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孟八爺到了沙灣,拴了駝,叫孫子花球給喂些拌草——就是把草弄濕,再拌些麵——自個兒去了派出所。所長正急得抓耳撓腮呢,一見孟八爺,就叫:“哎呀,天老爺,咋連個聲氣兒也不通?瞧,頭發都急成羊毛了。我還以為你叫人家當肥豬一樣,剝了皮,抽了筋,屙進圈了。”孟八爺笑道:“那殺我的刀子,還沒造出呢。你那個黑疙瘩,屁用不頂,開始還吱吱哇哇,後來,嘿,連個屁聲也沒啦。”所長笑道:“可能超出範圍了。按說,進沙窩,該用海事衛星電話的。可那租金,一天二百,還不算電話費,隻好現捏佛兒現燒香。咋?有消息沒?”孟八爺談了些。
一個陌生漢子道:“真有個叫鷂子的,還是個頭兒哩,可不知究竟是哪裏人?這家夥,狡猾極了,從不在一個地方待三天以上。等我們接了信,撲過去,人家早瘋狗揚塵地溜了。”
孟八爺打量了一下。這漢子,普通穿著,普通長相,肉肉的鼻頭,幾根黃胡子,衣服袖頭還油嘰嘰的。這號人。一丟進人群,就再也尋不著了。
所長介紹道:“這是局裏的。人不可貌相,別看人家邋裏邋遢,可是把好手,立過功哩。你叫他老棟得了。”孟八爺暗暗好笑,想:“怪不得你們蒼蠅攆屁一場空,這種‘好手’,掃帚一動,就能掃來一騾車。說穿了,不過是撐衣的架子,盛飯的皮袋。”心裏雖暗笑,臉上卻是不動聲色。
所長又道:“你得去一趟南山,你有熟人,打聽個事兒啥的,方便。聽說,那兒的人都嚇破膽了。”老棟道:“誰說不是呢?那個報案的,嘴上挨了一刀,從嘴角裂到耳門,縫了十三針。現在,嘿,一問三不知,油梁壓不出個屁來。”所長道:“也不能怪人家。每回,你們都是走走過場,吆喝幾聲,放幾槍,像旋風一樣,旋幾下,就連個影兒也不見了。遭罪的,還不是人家?”老棟道:“這倒也是。不過,這次可要動真格的,省上立了案,縣長親自掛帥。可老虎吃天,無處下口。”
所長對孟八爺說:“看,情況就這樣。你準備一下,明天動身。”
孟八爺告辭出來,肚子裏仍在暗笑,“就這種好手?肩膀上扛個穀糠盆子,還當是腦袋呢。”他是向來看不起公家人的。
順路,孟八爺進了老順家,見老兩口正慌張了臉,給盼盼包紮腳,一問,才知是老鼠咬的。老順說:“這年頭,啥怪事都出,連老鼠都想吃人,要不是發現得快,不定叫啃成啥樣呢?”孟八爺說:“要緊不?”瑩兒說:“打了幾針。大夫說,最怕感染。”孟八爺說:“打針沒用,用酒泡,啥藥都不如酒。那年,我的大拇指叫鬆鼠咬了,又黑又腫,大夫說沒救了,得鋸掉。我不信,泡在酒裏,幾天就好了。”
瑩兒歎息道:“得想個法兒治治老鼠了。”
孟八爺說:“聽說,招鷹滅鼠很管用。在大沙河裏,栽些叫鷹歇息的木架試試。”猛子媽說:“沒用。屋裏養了三隻鷹,老鼠照樣反。”老順說:“誰說沒用。那鷹拴著。不拴的話,老鼠早沒命了。”媽說:“牛啥?你放開試試。”老順說:“一放,人家嗖的一下,就進山了,能待在你這黑旮旯裏?”媽聳聳鼻頭,“月婆娘放了個米湯屁。”
2
南山是涼州有名的牧場,原始森林多,草場好,自清末後,出了好些大戶,種鴉片,淘金,招兵買馬,嘯籲一氣。後來,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剩下的,規矩了幾十年。再後來,子孫們重操祖業,就在山溝裏掘了坑,淘金。一人暴富,萬人追逐,你也淘,他也淘,濫砍濫伐,那好牧場,就千瘡百孔了。
望著滿目瘡痍,孟八爺心頭很沉重。上次來時,這兒還一片林海呢,才幾年,山禿了,草沒了,膿瘡癩皮,醜陋不堪了。過幾年,又不知成啥咋樣呢?
老棟看出了他的心事,說:“這兒,還是好的。上頭,更厲害,連山都翻個兒了。”
“沒人管?”
“是縣裏叫開的,公開賣呢,一個窩子賣好些錢。淘金的,瘋螞蟻似的,到處亂滾……知道不?你們沙灣,馬上也要開金礦呢。”
“殺雞取蛋呀。”
“誰說不是呢?”
誰都歎息,卻又齊齊地寂了聲。
牧民的房屋都散落在山凹裏,倚山而居,門口多有柴棵栽的籬笆,裏麵圈牲畜。見生人來,羊們便伸出頭來,咩咩地打招呼。最紮眼的是山羊,那綹天生的胡須筆直地下垂,就把臉拽成倒三角了。它們裝出一臉的深沉和學問,用探究的目光瞅著來人,時不時晃晃腦袋,瞥一眼沒見過大世麵的綿羊們,一臉的不屑。
籬笆旁,是幹牛糞碼成的牆子,這便是牧民的燃料了。牧民眼裏,牛糞很幹淨,是雨水洗淨後的百草變的,燒起來,還有股青草的清香呢。寺上的喇嘛做火供供佛時,多用牛糞做燃料。
山坡上多馬蓮,一叢一叢。若在夏裏,一開藍花,很是好看。可現在,秋霜一掠,就一片蒼黃了。牧人割了,垛成垛子,待冬雪蓋了牧場時,喂牲口。
上了山坡,就能望見瘸阿卡住的山洞。他是孟八爺的幹親家,也是黑羔子的幹爹。瘸阿卡有個兒子,多病,叫喇嘛一算,說是得找個煞氣大的人“拴”,瘸阿卡就找了孟八爺。可那命裏的魔星,還是沒鎮住。一夜,泥石流從天而降,埋了房屋,埋了牲畜,埋了他那個苦命的兒子,還順手捎了他的媽。瘸阿卡正好外出,按他的話說,成了“死著剩下的”,就索性退了草場,也不再養牲畜,也不叫村裏“五保”,住進了毛爺洞裏。
毛爺洞是個天然山洞。早年,有個姓毛的,在這裏修行,修成了,在洞旁的山石上,印進幾個腳印。據說這下陷的腳印,便是證悟了空性的成就標誌。後來,狼占了山洞。再後來,瘸阿卡打死了狼,住進洞裏。
自從家被埋了後,瘸阿卡就成了專職獵人,挖阱,下扣子,放藥,樣樣精通,還兼任了天葬師。啥行當,一專職,就容易精。瘸阿卡想打哪個野獸,閻王就趕緊勾哪個的命。但瘸阿卡不貪,日求三餐飯,年求兩件衣。需要了,打一個。一頓吃不了,怕壞,就在洞外樹上,拉根鐵絲,把肉割成條,不放調料,生掛了,風也吹,日也曬,不多日,就成肉幹了。這肉幹,一敲,嘣嘣響,可酥,掰碎,丟進嘴裏,一嚼,有股膻腥味;再嚼,就嚼出野味本有的天然來,越嚼越香,耐嚼得很。
毛爺洞下方,是村裏的冬季牧場,按人口分了,以家為單位,釘了水泥樁,繃了鐵絲。夏天時,牧人們都在山上的夏季牧場混放,也沒個嚴格界限。一入冬,才在自家的牧場裏放牧。牧場大的,養活的牲畜多。先前,為爭牧場,老鬧糾紛。後來,按家分了,栽了樁,用鐵絲圈了,便省事了許多。
離毛爺洞老遠,孟八爺就叫:“瘸阿卡!瘸阿卡!”
