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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那狼,悠了身子,款款而來。開始,猛子以為是狼狗呢;也知道,過路子狗,不咬人。

  日頭爺白孤孤的,像月亮。一團雲,在日頭下浮著,濺出很亮的光來。雲影子在地上飄忽,忽兒明,忽兒暗。娃兒們就叫:“日頭爺串莊子了——”

  日頭爺也是個娃兒,好奇心強,老串莊子。瞧,好大個雲影子呀,像魔氈在。那狼,成氈上的虱子了。

  一人叫:“哎呀,黑胡子舅舅呀。”

  猛子才發現,果然。那“狗”尾巴,直直的,夾在溝槽裏,才知道,那真是狼。怪的是,心裏卻不怕。他知道,狼是土地爺的狗,叫封了口呢,不咬人。那狼也不慌,東嗅嗅,西聞聞,全不把世界放眼裏,一副遊山玩水的閑情。

  村裏常見狼,可誰也不去惹。狼也不攻擊人。它是土地爺的狗哩。土地爺的狗來了,就打發人的狗去招呼吧。

  “狗燒!狗燒!”娃兒叫。

  “狗燒!狗燒!”大人也叫。

  幾隻狗撲出,攆那狼。狼卻不顧,仍四下裏嗅,也不慌張,也不加速。狗卻不敢近,因為狼時不時回過頭來,朝它們齜了牙笑。

  人們都出了院門,看那狼,穿過村子。瞧它,目中無人,好個逍遙。

  一人叫:“黑胡子舅舅呀!”多人應:“黑胡子舅舅呀!”那舅舅,是骨頭主兒,地位僅次於父親。裕固族這樣叫狼,村人就隨喜了。

  狼於是望了人,齜牙笑笑。狗雖在耳旁吠,狼卻不急,隻悠悠行了去,肥身子晃勢晃勢,時不時叼隻蹣跚的老鼠,吞下肚去。

  猛子知道,狼愛吃老鼠,有老鼠吃,它懶得進攻別的動物。老鼠是土地爺身上的虱子,老咂土地爺的血。狼是土地爺的狗。

  日頭爺過來了,探照燈一樣,照了狼。狼抬頭望望,嗥一聲,不知是說“謝謝”,還是罵“搗蛋鬼”。那狗們,卻倏地退了,等狼轉身,才吠叫著攆去,仍不敢近前。

  莊門上,都放了火,都怕這客人來家裏做客。老先人說狼怕火,可這狼,卻搖搖晃晃,穿過火堆。煙彌漫了一村子,把日頭爺也淹了。

  “狗燒!狗燒!”大人娃兒都叫。

  狼由他們“燒”去。你咋“燒”,也是個狗。那吠聲,卻仗了人勢,一團團滾來,聒噪。狼於是回首,笑幾下。狗便遠遠躲了。狼仍慢悠悠行了去,渾不將外物放眼中,仿佛這天地間,除了為它照路的日頭爺外,就隻有它了。那步兒,也不因煙火和叫聲稍快一些。

  串莊子的日頭爺遠去了,陰沉的雲影毯子似的蓋了村子。火在叫,煙在冒,狼在悠悠。那樣兒,倒似凱旋的將軍,煙呀火呀,仿佛迎接的煙花。

  狼遊哉遊哉,穿過煙,穿過火,穿過村子,隱入大漠了。

  猛子笑了,他對狼有了十分的好感。

  2

  莊門外樹上的沙棗已熟了,黑紅黑紅,一嘟囔,一嘟囔,像懸掛的蜂窩。這是村裏最好的沙棗,肉頭厚,甜,打下來,酒一焐,能吃個滿口呢。

  樹下,一個娃兒在哭,一群娃兒邊拾沙棗,邊唱——

  嚎屁胎,一屁打到咬臍寨,

  咬臍寨,冒煙哩,

  一屁打到半天哩。

  半天裏,起雲哩,

  一屁打到屎盆裏。

  屎盆裏,起泡裏,

  一屁打到古廟裏……

  北柱的女兒趴在樹杈裏,拿個樺條,一下下抽,見猛子過來,嗖地滑下樹,倒把猛子嚇一跳。

  他虎了臉,“大丫,沙棗是我的,命可是你的,小心摔成個癩蛤蟆,叫你媽擰歪鼻子。來,進貢。”

  “她才不呢。”大丫嬉笑著,給猛子“進貢”一把沙棗,說,“媽巴不得我摔成癩蛤蟆,她好再養娃子呢……瞧,那兒駝可瘋了。”

