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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孟八爺一出沙窩,豁子女人就想吃黃羊肉。

  猛子說:“成哩。人嘴難張,驢嘴難翻。你既然張了嘴,我就去尋一下,看能不能碰上。”豁子說:“尋啥呀?那荒草湖裏,就有。不過,人壞了,黃羊也奸了,一見人影兒,就一溜風不見了。也難打。”猛子說:“有就能打下。”

  猛子用的是沙槍。槍管用細細的無縫鋼管,一頭是槍口,另一頭焊個鶴嘴,中有小洞,以迎撞針,撞針撞火炮,引發膛裏火藥,噴出鐵沙。

  打狐子等小動物時,槍裏裝鐵沙。那鐵沙,也好製:找個禿芨芨掃帚頭,在融化的鐵水裏一醮,快速撈出,燒去一截芨芨,滾下無數鐵沙,模樣兒勻稱,不炸膛,還打不壞狐皮。

  火藥也自製,用誰都知道的法兒:一份硫磺,兩份硝,三份木炭,放鍋裏炒勻。炒時,得掌握火候。火候不到,藥無威力,多啞炮。炒得太過,火焰騰起,燃了胡子,燃了眉毛,甚至燒了屋子。猛子用的火藥是孟八爺炒的,格外有勁道。猛子估計他另有竅門,問了幾回,孟八爺隻是嘿嘿。

  猛子取過沙槍,裝了火藥,裝個架子車的鋼珠子,帶了女人,去打黃羊。

  黃羊並不黃。那毛色,顯得麻楚楚的,其毛尖為灰色,毛根為白色,風吹毛動,灰白相映交錯,便麻楚楚了。猛一看,跟沙一色,瞅不太清的。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黃羊也為食亡。黃羊需吃草,草多處便有獵人;黃羊得飲水,有水處就有槍口;說黃羊比狐子好打,就因了這。打狐子,若不會辨蹤,連根狐毛也見不著。打黃羊,隻需尋個有草有水處,悄悄潛了,等那輕捷射來的點兒凝在水邊或草中時,舉槍瞄了它,輕輕扣扳機。

  那麽,槍聲中倒下的,定然是一堆肉了?

  未必。

  一槍致命的神槍手畢竟不多,於是,黃羊倏然抬頭,那蹄子,開始輕捷地點地,點幾下,就是老長一截路,不一會,就蹤跡全無了。當然,你可以沿了那血跡,去尋。它的速度雖快,血卻無法在瞬間再生,流呀流的,便幹了。隻是,這話說來簡單,做來卻不易。“狐顛顛,人三天。”黃羊一顛顛,說不準人得行幾天了?總之,那過程是驚人地慘烈。哪怕你打穿了黃羊肚子,打出了腸子;再哪怕,那輕捷的蹄兒踩下一截又一截的腸子,那速度,仍飛快。後來,腸碎了,血盡了,黃羊大眼瞪天,力盡而死。

  黃羊還有個習性:一有動靜,便迅速占領製高點,占領之後,先要觀察瞬息,再決定下一步行動。這時,獵人便靜候在最高的沙尖上,伸出槍口,等那馬上就要在藍天白雲下顯現的圖案。

  猛子這次用的,就是這法兒。

  離了豬肚井,行不多久,他們便看到一個巨大的柴棵灣。秋霜一掠,柴棵就黃蒼蒼灰糊糊的。黃灰的柴棵裏撒些麻楚楚的黃羊,跟白氈上趴個灰虱子一樣,看不太清的。要是把那眼光灑水似的噴出,而後,靜心凝神,片刻,便發現那黃灰的世界裏有一點動了。這便是黃羊。

  黃羊極警覺,吃幾口草,便長伸脖兒,仰了頭,東瞅西瞅。有時,賊溜溜摸來的獵人就落入眼了。

  猛子瞅中一個很高的沙丘,對女人說:“我在那兒。你去驚一下。”說完,就爬向那個沙山。女人則繞著沙山爬向另一側,爬一陣,瞅瞅,估計猛子到位置了,才起身,那邊吃草邊伸脖觀望的黃羊便發現了他。

  “嘩——。”黃羊的反映是驚人的快。那柴棵,像是倏然沸騰了。

  一團灰雲飄上沙山,駐足觀察,凝成圖案。

  槍響了。

  2

  猛子背了黃羊,回到豬肚井。女人很高興,崇拜地望猛子,猛子就繃了臉由她崇拜。豁子一向粗糙,根本覺不出拿腔作態的猛子心理,幾下,就開剝了黃羊。

  “喲,這麽瘦!”女人驚詫詫說。

  猛子笑了,“黃羊生開剝時,哪有胖的?這肉,看起來瘦,等你煮熟了看。這兒,”他拍拍黃羊肋條,“膘一層肉一層,香死個你。”

  女人問:“聽說,黃羊是一對一對的,打下一隻,另一隻不跑,它們死都要死在一起。真這樣?”

  豁子道:“那話兒,誰信呢?你老是信這些沒影子的事。”

  女人說:“誰又問你來?”臉轉向猛子,“是不?”

  猛子說:“這倒是真的。若真是一對夫妻,打死一隻,另一隻,死也不跑的。可也不一定,有時打下一隻,別的全溜了,難道死的是光棍寡婦?”

  女人說:“有時,一隻死了,另一隻也得活……窩窩囊囊,也得活。”

  豁子卻發了火,“你有完沒完……瞧去,肉爛了沒?”

  女人望一眼豁子,笑笑,就到鍋邊,用筷子一下下戳,“爛了。”

  “那就撈來吃!”豁子的口氣硬怪怪的,忽地笑了,解釋似的說:“我不愛聽死呀死的,不吉利。”

  肉果然很香,煮前顯得很瘦的肋條上,倏然長出了厚厚的肉層,紅一層,白一層,咬一口,滿嘴流油,卻又不膩,比家羊肉好吃多了。

  女人卻隻撿些脆骨,咬得啪啪響。

  吃過黃羊肉,見女人和豁子都陰了臉不語。猛子覺出,他們之間,定有些扯不清的事,也不好問,悶一陣,就去找黑羔子。

  黑羔子的圈雖在熊臥溝,平日放牧時,卻是哪裏有草,去哪裏,並沒個絕對定處。沙窩裏放牧與草原上不同:草原上的草場是有主兒的,你家這兒,我家那兒,釘個樁呀,牽根繩呀,不敢亂來。沙窩裏卻是哪裏有草,一窩蜂圍了去,腿快的嘴快的,多吃些,多長些膘;腿慢嘴慢的,就啃些陳年沙秸,也能養命。

  黑羔子和別的牧人不同,他總是若有所思地翻本破書。紅臉們說笑時,有種透亮的感覺,那心仿佛也嘩嘩地泛光。黑羔子卻老似蒙了層紗,望那羊群時,和望沙丘一個樣兒,臉上很少透出喜悅來。

  黑羔子的羊群是沙窩裏最大的一群。他太爺給地主放羊,掙了十二隻,後來變成了一百多隻,買了地,成了富農,挨了鬥,受了罪,腿一伸,手一攤,就斷氣了。他爺爺接了羊鞭,給生產隊放了一輩子羊,老死在沙窩裏。責任田後,他爹便進了沙窩,一蝸,就是十幾年,零星的十幾隻羊,變成二百來隻了。爹老了,又挨上他了。

  猛子喜歡黑羔子,說不準為啥,但喜歡和他在一起。黑羔子說,他不想放羊了,想賣了羊,去外麵闖闖,可爹不允許。說這話時,黑羔子眯了眼望遠處,聲音輕飄飄的,“放幾輩子了,也沒放出個啥名堂。”又說:“老子可不想這樣活了。”

  黑羔子說,就屁大個芨芨湖,你也啃,我也啃,能啃多久?那井,也那樣兒,瘦狗努尿似的,一成幹窟窿,羊還不渴死?他的聲音仍輕飄飄的。

  猛子的心卻重了。

  他這才發現,上次來時,芨芨湖騙了他:那沒燒完的幾叢陳年老芨芨,給了他“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感覺。其實,這“湖”已成戈壁灘了,雖也有芨芨,但隻是這兒一叢,那兒一墩,大部地方,已沙化了。

  紅臉們又嬉鬧了,又在挑逗各自羊群裏的“騷胡”進行角鬥了。猛子懶得去湊熱鬧,把那拿來的破襖子鋪了,坐在上麵。

  忽然,黑羔子說:“羊比狼壞,你信不?”