“誰呀?”隨著一個蒼老的聲音,鑽出個幹癟老頭來,他尖嘴猴腮,一臉皺紋,很快,就驚乍乍叫了,“哎呀,今早上喜鵲叫,我說來誰呢?才是你老崽。進!進!”孟八爺指指老棟,介紹:“回子,來收皮子。叫老棟。”
洞裏很暗,洞頂早被煙熏黑,牆上掛滿毛皮、肉幹和幾幅夾腦繩索。地當中,臥一團白的,幾人圍了它,像孝子們圍著快要落氣的爹。
孟八爺發現,那白物,竟是隻白鹿,驚奇地說:“這輩子,我還沒見過白鹿呢。”
“是神鹿。”瘸阿卡遞過一碗奶茶,上麵飄塊酥油,酥油在滾熱的茶水裏,漸漸化了,蕩成亮亮的一層。孟八爺接了,遞給老棟,“你可能喝不慣。這可是好東西呀,潤肺,提神。”老棟喝了一口,馬上又吐出,燙得他直唏哩。“哪有這樣喝的?”孟八爺笑道,“要把酥油吹開再喝。”
喝了幾口茶,孟八爺才把目光轉向地上幾人。那老阿媽舉個嘛尼輪,一下下轉。那穿紅袈裟的年輕喇嘛正念經。一個穿藏袍的女孩雙手合十,念念有詞。
瘸阿卡歎道:“挖了金子,山運敗了。要是神鹿一死,鹿運就敗了。”
女孩不滿地說:“阿卡,你又胡說了,神鹿是不會死的。”
瘸阿卡笑了:“拉姆,這世上,還有不死的東西嗎?有生就有死,連那個日頭爺,也會死呢。”
“日頭爺死不死,我不管。”拉姆道,“可神鹿不能死。”
“死丫頭,要是日頭爺死了,地上的啥也保不住。就是日頭爺不死,地上該死的,終究也得死。瞧,人家連山神的坐騎也敢打,還有啥不敢打的。”瘸阿卡說。
拉姆拉拉老女人的衣袖,說:“阿媽,你不是說念上十萬遍嘛尼子,神鹿就好了嗎?我都念二十幾萬了,咋不見好?”
“不是嘛尼子不靈,是你的心不誠。”阿媽邊說,邊轉那嘛尼輪。那輪裏裝著藏經,轉一圈,就等於誦一遍大藏經,功德很大。
孟八爺上前,見鹿的腹部,有一個洞,正流血,也流膿,已有腐爛跡象了。鹿腿上,也包著紗布,紗布上滲出血來。喇嘛正擦洗傷口。
“咋成這樣了?”孟八爺問。拉姆氣呼呼道:“還不是那群壞蛋打的。連山神爺的馬也打,還了得。人心真壞了。”喇嘛接口道:“所以,才叫五濁惡世呢。”老棟問:“啥時打的?”
“有半月了。”瘸阿卡道,“半夜裏,正睡得迷糊,聽到洞外咚地一聲,出去一看,是神鹿。槍是後晌響的,聽說,還打了好些呢。”
拉姆說:“這神鹿,和別的馬鹿不一樣,別的成群結隊,風一樣,忽兒過來,忽兒過去,還跳進牧場,偷吃草呢。這神鹿,高貴著呢,每回出來,都是一個。它靜靜地來,靜靜地去,從不眼飛紮毛。瞧,它身上,連一根雜毛也沒有。”她撫撫白鹿的脊毛,長長地歎了口氣。
老棟道:“看樣子,沒救了。”拉姆說:“這可不準胡說。神鹿,是山神爺的馬。人家山神爺啥辦不到?格拉師傅,肯定能救,對不?”格拉說:“能救,能救。”拉姆這才得了保證似的笑了。
瘸阿卡說:“可它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了,老是流淚。瞧,又哭了。”
果然,白鹿眼裏又湧出大滴的淚來,惹得拉姆也哭了。阿媽的念咒聲突地大了,嘛尼輪轉得飛快。正清洗傷口的格拉不知所措地望望流淚的鹿,又望望哭泣的拉姆。
拉姆邊抽泣,邊給白鹿擦淚,“不哭。我的神鹿,瞧,格拉正給你治呢。忍一忍,一會兒就好。別怕,有我們呢,瞧,這麽多人呢,壞人再也不敢來了。”白鹿用蓄滿淚水的大眼望望拉姆,低喚一聲。
拉姆破涕為笑,“瞧,它聽懂我的話了。格拉師傅,輕些兒。阿媽,快些念,你一念,它就不太痛了。快些。”
老棟插話:“是不是有個叫鷂子的?打鹿的裏麵。”瘸阿卡道:“有個。聽說是神槍手,槍不落空。”“哪裏的人?”
“不知道。誰也不敢打聽。凶神惡煞呀,躲還躲不及,誰敢問。那‘鷂子’,還是他們一夥子人趕網時叫的,叫村裏人聽來的。”說著,瘸阿卡取過糖罐和木匣,抽去蓋,內有兩格,一格是炒麵,一格是一種黃白色的結晶物,是提了酥油的奶子熬成的,叫粬拉。孟八爺喝幾口茶,等茶剩小半碗時,加了糖、炒麵和粬拉,伸出中指戳幾下,攪幾下,待茶滲入炒麵後,拇指扣碗,四指壓捏,轉幾圈,捏成疙瘩,便成糌粑了。孟八爺把糌粑遞給老棟,老棟沒接,說:“你吃,我自己來。”他照貓畫虎,卻弄得自家褲子上盡是奶茶和炒麵。拉姆掩口笑了。
老棟笨手笨腳,啃哧半天,才吃上了因奶茶太多而顯得稀軟的糌粑。他的下巴上黏糊糊的。格拉破口笑出聲來。老阿媽卻目不斜視,口誦真言,手搖嘛尼輪。孟八爺笑道:“你這哪是吃炒麵?是貓兒吃糨糊呀,再放些炒麵。”
老棟啃哧道:“行了,太多了,吃不上。頭回生,二回熟嘛。”
吃過糌粑,又喝了幾杯奶茶,格拉已包紮好傷口。那白鹿仍在流淚。拉姆撫著白鹿的脖子,柔聲安慰:“不哭不哭。”瘸阿卡長長地歎口氣,自言自語道:“莫非,這鹿運真敗了?”
老棟問:“村裏有沒有人知道偷獵者的底細?”拉姆說:“聽土登說,那些人掛絡過他。”老棟來了精神,“真的?”
阿媽卻發話了,“丫頭家,少多嘴多舌。少說話,威信高,多說話,惹人罵。”老棟道:“叫她說。”阿媽邊搖嘛尼輪,邊說:“你也別問她啥,你們風一樣來,風一樣去,她可是在地戶,不說別的,叫人家臉上劃一刀,也夠丫頭受的。”老棟笑道:“你搖上多少遍嘛尼輪,又搖不轉人家的心。人家扳機一扣,鹿照樣沒命。”阿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菩薩和山神,自會懲罰他們。”老棟道:“等他們懲罰時,鹿早已絕種了。”
聽老棟口氣,似乎對佛菩薩不敬,這是犯忌諱的,孟八爺就說:“喝茶喝茶。”老棟卻又冒了幾句,“再說,佛菩薩又不能自個兒懲罰惡人,啥懲罰,還得人來執行。”格拉笑道:“這倒是。人間有人間的規則,佛菩薩的賜福或懲罰,也得以人間的方式顯現。”
老棟道:“也許,我們正是佛菩薩派來懲罰壞人的。”阿媽問:“你不是收羊皮的回子嗎?”老棟笑道:“誰說收羊皮的不能懲罰壞人?路不平眾人鏟哩。”阿媽不再說話,隻把嘛尼輪搖得飛快。
瘸阿卡笑道:“好,多幾個你這樣的人,他們也不敢太放肆。不過,有些年輕人,也想跟他們鬥一鬥,可人家有槍,人家用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你,誰還敢放半個屁渣兒?那些人一走,華都——就是報案的那個——就到鄉上要槍。鄉上哪有槍?結果咋樣?槍沒要成,後來倒叫人家割了舌頭。若不是華都,鄉上縣裏還不知道呢。人家說,誰報案,要滿門抄斬呢。天老爺。”
拉姆插言道:“土登有槍,人家就是瞅上他的槍才掛絡他的。”阿媽斥道:“死丫頭,又多嘴。”拉姆吐吐舌頭,縮回脖子,不再說話。
屋裏漸漸暗了。瘸阿卡說:“拉姆,今日個又得撈扯你了,把那些肉煮上。”對孟八爺說:“走,跟我去取夾腦。”兩人走出洞來。
3
日已轉西。日光照著山上的林闊,時不時就看到偷伐後留下的樹墩。雖有護林的,但人數不多,林子又大,顧不過來。山坡也老被揭去草皮,裸出黑色的土來。這是私自采礦者所為。到處是溝豁。天若多雨,山洪時發,衝呀衝的,山坡就成泥流了,壓房屋,裹牲畜,造出許多噩夢來。
瘸阿卡的夾腦下在丫豁裏。所謂“丫豁”,就是兩山相接處。丫豁裏高高的草疙瘩,多是狼的尿墩。山裏的狼和大漠的不一樣,它們撒尿,有專門尿墩。這尿墩,地勢較高,多在路口,上有草,很繁茂,但牲口是不碰它的,因為上麵有狼的氣味,腥氣極重。這尿墩,是狼的公廁,從外地來的狼,也多在這兒撒尿,把氣味留在上麵,就等於人類的注冊報到了。
瘸阿卡的夾腦就下在尿墩上。他打獵從不用槍,每到秋上,他就提了夾腦、繩索和扣子,帶一口袋炒麵,進老山,弄些肉來,曬成肉幹,再賣了獸皮,買些糧食用物,打發冬天。後來,聽說國家開始保護動物,孟八爺還替他發愁呢,沒想到,他仍在操著舊業。
一出門,瘸阿卡問:“老順家好不?還有黑羔子家?”