  果真,槽上拴的兒駝,含一口白沫子,正咕嘟嘟咕嘟嘟地吹,腦袋一甩一甩。猛子知道,它想“尋羔”了。換句話說,它到了發情的節兒。爹老嚷嚷著要騸。去年,沒顧上。今年,無論如何,要把那生事的卵蛋去掉。這毛蟲,一發情,也和人一樣,茶飯不思,弄不好,就燒壞腦子,追人咬人,攆個路斷人稀的。

  見猛子過來,兒駝直杠杠叫一聲,燥味兒很濃。“尋羔”者都這樣。平日也馴順,一瘋,就不安穩。除了猛子和老順,誰也不敢前湊。那大口,噙一嘴白沫子,咕嘟嘟一陣,就會朝你啐來,弄得你臉上身上盡是黏物。小時候,猛子很怕駱駝。聽爹說,叫它啐一下,臉上會出麻子。那時,他老照鏡子。現在,當然不怕了。除了女人,最扯心貼肺的,就是這兒駝了。雖也活得恓惶,可一上駝背,那豪氣,就騰地入心了。那感覺,和騎女人,差不離呢。

  這駝,是村裏公認的駝王。說它“王”,不僅因為它長,大,壯,還因它有“王”的風度。比如這“瘋”吧,尋常兒駝,到“尋羔”季節,若無母駝瀉火,便用那鞭子似的尾巴,擊打陽物,不多久,地上就灑滿白乎乎的黏物。不幾日,駝就瘦僯了,想再“瘋”,也沒了資本。這駝王不,它可以叫,可以煩,可以瘋出一嘴又一嘴的白沫子,但“手淫”的事,是不屑做的。瞧那架口,活似千裏送京娘的趙匡胤呢。

  當然,說它“王”,還因了一件事。那時,村裏的駝都牧在沙漠裏。一夜,駝驚了。驚的原因,是狼在搗亂。那狼,一公一母,趁了夜色,趁了駝在打呼嚕,賊溜溜摸來,朝這最大最壯自然要睡在外圍的兒駝峰上,“阿嗯”就是一口。駝就炸群了。猛子們追呀,攆呀,累個賊死,才將駝攏了來,才發現,兒駝峰上,吊著兩隻狼。那狼,早死僵沒氣了。“王”不?

  猛子嘿嘿笑了。

  兒駝的老毛,早褪了。兩月前,因到盛夏,駝也熱成燙毛雞兒,淌眼淚,打嗬欠,哈哈地叫喚,呼哧呼哧喘氣。除了老順時不時灌它大黃湯外,它自己也脫了駝毛外衣,赤條著身子,很是難看。也難怪,誰又能把威風保持到脫衣之後呢?多大的官,多氣派的款爺,一進澡堂子,還不一個屌樣?誰又嫌你駝來著?

  現在,新毛又長了,黃絨絨的,賽緞子。那滑順的手感,很令猛子愜意。他想,今年,無論如何,弄個栽毛褥子。這玩意兒軟和,隔潮。進了沙窩,一鋪,美個賊死。三九天臥雪地,也似在新媳婦懷裏。可老順,總舍不得自用,駝一褪毛,或撕或剪,顛兒顛兒,往收購站跑。也難怪,都寅吃卯糧了,叫花子留不住隔夜食啊。

  兒駝嚼了白沫,咕嘟一聲,頭一甩,一團黏物便飛到猛子臉上。他親昵地拍拍兒駝,說:“我知道,你想女人了。”他感到好笑。這憨大毛蟲,也好這個?

  猛子解韁繩,拉駱駝,去澇壩邊飲。飲了駝,還要進沙窩,幹一件大事呢。

  路旁樹上,吊著一線線蟲子。這蟲子,頭角崢嶸,狀似龍形,張牙舞爪,十分囂張。樹葉全變成了蟲子糞便,蛛絲樣交織。萬千蟲子,附了那絲,隨風搖曳。觸目所及,一片蕭索。天上有交織的蟲網,地上是黑壓壓的蟲路,連人身,也成蟲子的遊戲場所了。有時,一進家門,媽就會吱哇亂叫,像大白天見了破頭野鬼。不用低頭他也知道,至少,有百十條蟲子在身上張牙舞爪呢;便說,這有啥?它又不吃人,就一條條抓了,扔在地上,吧唧吧唧,踩成綠泥。

  他可不像嫂子瑩兒,一見毛毛蟲,就酥了骨頭。一些小蟲子,怕啥?哥哥憨頭一死,他的心就木了。木了好。記得小時候,最怕死,老覺得死是個黑洞,老往裏麵吸人,一被吸入,就再也出不來了,就整夜整夜地哆嗦。現在,眼裏的死,和瞌睡差不多,還怕蟲子?

