這井,成他的了。他咋不說,老娘也是他的?”一牧人道:“他敢?你那蠍虎勁兒,他一見,骨頭都酥了。要是年輕幾十歲,還差不多。”女人笑道:“年輕幾十歲,我還當他媽哩,他更不敢了。”又問:“諞子的牲口誰放?”一牧人答:“炒麵拐棍。”女人道:“著。那諞子,別看嘴瘋,心倒不壞,醫院裏,忙了個貓顛狗躥。我早頭三不知道腦四了,沒他,真不行。這回,紅臉不去了,一個就行了,醫院不叫多蹲人。”

  猛子酸溜溜的,想:“這下,合那諞子的意了。”聽得犏牛笑道:“那諞子,當然賣力了。人家夢裏都想你,想你想得吹不滅燈,燈花兒落了多半升。”女人笑道:“沒起色的貨,盡往歪路處想。”

  孟八爺對猛子說:“你去,把我的意思給炭毛子說一下,皮子也成,羊毛也成,有幾分力,盡幾分心。”猛子想說不去,又不好回絕。那天,炭毛子雖沒來,但那事,肯定是炭毛子煽動的。炭毛子和紅臉不一樣,紅臉好承頭,啥事都往前躥,炭毛子好使暗勁,多門背後踢飛腳。

  女人說:“還是我去吧。那臉,我往下抹,好說歹說,也是我的男人,不盡心盡力,心上總是難受……也不白要,就算借吧。他活著,少不了你們的。他死了,由老娘擔著,我揀垃圾,當婊子,也不會把債拖到下一世還。”牧人們笑了。一個說:“誰又叫你還來?那皮子,就當叫蟲蛀了。”

  猛子這才說:“我陪你去。”怪得很,以前,一想豁子,總是別扭,自打他傷了後,那別扭也無影無蹤了。

  兩人出了豬肚井,去找炭毛子們。聽說,那芨芨糊,早沒草了,羊把草根也刨吃了,不知下一年還出不出芨芨?那芨芨湖是不是也像唐朝的七十二座馬營一樣,隻剩個名兒了?但這事兒,離猛子遠著呢,也懶得管它。

  因炭毛子們夜裏要上圈,原也用不著去找他們,但女人一來想散散心,一連串的事兒,把心填滿了,憋得慌。二來,禮節上看,還是找去好。牧人常說:“駱駝吃草,脖子也往前跟呢。”就是針對這類事兒的。她原打算拿到存折馬上進城。孟八爺一說,她變主意了,想盡量多弄些錢。聽大夫說,豁子那身體,動手術的話,得輸血輸白蛋白啥的,錢少了,怕不夠。

  日頭偏西了,白白的一點亮暈。深秋的大漠蒼白而冷落,一暈暈蕩向遠處的沙折兒顯得疲憊而無奈,沒了盛夏的那種熱烈。那柴棵,隻剩下老杆了,嫩的毛枝兒全變成了牲畜糞便。天空也不似夏日那麽藍,泛出裹屍布一樣的顏色。幾隻黑鷹在天上單調地劃弧。風吹來,涼颼颼的,秋的味道很濃了。風裏依稀有烏鴉叫聲,卻看不到它們的影兒。不知那叫聲是實有的,還是來自心頭的幻覺。

  一隻羊死在沙窪裏,從印跡上認出,是黑羔子的,正是挨了刀後掙逃出的。咋掙,它也沒掙出命去。羊身子早爛了,腸肚子已被鳥獸掏空,羊皮也一塌糊塗了。最紮眼的,卻是那眼珠。那曾經溫柔地或是凶殘地瞪過世界的眼珠,此刻正茫然地瞪天。在完成了“瞪”的使命後,它本該是一嘴有獨特風味的肉,一咬,瓷瓷地香,但現在,就叫你瞪天吧。那天,任你咋瞪,仍屍布般慘白,並不因你的瞪,顯出些許的關懷來。

  一聲輕微的歎息,從心裏發出。女人捋捋被風吹到前額的頭發,但秋風仍將它吹落下來。覺得有好多話要說,卻又不知說啥。那情緒,在心裏醬著,濃得化不開了。這樣的天裏,啥話也說不出心中的迷惘。