  猛子不明白他說啥,茫然地望他。

  黑羔子眼裏閃出很亮的光,“羊比狼壞?真的,我可是親眼見的。小時候,這兒,哎呀,挖一鍁就是井,芨芨草滿山遍野,到處是沙包。沙米呀,梭梭呀,刺蓬呀,黃毛柴呀,把這裏的沙都縫住了,沙子想飛,也飛不了。後來,來了羊,啃呀啃呀,把草皮啃了,把樺秧子也啃了。日久天長,沙包就變成了沙丘,芨芨湖也成這樣了。所以,羊比狼壞。”

  黑羔子眯了眼,望老遠的地方,許久。漠風吹來,幾縷頭發在黑羔子臉上一拂一拂的。忽然,他又說:“知道不?狼是土地爺的狗。”

  “都那麽說。”

  “為啥?”

  猛子張張口,卻答不出為啥。老先人都那麽說,卻誰也沒想過“為啥”。

  “因為,”黑羔子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沒有狼,土地爺也是個沙球。”

  猛子愕然,這是啥道理?

  “羊吃草,把草皮啃了,把沙包啃了,把湖啃了,把樹皮啃了,最後,把土地啃成沙漠了,土地爺不成個沙球才怪哩。土地爺就派了他的狗——也就是狼,去吃羊。誰壞土地爺的事,狼就吃誰。黃羊壞事,吃黃羊。老鼠壞事,吃老鼠……要沒狼,土地爺早死了。”

  猛子這才明白了孟八爺說的那些話。

  “我要是狼,第一個,就吃了我這幾百隻羊。”黑羔子咬了牙,鐵青了臉,一字一字地說。

  “真的。”黑羔子不望愕然的猛子,我恨羊。我手裏,這羊不知毀多少沙包了。我是眼睜睜看著芨芨湖變成戈壁灘的。羊是土地爺身上的虱子和臭蟲,要養活它們,得用血。

  “我說羊比狼壞。”他說,“還因為,羊是披了羊皮的狼。這更可怕,那惡是隱蔽的。環境一惡,它們也惡,而且,骨子裏比狼更惡。”

  猛子想起了清晨羊搶尿時的那種刻毒地埋怨他的眼睛,有些信黑羔子的話了。隻是,他的話,仍給人大白天見鬼的感覺。

  “走,看看去。”黑羔子吐口唾沫,帶猛子去紅臉們跟前。

  那兩個騷胡抵鬥正酣,遠遠地,向對方彈射了去,把那角砸得山響。

  “瞧,那眼睛,明明是狼的嘛。”黑羔子說。

  果然,那騷胡,正刻毒地盯著對方,眼睛寒森森的,和狼眼,沒啥兩樣了。一股涼風,順脊梁上躥。

  “要是有尖牙,要是有利爪,此刻,早把同伴撕成碎片了。信不?”黑羔子淡淡地說。

  紅臉大聲道:“黑羔子,你又發瘋了。羊就是羊。你老說羊比狼壞,你敢跟狼睡覺嗎?”

  黑羔子說:“好好壞壞,標準是啥?是心。羊長了狼的心,就是狼。”

  “屁。屁。”牧人們哄笑。

  黑羔子望一眼猛子,淡淡一笑,一語不發,走到光坦處,躺了,看天。猛子腦中又成糨糊狀了,忽兒覺得黑羔子的話有道理,忽兒又覺得紅臉的話也對。看一陣抵戰的“騷胡”,見那勢,仍是老一套,後退,前撲,彈起,相撞……看一陣,便沒趣了。就過去,和黑羔子並排躺了,看天上一大朵一大朵的雲。

  這沙漠的天,似乎比別處藍,也許是黃沙映襯,也許是沒有汙染,也許是潮氣稀少,總之是異樣的藍,藍出一種空靈來。雲在這藍上表演著,忽翻滾,忽奔跑,忽雕塑,倒也有趣。

  忽聽得黑羔子說:“那騷胡,是狼。不抵戰的綿羊,也一樣。任何一隻羊,它既是羊又是狼。吃飽了喝足了,就是羊。渴極了,餓極了,就成狼了。”猛子聽了,仍似懂非懂。

  “咩咩——。”黑羔子叫。這是牧人喚羊的口令。

  聽到叫聲,幾百隻羊向他湧來。那是一團嘯卷而來的雲,強壯的跑在前麵,瘦弱的窮追不舍,倒似逃命了。又見黑羔子正解褲帶。猛子明白了,羊們這番瘋跑,是衝了尿來的。像他早晨經曆的那樣,該有一番瘋狂爭奪了。果然,羊眼裏都射出餓極的狼才有的光。那光,噴向自己同類,仿佛說:“你們都死吧!這尿,是我的!”猛子相信,若是羊有手,若是手中有利刃,此刻,定然是一場血肉橫飛的大戰。片刻間,定會有數以百計的同類橫屍當地。其目的,僅僅是為爭奪黑羔子膀胱裏的那點可憐的尿。

  為了一點利益,善良的羊也會露出狼性。抑或是,羊本來就是另一種狼?

  黑羔子大笑著,用力將那甘霖射灑出去。

  “你們爭吧!搶吧!露出本來的嘴臉吧!披了羊皮的狼們!”

  在黑羔子的叫喊中,羊群瘋狂湧動。猛子頭暈目眩了,自己已成小舟,顛簸在羊頭和狼眼的海裏。遠處的羊群仍飛奔而來,那瘋狂樣兒,分明是餓瘋了又嗅到肉腥味的狼。

  黑羔子仍在叫喊,眼裏泛出紅光,口中刻毒地咒罵。猛子這才信了他的話:他恨羊。

  綿羊們邊長伸著舌頭承接甘露,邊陰陰地瞅黑羔子襠部。那心思,再明白不過了。它們想殺雞取蛋,想把那噴水的玩意兒也吞下肚去。

  “小心!”猛子大叫。

  “沒啥?”黑羔子抖出一片亮點,“我知道它們想咬我的屌。上次,差點叫那黑頭子騷胡咬掉半截。咬吧!反正,這玩意兒也沒用。叫你咬!叫你咬!”身子一弓一弓,向羊們衝去。羊卻後退了,那神情,似在說:你叫老子咬,老子偏不咬!

  黑羔子抖出最後幾星亮點,又一腳腳踢身邊的羊,聲音實騰騰的,顯是他用了全力。諞子遠遠地喊:“呔!你個驢攆的,踢你個人的羊,老子沒說的,可別踢我們的。燒瘋上來了。”

  “你才有燒瘋呢。”黑羔子邊踢邊叫,“瞧,人家也恨你哩,恨不得咬你的肉哩。”果然,那些羊陰陰地望一陣黑羔子,又掉過腦袋望猛子。猛子心裏寒森森的。這哪是羊眼?明明是狼眼嘛。

  近處,羊們帶著陰陰的眼神散去了。遠處的羊,仍跑過來。後來,也散去了。抵戰的騷胡早不見了。那尿,是最好的息戰劑。這時,紅臉們的嬉笑才漸漸傳來。他們雖然習慣了黑羔子的瘋勁,但還是一次次把他作為談資。

  他們的對黑羔子的評價隻有三個字:“燒山羊。”

  那山羊,一生下,就吊個長胡須,仿佛很有學問。其性子,又最不安分;若有了燒瘋,更叫人忍俊不禁了:明明“燒”——一個融和了傻、瘋、笨等多種意味的方言詞——卻又一幅學者樣;調皮不安分,卻帶了傻樣;好像有理性,卻分明瘋了……便是“燒山羊”了。

  黑羔子卻淡淡笑道:“究竟誰有燒瘋?”仍那樣仰臉躺了,閉了眼。

  3

  忽聽得一人驚呼:“豺狗子——”

  猛子循聲望去,見一頭牛瘋了似的亂跑,P股上吊一個貓大的東西。他知道,這便是豺狗子了。豺狗子是牛的天敵,“貓”在草中,等牛屙糞,等牛一紮尾巴,它便彈射到牛P股上,扯那牛大腸吃了。