  猛子牽了駝,徑直走去,腳下的叭嘰纏綿不絕。沒法子。路上麻喇喇地,除了踩蟲子,已無處落腳。行人相應少了,女人幾乎絕跡。她們都是一見蟲子就酥了骨頭的貨,自天降蟲子後,都成“坐月”的婆娘了。萬一出門,準帶個保鏢的娃兒,邊拿長杆子,掃蕩空中遊曳的飛蟲;邊拿笤帚,在蟲海裏掃出條雞腸小道,便飛而過,仿佛怕合攏的蟲,夾壞了腳。

  這世界,瘋了。鬼才知道,哪來這麽多的蟲子?聽說,是麻雀少的緣故。麻雀少,是因為喝不到水。沒水喝,它們便飛往新疆,也走西口了。走吧。弟弟靈官走了,好些姑娘也走了,像尋水的麻雀一樣,去闖世界了。走吧,不信你們能走出命去。

  忽覺得有個東西躥出手去,等驚靈過來,駝已揚塵遠去。

  “兒駝瘋了!”有人叫。

  猛子慌了。尋羔的兒駝最怕鬆韁,沒了穿在鼻圈裏的細毛繩兒的桎梏,駝就成了發威的獅子。它噙著白沫子,甩著脖子,邊跑,邊直了聲叫,見人就追,就咬,就踢,活似黃煞神。最怕的是,它會把人當成母駝,壓上去晃勢。你想,八九百斤的身子,壓了你,能有啥好果子吃?

  “快!大頭。”猛子叫。

  大頭卻笑道:“怕啥?人家尋羔呢。瞧,那母駝正巴望呢。”

  猛子放心了。那兒駝,直溜溜朝大頭家母駝躥去。到跟前,邊叫,邊咬母駝的腿。母駝躥了幾躥,躥不脫,就乖乖臥了,由它欺負。

  尋了羔後,兒駝才安靜了,綿羊般由猛子牽了去。猛子自嘲地笑笑,想,這老天,說你有吧,咋有時瞎了眼?說沒有吧,咋啥都造這麽好?就說兒駝,又沒人教它,也不看黃色錄像,咋知道幹這個?

  3

  祁連山裏,下來好些賊,溜進沙漠,打狐子打狼,驚動了省上,立成了特大案,派了百十個警察,梳過幾次,卻連個賊毛也沒梳出來,派出所就派孟八爺和猛子去沙漠腹地,探個訊息。派出所摧得緊,叫他們今天就出發。

  猛子想:要幹大事兒了。他晃晃腦袋,拴好駝,進了莊門。老順正喂兔鷹,他舉了兔肉,嘿嘿地叫,兔鷹腦袋一擰,肉就沒了。媽和嫂子瑩兒正逗侄兒盼盼玩。猛子掏出“進貢”來的沙棗,遞給媽。媽揀個黑紅的,剝了皮,摳了核,喂給盼盼。

  老順捋捋鷹毛,白猛子一眼,說:“你快些收拾,孟八爺催你幾遍了。”

  瑩兒說:“進了沙窩,碰上挖獾豬的,要個爪爪兒。聽說,娃兒帶了,沒毛病子。”猛子說:“成哩。若碰不上,等消閑些了,給你挖一個。大沙河的崖頭上,我瞅下了一窩。那肉,盼盼吃了,體子比獾豬還結實。”

  老順說:嘴夾緊些。狗急了跳牆哩。南山牧場的報案人,就叫賊割了舌頭。媽白了臉,說:“要不?你別去了,叫他們另找人。”

  猛子笑道:“怕啥?頭掉不過碗大個疤。”

  正說著,黑羔子爹來了,問猛子:“你要去豬肚井?”猛子瞪大眼,“怪事,你咋知道?”“派出所先找的我,說我放了幾十年羊,熟悉。我說,人家孟八爺,才是活地圖呢……見了黑羔子,你告訴他,瘸阿卡又帶信來了,摧著叫他跟拉姆訂婚。有女百家求,人家的門檻,都叫踏折了。叫他別再掄頭甩耳鑽牛角尖,免得夜長夢多。”