  終於見到羊了,它們散落在沙山的皺折裏,虱子似的蠕動。牧人們不再像以前那樣鬧了,都躺在沙上。四下裏很寂,連咩咩聲也少聞,隻有秋風在耳旁呼呼。這風聲,響久了,就聽不見了。牧人罵人無動於衷時,就說:“秋風吹過驢耳了。”

  但女人總是鮮活的。那沙山,叫它禿去;那麻崗,叫它荒去;那草,叫它絕跡去;隻要有女人,啥都活了。於是,一見女人來,牧人都起身,圍了來。

  猛子很反感他們。這些人,大部分打過他。他尤其反感炭毛子,一見那秋風裏亂顫的幾根猞猁胡須,氣就不打一處來。

  “好些沒?”炭毛子問。

  “沒死。”女人說,“有些人巴望他死,可他不爭氣,還沒落氣。”

  “瞧你說的。”炭毛子笑了,“誰巴望他死呢?他死了,我們又不啃他的腳巴骨。”

  女人淡淡地笑道:“腳巴骨雖不啃,可那井,就變主兒了。”她這話,誰都明白,都訕訕笑了。

  女人意不在此,轉個話題,“本來,我今個就回去了。可孟八爺說,那豁子的命,還在天上旋著呢,他牙縫裏捋下的那些錢,怕不夠動手術,叫我向你們張個嘴。你們瞧,有心了,幫幫,錢也行,啥也行,羊皮羊毛都成,饃饃渣攢個鍋盔。”牧人們互相望望,卻不說話。

  女人又說:“放心,不是要的,是借的。他活著,少不了你們的一角兒。他死了,有老娘哩,老娘鬆褲帶賣肉,也不會賴到下一世還。”

  “瞧你說的。”炭毛子笑了,“錢沒有,皮子有。成哩,我給你張羅些,馱了,到涼州城裏找駝子去。他那兒,有現錢,地方電話我都知道。”“成哩,成哩。”牧人們都說。

  炭毛子說:“借不借的不說,救人要緊,那幾張皮子,也不是老子們的護心油,有它沒它,都一個屌樣。”

  “就是。”“就是。”牧人們都應。

  女人歎口氣,眼裏有水汽漫上。她轉過身,望遠處沙山,好一會兒,才把心裏騰起的東西望沒了。她轉過身,說:“你們也該有個長些的打算了,明擺的,這兒沒戲了。”

  炭毛子說:“想那麽遠幹啥?活一天算一天吧。”“就是,”一人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呢。”

  女人就不再說啥,隻長長地歎口氣。秋風吹來,又把她的長發拂臉上了。她顯得瘦了些,臉色白戧戧的,嘴唇上有層幹皮。猛子很想摟了她,安慰一番,卻見女人慘然一笑。秋風勁吹,掠來幾聲雁鳴。

  “看,長脖雁。”一牧人叫。果然,一隊大雁,向南飛去,時不時,嘎嘎幾聲。這聲音,把秋意染得更濃。牧人都仰了脖子望。這大漠,瞅久了,就沒個惹眼處了。好容易來個新鮮些的,就看個稀罕吧。

  犏牛叫:“長脖雁長脖雁高——裏去,一毬搗下來燒——著吃。”牧人大笑。炭毛子說:“你那玩意,又不是煙囪,你搗搗看,連你爹的胡子也搗不上,還搗長脖雁哩。”又一陣笑。

  “瞧,黑鷹。”一個叫。

  幾個黑點射來,瞬間便到近前。真是黑鷹。長脖雁嘩地亂了隊形,嘎嘎聲四起。那黑鷹,想來在這兒等許久了。一些大雁慌張地掉頭,朝北飛了。黑鷹卻追著幾個零散的,追出一串串驚慌的嘎嘎。