  那牛負疼,直了聲慘叫著,向遠處。

  紅臉邊吼罵,邊撿石頭。拋溜子掄幾下,石子飛出,卻遠遠落在牛後。“你跑啥?挨刀貨?”紅臉氣急敗壞。

  “你叫它咬一下大腸試試。”黑羔子翻起身,冷冷地說。

  紅臉又撿塊石頭,放入皮囊,嗚嗚劃幾圈,石子“嗖”地飛出,直溜溜朝牛P股上的黑球飛去。

  牛卻迸然倒地。石子又打空了。

  那豺狗子扯了大腸,喝米湯似的往肚裏吞。又一塊石頭呼嘯而來,打在它的P股上。它這才丟下美餐,慘叫而去,很快便不見影兒了。

  “操,又一個完蛋了。”紅臉喘籲籲道。

  那牛直了聲叫,一節紅紅的腸子被撈出體外,血肉模糊。那樣子,眼見是活不成了,卻不會馬上就死,慘叫聲瘮怪怪的,叫人夾不住尿。

  “殺了它。”黃二說。他遞過一把藏刀。

  紅臉的臉色很難看,他惡狠狠瞪一眼黃二。

  牛眼裏,滾下大顆大顆的淚。牛腿在地上劃動,劃出幾條土溝來。血洶湧著噴濺開來。尤其那慘叫,成風中的石頭了,咕嚕嚕的,在心上滾。

  “別叫它受孽障了。”黃二叫。

  紅臉這才接了藏刀,走過去,朝牛的喉嚨處捅了一刀,又狠命握了刀,來回地鋸。一股血撲了出來,染紅了紅臉的手。牛叫卻漸漸息了。血滲入芨芨湖裏開始沙化的戈壁,發出滋滋聲。

  幾隻羊撲過來,伏下身,飲那牛血。

  “也好。羊喝了牛血也長膘哩。”黃二說。他拉著紅臉,後退幾步,挪開地方,叫羊去飲血。

  幾十隻羊,撲過來了。

  幾百隻羊撲過來了。瞬息間,把牛屍蓋了個嚴實。

  黑羔子道:“瞧,這哪是羊?明明是狼嘛。”

  “你夾嘴。”諞子說,“與其滲到地裏,不如叫羊吃上,長些膘份。”

  “好,好。”黑羔子冷笑。

  猛子的頭又暈了。那毛團,一疙瘩一疙瘩瘋擠著,仿佛在腦中翻滾,又似在神經裏攢動。再看,怕要瘋了,他就抬頭望天。天卻仍那麽藍,日頭爺焦炸炸的,熱倏地襲來,把身心漲滿了。

  羊們都拚命地擠,羊群就成浪了,忽然湧過去,忽然擠過來,頭卻大多不見,顯是都長伸了腦袋,去咂那血。咂不著的,吸兩口潮濕的腥氣也好。

  紅臉卻在罵:“豺狗子,我操你先人……”

  “人家也得活。”黑羔子冷冷地說,“人家也不能喝風屙屁。人家也要活。人家也是條命。”

  拐麵拐棍嘀咕道:“這倒是的。”

  “是個屁。”紅臉唾沫亂迸,“它為啥不吃你們的羊?一頭牛呀……”

  “我倒希望它吃呢。”黑羔子冷冷地說,“全吃了倒好。這羊,成黑色的咒子了。幾輩子了,都活不上個好人。全吃光了,倒好。”

  黃二望望猛子,說:“那豺狗子,說不準,是給那小狼報仇的。豺狼,豺狼,人家是親家。”

  諞子說:“對,師公子不吃牛肉,在鼓上出氣。人身上報不了仇,就在牛身上報。”

  黑羔子冷笑道:“那是兩類動物,跟狐子和狗一樣,是兩類。”牧人們才不再說話。

  羊群仍在擠,所有的羊都湧來了。羊也跟人一樣,愛湊熱鬧。這一來,好大一片雲便在湖裏湧動。那情形,倒也壯觀。隻是不能想它們在作甚?一想這群羊正在搶飲牛血,猛子心裏就不由得發緊了。

  牧人們卻笑著,一臉春風。那牛血,總比水呀草呀有營養。他們的羊,定能突然間長些膘份了。雖說這膘份終究會塌,但長些總比不長好。看羊們飲血,顯是要比看騷胡抵戰有意義。隻有紅臉,雖是個爽快大氣的性子,但畢竟損失太大,便罵罵咧咧個不停。

  黑羔子卻眯了眼冷笑,時而望望羊群,時而望望牧人。

  許久,黑羔子問:“那牛,要不要了?”

  黃二不解:“咋?”

  “不要了,叫羊吃去。”

  “要呀。”紅臉叫道,“把肉給家裏送去。老子們也美美熬一鍋。今天老子請客。”

  黑羔子笑道:“怕是叫羊吃光了。”

  “羊咋吃肉?”紅臉疑惑地問。忽然,他明白了,那點兒血,咋能喝這麽長時間?於是,他搶了鞭子,抽那羊,一團團羊毛,隨炸響飛起。羊卻不顧,隻管前擠。

  “快,別把皮撕壞了。”紅臉急了,“那皮,值百十元呢。”他一下下踢羊,羊卻由了他踢,紋絲不動。紅臉回過頭來,吼:“你們望啥笑聲?”

  諞子們才收了笑,也舉了鞭子,抽出炸響和毛團。黑羔子則複仇似的,將身邊的羊一隻隻舉起,扔向遠處。羊爬起後,陰陰地望一眼黑羔子,才憤憤而去。紅臉也學黑羔子,把羊一隻隻扔出,仿佛那羊是豺狗子。幾隻羊被摔折了腿。這倒不要緊,找根棍兒,用繩子逼在腿上,幾天就好了。

  好容易撕開個口兒,漸漸驅散了羊。那牛仍被幾十隻羊蓋著。黑羔子不再努力,隻紅臉一下下扔。好一會,聽得紅臉一聲驚叫。

  那牛,幾乎隻剩下骨架了。

  猛子身子發熱,心卻哆嗦。真不敢相信,羊會吃肉。喝血的羊,他見過。自家宰豬宰羊時,羊就翕動了鼻子,去舔那血。但從來沒見過羊吃肉。現在,它們竟然吃了。而且,片刻功夫,就把牛啃成了骨架。

  “我說,羊比狼壞。”黑羔子說。

  紅臉臉黑了,要是剝了皮,賣了肉,他還有個上千元,現在,皮沒了,肉也隻有骨架上連的那些了。而羊們,嘴上沾滿了血,仍在四周環視,意猶未盡地瞅那堆血淋淋的骨頭。

  “操你們的媽。”紅臉掄起鞭子,瘋了似的,朝羊們抽去。鞭梢雖不炸響,卻帶了風聲,撕下團團羊毛。

  “小心眼睛。”炒麵拐棍叫道。

  羊身上有毛,抽幾下沒啥,怕的是鞭梢裹在眼睛上,那眼珠就癟了。羊似乎也知道這些,紅臉的鞭子才抽十幾下,便紛紛散了。

  羊們逃出十幾步,又駐足觀望。它們的下巴上沾了血,目光陰冷,很有些可怖意蘊。而且,那幾千隻羊並沒散去,而是形成了一個大圈,陰陰地瞅中間的牧人。那樣子,很像成千上萬的清兵舉了矛,圍住幾個欽犯。仿佛,隻要頭羊一發令,它們就會撲上來,把牧人也啃成骨架。

  猛子心裏一陣哆嗦。

  黑羔子吼:“做啥哩?也想吃老子們?”

  羊兒似乎聽懂了黑羔子的話,對視一陣,才訕訕地散了。

  猛子這才感到了焦炸炸的太陽。

  4

  夜裏,豁子女人洗了牛骨,煮了一鍋。紅臉、黃二、炒麵拐棍、諞子、黑羔子等人都聚到豁子屋裏。女人穿了個桃紅背心,鮮活出十足的風流。

  羊吃肉成了他們的話題。不到一頓飯功夫,羊便把牛啃成骨架,都覺不可思議。黑羔子卻說:“我早就發現,羊比狼更壞。狼是明的壞,好對付。羊是暗的壞。老人們說披了羊皮的狼,其實是說羊。”

  “瞧,又來了。”諞子笑道。

  “我可是有些信了。”紅臉道,“那牛,常和羊們在一個湖裏吃草,不是遠親,也是近鄰。它們咋下得了口?想想,也瘮怪怪的。”

  “瘮怪啥哩?這世道,人都吃人哩,羊咋不能吃牛?”諞子說。

  “就是。就是。”黃二們應合道。炒麵拐棍隻是笑笑。

  “世道變了。”女人邊往灶裏入火,邊笑道,“羊也吃牛了,人也吃人了。也好,多吃幾個,叫我們常啃些骨頭。不過,肉吃多了也不好,心裏老騷哄哄的。”

  “騷貨。”豁子笑罵,“你一張嘴,就一股騷味。”

  “老了,豁子。你老了,不中了,心強力不強,人家怕連個幹癮也過不了了。”諞子笑道。

  紅臉笑道:“嘿,豁子,你要是有二十年前的勁道多好……要不要把你那檔子事抖摟出來?”