  老順道:“牛吃菠菠菜,豬香狗不愛。這事兒,可強求不得。捆綁不成夫妻……是不是丫頭長得醜?”黑羔子爹聳聳鼻頭,“人家,是南山有名的俊姑娘。你不知道,我那爹爹,嫌沙灣澇池小,怕盛不下他這條大龍,想蹦躂著上天哩。”

  老順笑道:“我那小兒子靈官,也一個熊樣。像我,馴個鷹,逮個兔子,嚼嘴兔肉,就美個賊死。可他,一念書,就想往大世界溜。那黑羔子,也心比天高呢。”

  “可又命比紙薄。”黑羔子爹氣呼呼道。

  送走黑羔子爹,猛子胡亂吃點東西,就叫那駝王,馱了鋪窩食水,叫了孟八爺,前往豬肚井。

  沿了村裏人打沙米的那條道,東行不久,就會看到跌來蕩去的沙丘們,大的似浪,小的像旋渦,都很鮮活,故稱沙海。那波峰浪穀,忽高忽低,粗看落差極大,其實不過跌宕而已。再前行,浪起浪伏,漸蕩漸高,才算進入大漠腹地。那時,你就會遇到一座沙山,橫貫南北,寬達數裏,聳立向天,像大寫意潑墨畫,磅礴出大漠獨有的氣勢,便被稱之為“山”了。

  猛子牧駝時,一到沙山那邊,就放了韁,由駝吃去。草遠了,你遠處吃去。草近了,你近處吃來。你想勾搭母駝戀愛一場也成,你想撒個歡兒痛快一氣也成,主人是不管的。好在駝大多安穩,一吃,就是十天半月,挪窩的不多。但有時,也會發現某個駝蹤跡全無了。但主人並不急。為啥?有沙山呀。等你上了沙山,四下裏望,準會在與天相接的某處發現個黑點。你便下了沙山,追那黑點。看似不遠,追去,總得好些天。這一說,你便明白這沙山之高了。

  走過這寬達數裏,長則不知所終的沙山,就會進入一個“槽”。這“槽”,也叫“麻崗”,長滿蒿草,極像綠龍,扭呀扭呀,硬生生在雄突突的大漠上掃出了一抹耀目的綠。

  至此,才算過了一道溝。沙漠裏有許多這樣的麻崗,分別被命之為一道溝,二道溝……六道溝。

  豬肚井,就在麻崗哩。

  麻崗裏有水,就有牧人;有牲畜,就有狼狐;有狼狐,就能招來偷獵者。它是大漠蛛網上的一個點,任何地方有飛蟲,它都會感受到震動。

  4

  孟八爺帶上了他的老山狗。派出所雖不給狗發工資,他還是帶上了它。

  老山狗老了。

  但老了的老山狗仍是老山狗,心沒老,鼻子沒老。它一叫,悶雷似滾,村裏的狗們就寂了。一狗出聲,百狗啞音。

  老山狗的學名叫“藏獒”,但村裏人不叫藏獒,隻叫老山狗。孟八爺更簡單,隻叫“狗”。啥名兒,都不如這“狗”字;就像誇人時,啥詞兒,都不如“人”字。孟八爺誇人時,老說:“嘿,那是個人呀。”當然,能當住“人”字的不多,孟八爺就問:“你還算個人嗎?”——狗最好的名兒,當然是狗了。微醉時,孟八爺就大叫:“嘿,我的狗呀!”老山狗就顛顛著跑來。

  老山狗嘴頭厚,身胚大,牛犢似的,有很長的裙毛,長可盈尺,直垂地麵,猛一看,像獅子,有人就叫“獅子狗”。老山狗不喜歡這名兒,它想,狗就是狗,獅子有啥好的?便對叫它“獅子狗”的,理也不理。

  老山狗戀主。自南山的瘸阿卡把它從媽的奶頭上揪下送給孟八爺,就沒換過主。孟八爺豪爽大氣,喝點酒,心也能掏出送人。常把老山狗當禮物,也有欣然接受的,可牽了去,肉呀啥的,它望都不望,餓得要斷氣,隻好送還。孟八爺便嘿嘿笑了,“嘿呀,我的狗呀!”狗也摟了他,喉間咕嚕著,說:“嘿呀,我的人呀!”