“好。”
“那黃毛道爾吉,也幾年沒見了。他那丫頭,不知養沒養?每次見麵,他就嘮叨。其實,活人嘛,一切隨緣。有子孫也好,沒有也好。人到這世上,像是住店,沒必要太計較。你見過他沒?”
“見過。他那丫頭,還沒開懷。黃毛到處找偏方,也沒頂用。”
“張五倒是見過,身子骨倒好。聽說,日子過的緊巴,精肚子上勒草腰子呢。”
“農民嘛,都這樣。”孟八爺說,“哎,老崽,好多動物,國家早保了,你咋還下夾腦?知不知道?犯法哩。”
瘸阿卡笑道:“知道知道。國家保的,我不碰它,我夾狼。”“狼也保了。”
“國家保狼,是不假,可我們這兒不保。”看到孟八爺不信,他補充一句:“還鼓勵呢。牧區都這樣。別的保。石羊、青羊、馬鹿、香子、跑鹿,旱獺……都保,隻狼不保。那狼,吃羊哩,一保,羊就遭殃了。”
“狼吃的,又不單是羊,石羊、青羊、鹿、旱獺、老鼠都是它的食物。打光了狼,那吃草的,起群哩,把草場壞個精光,叫羊吃屌去?”
“這倒是。”瘸阿卡說,“狼最愛吃旱獺,旱獺不蟄,狼不碰牲畜。一蟄了,它沒吃的了,才撲牲口。現在,石羊起群了,一群幾百,一群幾百,忽喇喇過來,忽喇喇過去。旱獺也多,到處打洞,把草場弄了個一塌糊塗。可叫保,沒治,誰敢打?一有個風聲兒,派出所就撲過來罰款。對狼例外,睜一眼,閉一眼。雖沒紅頭文件,可是口頭傳達了。狼,能打。”孟八爺歎道:“瞎子領路,不栽崖才怪呢。”
說話間,已到丫豁,高高的尿墩上,空無一物,隻有草在晚風裏搖曳。孟八爺嗅到一股刺鼻的腥臭。這腥臭,能叫人閉氣。草很密,大多蒼黃。有的地方卻光禿禿的,孟八爺知道,那是狼爪子刨去的。這是狼的又一個習性,邊屙糞,邊用前爪刨土。尿墩上,狼糞星星點點,也呈白色。
“跟在我後麵。小心夾腦!”瘸阿卡提醒道。
孟八爺停下腳步。瘸阿卡快行幾步,四下裏瞅瞅,叫道:“糟了,叫它溜了。”
那夾腦,已被踩翻,浮土四起,有滾壓跡象。孟八爺說:“你咋不釘個樁?”瘸阿卡道:“釘了。瞧,三搖兩搖,就搖活了。不過,夾腦上帶了撥榔子,它跑不遠。”那“撥榔子”,是三尺左右的木棒,栓上鐵鏈子,連在夾腦上,專用來桎梏狼的行動。狼一快走,那木棒就會飛起,或絆或打。
二人四下裏瞅,發現夾腦劃地的痕跡,就追蹤而去。孟八爺常行沙地,少行山路,很快便氣喘籲籲。瘸阿卡瘦如猴子,輕捷也如猴子,三躥四躥,便超出孟八爺一截。“快!”他摧道,“就在前麵,有撥榔子呢,它跑不遠。你聞,路上還有腥臭呢。”孟八爺噏動鼻翼,卻隻嗅出樹林的一股潮濕味。“你那鼻子,狗一樣。”他笑罵。瘸阿卡笑了,像夜鳥在叫。
“那回子,真收羊皮?”瘸阿卡問。“咋?”“我看咋像便衣?上回,也來過幾個便衣,也裝回子,東打聽,西打聽,打聽了個屁燒灰。誰敢說呀?誰知道是不是賊們裝的。那個叫割爛了嘴的,就碰上假警察了。一聽說是警察,就瓦罐裏倒核桃,啥都說了,話沒說完,人家指縫裏夾個刀片,一劃,嘴就裂到耳門了,差點得了破傷風。看樣子,這回子,是個真貨……瞧,我說它跑不遠。”
順瘸阿卡手指,孟八爺看到了山道上狗一樣顛著的狼。它口裏咬著那個叫“撥榔子”的木棒,見人追來,逃得更快。夾腦夾在它的前右腿上,它雖提起右腿,夾腦卻時時觸地,撈出很響的鐵器聲。
孟八爺順手撿個石頭。手裏沒個東西,總是心虛。
“呔!”瘸阿卡喝一聲。
狼猛躥幾步,那提起的前爪也動用了,反倒越加不便,身子也跌跌撞撞了。
瘸阿卡左腿稍短,略有些瘸,卻敏捷異常。他猴子似的前躥,躍到狼後麵。狼回頭,齜牙,低哮幾聲,撲來,但眨眼間,已變成瘸阿卡手下一團蠕動的肉了。孟八爺知道,這裏他的拿手戲。瘸阿卡打狼,絕不使槍弄棒,多徒手。那狼撲來時,瘸阿卡便揪了它的天花皮,順勢按下,狼頭撞地,差不多就暈了。他徒手活捉過一百多匹狼,遠近聞名哩。
“來,取夾腦。”瘸阿卡叫。
孟八爺使出氣力,開了夾腦。這夾腦,勁道很大,狼腿似已折了。狼邊低哮邊刨地,很快,山道上被刨出個深坑。瘸阿卡索性把狼頭按進土坑,狼的呻吟沉悶地傳出。
等孟八爺取了夾腦,瘸阿卡便一手揪狼的頂皮,一手撕狼腰,舉起狼,走向一塊山石。
孟八爺忙道:“別摔!”“咋?”瘸阿卡不解。“放了它。”“咋?”“三句兩句說不清。你放了它。”
“好。”瘸阿卡把狼輕輕拋出。狼臥在地上,卻不敢逃,很是萎靡。瘸阿卡笑道:“瞧,這家夥,遠遠望去,嘣兒嘎兒,好像很大,像要吞天哩,可一抓住,就成出了白水的驢毬了。”
“這倒是的。”孟八爺笑了。他也有同感,那狼,自由時,飛揚跋扈,氣焰熊熊,一旦被擒,形體就倏然縮小了幾倍,那駭人的氣勢,也煙消雲散了。
狼偷望一眼瘸阿卡,又倏地垂下眼瞼,不敢再和他對視,很像做了錯事的孩子。怪的是,此刻,它雖已自由,卻仍伏著,不敢起身。“去吧。”瘸阿卡笑道,“今天你走運,不然,又是半條褥子。”
狼這才緩緩起身,怯怯地後退,怯怯地轉身,滲入暮色。
“吃齋了,你?”瘸阿卡問。
“差不多。老崽,我可是發了願的,再不傷它們了。”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二人收拾好夾腦,往回走。孟八爺便把他聽來的和悟來的道理講了一番。瘸阿卡似懂非懂,卻迎合道:“怪不得。老先人說狼是山神爺的狗,想來有他的道理呢。”
“我們那兒叫土地爺的狗。山神爺,土地爺,一樣,都是一方土主。”孟八爺說。
4
早晨,瘸阿卡起得很早,又是供水,又是上香,又是搖那個嘛尼輪,嘴裏還咕嚕些孟八爺一聽就打嗬欠的聲音。山洞的正堂裏掛塊黃布,黃布下有個小洞,小洞裏有個銅佛。瘸阿卡就朝那銅佛搖嘛尼輪,磕大頭,上供,還在洞外的煙供爐裏煨了柏枝,撒些炒麵,供山神。
孟八爺感到好笑,看他這樣子,虔誠極了,可又狩獵殺生。瘸阿卡隻在初一、初八、十五日三天不狩獵不殺生,其餘時間隨緣。有吃的了,多轉轉嘛尼輪。沒吃的了,就把嘛尼輪放到黃布後的洞裏,帶了夾腦和扣子,去生發養命食。