  “屁,屁。”豁子笑道。

  女人卻笑了:“知道,不就是老在羊身上放騷嗎?”

  “叫你嚼舌。”豁子過去,笑著在女人P股上狠狠一巴掌。

  黑羔子卻突地冒出怪聲:“我估摸,那豺狗子,也是土地爺的狗。”

  “又犯燒瘋了。”黃二嘀咕道。

  “為啥?”黑羔子說,“人說豺狼豺狼。狼是土地爺的狗,豺定然也是。那牛也老啃草皮,你也啃,我也啃,千牛萬牛一起啃,土地爺就成個沙球了;才派了豺來,專撈那牛的腸子。狼吃羊,豺狗子吃牛。”

  “屁,屁。”諞子道,“照你的說法,羊也是土地爺的狗了。今天,羊不是也吃了牛嗎?那麽人呢,人吃羊吃牛,也成土地爺的狗了?屁話。”

  “就是就是。”一屋哄笑。

  黑羔子又擰起眉頭了,擰了半天,也沒擰出一句話來,便一仰身子,躺在炕上。

  “越說你燒瘋,你還越瘋了。”諞子笑罵。

  猛子望一眼黑羔子,見他大瞪了眼,卻一眼茫然,以為是諞子的話刺疼了他,就說:“他說的,也有道理。我看今天的羊,和狼沒啥兩樣。那豺狗子,才咬斷一截腸子,羊卻連血帶肉地吞。”

  “這倒是。”紅臉怒道,“好好一張皮子,叫它們吞進肚了。不然,駝子不給一百五,還由了他?”

  “二百哩。”豁子笑道:“牛皮又漲了。”

  “天爺爺哎——”紅臉半真半假地叫喚,“二百票老爺哩,心疼爛了。”

  豁子又笑道:“還有一副下水哩。那下水,我可是願出五十的。”

  “我的牛下水哎——”紅臉又叫。

  “還有牛肉哩。”豁子又說,“一斤五塊,少說也有個二百斤。”

  “我的牛肉哎——”紅臉在豁子身上猛拍一把,“行了,行了。你想要老子的命?”

  女人笑道:“去呀,一頭碰到女人褲襠裏,碰死去。”

  紅臉便撲上前去,把女人按灶火門上,擰了腦袋,一下下撞她胸脯。女人咯咯笑著。豁子也笑得十分開心。猛子很奇怪:這豁子,自己才望女人幾眼,就惹來他眼裏的刀子。這紅臉,按了他女人,撞那堆胸肉,他反倒開心地笑。

  鬧一陣,紅臉才饒了女人,意猶未盡地回到炕沿上。女人誇張地喘幾口氣,曖昧地呻吟幾聲,嗲聲嗲氣道:“你弄疼老娘了……”又吃吃笑道:“叫你一頭碰死在褲襠裏,誰又叫你撞胸脯來?”

  “褲襠就褲襠。”紅臉作勢欲撲。女人早從灶火裏抽出一棵燃柴,對準他了。

  “行了,行了。”豁子笑道,“老子的女人,叫你稍微鬧活一下就成咧,你還上癮了?”牧人們於是大笑,笑出一屋開心來。

  那牛,歲數輕,肉嫩,不一會兒,就煮爛了。女人取了臉盆,撈出一塊塊掛筋帶肉的牛骨,帶香的蒸氣便漲滿屋子。這女人,看似懶散,倒是個過日子的料,有人一出沙窩,她總要帶買些日用品,花椒胡椒等調料倒也齊備,那肉味,就十分的香了。紅臉們吃出一頭汗來,把臉上的積塵衝了,麵光便鮮活了許多。女人也是滿麵紅光,時不時逗幾句樂子,或吃吃地笑。那笑,多用氣音,回腸蕩氣。猛子心裏癢癢的,真想摟了她,把那“癢癢”的感覺噴出去。

  黑羔子邊吃肉,邊若有所思。突然,說:“就是。人也吃牛吃羊,人也是土地爺的狗。”

  紅臉道:“你吃吧。土地爺的毬是個泥棒棒兒。”

  女人笑了,忍了幾忍,才沒把口中的肉噴出去。“你吃過?”她問。

  “你才吃呢。不過,豁子的也是個泥棒兒,風呀沙呀,一層層落,長年不洗個澡,早成泥棒棒兒了。”紅臉笑道。

  “誰說人家不洗,人家天天洗。”諞子道。

  “誰說不是呢?”女人吃吃笑了。

  紅臉把骨頭扔給老山狗,對女人說:“你猜個謎語,猜著了,剩下的牛骨頭全歸你。猜不著,你把豁子的酒全貢獻出來,叫老子們美美喝一頓。”

  “你少打老子的主意。”豁子道,“那點兒酒,還不夠老子幾口抿的。”

  女人卻道:“成哩。看你能吐出個啥象牙。”

  紅臉道:“半虛空中一條溝,一年四季水長流,不見牛羊來飲水,隻見和尚來洗頭。說好了,隻猜一次,錯了就拿酒。”

  諞子們哈哈大笑,顯然,他們知道謎底。

  女人也笑了:“這有啥?比這更難的,老娘也猜得出……是你的嘴。”

  “錯啦。豁子,拿酒來……她猜錯了。是你女人的水門。”諞子嚷道。

  “咋?”女人瞪大眼睛,“咋錯了?”一指紅臉,“他的嘴不是在半虛空?一年四季沒水?涎水啦,唾沫啦,哪斷過?誰見牛羊飲過水?那光禿禿的筷頭子倒是一進一出的。”

  “哈哈哈哈。”炒麵拐棍首先噴出滿嘴的肉末兒來。黃二、諞子歪在炕上,差點笑背氣去。黑羔子也笑了。那紅臉,想給女人難堪,叫她猜得出,也不好意思說出,那知女人聰明之極,反把他調侃了一頓。

  紅臉訕訕地搓搓頭皮,求救似的望豁子。豁子哈哈大笑,女人的機智給他長了臉,很叫他開心。“拿來,把那三瓶半全拿來。紅頭公雞,這可是老子幾年的存貨。喝歸喝,誰出沙窩,得給老子還回來,加上利息,一瓶還兩瓶。”豁子說。

  “成哩,成哩。”紅臉們應道。

  “燉熱,燉滾。”豁子指使女人,“那冷酒喝不得。喝冷酒,使官錢,有病在後。眼下沒啥,等你上個年紀,那手就抖個不停。那官錢——就是公款,也不敢胡花,隻圖眼前痛快,事發了,可了不得。”

  “行了,行了。”女人笑道,“那話,你一喝酒就說,都一千遍了。”女人小心地把盛了酒的茶缸伸進灶膛,很快,響起滋滋聲。

  說話間,灶裏噴出一股火來。女人驚慌失措了。“別急,別急,用枕巾焐。”豁子道。猛子取過枕巾,撲過去,把枕巾捂在騰著藍焰的茶缸上。

  火熄了。女人感激地望望猛子。猛子覺得自己的肘部觸著了一坨軟軟的肉,口裏忽地渴了。女人卻起了身,取過酒具,沏了酒,給了豁子。

  豁子好酒,一見酒,他臉上的那幾顆白麻子就發亮了。他愛過“莊”,每個人處喝幾蠱,一輪下來,就很多了。豁子吃了滿肚子肉,酒又不多,他便想多喝些,鬥了一輪又一輪。

  在男人的猜拳聲中,女人盛了牛肉湯,端了上來。人多碗少,你喝一碗後,我再喝,誰都喝了滿滿一碗肉湯。

  猛子應了豁子幾“莊”。這豁子一喝酒,便英雄氣十足,拳又劃得好,把猛子殺了個片甲不留。猛子多喝了幾十蠱。幾“莊”過去,酒便擁上頭來,猛子就挪到靠窗位置,頭朝裏睡了。

  5

  猛子醒來時,酒場早罷了。他異常清醒,酒喝得恰到好處時,就這樣。那牛肉湯進了膀胱,憋醒了他。他摸索著下了炕,胡亂踩雙鞋,走出屋外。他覺得老山狗也跟出來了,想,這藏獒,畢竟不是笨狗,還知道護主呢。