  老山狗年輕時,老跟孟八爺演這劇目。

  老山狗是公狗,沒騸,年輕時,最愛追村裏母狗。一追上,就跳上去;一跳上去,就連襠;一連襠,它就慚愧得沒了威風。猛子們拿個杆子,從兩狗中間穿了,在村裏招搖。老人們就笑:“瞧,孟八爺又連襠了。”孟八爺便嗬嗬地笑。

  孟八爺希望它連襠。要騸也容易:按倒了,紮了嘴,用膝蓋壓了,拿把刀,放火上燒燒,剜出它襠裏那一跑就抖個不停的卵蛋,撒點花椒麵麻醉一下,縫了,不幾日,就好了。一騸,它就不會連襠了。

  可孟八爺偏不騸它。他喜歡看那狗雄突突追母狗的勁兒。那勁兒,總能勾起他的回憶。當然,還希望它給村裏傳些好種,就常問老順要些兔肉,滋補它的身子。狗吃肉時,孟八爺就眯眯地笑,邊拍狗的脊背,邊念叨:“狗呀狗,你給老子多養些山狗兒子。”狗便在喉間咕嚕嚕地應:放心,沒問題。那話兒,還用說嗎?咱哥倆,誰跟誰呀?但這咕嚕,和它的陽物一樣,總放空炮。

  怪就是怪。老見老山狗把母狗追得滿沙窪顛,老見娃兒抬了連襠的狗們招搖,老見母狗“做月子”下崽。一群群小狗在人們的期盼中長大了,卻成了一條條癩皮的本地狗。它們身上,連一點兒老山狗的神氣也沒有,於是,有人說孟八爺:“哎,老賊。你那狗,莫非是毛旦爹呀?老放空槍。”毛旦爹當過獵人,打了一輩子獵,隻見他提過一隻沙雞子。就這,還是它自己撞死在電杆上的。

  “啥空槍?”孟八爺笑道,“瞧那架勢,水漫金山寺了。這是水土的原因。多好的狗,都串種了。我這狗到藏區,一放騷下種,就是一堆藏獒。信不?人家那是啥地方?到處是藏獒,隻那氣味,就能把貓兒熏成藏獒。這裏,嘿嘿,到處是癩皮狗。多好狗娃兒,都熏成癩皮狗了……你們忘了,那狼孩兒?”

  村裏人便笑了。那狼孩,都知道。狼叼了人家娃兒,養上幾年,獵人救回,卻成狼孩了,學不會人話,隻會狼一樣嚎,隻會狼一樣吃生肉……隻是,他們不信,沙灣養大的,會盡是癩皮狗?那老山狗,剛來時,鞋底大,長呀長的,成藏獒了,咋沒見“狼孩”成癩皮狗?

  癩皮狗就癩皮狗吧,又不都當獵人,要老山狗幹啥?癩皮狗就成,看個門兒,出個聲兒,驚個賊兒,安個心兒,就這用途。成咧。那老山狗,凶乎乎的,性子上來,把娃兒都能給活吞了。思前想後,還是養癩皮狗穩妥。

  隻是苦了孟八爺,他睜圓被漠風吹得發紅的眼,巴望了十幾年,也沒從癩皮狗堆裏,巴望出小山狗來,隻好摸著老山狗唱:“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寶釧。”老山狗也咕嚕著唱。

  老了就老了。

  老了的老山狗仍是老山狗。當得住“老山狗”這名兒的,不是狗歲數,而是狗心。前次,麻崗鬧狼,年輕的狗們都縮在沙窪裏咻咻,倒是老了的老山狗怒哮著撲上,驚退了狼。老了就老了。狗老心不老,鼻子更不老。孟八爺就帶了它。

  5

  一到豬肚井,猛子就看到那沙漠裏獨有的井了:一個水桶,一峰駱駝,一幅滑輪,一個水槽,兩個漢子,三根立木,一群飲水的羊。那滑輪,安在三木相搭的井架上。滑輪上有繩子,一端水桶,一頭駱駝。

  一個漢子,吆了駱駝,遠遠地去,水桶就升上井口。另一漢子接了桶,傾向水泥槽,就圍來一群咩咩的羊。

  駱駝一來一往,水桶一上一下,羊群你去他來,就成“豬肚井”了。

  豬肚井四麵沙山。沙山高,沙山大,一山連一山,像冬眠的獾豬一樣,一山的嘴咬另一山的P股,圍成環狀,中間下旋,能容諸物,形似豬肚,故名。

  豬肚井多牧人,也多獵人,多牲畜,也多故事。

  孟八爺遠遠地喊了:“嘿,豁子!”