瘸阿卡忙完早上的功課,才端過一碗麵,一碗酥油奶茶。這便是早飯了。“早上舔,中午拌,晚上吃的糊糊麵。”這便是瘸阿卡平日的食譜。
“要不要粬拉,吃了不鬧肚子。”瘸阿卡問。
“不要。牙口不好,上回那些,囫圇咽了。”
孟八爺用舌頭舔一下炒麵,喝一口酥油奶茶,說:“我可真不明白,你明明信佛,可又殺生,不矛盾嗎?”瘸阿卡笑道:“人就生活在矛盾裏。藏人哪個不信佛?可誰也免不了殺生。沒法呀,人總得吃飯,幾天不吃,人身就沒了,還修啥佛?別看這身子肮髒,可是個天大的寶呀,成佛也靠它,做祖也靠它,當然,殺生造業的,也是它。沒聽說過哪個鬼修成佛的,為啥?那些鬼們,整天受罪,火燒了,刀劈了,忍饑了,挨餓了,哪有修行的閑心?那天人,也就是漢人說的神仙,又叫福燒著了,想啥有啥,樂不可支,誰願意吃苦修行?要修行,還得用這個臭皮囊。有它麻煩,沒它還不行。”
孟八爺問:“按你的說法,殺生究竟有沒有罪?”瘸阿卡說:“咋沒罪?罪太大了。”“遭不遭報應?”“咋不遭。欲知世上刀兵劫,且聽屠門磨刀聲。你不見,曆史上過些年成,藏人就遭大難,就有人舉了刀槍殺來,那就是報應了。殺業是定業,難轉得很。我雖然念嘛尼子,心裏還是嘀咕,下輩子轉個啥呢?唉,光是狼,就殺了百十條了。這筆債,哪輩子才能還清?”說著,瘸阿卡一臉沮喪。
孟八爺笑了,“想那麽多幹啥?活著時,好好活著。死了,管他變啥變啥。對那個輪回啥的,我不管它。與其患得患失,不如趁活著,好好幹些事。這也是積功德呢,比念嘛尼子還管用。”
“這話不假。”瘸阿卡笑道,“這才是真修行呢。黑心人念佛,不如白心人不念佛。我看呀,你下輩子能投個好人家。”
“我不管下輩子,隻希望子孫們也能像我們一樣,有碗飯吃,別斷子絕孫就成。知道不?豬肚井那兒,唐朝時還是馬場。後來咋了?沙壓了,沙壓了七十二座唐營哩,別說住人,養鷹雀都立不住腳了。”
這時,老棟拉姆和土登進了洞。老棟一臉欣喜。原來,夜裏,老棟費了半斤唾沫,才打消了土登的顧慮。土登告訴他,賊們致意要買他的那把槍,說好後天見麵。
孟八爺舉舉炒麵碗。老棟擺手道:“吃了,也是這。嘿呀,差點把我嗆死,舔時一吸氣,炒麵進氣管了。”拉姆笑道:“你又不是爬坡的老牛,能那樣吸氣?”土登卻顯得心事重重。
拉姆跑到白鹿跟前,撫撫鹿角,問:“阿卡,神鹿吃過沒?”
“喂了,沒吃。”瘸阿卡說,“隨緣吧。也許,它知道它的命。有靈性的生靈,知道自己的住世時間。時間到了,絕不賴在世上。”
拉姆嗔道:“又胡說了,神鹿不走的。神鹿呀神鹿,多住些年,成不?”
瘸阿卡接口道:“就是。再等幾年,你就馱了她,當黑羔子的新娘。”拉姆笑道,“這才像話。聽阿卡的話,等我,成不?”
“羞不?”瘸阿克笑道:“瞧,現在的姑娘,臉皮多厚。我們那陣,一提結婚,羞死了。瞧她,一提黑羔子,眼睛就笑成鴿糞圈兒了。”拉姆羞紅了臉,卻說:“就笑,就笑。氣死你。”她取過一把草,遞到白鹿嘴前,說:“唉,你該吃些呀,不吃不喝好多天了,流眼淚,也得喝些水。真不知,你的眼淚從哪兒來的?”忽然,她驚叫道:“阿卡,神鹿的眼睛咋瓷了?”
孟八爺一看,果然,白鹿眼裏沒一點光彩,呼吸也變成了蛛絲,似有似無。他知道,這是要落氣的征兆。
瘸阿卡“乖乖”幾聲,吩咐道:“土登,快去叫格拉,叫佛爺也來,神鹿……唉,怕是要歸位了。”土登應聲而去。拉姆哭出聲來。
瘸阿卡勸道:“丫頭,不哭,人家,要歸位呢,總不能老叫人家待在人間受罪。人家是神,神有神位。你能見著它,是緣分……別哭,瞧,你一哭,神鹿難受了。”
果然,白鹿腹部抽搐了幾下。拉姆連忙抹去淚,但哽咽,仍從胸腔裏迸出。
老棟道:“要落氣了。”瘸阿卡取過嘛尼輪,邊搖,邊咕噥,不知是在祈禱,還是在超度。洞裏顯得很悶。
格拉進來,說:“讓個地方。”土登跟在後麵,扶個胖喇嘛,想來是活佛。洞裏太小,再進不來人。孟八爺拉拉老棟衣袖,說:“走,我們到外麵。”格拉閃開身子,放他們出去。
活佛一進去。拉姆的哭聲又起了。洞裏傳出渾厚的誦經聲。
太陽很高了。陽光穿過淡淡的霧,射來,很是燦爛。一個大好的天裏,白鹿卻要死了。大好的天並不因白鹿的死而略顯陰沉,哪怕它是神鹿。鳥兒在樹間鳴啾,聽那聲調,也很是歡快。這就是世界,死的死,生的生,樂的樂,悲的悲。
經咒聲,一浪接一浪,從洞裏潮水似的湧出。間或,還夾著金剛鈴清脆的聲音。土登木了臉,立在洞外。不遠處,有幾個牧民,有的掐念珠,有的搖嘛呢輪,一臉肅然。遠處,尚有人朝這邊走來。
孟八爺聽到老棟不易察覺的歎息。
人漸漸多了。毛爺洞上方的山坡上,站滿了人,他們一臉肅然,都不約而同地誦一種聲音。那便是嘛尼子,也叫六字大明咒,也就是漢地那愛吃狗肉的濟公念的“嗡嘛尼叭咪吽”。他們送著白鹿,為神鹿祈禱,同時也為自己的未來祈禱。咒聲一暈暈蕩去,淹了天,淹了地,淹了心。
拉格和瘸阿卡抬出了白鹿。鹿頭已經垂下,但眼卻沒閉。多日的絕食使它瘦骨嶙峋。唯一能顯示其神性的,是那純白的鹿毛和九叉鹿角。
拉姆跟在身後。她強仰著哭聲,卻仰不住眼淚。
活佛的聲音很響,這是訓練有素的低沉渾厚的胸音,雖不大,卻蓋過了所有聲音,在人們心頭,悶雷似滾。
在咒聲中,幾個牧民從格拉和瘸阿卡手裏接過白鹿,穿過人群,緩緩走向那個掩映在綠樹間的寺院。
牧民們也緩緩地跟在後麵。嘛尼聲滾滿山窪。
5
許久,那氛圍仍淹著孟八爺,老棟也沉默著。隱約的咒聲隨風飄來。
“我終於明白了,他們為啥信教?”老棟說,“可以讓死亡變得莊嚴。”
孟八爺不語。
老棟又說:“當然,還可以活得安寧。”
孟八爺歎口氣,進了洞。濃濃的檀香味撲麵而來。鹿臥過的地上,有塊顯明的印跡。那束草還放在那兒,還有已幹的炒麵糊。方才,這兒還臥著“神鹿”,現在,啥也沒了。才一頓飯功夫,活的就成了死的。濃濃的滄桑湧上心頭,他忽然想到自己。別看他正歎神鹿呢,隻要一口氣接不上,就輪到別人歎自己了。可看到這一點的,有多少人呢?