  北飛的大雁們溜遠了。看來,它們南飛的路,也充滿艱險。但你終究會南飛的,除非,你凍死在北方,隻要你來,我就候著。那些黑鷹,定然這樣想。

  一隻黑鷹追上一隻大雁,一翅膀扇下去,大雁便慘叫著,墮向遠處的沙山。黑鷹衝下,和掙紮的大雁扭在一起。犏牛說:“快,去叼來,燒著吃。”炭毛子說:“等你到跟前,隻剩下屁了。”

  這雁的結局顯然嚇壞了另一隻大雁,它叫聲越厲,飛得也越加慌張,東西,在天上畫曲線,卻擺不脫身後冷靜射來的黑點。“加油呀。”女人叫。那雁似乎聽見這善良的喊聲了,扭頭向牧人們飛來。那黑鷹,緊追不舍。黑點漸大,漸漸聽到翅膀掠風聲了。“加油!”女人又叫。

  眨眼間,大雁已到近前,鑽進人縫。黑鷹倏地振翅,彈向天空。女人籲了口氣。

  那雁驚魂未定,抖著身子。那形體,遠看,也不大,近瞧,卻很是碩大。女人安慰它:“別怕,再等會兒,瞧,那黑鷹,仍等你呢。”話音未落,一聲悶響。原來,炭毛子舉起鞭杆,朝大雁腦袋上,狠抽了一下。大雁沒發出慘叫,就倒在地上,翅膀無力地抽搐。

  女人惱了:“你咋能這樣?”炭毛子笑道:“咋不能這樣?它生來,就是叫人吃肉的。來,燒了吃。”幾個牧人應聲過去,扯些柴來。

  女人抱起雁身子,見它已死,哭道:“是我害了你。我不叫,你不會來。”炭毛子笑道:“不來,這會兒也成鷹的吃頭了。瞧,那幾隻全完了。”果然,天空已不見一隻飛的,那鷹和大雁,全無影兒了。

  火燒起來了。炭毛子把雁扔到火上,一股燎毛焦臭彌漫開來。“這東西,怕有羊羔子大哩。”犏牛說。

  女人哭得十分傷心。猛子勸道:“算了,它咋也是死,人不吃它,鷹也吃。”女人卻朝猛子發火了,“鷹是毛蟲,人也是毛蟲嗎?”猛子說:“朝我發啥火?又不是我打的。”“你為啥不擋?”女人抹把淚,潑婦般吼。

  “行了行了。”炭毛子笑道,“你男人那樣了,也沒見你掉多少尿水。一個毛蟲,值得這樣?”

  女人卻不聽,嗚咽著,一臉淚。

  燒了一陣,雁就熟了。炭毛子撕去庥成黑塊的毛,撕開胸腹,掏出腸肚子,扔進火裏。火裏又滋滋起來。幾個牧人上來,撕了毛,肉黃蒼蒼的。炭毛子撕下一個腿,遞給女人。女人卻不接,仍是哭。炭毛子又望望猛子,猶豫了一下,遞過雁腿。一股香味撲來,猛子很想吃,但見女人正娑婆了淚眼,惡狠狠望他,就沒敢接。

  “不吃算咧。”炭毛子自嘲地說。他狠狠咬了一嘴,牧人們圍上去,你扯一塊,我撕一塊,咬出滿嘴的油。

  “叫你們得噎食病。”女人潑婦般吼。

  “成咧。”炭毛子說,“得啥也成,先顧了這嘴再說。”

  “就是。”另一個應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喝涼水。”

  7

  夜裏,牧人們湊了百十張皮子,女人卻悶悶不樂,一提大雁,就抹淚。猛子發現,這婆娘變了,跟先前那騷娘們成兩人了,說不清是啥原因。

  孟八爺狠狠訓炭毛子,“人家大雁,叫追急了,才向人求救,沒想到人更壞。知道不?獵人都有規矩,不打向自己飛來的鳥。因為人家向你表示親近,你卻傷人家,連畜生都不如。”

  炭毛子不耐煩地皺了眉頭,說:“不就一個毛蟲嗎?它生來,就是叫人吃的。”

  孟八爺罵:“吃得嘴大了拉稀屎哩。”他很想再講一番道理,可發現,近來他說話,沒過去靈了。那道理,講第一遍時,都覺稀奇;講第二遍,就“老一套”了;講第三遍,就有人嘀咕:“重屎吃上了。”那重屎,就是拉下吃上再拉再吃的屎——連話都不是了。他想不通,那明明白白的道理,為啥就進不了他們的心呢。