  牽駝人停了,眯了眼,望許久,才扔了韁繩,“哎呀,老賊。你還沒死呀?”

  “死不了。想死,閻王也不敢收呀。那閻王老賊,可欺軟怕硬呀,怕我搶他的位子。嘿,聽說你補了豁子?補了好呀,不然,人家親嘴,還當是含了奶頭。不過,豁子叫慣了,怕是改不了口。”

  “叫吧,叫啥也成,別叫爹就成。”豁子笑道。他的上唇有補過痕跡。猛子想到孟八爺說的“親嘴當奶頭”,笑了。

  孟八爺說:“你娘叫我帶個話,你帶去的羊羔肉收到了,香到腦子裏去了。她吃手還好,就是有些氣塞。老了,吃一天,就少一天了。你兄弟倒也孝順,可窮,有孝心,沒孝錢,以後,有肉了,多想想你老娘,別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那還用說……老崽,你不知道?狐子不叫打了?咋還來?”豁子道。

  “知道。保護歸保護,打歸打。那玩意兒,我不打別人打。嘿,才從蛋殼裏出來的娃兒也背槍了。這兒,打的人多不?”孟八爺邊說,邊朝猛子眨眼。

  “多得海呀。可多數,連個蹤蹤子也不會辨,攆上一天,苦個賊死,聞不上個狐屁。倒聽說山裏來的幾個,都是行家,一攆一個,一攆一個。”

  孟八爺來了精神,“人呢?”

  “誰知道呢。人家是旋風,忽兒這,忽兒那,哪有個定處?不過,隔三間五來這裏取水。人家可是快槍呀,新嶄嶄的。你那把老沙槍早該換了。”

  “換啥?老子天生是打獵的,拿個杆子,都能捅下天鵝。拿啥,還不一樣。”

  一進沙窩,就打聽到賊的訊息,猛子很高興。但他還是裝做不感興趣的樣子,四下裏打量:有幾處柵欄,幾間房子,幾個窯洞,幾串蹄印。井上那漢子也望他們。一峰駝仰了頭,伸長脖子,吐吐地噴唾沫。

  “成了,夠飲了。”豁子安頓一下,領了孟八爺和猛子,進了“家”。

  在沙窩裏,這真是家了:有房,有門,有炕,有鍋碗瓢盆,還有女人。一見女人,猛子的眼就亮了,想:“真糟蹋了她。”

  “這是我婆姨。”

  “知道,知道。上回,和靈官進沙窩,那燒白頭老漢說過。”孟八爺一進門,就把槍立在牆角,脫鞋,上炕,往栽毛褥子上一躺。女人吃驚地望孟八爺。豁子道:“這便是孟八爺,救我命的那個。怪不怪?誰想到狐子也吃人,那麽大兩個,一前一後,忽兒齜牙,忽兒站起,忽兒躺下,牙咬得咯咯響,唬人。不是這老崽,早填狐肚子了。”

  “天底下,啥沒有呀?人千奇百怪,狐子也一樣。有膽大的,有膽小的,有精靈的,有糊塗的,有挨槍的,有成仙的……我看,你這媳婦,怕就是成仙的狐子了,瞧你孤單,來給你做伴兒。”孟八爺燃了火,美美地咂一口煙。

  女人笑了,真有種狐媚味。

  “都說她是狐狸精。”豁子笑道,“我估摸也是。老覺她忽兒忽兒地要溜走。”

  “養個娃兒。人說人沒籠頭拿紙拴。紙能拴住?女人,隻有娃兒才能拴住。養個娃娃,就等於上了絆,她想溜,也溜不了。老順女人年輕時,心比天高,老鬧離婚,死死活活的,一有娃兒,嘿,才順溜了。”豁子對女人笑道:“聽見沒?快給老子生一個。”

  “想得美。”女人笑道,“你哪有那本事?放空槍打瞎鴨子成。養娃兒?到下輩子吧。”

  “聽,這號騷貨。”豁子笑道:“不是狐狸精是啥?老子沒本事?好,你瞅著瞧。”

  “我瞅一年了。”女人鬼鬼地笑。

  豁子趕緊岔開話,“上回,黃毛道爾吉來,叫我給你帶個話。今年狐子多,傷了好些羊。說是鄉長請你呢,叫你傳那炒藥的法兒,要多少錢也成。”

  “要錢不要鼻臉。你不知道,那藥,撒出去一片,就死下一堆,比諸葛亮火燒藤甲兵還缺德。別人一槍,隻打一隻。人家撒百十個藥,至少‘鬧’幾十個。”

  吃過晚飯,瞅個空子,孟八爺叫猛子去打派出所配的手機。猛子溜到遠處沙丘上,按了號兒,一會兒,噪音就吱哇著脹滿耳朵,依稀有人聲。猛子不管三乘七,直了嗓子吼,但不知對方聽沒聽清?