  風很利。一出門,冷風就水一樣潑來。月牙兒不見了。星星像灶火裏鍋底上燃了的鍋煤子那樣嘩嘩嘩閃個不停。一聲怪叫隱約傳來,聽不清是風聲,還是野獸的叫。黃二們的圈也隱入夜色了。猛子想到了打死的狼娃,想,那叫,該不是狼吧?聽說,狼要報複的,想過去找黃二們,卻懶得動。等那膀胱癟了,他打個寒噤,摸進屋裏。

  屋裏塞滿了豁子的呼嚕,卻覺得老山狗的喉間咕嚕一陣,箭一樣紮入夜裏了。猛子也懶得叫它。

  豁子的呼嚕是喝醉了酒的人獨特的呼嚕,肆無忌憚,又酣暢淋漓。猛子辨出,那呼嚕,正在以往自己睡的地方,心突突跳了。他記起,昨夜自己是挨了窗睡的。那地方,本是女人的。因為他睡的地方正設酒場,就蝸在這裏了。

  心快要跳出腔子了。那女人,在啥地方呢?猛子費力地睜大眼睛,努力辨認,卻一眼模糊。但那窗,隱約有亮色,就脫了鞋,上了炕,頭往裏睡了。

  覺得身邊動了動,一摸,是一隻光著的腳丫子,心越加嘩閃。這腳,軟,胖,綿。豁子們不會有這樣的腳。那腳也由了他摸,似動非動。

  夜氣變稠了,凝成了膠狀。猛子死命吸氣,但仍是缺氧。怕女人叫喚,也怕萬一不是女人,猛子不敢肆無忌憚地摸,隻裝作不經意地,摸了幾下。那腳卻縮了回去。女人說了幾句夢話。

  是女人。猛子的嗓子刷的一下,成了幹皮。

  裝做翻身,猛子用腳去碰女人。那知,心往前伸,腳卻不動。猛子便咬了牙,大了膽,用力伸腿,覺得距離很長。那不大的炕竟有老長的距離?怪。

  豁子說了句夢話,聽不清內容。猛子驚出一身冷汗。那好不容易伸出一截的腳又收回來了。

  “呼——”那腳卻又伸來了。

  這腳,此刻在猛子心裏,比啥都美:比雙福女人的奶子,比瑩兒的臉蛋,比這女人渾圓的P股,都美。猛子便想抱了它,像啃豬蹄那樣吞。雖然在黑中,他還是能“看”出這渾圓的,美麗的,肉乎乎的玉足。猛子辨出,睡前,女人洗了腳。那柔軟、細膩和溫柔的氣息,把心都醃透了。

  猛子把輸到腿上的精力收回,叉開手指,慢慢地向他想象中的玉足蓋去,一毫米,又一毫米,覺得快觸到了毫毛時,又心虛地縮回了手。

  猛子懊惱地咬咬牙。他有些恨自己,但又覺得奇怪:自己又不是第一次碰女人,咋這樣患得患失?更怪的是,這種伸伸縮縮的感覺,竟比爬上雙福女人身子橫衝直撞時還要奇妙。怪。

  豁子嘴裏吧嗒一聲。這次,猛子沒驚嚇。

  但這一來,倒把猛子的猶豫驚跑了。他索性將過程省略了,把手輕輕蓋上去。那腳痙攣了一下,便平靜了。

  一股幸福的暖流從腳上發出,沿了手臂,向心湧來,很快便激蕩了全身,奇怪的渴再次襲來。一橫心,猛子捏捏腳。腳卻沒任何反應。

  這是艱難的第一步,有無回應,並不重要,他索性抱了腳,一下下吻。但腳的反應是:時而,痙攣一下;時而,再痙攣一下。那情形,仿佛是下意識的。莫非,女人仍在夢中?

  猛子索性摳那腳心。腳痙攣幾次,卻倏地收回了。

  猛子懊惱極了。真是熱P股溻到冷炕上了,自己激動半晌,人家卻在夢中。怪的是,一懊惱,膽子又大了。為增加敏感程度,他脫了襪子,把腿一伸,就到女人被窩裏了。猛子覺出,女人是穿了內衣睡的,下身是線褲。

  猛子大膽地把腳丫子伸到女人的大腿跟,用拇指一下下搔。女人卻夾緊了腿,轉過身去,發出幾聲夢囈。

  腳卻再次伸來。

  猛子卻不局限於吻腳了。他的手探入很鬆的褲口,一寸寸上移,邊移,邊輕輕揉捏,一直探到大腿處。那腿卻夾得很緊,猛子不敢硬撐。

  猛子很疑惑:這騷鳥,究竟是真睡?還是假睡?咋無一點大的反應?他觸的許多地方,是雙福女人的開關,一觸,就能觸出呻吟。這女人,卻是個火熱的死屍。哪怕你多少回應一下,老子就撲上去,吃了你。

  一橫心,猛子將蓋在身上的皮襖扯了,翻起身,頭朝炕沿,和女人並頭睡了。血在轟鳴。也不管豁子的鼾聲了,他所做的,隻是屏了息,不使自己發出太大的喘息。

  而後,他開始搬女人。那身子很輕,手指一牽,就轉向牽的方向了。猛子輕輕褪下女人的線褲,輕輕解了女人的內衣扣子,將那碩大的奶子裸露了出來,又輕輕地脫了自己的衣服,輕輕地把身子蓋向女人。

  他覺得,大水淹沒了他。

  自始至終,女人沒有醒來。

  6

  淩晨時分,猛子醒來了。他發現,女人衣服整齊,睡在身旁。自己也是。他便懷疑夜裏的事了。莫非是夢?以前,老做這號夢。猛子也懶得追究。睡意襲來,又迷糊過去。恍惚中,覺得豁子起夜了,覺得一道亮光掃來,覺得豁子籲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又真正掉進“睡”裏了。

  後來,是黃二驚醒了他。猛一聽那聲音,倒像是狼嚎呢,但真是黃二。

  “羊叫狼邀跑了。”黃二拖著哭聲。

  豁子一骨碌起了身,“真的?”

  “都不見了。那圈門,大開著,一隻也沒了。”

  猛子也一骨碌起了身,他發現豁子打量他的衣服,感到好笑。

  女人卻說:“也不一定,圈門沒扣好,羊跑出去了。小驢娃放屁自失驚。”說著,又笑了。那笑聲,和昨夜一個樣兒。猛子差點證實夜裏的事是夢了。

  “扣好了。黑羔子們一走,我就用皮繩綰好圈門。一睡下,溝子裏就沒脈了。醒來,圈空了,皮繩也不見了。”

  女人笑嘻嘻推推猛子,“起呀,少爺,起來尋羊去。好吃難克化,吃了人家的東西,就得給人家跑腿。”那口氣,竟是娘對兒子的。猛子不敢望女人,下了炕,一見地上的水盆,他就相信,夜裏的一切,是真的。因為盆裏泡著女人的線褲。記得,他“蓋”上女人身子前,把那褪下的線褲,塞女人P股下了。

  紅臉的聲音傳來:“我到東窪裏尋。他到北窪裏了。你到黑羔子圈上看看。”

  “順蹄印找。”豁子道。

  “早五更風大,啥印兒都刮沒了。”黃二道。

  女人笑道:“別急,先喝碗牛骨頭湯。那羊,既叫狼吆了,也遲了,先顧了身子再說,”說著,端上幾碗熱氣騰騰的湯,又把那肉塊淤熱,泡了幾塊饃。

  豁子詫異道:“哪來的饃?”

  “早上才扯的,死麵餅子。”女人笑道,“吃這湯,死麵餅子好。發麵餅子,一泡,就跟老漢嚼過的一樣……多吃幾碗,這牛骨頭湯補身子,啥虧功也能補。”女人眼望黃二,猛子卻聽出了她話裏的話。

  “補啥呀?”黃二哭喪了臉,“要是叫狼吆了泡子,老子不活了。”說著,把自己碗裏的饃呀,肉呀,全撥給猛子,胡亂喝了幾口湯。

  猛子和豁子美美地吃了兩碗,才跟黃二出來了,轉過沙窪,他碰上了老山狗。

  7

  跟著老山狗,在一個沙窪下,找到了黃二的羊。那羊,擠成一團,仍在抖。太陽出來了,沙窪暖和了許多,但羊仍抖個不停。黑頭子“騷胡”死在那裏,沒有血跡,但誰都看出,那是被狼咂幹了血才死的。

  黃二黃了臉,他很是後怕。按說,羊群叫狼吆了,或咂或咬,很少有活的。要真叫咂死了,他就活不成了。他和黑羔子不一樣。黑羔子放自家的羊。他放的,大部分是別人的。他僅僅是個羊倌,替別人放上一年,收些辛苦錢。若叫狼咂死,他隻好往繩圈裏伸頭了。但幸好,狼隻咬死了一隻。隻是那後怕,咋也抹不去,口裏雖“乖乖”,魂兒卻飄出竅外。

  “怪。”豁子道,“按說,叫狼吆了,哪有活的?”