  猛子幫女人記數兒。地上,已碼滿羊皮,算算,能賣幾千塊錢了。他也嫌孟八爺嘮叨,雖說,那大道理,他也懂了些,但不信那一兩隻大雁的死能壞了啥生態。與其叫鷹吃了,還不如叫人解饞呢。

  炒麵拐棍進來,問:“黑羔子跑了的那幾隻,死在路上,皮我剝了,要不要?算他的。”

  “要,要,拿來。”猛子說,“斤裏不添兩裏添,多幾張,是幾張。到時候,還給他就是了。”

  “人家在乎那點兒?”炭毛子聳聳鼻頭,“人家,幹大事去了,錢多得用火車拉呢,在乎那點兒?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奔出個啥名堂。”黃二接口道:“孫猴子一個跟頭十萬八千裏,還在如來手心裏呢。他黑羔子,腿再快,能奔出命去?”另一個說:“想撿個金疙瘩,連炒麥子也扔了。我看呀,能撈條棍回來,就不錯了。”

  猛子一聽,來了氣,說:“人家撈棍當乞丐,也不會到你的門上伸手。你把自己P股上的屎擦盡,管別人幹啥?”炭毛子說:“你有本事,也學他。命裏該吃毬,走到天盡頭,拾個匣匣兒,毬是碼碼兒。天生一個吃青草的命,吃頓山珍海味,還出痔瘡呢。”

  猛子冷笑道:“好像你們是鐵打的飯碗似的。這井,一沒水,你喝尿去?”炭毛子道:“怕啥?還有一畝五分地哩,生個法兒,算計好,混個肚兒總成吧。”女人笑問:“混不了呢?”炭毛子說:“混不了,天下大著呢,大不了撈條棍,手背朝下,叫幾聲爺爺奶奶,不信還要不來一碗飯。”女人大笑道:“這不和黑羔子最壞時一樣嗎?再說,人家不一定撈棍,也可能坐臥車呢。”炭毛子聳聳鼻頭,“哼,天下的聰明人多著呢,能輪到他?”女人道:“輪不到他,能輪到你?”炭毛子道:“輪不到我,我認命。”

  女人笑道:“你認命就是了,管人家不認命幹嗎?你認命,是你的命。他不認命,是他的命。誰有誰的命。”

  正鬥嘴,進來一人。那人一身襤褸,形似瘋子,背一個纖維袋,細瞧,卻是鷂子。女人驚叫道:“喲,是你呀,我還以為是哪裏來的破頭野鬼呢。”鷂子冷冷說道:“不是破頭野鬼,又是啥?”他用下巴朝炭毛子揚揚,喝道:“出去!”炭毛子慌張地說:“你做啥哩?我可沒惹你。你那事兒,我一句都沒說。”

  “出去!”鷂子又擺擺手。人們這才發現他拿著一支手槍,很亮。猛子認出這槍,那大胡子拿過,是自製的,一次打一發子彈,叫啥“獨角獸”。猛子不知利害,問:“哎,你的步槍呢?”鷂子不答。

  炭毛子以為,鷂子叫他出去,是想和他單挑,就倏地跪下,說:“我可真沒說過啥。我知道,誰告的你。”他朝孟八爺瞥一眼,“可我不能說。你打我,可冤枉好人了。”鷂子陰陰地說:“滾!你少礙老子的事。”炭毛子這才明白,對方不是找他的。他磕個頭,怯怯地起來,怯怯地出去。鷂子又朝幾個牧人揮揮手,他們擦擦頭上的汗,也走了。

  孟八爺知道,鷂子是找自己算賬的,就冷冷地站起來。他望望倚在炕角裏的沙槍,此刻,那槍膛空著,因怕猛子頭腦一熱出事,槍裏沒裝火藥,此刻,真和燒火棍差不多了。不過,即使裝了火藥,在鷂子槍口下,他也不敢動,他手腳再快,也快不過子彈。那獨角獸,雖是仿造的,子彈卻貨真價實。