  6

  猛子很渴。幾夜了,老這樣。

  聽,那響動又起了。那是喘氣和被子的窸窣混和著的怪響。猛子的口一下子幹了。孟八爺的呼吸卻依然很均,不顯一點異樣。

  “不像話……有客人哩。”女人喘籲籲道。

  “你不是說老子沒本事嗎?”豁子悄聲沒氣地笑。

  猛子皺皺眉頭,想,你又不是驢,也不知避人?他怪怪地渴望女人呻吟,卻惡心豁子那滿足的拌嘴聲和濕潤的咳嗽。太欺人了,把老子不當人哩。那肆無忌憚的響動,帶了囂張意味,像舉盤鹵肉,朝餓漢用力拌嘴一樣,可惡。

  從第二夜起,孟八爺就早早脫衣,靠牆睡了。猛子隻好靠了豁子。第二天,他瞅個空,建議孟八爺到別處借宿。孟八爺嗬嗬笑了,好一陣,才說:“別處?你想睡羊圈還是沙窩?這兒,來的人多,信息多。近處牲口都來飲水,啥事都能進他們的耳……可怪,那些家夥,也該補充水了,咋連個毛也不見?”又說:“那豁子,可憐人一個,別計較。”

  猛子不想計較,可他的身子卻計較。一入夜,猛子就死命想黑色。這是弟弟靈官教的治失眠法兒,想呀想呀,就迷糊了。好容易迷糊過去,豁子卻輕易地弄醒了他。一醒,他就受罪了。那被兒的窸窣呀,豁子的喘息呀,女人的呻吟呀,鈍鋸條一樣,在神經上死命地劃,劃得他要崩潰了。

  這個驢攆的豁子,肯定有意這樣。他是帶著情緒弄那響動的,等於在說:“這是老子的女人,老子當然要弄。”於是,他便肆無忌憚地喘粗氣,時不時,還用那劃槳似的腿蹬猛子,氣得猛子牙花子都疼了。

  猛子看得出,豁子對他有敵意,冷不防,他就發現豁子陰陰的眼神。這眼神,反襯著女人的眼神。女人的眼神越熱,豁子的眼神就越冷。孟八爺說得對,豁子很可憐。每次脫衣服,一看到豁子雞骨似的身架,猛子就想笑,就也脫了衣,鼓起強子肉。女人的目光就熱水似的潑來。夜裏,豁子就弄出很大的響動。這騷鳥。

  孟八爺卻仿佛渾然不覺。睡了,呼嚕聲依然大;醒了,說笑聲依然響。跟豁子親兄弟似的,你吹我,我拍你,大塊吃肉,小蠱喝酒。依孟八爺的性子,也該大碗喝酒的,可這豁子存的酒,就那麽有數的幾瓶。幾下“大碗”光了,連貓尿都沒處買,隻好小蠱了。但蠱雖小,叫聲卻大,“八抬你坐”呀,“祿位高升”呀,“一心敬你”呀,“九九長壽”呀,似猜拳,似吹捧,微醉了,倒下就呼嚕。

  隻是苦了猛子,翻過來,疊過去,在炕上烙餅,任那鋸條,在神經上劃。從時間上判斷,這豁子簡直不中用。那聲音氣勢洶洶,卻乏韌勁,乍起不久,便訕訕息了,倒把猛子累出一身汗來。夜便忽喇喇壓來,還有那靜,還有那渴,還有那啥也不是又啥也是的情緒。

  猛子於是瞪了眼,望那模糊的夜。月光透過窗上的塑料紙滲進屋裏,屋裏便隱隱幻幻,模糊出曖昧和尷尬來。那大漠,仿佛龐大的動物,時時扯聲怪叫。風大時,沙子也給裹了來,打在窗上,潑水似的。還有牲畜的叫聲,野獸瘮怪怪的叫聲,一股腦兒往心裏潑。那張狐媚臉也變成雞毛,在心上搔。他想,這婆娘,真不要臉。卻又怪怪地覺得這女人能勾他的心。說不清為啥。女人這東西,原本就說不清的,越模糊,越勾心;太清晰了,就不勾心了。

  這鬼地方怪,一進來,心就焦躁了,啥都不想,隻想女人。行了幾日,腿疲了,心卻不疲,老嘩嘩地喚女人。猛子就希望偷獵者中也有個女人,女特務一樣,美麗而猙獰,猛子就撲上去,掀翻,壓了,像騎烈馬一樣,顛簸一氣,那才過癮呢。又想,這女賊,該不是豁子女人吧?