  黃二白了臉,“祖宗顯靈哩。”

  猛子知道咋回事了。記得,他起夜撒尿時,老山狗跑夜裏去了。莫非,是它趕跑了狼?但又疑惑:這狗,老成瞌睡包了,白晝都呼呼嚕嚕,狼會怕它?

  猛子一說,豁子大叫:“對了。就是這狗的功勞。這羊,叫狼吆了,才咂死一隻,就叫狗攆跑了。”

  這時,老山狗又臥了,把嘴頭塞到身下,像是睡了。

  猛子疑惑道:“狗這麽老。”

  “再老,也是藏獒,隻那氣味,狼也怕呢。”豁子指指狗,朝黃二笑道:“這就是你的祖宗,好好慰勞一下。”

  黃二說:“我也正奇怪呢。前些年,叫狼吆了,哪次不咬個七零八落?你一說,就對了。孟八爺這狗,早年,不知吃了多少狼心哩。隻那氣味,狼一聞,頭就疼咧。”

  “就是。”豁子道,那狼呀啥的,會聞氣,知道哪是厲害獵人,哪是軟包蛋。

  好容易,黃二才從後怕中出來。他背了死羊,趕那羊群,趕了幾趕,羊才漸漸散開來。黃二吆了,上了沙坡,向豬肚井走來。老山狗瞌睡顛盹地遠遠跟了。

  猛子掩掩衣襟,畢竟深秋了。太陽像懸了清涕抱了膀子的老光棍一樣,顯出冷清和窮酸來。北風刮來,雖沒裹沙粒,但很是凜冽,刺在臉上,像針紮。想想夜裏的所為,他感到好笑。那女人,明明沒睡,為啥死屍似的任他揉搓呢?想想晝間那樣浪的女人,夜裏卻出乎意料地規矩,真叫人好笑。她是怕叫豁子聽見呢?還是怕羞?猛子晃晃腦袋,管它呢。女人這東西,最是莫名其妙。一個女人,是一種莫名其妙;十個,十種;百個,百種……管她呢,不管咋莫名其妙,實質總是一樣。

  豁子興奮地和黃二寒暄。看那樣子,夜裏的酒興還在延續。猛子感到好笑,想:“老子給你戴綠帽子了。”想到豁子曾陰陰地望他的眼神,他很是開心。

  8

  豬肚井裏,幾個牧人正等豁子。那羊,鬧嚷嚷的,咩咩叫。豁子道:“壞了,咋又這麽多?那井,瘦狗努尿一樣,半天擠不出一攤。以後,怕是連人也沒喝的了。該換個活法了……上回,駝子叫給他代收羊毛,一斤給我抽兩毛,我嫌麻煩。看來,麻煩也得幹呀。靠這井,怕是連女人也養活不了。”諞子笑道:“豬肚井幹了,你婆姨的井可水汪呢,怕啥?瞧,誰來了?”

  豁子抬頭,大聲道:“哎呀,是鷂子,有人想買狐皮哩。”悄悄對猛子說:“上回,打狐子的,就是他們。”

  猛子的頭裏嗡地一聲。乖乖,正找時,連個屁影兒也不見。孟八爺剛回去,人家卻找上門來咧。卻發現,那鷂子,精瘦,一身土灰色,像平常牧人。猛子才籲口氣。

  “賣了,早賣了。上回二十張,叫駝子賣廣州去了。”

  炭毛子道:“怪。廣州那地方,火爐一個,光個膀子都出一身賊汗,買狐皮幹啥?”

  “物以稀為貴。”豁子笑道,“你說那金子,有啥用?吃又吃不得,穿又穿不得。打個耳環,把耳朵墜得死疼;戴個項鏈,跟驢戴籠頭一樣。可人為了那玩意兒要拚命。還不是因為稀少嘛。”

  “這倒是。”炭毛子道,“聽說,廣州人買了,裏麵塞上棉花,嵌兩個玻璃眼珠,看稀罕呢。”

  諞子抗議道:“行了,行了。少磨牙了,羊都渴死了。”

  “你急啥?”豁子笑道,“昨天,黑羔子的羊還沒喝上水。”

  “人家不來了。”諞子道,“過來時,我叫他。他說,他的羊變成狼咧,吃了肉咧,喝了血咧,叫多渴兩天。嘿嘿,以前,你們叫他燒山羊,我還不信。我說,靈絲絲一個人,咋叫燒……”

  “現在總信了?”豁子笑道。諞子嘿嘿兩聲。

  “羔!羔!”幾個牧人用鞭子使勁抽羊,邊抽,邊吆喝叫羊分群的命令,可沒起作用,那席卷而來的羊,反把牧人也裹向井口了。

  卻聽到那女人嘎嘎笑了。猛子掉頭,見女人穿了桃紅夾襖,已站到井旁的那堆沙石上看稀罕場麵。

  “你笑個屁。”豁子罵一聲女人,又扭頭對牧人說:“誰叫你們一齊趕來?”

  “我估摸著,總能剩些。哪怕叫羊抿一抿也成。羔!羔!”一人解釋。

  “屁,屁。”豁子漲紅臉,“牛蹄窩大個井,螞蟻尿多點的水,狼多肉少,能剩個毛?”

  鷂子雙手交抱,悠閑地看瘋擠的羊,低了頭說:“還是我們自在。想幹了,出來;不想幹了,睡幾天大頭覺。”猛子才發現鷂子身旁還蹲了一人,是個老漢。老漢沙了嗓門,說:“你也自在不到哪裏?現在,啥都保了,弄不好叫丟進去,後半輩子就打發了。”鷂子說:“沙窩這麽大,就那麽幾個黃狗子警察,頭三不知腦四,能幹個啥?”老漢說:“賊不犯,是遭數兒少。”

  羊群縮小了,意味著羊與羊擠一塊了。羊雖無多少力氣,可千百隻羊一齊用力,力道就非同小可了。那幾個牧人,成飄在海中的樹葉了,忽兒悠過來,忽兒蕩過去。“羔!”“羔!”他們叫。口令雖聲嘶力竭,但被羊幹燥的“咩咩”聲淹了。女人的笑聲卻很是紮耳。這騷鳥,顯是不知道這陣勢會有啥後果。

  猛子想起“螞蟻圍倒太行山”的俗語,這陣勢,真有那味兒了。若是井能抬的話,早叫羊搶跑了。豁子已給羊擠到井邊。駱駝被圍在更遠處。豁子不敢打水。因為水一嘩啦,那渴極的羊會瘋的。

  “趕開!趕開!今個不放水。”豁子聲嘶力竭地叫。

  “真放不得了。一放,怕出事。”炭毛子喘籲籲道。

  一隻羊已跳上井台,又上來一隻。很快,井台上站滿了羊。豁子扔下纖繩,手扳井台,以防被羊擠下井去。

  “撲通。”一隻羊掉下井了。

  “撲通。”又一隻。

  撲通一陣後,就再也沒有了聲響,顯是井中的水並不多。

  諞子們邊狂叫,邊瘋魔似的掄鞭子。一團團羊毛在空中飛舞,卻遏製不住前湧的羊群。看那樣子,井填不滿,湧動也停不了。一個年輕牧人哇哇大哭了。“我日你們的媽。”他邊叫邊罵。

  誰都看出這災難了。幾條鞭子啪啪著,鞭影如網,密密交織。但羊們也被大勢裹挾,身不由己了。女人驚咋咋的厲叫隱隱傳來。

  “啪!”一聲爆響。羊群驚了似的一凝。猛子聽出,那是槍聲,很脆,是快槍聲。沙槍是沉悶的。

  又是兩聲。

  羊群開始後退。牧人的鞭子這才起作用了,羊團被漸漸撕開。

  炭毛子叫:“諞子,你先趕了走。”

  諞子叫:“井裏有我的一隻。”

  “滾!”炭毛子發怒了,“你先走。死的,老子給你背去。”

  “羔!羔!”諞子邊吆喝,邊揚鞭子。一隻隻羊,被慢慢分離出來,向諞子聚攏來。諞子快快地點一遍,“差五隻哩。我差五隻哩。”

  炭毛子叫:“你先趕到那邊的窪裏。”