  女人笑道:“做啥哩?自家人,值得這樣?”鷂子手一撥,就將她撥一旁去了。

  孟八爺笑道:“我知道,你會來找我。”鷂子道:“我也知道,你還活著。”

  猛子心裏很緊張,麵裏卻不露聲色。他偷眼兒瞅瞅地上,想找個順手的器具,見那火鉗,在鞋旁不遠,一半被狗壓著。老山狗瞅瞅鷂子,卻窩了頭,喉間輕微地呼嚕著。猛子想,這狗老了,不中用了,不然,跳起來,一口咬去,就能咬斷鷂子拿槍的手。

  鷂子從肩上取下纖維袋,一抖,抖下張狼皮,冷冷地說:“我結賬來了。死前,我最想結的賬有兩筆。瞧,這筆,已結了。我全家傷在它手裏,它全家死在我手裏,終於,兩清了。剩下一筆,就是你了。上回,兄弟癱了,我就想叫你也癱。後來,兄弟死了,那你也不能再活了。與其進局子,叫人家侮辱,不如我自己了斷……說吧,有啥話,安頓一下。”

  孟八爺笑了,“沒啥安頓的。生者來了,死者去了,活六十年了,對死,早不怕了。隻是不明白,你這麽聰明,為啥走這條路?”鷂子冷笑道:“啥狗屁道理,我都懂。可這天地間,已到處是垃圾了。信不?要是我有足夠的原子彈,我肯定會毀了這地球。貪的也罷,欺壓人的也罷,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

  孟八爺說:“這世上,畢竟好人多。一兩件事不順心,沒啥。那歌咋唱來著?對了,從頭再來。心要往大裏想。”

  鷂子大笑,“那大道理,我已不信了。我看得太多了,啥都不信了,多可怕。你想,心裏連一點希望也沒了,多可怕。我多想有希望呀。可沒希望,索性就毀了它。打個野獸算啥?本來,我還有大想法呢?可惜……”他的聲音倏地低了,“算了。那幫人,說不準也快到了。”他把槍口移移,對準孟八爺胸口,“有啥冤屈,黃泉路上說。”

  女人驚叫:“別,你可別亂來。有啥話,好好說。”

  “沒話了。”鷂子自嘲地搖搖頭,“那話兒,以前有過,現在沒了……聽,他們來了。”他的臉上顯出一股殺氣。

  一個黑影撲了上來,槍響了。是老山狗。

  鷂子卻捂住腦袋,指縫裏溢出血來。原來,幾乎在狗撲上的同時,女人掄起醬油瓶,給了他一下。

  猛子趁機撲上,搶住鷂子右臂。鷂子力大,猛子竟似給撥浪鼓似的掄來掄去。鷂子左手舉顆子彈,想塞入槍膛。

  孟八爺掄起槍托,朝鷂子背上,隻一下,他就趴地上了。

  鷂子掙紮著爬起。猛子已奪下“獨角獸”,一腳,又把鷂子踩趴下了。女人驚愣了眼,不知所措。

  鷂子慘然笑道:“我以為,你對我好呢。我從沒提防你。”女人捂了臉,哭了。鷂子又說:“你叫我帶你出去,我不能。那豁子,老實人一個。”女人哭道:“別說了。”鷂子望望猛子,笑問女人:“要是我睡了你,你還打我不?婦人長的狗心,誰日了誰親。”猛子腳下用力,斥道:“少放屁。”心卻奇怪地鬆活了。以前他以為,鷂子和女人也一定有一手。

  孟八爺取過繩子,綁了鷂子手腳,取個凳子,扶他坐了。

  老山狗臥在地上,血已汪成一片。那子彈,狗替主人挨了。孟八爺看一下傷處,歎息道:“夥計,你可不能死呀。你這是第二次救我的命。”老山狗喉間咕嚕一聲,仿佛說:“客氣啥?咱哥倆,誰跟誰呀?”孟八爺撕下一綹係腰,給老山狗仔細包紮。