“你說,命有多長?”孟八爺問。
老棟懵了一下,半晌,才答:“有長的,有短的,不過百年。”
“不對。命不長,隻有一口氣長。”
老棟笑了,“對。要是今早上,挨嗆的那會兒,一口氣上不來,就沒我了。”
孟八爺歎息道:“那幫打鹿的,咋不明白這道理呢?趁著氣沒斷,好好做些善事,才不枉來這人世一趟。”頓一頓,又說:“其實,我也好不到哪裏。早些年,至少有幾千條命斷在我手裏,真鬼迷心竅了。我迷,是我識不了多少字,可那些識文斷字定政策的,咋也迷呢?”
老棟應合道:“就是。前些年,把那麻雀,也列入四害,打死的,比那沙漠裏的沙子還多。現在,你想找個麻雀,也得撥亮眼珠子尋半天。那蟲子,倒鋪天蓋地了。”
孟八爺悶悶地歎口氣,仰臉躺在炕上。
老棟道:“我打了電話,給局裏,談了土登的事,他們要派人來。”“那信兒,究竟實不?”“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說實話,現在,局裏也黑饃饃蓋天窗呢,有用的線索不多。有這線索,總比沒有好。”
“也倒是。”孟八爺爬起身,從爐上取過茶壺,沏杯奶茶,遞給老棟。這茶壺,常在爐上煨著,壺身上還裹了幾層棉布,保暖,啥時喝,都有熱茶。“要酥油不?”孟八爺問。
“不要,那玩意兒,喝不慣……按土登的說法,明天他們來。今夜,我們得找個地方潛伏,等他們上門。好不容易逮個線索,可不能斷了。我叫土登的爹媽到別人家避避,以防叫逮了做人質。我看了看,土登家附近,倒有潛伏的地方。今夜,趁黑去,免得打草驚蛇。”
正說著,瘸阿卡來了。一進洞,就叫:“好福氣,你們真是好福氣。我給你們弄了個鹿脖子。”
“白鹿的嗎?”孟八爺問。
瘸阿卡道:“乖乖,那是神鹿,快別胡說。佛爺正念經超度呢,說是要用藏藥炮製一下,就供在廟上。這是我另外弄的,叫你們嚐個鮮。”他舀瓢水,洗那肉。
“不是說,鹿是山神爺的馬,打不得嗎?這鹿肉,打哪裏來?”孟八爺問。
瘸阿卡神秘地笑笑,“這,你就別問了。也就是我,人家才敢拿出來。”
孟八爺震驚了。看來,這牧民中間,也有偷獵者。瞧,瘸阿卡還慶幸他們的好口福呢。孟八爺長長地歎了氣,心倏然陰了。
鹿肉果然很香,鍋一滾,香味就溢滿山洞了。瘸阿卡撈出幾塊,取過鹽碟,說:“來,嫩些香,再煮就老了。”老棟望一眼孟八爺,笑笑,撕了一塊,抹點鹽,咬了一口,唏哩道:“香,果然香。”瘸阿卡笑道:“你們是貴客。招待貴客,得稀罕物。吃呀,老崽。”他招呼孟八爺。
孟八爺覺得很別扭,總把這肉和白鹿連在一起,總想到白鹿的哭。一想到保鹿的他們要吃鹿肉,就覺得對不起良心了。任是啥,騙也沒啥?騙良心,騙自己,就沒啥活頭了。
“來,這一塊。”瘸阿卡遞過一塊,“這塊嫩。這可是大補呀。”
瘸阿卡這一勸,孟八爺有了推辭的理由:“我髒腑熱,瞧,”他張開口,“這牙花子,都腫了。上火了,麵食一多,就上火。這肉,一吃,腦袋怕都要腫了。”
“這東西,熱倒是熱。”瘸阿卡這才不勸了,張口撕了一塊,腮上的兩棱肉飛動起來。
望望老棟的饞相,孟八爺覺得很滑稽。老棟在他心中的位置又低了。他輕歎一聲。這輩子,雖沒幹過啥大事,可有一點,他做到了:從不騙自己。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坦然地麵對自己呢?
“那,你喝些鹿肉湯?”瘸阿卡問。
“不了,湯也熱,我喝糊糊麵吧。”孟八爺說。他走過去,取個碗,倒了半碗開水,抽開炒麵匣,舀一勺,邊往開水裏撒,邊用筷子攪。這便是“糊糊麵”。
“加點羊油。”瘸阿卡扔了一節鹿骨,取過一個羊油碗。
孟八爺搖搖頭,“不要不要。那味兒,吃不慣。”
“吃點羊肉?”
“不要。這就好。”
“小鬼受不了大祭祀。”瘸阿卡咕噥一聲,又從鍋裏撈出塊鹿肉,遞給老棟。
孟八爺喝了糊糊麵,出了洞。太陽光潑來,暖融融的,身心雖被熨得舒適,但總覺被一種虛假的感覺浸泡了。
從遠處的林闊裏,隱隱蕩來寺院的鍾聲。
6
下午,老棟的手機響了,局裏的人到了。老棟叫他們別上來,免得打草驚蛇。他給孟八爺安頓幾句,自個兒下山去接應。
天變了。從老山裏漫來的霧漸漸罩了林子,罩了山頂。極目望去,隻隱隱看到半山坡。山裏變天快,方才還一輪麗日,眨眼就灰蒙蒙了。白白的霧氣漫了來,亮亮的晶粒子遊動著,撲在臉上,涼刷刷的。
瘸阿卡又去了寺裏,回來說,已超度完白鹿了,喇嘛們開始找藥,想把白鹿製成標本供起來。寺裏有好些這類標本,有某個英雄騎過的馬,孟八爺見過,比小毛驢大不了多少;有被某代高僧降伏後成為護法的黑熊。那黑熊,大張著口,還沒他的老山狗大呢;還有其他動物,專門辟了一間廂房,安上柵門,供人參觀。瘸阿卡說,這白鹿,不比別的動物,地位和護法神差不多。雖說這神鹿,連自己也保不了,但不能因此貶低它。曆史上有許多高僧大德叫人害死了,但仍然受到供奉。神鹿也一樣。
由黑熊想到老山狗時,孟八爺想起了豬肚井,不知那兒咋樣?有沒有新情況?但很快,他就把它從腦中扔出了。因為想沒用。沒用,就不想它。
那鹿肉帶來的陰影也被孟八爺扔出了心。他不能總以自己的標準來要求別人。心的轉變需要過程,隻能隨緣了。但孟八爺添了個見識:舉著嘛尼輪,暗中捅刀子的人也不是沒有。他想,僅僅明白還不夠。明白是慧,還得有戒心,有定力,否則,一切仍是虛的。
聽老棟的安排,要在夜裏潛伏,孟八爺就吃了些羊肉。他怕那點兒“糊糊麵”提供的熱量不夠他抵禦夜裏的寒涼。
黃昏時分,老棟來了。他把牧民打扮的夥伴安頓在遠處的一個僻靜處,等待夜幕的降臨。天空飄來絲絲絡絡的雨,遠的山,近的村子,都罩在水霧之中,一切都虛濛了。孟八爺老覺得在做夢。
老棟說:“阿卡,能不能弄些塑料紙?”
瘸阿卡問:“塑料紙多。去年,鄉上給各家都攤派了,信用社頂來的賬……要那玩意兒幹啥?”
“有用。”老棟含糊地答。他端起涼了的茶,咕咚一氣,說:“這鹿肉真是熱。”瘸阿卡說:“再渴,也別喝涼水,小心腸子結住。”說完,就出去了。
老棟說:“看這鬼天氣,一時半時,停不了雨。要不,今晚你別去了。”
孟八爺說:“沒啥。保著君子來,保著君子去。這點兒雨,不礙事。”
老棟道:“方才,我看了地形,有幾個路口,一個路口守兩個人。除非他們不來,一來,就成壇子裏的王八了。”他又安頓了潛伏的注意事項,特別強調了一點:不能吸煙,一怕暴露目標,二怕引發火災。
不大一會,瘸阿卡尋來了塑料紙,用過的,顯得很髒。老棟很高興,倒盆水,用濕毛巾擦一陣,再剪成相對齊整的幾塊,折了。
“再吃些羊肉。”瘸阿卡端過鍋來,“再熱熱?”