  “我的,毛上染了紅胭脂。”

  “知道,知道。”

  諞子趕羊去了。

  也照樣,又分走兩群。那些羊,各群有各群的記號:有的染紅,有的染藍,有的染黑,即使亂了,也好找。

  這時,人們才鬆了口氣,才尋那槍聲的來源。不用說,是鷂子放的槍。此刻,他還把那幾個黃燦燦銅彈殼一拋一接地舞弄呢。女人下了沙石堆,向鷂子要了彈殼,好奇地瞅。叫猛子吃驚的是,他用的竟是半自動步槍。用它打獵,準頭高,射程遠,又能連發。隻要槍法好,落入眼的獵物,難有逃出手的。

  “鷂子,沒你的話,今日個,井都叫羊填了。”豁子邊擦頭上的汗,邊說。

  “咋謝呢?”鷂子微微笑道。

  炭毛子說:“等會兒,打撈上來,給你個羔子。”

  “又能吃黃燜羊肉了。”鷂子微微笑了。

  這井,跟村裏打的不一樣。村裏是新式打法:用機器鑽頭,一下下衝,衝個幾十丈深的窟窿,下上水泥圈,就成井了。但這種打法,有個前提:地層得硬,不然,打到半截,轟,井塌了,鑽頭也埋了。豬肚井這兒,地軟,多沙,鑽頭衝井法根本不成。隻能先製些水泥圈,挖一截,放個圈。人在井底裏挖,圈在上麵放。井口安個軲轆,放個纖繩,一頭連駱駝,一頭係筐。人吆駱駝,繩撈筐子,運出泥土,下個幾十米,就成井了。這井的好處是,水不汪了,就下到井底,再挖幾米,安了圈。圈上有些鋼筋做的梯,上下倒方便。

  豁子朝下望去,見那羊,已填了不少,有的還在驚駭地叫,就用繩拴了桶,擱軲轆上,叫那炭毛子,來去地吆駱駝。自己下了井,揪起羊,扔桶中。本該提水的桶,卻提出一隻隻咩咩驚叫的羊來。

  提出了二十幾隻活的,後麵的,身子就濕淋淋的,早沒氣了。上一隻死羊,牧人的臉便陰沉一分,隨駱駝一次次的往來,井口已白白一堆了。等豁子撈完最後一隻上來,一數,也是二十幾隻。這些羊,倒是滿了願死的,肚子脹得老高,自然飲足了水。

  炭毛子陰沉了臉,一語不發,走過去,將染了紅、藍、黑各色的諸一分了。死的一分就開,活的卻又擠成一團。炭毛子挑隻染了黑的,撈過去,丟在鷂子跟前,“這是去年的羔子,肉嫩,我的。”又大聲問:“豁子,給你隻羊,頂水費。要不?”

  “不要!”豁子鋼牙鐵口地說。

  “你個驢攆的,落井下石哩。”炭毛子瞪一眼豁子。

  豁子嗬嗬笑了,“你個炭毛子老賊,不想想,那點兒水費,能幹個啥?總不能光了身子吃肉吧。再說,紅臉的牛叫豺狗子抽了腸子,牛肉骨頭都啃不完。我要了,也是個糟蹋。幹脆,弄個駱駝,馱出去,叫家裏人吃去。那羊,夥了放幾天。”炭毛子苦了臉,牙縫裏抽著氣,“蠍駭駭的,二十幾隻哩,馱也得幾個駱駝。”

  “攢勁些的,兩個就夠了。”豁子道,“紅臉的那個公駝,馱個幾石不成問題。開剝好,一馱子就馱出去了。你幾隻?”

  “八隻。”炭毛子道,“諞子六隻,犏牛九隻。也好,幾群夥上,叫犏牛放幾天。我和諞子開剝。弄不好,一天過去,全臭了。”

  9

  打出井裏的水,炭毛子飲了活羊,趕走了。死羊卻沒帶,說是等一會來剝。

  豁子先剝了炭毛子給鷂子的那隻,剁成拳頭大的塊兒,叫女人黃燜了。猛子這才明白女人為啥有這麽好的膘分。也難怪,老吃肉,卻不幹活,自然就豐腴了。那羊脂,仿佛把女人的肌膚也滲透了,看去,竟膩膩地白,不像常待沙窩的。豁子卻相反,身子幹胡蘿卜一樣癟,倒是愛興奮,如吃了羊肉沒處放騷的公狗。

  那鷂子,眼裏隻有那老漢。此外,他輕易不望人。有時,也望猛子,也望女人,也望豁子,都和望羊一樣,無明顯異樣。倒是望老山狗時,他眼裏閃了一星火,“咦”了一聲。老漢說:“藏獒,地道的,可惜老了。”

  “老了也是藏獒。”豁子道。他講了狼吆羊的事。“沒它的話,黃二那羊,全臉胡子吹火,全燎了。”

  “當然,單那藏獒味兒,也叫狼頭疼。英雄老了,仍是英雄。虎老了,虎威還在。”老漢道。

  老山狗喉間咕嚕一聲,仿佛對這個知音說謝謝。

  “哪兒的?”老漢問猛子。

  該不該告訴呢?猛子多了個心眼兒,想胡亂編個地方。那女人卻接口了:“沙灣的。”猛子就想,告訴也沒啥。頭掉不過碗大個疤。

  “做啥來了?”

  “打獵,也打狐子。”女人又說了。

  “打到沒?”

  女人吃吃笑了,“打到個毛,連狐屁也沒聞到。”

  老漢嗬嗬笑了,“那狐子,能輕易叫人打下?人家通靈呢。嘿,一保護,誰也背槍……”頓一頓,又問:“你們沙灣,有個姓孟的。”

  “孟八爺?”女人又多嘴了。

  “對,孟八。早年,名頭可響呢。東沙窩的孟八,一提,誰都知道。身子骨結實不?”老頭問。

  女人吃吃笑了,“人家,還是個老小夥子裏,嘻,騎了個瘋的公駝,叫顛下沙坡。”

  “人呢?”

  “才出去。”

  “也打狐子?”

  “嗯。”

  猛子恨女人多嘴,就狠嘟嘟說:“別驢屄裏悶芨芨,現悶現編了。你知道啥?”女人這才覺出了啥,繃繃臉,瞪猛子一眼,不說話了。

  “怪?”老漢怪怪地望猛子,“那孟八,打個狐子,跟褲襠裏捉虱子一樣順溜,咋打不上個狐子毛?”

  “沒打呢。”猛子訕笑道,“當然,打的話,早幾十個了。”

  “噢,你們是撒活眼睛來了。”老漢身子後仰,靠上被窩,不再問啥。鷂子望老漢一眼,老頭卻閉了眼。

  女人又說話了。這回,她臉朝鷂子,問:“你咋起這外號?”

  鷂子不答。老頭笑了:“人家翻山上樹,跟鷂子一樣哩。”臉又轉向猛子,“那孟八,可會‘分手八快’哩,那是套好拳法。年輕時,比個武啥的,誰也不如他。老了,還鬧不?”

  猛子道:“鬧。摔個跤啥的,誰也不如他,六十幾了,還和小夥子摔跤。”

  “這孟八,是條漢子,頭能掉,架子可不塌。現在,怕是變了吧?他和官兒啥的,喝酒不?”

  “喝。”猛子見老漢望他,解釋道:“隊上一來人,隊長大頭就叫他陪,孟八爺酒量大,喝死酒,丟個一斤,還不醉。”

  “這倒是真的。”豁子說道,“我的酒量,也算好的,拳又紅。可拳好,不如人家肚兒大,喝到半夜,那老崽反喝成個叫驢了,我卻頭三不知腦四了。”

  豁子一提醉,猛子就想到夜裏的事了,心嘩閃了幾下,望女人。哪知,女人也正偷著望他。兩眼一碰,女人抿嘴一笑,臉紅了。

  “和鄉上的喝不……嘿,鄉上的幹部呀,派出所的呀,都成酒鬼了,走到哪,喝到哪,也隻有孟八那樣的酒量,才能抵擋一陣。”老漢眼望豁子。豁子顯出深有同感的神色,但又因對方沒誇自己的酒量而有些遺憾。老漢又補充了一句,“還有你,海量呀。”

  “哪裏,哪裏。”豁子笑了。

  猛子這才明白了老漢問話的用意,就說:“人家孟八爺,一見官兒,就吐唾沫。現在的官兒,都成餓殍瘋虱子了。孟八爺一提,褲襠都脹成皮球了。”最後這句話,本來形容光棍漢想女人,此刻用來,倒也貼切。

  “這倒是。”老漢又仰了身子,靠被兒上,“那孟八,我知道,有骨頭,有腦髓,是條漢子,最講義氣了。”說最後一句話時,老頭望一眼鷂子。鷂子卻麵無表情。

  猛子對鷂子說:“你那槍,是把好槍。打黃羊,快槍最好。”鷂子冷冷地哼一聲。

  老漢取過步槍,拉開膛,看一眼,遞給猛子。“這槍,當然比沙槍好使。我也想買,可沒錢,隻好用沙槍了。兩種槍,各有各的好法,沙槍準頭不好,可鐵沙子多,噴出去,一大片,打個鳥,一打幾十隻。這槍,準頭好,可一次打一個子兒。打大的,快槍好。打小的,沙槍好。”

  猛子接過,一下下擦,“這槍當然好。我也想買一把,哪兒賣?”