  鷂子道:“你們敢單挑不?單挑,老子就服。”猛子道:“單挑,我打不過你。”孟八爺笑道:“別做夢了,你以為我是小孩子?放虎容易捉虎難呀。”

  正說著,進來三人,孟八爺認得,是老棟一夥的。他們見鷂子被綁,才舒了口氣。一個說:“這家夥,狡猾得很,腿又快,才聽個風兒,追去,就不見影兒了。”孟八爺說:“老棟呢?”那人答:“病了。”“啥病?”孟八爺一問,那幾人臉色暗了。孟八爺想,可別是不好的病呀,就沒敢下問。

  “弄些吃的。”另一個說,“前心貼到後心了。”

  另一個對孟八爺說:“老棟叫給你說一聲,偷獵的,大部分逮了。害拉姆的那矮子,也抓了。他知道他是死罪,還想自殺呢,我們又不是吃素的,能叫你順順當當死?頭兒說,等抓住鷂子,就在南山裏公審,看誰再敢偷獵?”

  女人邊抹淚,邊取過饃饃,沏了水。猛子嗔道:“你掉啥尿水?”女人撒潑道:“老娘願嚎,管你啥事?”那幾人就望望鷂子,又望望女人。孟八爺說:“要不是她,這會兒,我早到陰司裏了。”猛子說:“瞧,鷂子頭上,就是她的功勞。”這幾句,等於解釋女人和鷂子沒啥關係。女人的哭聲卻大了。

  鷂子笑著對來人說:“我真服了你們,比附骨之蛆還難擺脫。要是你們用這勁道反腐敗,我肯定不吃這號飯。”一人道:“咋不反?你不見,那報上,天天有貪官落馬。”鷂子冷笑道:“拿機槍,一茬茬掃,還不定掃得清呢。”另一個道:“你別太偏激,你那個鄉的鄉長,逮了。賊不犯遭數兒少。”鷂子道:“我知道。可來的那個,更壞,逮了個飽狼,來了個餓狼。”那幾人互相望望,笑了。一個說:“你眼裏,哪有好人?”

  吃完饃,那幾人又往水壺裏裝些水,帶些饃,給鷂子帶了手銬,解了繩子。鷂子站起,望望女人,說:“放心,老子不怨你。老子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又對孟八爺說:“可我不會放過你。判幾年,出來找你。叫斃了,變成厲鬼,也會找你。那賬,這輩子算不了,下輩子算。”

  “成哩,成哩,我等著。”孟八爺笑道。

  8

  炭毛子們圍在門口,見鷂子帶了亮箍兒出來,都抽口冷氣。他們眼裏,那箍兒,是可怕玩意兒,比狼還可怕。卻不怕那幾人,因為他們穿便衣,要是穿警服,就另當別論了。於是,有人開始打趣。

  炭毛子大聲說:“呔!鷂子,你不是厲害得很嗎?咋成落毛鳳凰了?”鷂子笑道:“落毛鳳凰也是鳳凰,比癩皮狗強。”

  炭毛子訕笑幾聲,說:“那會兒,我以為你咬我的屌哩,心想,這下,成雷管子太監了。”牧人大笑。鷂子笑道:“要是他們放了我,你敢說這話不?”炭毛子大不咧咧地說:“咋不敢?你問他們,敢不?”幾人大叫:“敢!”

  鷂子打個哈哈,“敢就好。這世界,就需要幾個有骨頭有腦髓的,可為啥盡出軟蛆?孟八爺,你說,為啥盡出軟蛆?”孟八爺笑道:“林子大了,啥鳥都有呀。炭毛子,別丟底典臉了,滾一旁去吧。”

  鷂子啐炭毛子一口,“這世界,就是你這種人壞的。我敢說,要是日本人再侵略中國,你準當漢奸。”

  猛子笑道:“想當,可人家日本人要不?”“就是。”鷂子笑道,“漢奸裏頭,也不全是軟蛆呀。”

  炭毛子哈哈幾聲,“哈,一個罪犯,還說我呢?沒羞沒臊的。”猛子大聲說:“罪犯咋了?人家也是人。你聞聞你自己,有人氣沒?”女人感激地望猛子一眼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