“不用不用,瞧,還冒氣呢。”老棟拿筷子,挑了塊相對瘦些的,吃了起來。
瘸阿卡望望孟八爺,問:“想吃些啥新鮮的?明說,我下個扣子,套一個,嚐嚐鮮。”孟八爺道:“不用不用。你可小心哩。現在,可不比以前了。弄不好,可要坐牢。”瘸阿卡笑了,“瞧,就這把老骨頭了,喂狼也罷,蹲監獄也罷,扔了就是……其實,我也心裏有個譜呢,啥該捉,啥不該捉。那旱獺,糟害草場,多捉幾個,也是保護環境呢。”
“旱獺也保了。”老棟邊吃肉,邊含糊地說。
“保是保了,可那是害蟲呀。狼也是害蟲,沒它不成,太多也不成。收拾幾隻,都說該,不然,為啥縣裏不保狼?”
老棟吧嗒幾下嘴,“那不是我的事。我是嘉峪關的旋風邊外的鬼,該我旋的地方,旋一陣,不該我旋的,也不去費那力氣。啥保啥不保,有定政策的。”
“土登呢?”孟八爺問。
“跟他們在一起,一為安全,二來也用得著。等逮了那幾個毛賊,他也萬事大吉了。不吃了,不吃了。”老棟胡亂撈塊布,擦擦手。
瘸阿卡指指鍋,朝孟八爺揚揚下巴。孟八爺搖搖頭。
7
夜幕降下來了。那牛毛細雨卻下個不停。天很黑。老棟和孟八爺帶了局裏派來的,摸黑往設計好的地方去。山裏無路,盡是石頭,相對平整些的地方,就當路了。就是這所謂的平整處,也布滿石頭,多牛犢子大,臥在地上,時不時的,就會撞上膝蓋。這“路”,顯然是走不成車的。平日,運個啥時,或是從冬場往夏場轉時,就用牛馱。在犛牛背上搭個架子,放上馱子。這“馱子”,於是成量詞了。瘸阿卡的爹,就給寺裏供過十“馱子”青稞。
“路”兩側,或是溝,或是山,或是林闊。老棟早打點好了地勢,由他帶路,時時便聽到他小聲的提醒:“注意,大石頭。”或是:“小心,水溝。”因為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這提醒,全憑記憶。孟八爺不由暗暗稱奇。他發現這髒兮兮一臉蠢相的漢子,也有他過人的地方。
為避免暴露目標,隻能摸黑前進,時有人挨撞或摔倒。老棟安排土登跟定孟八爺,充當眼睛和拐杖。土登的歎氣聲沒有斷過。顯然,他的心病還不輕。因為這一潛伏,等於向那夥人宣告:土登賣了他們。他別想再像過安穩日子了。
有了土登的攙扶和提醒,孟八爺沒摔跤,但身前身後老響起沉悶的仆地聲。孟八爺從電視上看過警察練摔功,倒也不擔心他們會摔壞,自己則格外小心,老胳膊老腿了,和石頭相撞,討不到便宜的。土登悄聲說:“這會兒,村裏人早睡了,亮了手電也沒啥。再說,那些人還沒來呢。”孟八爺悄聲說:“這是防地理鬼呢。”這“地理鬼”,是指和偷獵者有勾搭的當地人。土登於是寂了,走幾步,又說:“我知道,你們把我當地理鬼了。”孟八爺剛想解釋。老棟卻低聲斥道:“別出聲!”
快接近土登家了,老棟停下了。
雨似乎大了,沙沙聲四下裏傳來,已帶寒意了。孟八爺的褲子早被草上的雨水弄濕了,上身倒好些,隻有些潮。
山裏的房屋沒川裏那麽攢,多十裏一家,五裏一戶,星星點點,撒在山窪裏。土登家已到山腦了,再上去,就是老山。房前房後的不遠處便有林闊,倒是個潛伏的好地方。老棟按設計好的方案,一組一組地領了去,安插在路口上。然後,他和孟八爺土登三人伏在正對土登家門口的那個山窪裏。孟八爺知道,他帶土登來,不僅僅是防他走漏風聲,更主要的,是叫他辨認偷獵者,以防錯抓了串門的牧人而打草驚蛇。
老棟遞過兩片塑料紙,叫他們披了,才著身,雨聲驟然大了。雨打塑料比雨打草地更來勁,更刺激了雨的興頭,那牛毛細雨,已變成豬鬃雨了。
四下裏黑沉沉的,唯西山上有一線白,若隱若現,似在移動,不知是不是月亮映的。算算,不該有月亮的,那白,就莫名其妙了,也懶得探究,隻覺潮濕味很濃,還夾雜著落葉的黴味、草的清香,還有漚麻坑似的惡臭。想到牧民們老在林闊裏大小便,孟八爺周身不自在了。他猴酥酥蹲了,極力不去想那髒,心裏卻仍是別扭,便不由得懷念起大漠來……還是大漠好呀,那麽幹淨,那麽浩瀚,你睡,臥,哪怕像老叫驢一樣打滾,也別怕沾上一星半點的穢物。這兒,身心叫泥漿浸透了。鬼天氣,偏在這時下雨,莫非是哭那死去的神鹿?
嗓子又癢了——嚴格地說不叫癢,叫啥來著?對了,饞。每當煙癮犯了,就有這感覺。真想美美地來一口,美美地吸了,叫那奇妙的氣體在肺裏旋個七七四十九圈,滲入八萬四千個毛孔。他打個嗬欠,揉揉鼻頭,想,這念頭,還是少動的好,越想越難受。老棟早安頓了,不許吸煙,那就不吸它。不信你個饞蟲,能咬了老子的屌?哎喲,比咬屌還難受,真是受罪耶。
土登動動身子,塑料紙嘩嘩響了。他嘀咕道:“這鬼天氣。”
老棟悄聲問:“塑料紙會不會反光?”
孟八爺一看,真的,有隱隱約約的白呢。不過,人不拿手電照,倒沒啥,要是手電一掃,肯定紮眼。老棟悄聲說:“取了取了,鋪上。好容易有個線索,別斷了。”土登嘀咕道:“大雨夜的,誰拿手電照你呀?”話雖這麽說,他還是取了。
取下塑料,鋪地上,孟八爺順勢趴下。這下,他不怕感覺中的髒了,而且,蹲久了,腰背都酸疼,一趴下,頓時輕省了。土登也趴了。老棟說:“我去給他們說一下。”就摸黑過去,不多時,便傳來沉悶的滾動聲,漸漸往山下去了,可能是老棟不小心踩下了石頭。
土登悄聲嘀咕:“小驢娃放屁自失驚。這會兒,人家睡得溝子裏沒脈呢,誰來觀察你的塑料紙。”
孟八爺深有同感,想迎合兩句,又覺不該背後議論人,就沒搭言。
沒了塑料紙的遮擋,雨肆無忌憚地潑,衣服很快濕透了,黏得皮膚很難受。而且,涼意越來越濃,漸漸滲往心裏。不一會,塑料紙上也汪了水,這樣,前心後背都沒一點幹處了。
孟八爺擔心自己究竟能支持多久。
土登悄聲問:“你說,他們會不會知道是我說的?”
孟八爺想,這話,還用問嗎?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但還是悄聲安慰道:“不一定。不過,你別害怕,沒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頭掉了,不過碗大個疤。”
“我是擔心爹媽,”土登歎口氣,“……都是那槍惹的禍。”
“啥槍?”
一提槍,土登來了精神,說:“差不多頂個快槍呢,也用子彈,是青海那邊過來的,他們自己造的,可不比半自動差,花了一千呢。他們給兩千,我有些舍不得。”
“那可是犯法的。”
“所以我才怕呢。後晌,我已交給老棟了,再立個功,贖個罪,總不會坐牢吧?”