  老漢忍不住笑了。鷂子冷冷地說:“外國。”

  猛子知道他在說笑。見他們不說,就知趣地不再問。老漢取過猛子的沙槍。要說,這也是把好沙槍,紫檀木槍托,無縫鋼管的槍管,槍托黑紅,槍杆油黑發亮。

  老漢抬起了頭,問:“這槍,是瞎仙的?”猛子奇怪了,“你咋知道?”“巴掌大個地方,咋不知?這是瞎仙他爹跟西番子買的呢。我用的這把,也是西番子造的。那老崽,死的早,娃子的燈,又叫槍崩滅了,也孽障。也許是報應吧,會水的魚兒叫浪打死。玩槍的,好些人就死在槍上。孟八的爹,就是叫孟八走了火崩掉的。那打黃羊的鋼珠兒,直溜溜鑽進老漢的印堂。怪不怪?一個小娃兒,沒槍高,可無意間一扣扳機,子彈就長了眼睛……誰都知道殺生害命不好,可不殺你,我咋活?”

  鷂子說:“就是。打個狐子,就犯法了。那些貪官,一貪,就是千萬億的,為啥不多逮些?殺掉一層,國家就好了。”

  女人又插話了:“孟八爺說,那黑風黃風,就是打狐子多了,才那樣。沒狐子了,老鼠就多,把草皮都弄壞了,就治不住沙了。”

  “這倒是。”那老漢顯得很累,閉了眼。

  鷂子卻眯了眼,問猛子:“你究竟幹啥來了?”

  “他嗎?”女人吃吃笑了,“打狼。前夜裏,就打了一個。那大狼就瘋了,把羊吆了去。”

  豁子笑道:“把黃二嚇壞了。”

  “那狼皮……也值錢。”老漢又睜了眼,“狼也保了,和狐子一樣。”

  “狼皮比狐皮還值錢些。”鷂子說。他不易察覺地籲了口氣。

  10

  吃過黃燜羊肉,老頭和鷂子都睡了。豁子想喝酒,可酒在昨夜喝光了。他有些後悔昨夜的大方。原指望孟八爺馱些酒來,他才把那酒加了“利息”賒出去。誰料肉一下肚,酒蟲子就反了,弄得他很是難受。

  猛子有些憋,一來,他是個急性子,風風火火好過,肚裏一有事,麵上又露不得,總是受罪;二來,離家幾天了,算算不過幾日,想來卻老長一段日子,免不了有思鄉情緒;三來,這老頭和鷂子說不準為啥,竟有種逼人的東西,叫他很不痛快。在沙灣,他也算杆“槍”了,但隻能算“沙槍”,和鷂子這種“快槍”一比,竟自慚形穢了。他覺得這兩人是個大貨色,見過大世麵的。

  門外的炭毛子喊豁子出去幫忙開剝死羊。床上的鷂子們打著呼嚕。女人收拾地上的羊骨頭,弓下腰,那前胸又晃勢了。猛子倏然渴了,偷望一眼鷂子,那張睡了也陰沉的臉把他的興全敗了。“憋”又襲來,便想出去。路過女人時,竟自然地在女人胸前摸了一把。女人笑了一下,很歡快似的。

  出門,見炭毛子已將開剝好的羊,吊在黃二羊圈的柵欄上。那羊裸了身子,赤條條很是長大。因為沒放血,肉有些紅,肉絲上有黑紅的淤血。

  豁子正剝另一隻,技術很是熟練:先用刀,在羊腿上開個小口,用筷子捅捅,嘴對小口,狠狠吹氣。吹幾下,豁子的臉就紅了。豁子的臉越紅,羊肚兒就鼓得越大,很快就鼓成圓球了。這意味著,皮肉已經分離;再剖開胸皮,一手撕羊皮,一拳搗羊肉,十幾下後,羊皮就被豁子脫了。再吊了羊,開胸,剖出肚腸,倒了羊糞。

  根據毛上染色,豁子分開肚腸,以防混了。羊頭也一樣分了類。一個時辰前,它們還你爭我搶,此刻卻在沙上亂滾,命就是這樣脆弱。他突然想到了死去的哥哥憨頭,但他極力掙出那想。他和弟弟靈官不一樣。靈官老愛往下想,越想,心越憋,煩惱越多,越想往大地方溜。他則不去想,想啥哩?今日有酒今日醉,不管明天喝涼水。前世呀,後世呀,也一樣不去追究。若真有三世因果,前世不是猛子,後世也不是猛子,隻現在是猛子。他就把現在的猛子照顧好,過去的,滾蛋;將來的,也滾蛋。何況,那來世啥的,猛子總是疑惑,若不是誰都“來世來世”地叫,猛子簡直就不信有啥來世。當然,誰都說有,猛子也懶得去說無,那有呀無呀,仿佛是別人的事。

  羊頭一個個滾在地上,形態各異:有嘴咬沙地的,有大眼瞪天的,有仇恨同類的,都沒閉眼。羊和豬不一樣。豬死前死命地叫,死後眼卻閉了,仿佛掙紮了一番,沒掙出命運,就認命了。而羊,你拿刀鋸它的脖子時,它也不出聲,可死後,眼卻不閉。但猛子懶得管它,那閉了的或是不閉的眼珠,一煮熟,都瓷瓷地香。猛子愛吃眼珠子。

  豁子們吭哧吭哧,忙活一陣,七八隻羊便被脫了衣服,赤條在柵欄上。那場麵,很是壯觀,也有些滑稽。空氣裏彌漫著肚糞臭。猛子便乏味了,想回房裏,又不想見鷂子那張臉;忽“看”到鷂子正摸女人奶子。女人浪笑,鷂子也在浪笑。女人的浪笑很容易想出,甚至不用想,她時時就在腦中浪笑。鷂子卻浪笑不起來,咋想,也想不出,索性就不想了。一轉身,卻見女人嫋娜而來。一見那夾襖的桃紅,猛子的身子又燒烘烘了。

  女人顯然習慣了豁子這一手,並不吃驚,仍是斜了眼,懶洋洋望。一片片瓜子皮從她嘴裏飛出。這姿勢,是女人最好看也最抓人的姿勢。女人就盡興地賣弄。時不時,隨了豁子的動作,吃吃笑。

  “真看不出,你脫羊的衣服,比脫女人的還快。”女人笑道。

  “當然。”豁子笑了,“女人那東西,自個兒會脫,你不用招呼,她一進被窩,就赤條條了。”

  “不見得吧。”女人拉長了聲音。而後,斜了眼望猛子。

  猛子便想起夜裏情形,渴倏然襲來,某個部位仿佛濕了,腿也軟了,身子奇怪地乏了。他很奇怪。女人這簡單的一句話,竟有如此力量?正奇怪,女人卻笑了起來。那笑,像風中的石頭過戈壁一樣在心上滾,渴感欲熾。聽得女人問:“有沒有脫女人衣服比給羊脫衣服更快的人?”

  炭毛子卻接口了,“你少騷情人行不行?”豁子笑道:“你個炭毛子驢,連這話也聽不得了?想當初,到九條嶺馱炭,哪兒沒個相好的?一臉盆炭,就能換個女人。”

  “這倒是。”炭毛子笑了,“那還是貴的呢。涼州城還有更賤的呢,進了流水巷,×比饃饃賤。知道不?”

  “還有白送的呢。”女人笑了,“啥也不要,白搭了身子,白搭了心,隻不過叫人家費些力氣,信不?”

  “這騷貨,越說越來了。”豁子笑罵。

  “小心哩。”炭毛子道,“你這婆娘,明明是吃人虎,把人活吞了,你還舒服得哼兒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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