“可能不會……別說了,他快來了,又要嘮叨。”
8
孟八爺快要凍僵了。
那雨,狠命地潑。三人都臥在泥漿裏,泥水在身下汪洋著,汪洋出奇異的寒涼。那風雨,也潑進心裏了。
老棟叫孟八爺盯著點,他和土登迷盹一會,以防在不該眯盹時眯盹。想來,真困極了,在泥濘裏,他們竟發出輕微的齁聲。
孟八爺遵囑盯著那隱在遠處夜色裏的土登家門。什麽都看不見,這盯,純屬址蛋,但扯淡的盯也是盯,該盡的人力總要盡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那就盯吧。但那寒,並不因盯而稍許淡些,反倒一暈暈蕩來,蕩出牙齒的得得。
也許快淩晨了,下山風很猛,在鬆樹林闊裏嘔嘔叫。嘔嘔聲激活了暴雨的瘋狂,那水鞭,就一撥一撥,撒潑似的抽來。倒是不疼,許是身子木了,心也木了,偶爾,反有睡在熱炕上的幻覺。這幻覺一出現,風雨就遠了,泥濘也遠了,近的是夢。孟八爺馬上搖搖腦袋,把自己從溫暖的夢中,搖回冰冷的現實。
按老棟的說法,“盯”是十分必要的。許多時候,他們整月整月地“盯”一個似乎不相幹的人。那人老幹不相幹的事,但可能在某一天的某一刻,他會幹那“相幹”的事。錯過那一刻,他就逍遙法外了。在漫長的“盯”中,一些毒梟由嫌疑人成為罪犯……也許,他說的有道理。但問題是,雨夜模糊了一切。那房屋,也成隱約的影兒了,即使進去人,也不一定會發現。老棟說:“會的,他們要是進屋,一定會先照亮。”
這倒是的。
那股潮濕的漚麻味又撲來了,孟八爺懶得理它,此刻,已顧不得幹淨了。雖說他進山前就加了毛衣毛褲,但叫泥水一浸,比裸身強不到哪裏,真沒治了。此刻,自己定然和村裏的泥母豬一個模樣,可泥母豬滾在烈日下的泥水裏,是享受,自己卻在受罪。
記得,鬆濤寺的那個叫吳乃旦的和尚說過,受罪就是消業。自己殺了一輩子生,造了幾十年殺業,該受受罪消消業了。而且,這受罪,還不是單純的受罪,是為了保那些鹿。那“業”,想來會消得更快……心中因此舒服了些,卻又不覺笑了,想,我咋也和瘸阿卡一個樣了?業是啥,是老子的胡子,想剪了,剪了;想燒了,燒掉;想留了,留它幾個月,它能把老子墜入地獄?
老棟醒了,說:“你也眯盹一陣。天快亮了。天一亮,可馬虎不得,眯盹一會,就好受些。”
“你眯盹吧。這鬼天,往死裏凍人哩,前心後心都結冰了。”
“迷一迷,好受些。”
孟八爺就遵囑閉了眼,把山風暴雨,關到心外,再矒了心智,想那炕,很快便眯盹了。
9
孟八爺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了。那怪聲一響,他立馬就睜了眼,才發現,那竟是自己的咳嗽。
“吭!吭!”聲音很大,連風雨聲都蓋了,在山溝裏蕩出老遠。
“籲——。”老棟輕聲製止。
可有幾條蟲兒在氣管裏搔,孟八爺由不了自己,那連珠炮似的聲響,一串串炸出。
“瞧,一眯盹,傷風了。”趁咳嗽間隙,孟八爺埋怨道。話音沒落,又覺鼻頭癢了,剛要用手捂,噴嚏聲已在山溝裏炸起。
土登偷偷笑了。
老棟埋怨道:“算了算了,你回去吧。你這怪聲一冒,啥都嚇跑了。回去吧,認得路不?”
“堅持吧,堅持吧。”孟八爺用手捂住嘴巴,但那噴嚏,還是從指縫裏迸出。
“快點!”老棟摧道。
孟八爺隻好爬起。身子已硬了,活動了一陣,才能重新支配腳。天亮了些,雨卻沒小,衣服上的泥濘變成渾水,流了下去。孟八爺覺得鼻腔裏也有雨流下,衝得他連連打噴嚏。
“快點!”老棟又摧道。
孟八爺慢慢順下山坡,摸下山去。路旁的溝裏炸雷般響著水聲。記得來時,水還不大,下了半夜雨,山水也肥了。他怕自己不小心踩空,滾下山溝,就成水鬼了。這一緊張,倒把噴嚏嚇跑了。
老棟打發土登摸來,牽了他的手。摸索許久,才把他領到通往毛爺洞的路口。土登悄聲說:“山神保你呢。這罪,真不是人受的。唉,真熬不住了,沒辦法。”說罷,又摸了回去。土登這一說,孟八爺才發現,不知何時,心裏竟輕鬆了。這罪,真不是人受的。寒冷,泥濘,腰酸背疼,汙濁不堪……使他從心底裏怕了。心頭卻倏然升起對老棟們的敬意。他可以溜走,不受這罪,但老棟們,卻蠍虎子挨鞭子,得死撐。孟八爺於是原諒了老棟的吃鹿肉。他想,就憑人家心甘情願受這份罪,你山神爺也該主動為他們供隻鹿來。要不是為保你的馬,人家正摟了媳婦滾熱被窩呢。
土登領過那段他不熟悉的路,上山就容易了。他常上毛爺洞,路熟,哪兒有溝,哪兒有坎,心中有數。山道上有股水流,衝了泥濘,路上反倒不滑了。孟八爺就索性踩了水路上去。
一搖柵欄,瘸阿卡就劃亮火柴,點了燈,開了門。“哎呀,老崽,成水鬼了。”
“凍死了,凍死了。”孟八爺哆嗦著。
“我也沒睡實落。正想你咋熬呢?其實,根本沒必要,人家不會夜裏來,或者,你們早五更去也成。脫了褲子放屁,多了一道手續。這罪,活該受。”瘸阿卡折把柴條,引燃牛糞。
“誰說不是呢。”孟八爺哆嗦著,想脫去濕衣服,手臂卻硬了,半晌也不能如願。“不過,他們怕地理鬼報信,這倒有可能,一驚動,就麻煩了。再說,賊們也可能趁黑摸了來。”
“也倒是。脫了,脫了,都脫了。”瘸阿卡往燃燒的柴裏丟塊幹牛糞,過來,幫孟八爺脫衣服,“褲子也脫了,那老屌,又不能當錢兒肉賣,我不稀罕。”三下兩下地,孟八爺就赤條條了。他立在當地,很響地打著噴嚏。瘸阿卡拍拍他很有彈性的臀部,讚道:“這體子,還頂個老叫驢呢。”孟八爺懶得和他打趣,撈個枕巾,胡亂擦幾下,鑽入被窩。“凍死了,凍死了。”他哆嗦著,又是一串咳嗽。
“傷風了。我給你熬些薑湯。”瘸阿卡搗鼓一陣,取個鍋,加了水,放在牛糞火上,說:“要說,警察那碗飯,也真不好吃。”
“就是。那真是受罪,泥乎乎的,又冷又髒,臥一夜,真不是人受的。”孟八爺打個寒噤,又說:“以前,我還看不慣他們呢。看來,沒他們,還真不成。”
“一物降一物呢。那幫人,就怕他們,至於平頭百姓,人家才不往眼裏放呢,想動刀子,就動,凶神惡煞似的。”鍋裏的水滋滋起來。瘸阿卡又開始搗弄。“給你弄塊紅糖,美美灌肚子薑湯,蒙了驢頭,出身臭汗,啥風寒也驅了。你不是髒腑熱嗎?能不能吃薑?”
“能,能。”孟八爺哆嗦著嘴唇應道。那髒腑熱,是不吃鹿肉找的借口。其實,他肚裏不但不熱,還時不時咕嚕,像是要鬧肚子。瞧,那症候,越來越明顯了。
孟八爺翻起身,也懶得穿衣,撈過瘸阿卡的一個棉袍,披了,說:“你不說髒腑熱,倒還罷了。一說,倒咯嚀咯嚀疼了。”
瘸阿卡邊用羊皮做的“皮老鼠”往爐裏兜風,邊說:“頭疼了,腦熱了,肚子疼了屎憋了。去,洞口上窪裏有堆灰。”
孟八爺從老棟帶來的包裏摸些衛生紙,拖鞋出了洞。那雨,又大了,成暴雨了。下山風也利得邪乎,仿佛已不是風,成洶湧的洪水了。孟八爺簡直立不穩腳了,想:“這陣候,老棟們咋熬呀?”他有點後怕,若不是咳嗽,此刻,他也臥在泥水中遭雨潑呢。他禱告道:“山神爺,保佑他們抓住惡人吧。這罪,真不是人受的。”
天地連成了一塊,到處是黑,到處是風聲,到處在潑水。那風,也許是穿過林闊的緣故,帶著尖利的嘯音,很是可怖。記憶中,似乎沒遭過這號雨呢。他胡亂找個地方,解了手,進了洞,又鑽入被窩,想:“要是不咳嗽,這會兒,不知成啥樣兒了?”
牛糞柔和的火焰,溢出爐外,隻看那火焰,心就暖了。孟八爺趴在被窩裏,既為自己慶幸,又為老棟們擔憂。看來,誰都怕苦,好漢也罷,懦夫也罷,都怕苦,但怕歸怕,做歸做,怕中做,才不失為一條漢子。他想,那老棟們,也算好漢呢。
瘸阿卡端了鍋,薑湯倒入碗中,端了過來。孟八爺接了,邊吹,邊慢慢地喝。很快,胃裏的溫暖蕩向全身,雖時不時暴出一串咳嗽,但冷,分明是驅散了。“要是他們也來碗薑湯多好。”他想。
“拉姆,”瘸阿卡道,“瞅上黑羔子了,情願得很。可那娃子,嘿,書念愚了,盡是些古怪想法。你見了,勸勸他,活人了世嘛,較那麽真幹啥?有女百家求,想娶拉姆的,踏折門檻了。可別叫人搶了去。”
孟八爺道:“那娃子,倒很對我的脾胃。活人嘛,既要有盛飯的肚子,也要有想事的心……有去痛片沒有?肚子才好了些,頭咋也疼了?”
“去痛片沒有。有一口黑貨哩,你抽不?”
一聽有鴉片煙,孟八爺一骨碌爬起來,“聽說,那玩意治咳嗽最利索,拿來,快拿來!”瘸阿卡拿過罐頭瓶來,取出個小指粗細的黑棒,再用報紙卷個紙卷兒,遞給孟八爺,叫他吸,自己則燒紅火鉗,燙那“黑貨”。一股白煙騰起,孟八爺滋滋地吸著。
“鬆活了沒?”瘸阿卡問。
“鬆活了,立馬鬆活了。那黑貨,你留下沒用,給我算了。”瘸阿卡笑罵:“給你點顏色,你往大紅裏染哩。”說歸說,卻遞過黑棒兒。
孟八爺喝了薑湯,不冷了;吸了黑貨,不咳嗽了,睡意趁機襲來了。洞外潑水聲雖響得駭人,他還是睡著了。
10
孟八爺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他渾身是汗,覺得被子很重,一看,原來壓了幾張狼皮。瘸阿卡坐在地上,正抖那叫“皮老鼠”的扇風器皿,忽閃忽閃,抖出一串串火焰,見他醒來,笑道:“你可真睡得溝子裏沒脈了,也沒聽見你咳嗽。”瘸阿卡這一說,孟八爺又仿佛被提醒似的,咳了幾聲。瘸阿卡笑了。
“雨停了沒?”孟八爺問。
“沒。可小多了。”
順洞口望去,天仍灰蒙著,雨不再潑了,但仍在密織。風停了,樹們靜靜站著。
“沒來人嗎?”孟八爺問。
“沒。”瘸阿卡取過衣服。他已用牛糞火烘幹了孟八爺的內衣,隻有毛衣和毛褲還在爐前的凳子上搭著。孟八爺摸摸內衣口袋,那硬硬的棒兒還在。瘸阿卡笑道:“你以為我是你呀,把狗送人,送了三百遍,最終還在自己手裏。”
“那是狗的事。好狗,也擇主人哩。”孟八爺邊說,邊開始穿衣。薑湯真好,他幾乎覺不出啥明顯症狀了,隻有嗓子似乎腫了,一咽唾沫,就疼。
“他們咋吃飯?”瘸阿卡問。
“老棟說帶了餅幹。”
“可不喝熱湯咋成?你都凍成這樣,他們,也是肉身子。你們,嘿,聽個音音兒,跟個風風兒,跟風跑死馬呢。”
“有風跟總比沒風好。以前,他們蚱蚱蟲哭媽媽,兩眼抹黑呢。現在,好好歹歹,總算見著個蹤蹤子了。”說著,孟八爺下了炕,伸個懶腰,活動幾下,撈過棉袍,披了。
瘸阿卡端過熱熱的清湯羊肉,孟八爺接了,也沒有洗臉漱口,就吃起來。他是真餓了。
瘸阿卡吞吞吐吐地說:“有個事兒,我想了一夜……我估摸,打鹿的裏頭,有張五。上回,他來過我這兒,問過些事兒,我沒在意,他問啥?我就抖摟啥。可第二天,西山腦裏的鹿就叫人趕了網。聽說,光馬鹿就捉了幾十隻,還有香子、跑鹿子、石羊。聽一個放羊娃說,趕網那天,喊山的,是個老漢,東山口音。我問啥模樣?他說的,跟張五很像。”
孟八爺沉吟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不要胡說……不過,要真是他的話,生靈就遭殃了。他那活兒,幹得不比你我差。”
“但願不是他。”瘸阿卡不再說啥。
孟八爺心裏卻嘀咕了:在山裏打鹿,背個槍,瞎撞,也能碰幾個。可在沙窩裏打狐子,不會辨蹤,連個狐毛也見不著。聽豬肚井的說,那些人打狐子,跟自家褲襠裏捉虱子一樣順溜,自然是行家了。屈指數數,方圓幾百裏內的老獵人中,會辨蹤的,不過“三個半”,“三個”是孟八、張五、瘸阿卡。那“半個”,是道爾吉,雖也會辨蹤,但不精,對夜蹤、亮蹤、五更蹤分不太清,隻能弄來藥,見蹤就撒,雖“鬧”的動物不少,但隻能算“半個”獵人……莫非,那“褲襠裏捉虱子一樣順溜”的,真是張五?
孟八爺歎口氣,卻又說服自己似的搖搖頭,“不會,不會。”他端起碗,發現肉湯已涼了,就過去,倒進鍋裏,重舀一碗。
“但願不是他。”瘸阿卡歎息道,“饞了,偷偷摸摸弄個來,嚐個稀罕,也成哩。那趕網的事,老祖宗都不叫幹,是斷子絕孫的勾當。一趕,一座山就跟刮了毛似的幹淨。就算公家不管,山神爺也不饒他……穿吧,衣服幹了。穿上,去寺裏。”
11
這寺,和漢地的不一樣,除大經堂外,那房屋,多倚山而建。牆用石頭壘成,頂棚搭以木頭。每天早上,喇嘛們都上大經堂集體誦經。其他時間,多在自己房裏,或修煉,或幹別的。
經堂裏放著佛像,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稀罕物件。地上是一長溜的坐墊,坐著一長溜的喇嘛,戴著雞冠似的法帽,正為白鹿誦經。佛前的桌上,有一長溜的酥油燈。一個大鍋似的燈盞裏,裝滿了酥油,雞毛似的燈苗兒忽悠著。
瘸阿卡說,昨夜,鹿身子已用藏紅花、鹽巴和檀香料混熬的藥水清洗過了。這是從內向外的清洗。鹿的髒腑已被取出。這需要技術,不動刀子,不拉口子,還要取了髒腑,清洗一番。格拉是這方麵的行家。
經堂裏,除了經聲的嗡嗡,還時不時響起海螺聲、牛角聲、死人腿骨聲和其他怪聲,很快,孟八爺腦中也嗡嗡了。怪的是,身心卻被一種奇異的安祥醃透了,他從心底裏感到很舒坦。
經堂裏還有不少牧民,搖著嘛尼輪,蠕動著嘴唇,想來在求菩薩。孟八爺想:“菩薩是啥?菩薩就是在泥水裏爬的那些人。”他合掌禱告:“求菩薩,叫老棟們早些得手吧。那罪,真不是人受的。”
格拉端來一盆糊狀物,溢出濃濃的藥香。幾個牧民圍了白鹿,一個抱身子,一個提脖子,一個掰嘴。格拉用一個槽狀長勺把糊狀物順入白鹿腹腔。孟八爺估計是防腐藥物,不防腐的話,鹿幾天就臭了。神鹿的屍身子,也是屍身子。任是啥的屍身子,該臭時還得臭。
聽得拉姆哭出了聲。在這莊嚴的誦經聲裏,哭聲顯得很不諧調。阿媽撕了她一下,斥道:“哭啥?念。”
走出經堂,見不少牧民,背著裝牛糞的背鬥,往一間小層走去。那小屋,石砌而成,不大,四麵燃了牛糞,沒火焰,但有縷縷的煙和白白的灰。一個老阿媽仍在一塊塊往上麵壘牛糞。
“做啥呢?”孟八爺問瘸阿卡,卻見他正虔誠地祈禱呢。瘸阿卡一虔誠,就驟然陌生了,那虔誠的皮囊裏,想來藏了些他莫名其妙的神秘稀奇。
他撈撈瘸阿卡的衣袖,指著小屋,問:“那牛糞火,做啥?”
“往幹裏烘鹿呢。你不見,正往神鹿裏裝藥哩,裝了,放進去,烘上十幾天,水分就沒了,就能放個百十年,不壞。”
“燒熟了?”
“不是燒熟,是烘幹。等會兒,要給白鹿裹布,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