  那女人果真起身了,在稠糊的夜氣中遊來,鑽入被窩,鯰魚似的,把他纏得烈火洶洶。他快要虛脫了。忽覺得豁子立在前麵,陰了臉,伸出雞爪似的手,一下下撥他的腦袋。

  猛子一下子醒了。嘿,真有人撥他的腦袋哩。

  “有幾個黃羊飲水哩。”卻是女人的聲音。抬了頭,見女人披了衣服,站在炕下。方知剛才纏他的,是夢裏的女人。猛子懊惱了,這婆娘,打攪得不是時候,再遲一點兒,那好事就成了。隱隱幻幻中,女人胸前的兩坨肉晃勢個不停,又晃出火來,口越加幹了。

  “啥事?”豁子卻問了,聲音空洞洞的。

  “黃羊。幾隻黃羊,在槽裏飲水呢。”

  “叫你在屋裏的臉盆裏尿。外麵的風利,弄不好會傷風。”豁子說。

  “屋裏?嘻嘻,我尿不出來。”女人笑幾聲,飄過去,魚兒似的滑進靠窗的被窩裏。

  孟八爺的呼嚕聲脹滿屋子。每次喝醉酒,都這樣,丟進火裏,也燒不斷那鼾聲。豁子對猛子說:“牽了駱駝,鞭杆兒栓籠頭上,逼了駱駝,隱了身,慢慢靠過去。近了,從駱駝肚子下,給它一槍。”

  “這倒是個好法兒。”猛子一骨碌爬起身,穿衣,下炕,順門縫,定睛一陣,便見月光下,晃幾個模糊的點兒。他點了馬燈,燈光撐滿屋子,見女人用亮亮的眼勾魂,嘴裏更幹了,就到桶前,舀瓢涼水,一氣喝個精光。

  猛子裝好火藥和鋼珠,去外麵,摸黑解下“駝王”韁繩,把鞭杆綰籠頭上。見那黑點兒,仍在水槽處晃,想,那黃羊,賊膽也太大,人不到眼前,它理了不理。也難怪,渴瘋了。

  豁子的聲音傳來,“你的腿,要隨駱駝前腿。那黃羊,可賊得很,見到你的腿,早一溜風了。”

  水泥槽旁邊,有許多窯洞,圍了棚欄,擋牛羊。要說,那柵欄離水槽近,舉了沙槍扣扳機,準會倒下一堆肉。可牧人都不帶槍,說是劁貓兒的不騸豬。篡別人的行,缺德哩。

  那駱駝,公認的善良,所有的動物都不怕它。它那麽溫順,安分,沉默。人便利用了它的善良,隱了槍,帶著死神的獰笑,悄悄接近獵物。

  月兒寒森森的,星星也瑟縮著。猛子打個寒噤,伏下身子,瞅瞅那幾隻仿佛也在寒夜裏瑟縮的黃羊,用長鞭杆逼了駱駝,叫那牆似的駝身隱了上身,叫那柱子似的前腿隱了下身,斜刺裏,移向水泥槽。

  怪的是,平素裏沉穩大氣的“駝王”,卻一驚一乍,時不時打個響鼻。你個奶奶的,那黃羊,有啥好怕的?又不是狼——就是狼,不照樣叫你吊死在駝峰上?瞧,它又掄頭甩耳了。猛子很生氣,狠狠抖抖鞭杆,駱駝便順從了鞭杆的指引,慢騰騰向水槽靠去。

  月亮很亮,幹冷幹冷的亮。那幹冷,滲透了槍管兒,滲進猛子握槍的手心,上延到心裏了。猛子打個哆嗦。他覺出,駱駝也哆嗦著。真是怪事。駝肉嘣嘣跳著,打響鼻的頻率也越來越高。這倒沒啥,那響鼻聲再大,也是駱駝的響鼻,等於告訴獵物:“別怕,別怕,我是個駱駝。瞧,我可沒拿槍呀。”猛子笑了。

  隻是,越近水槽,駱駝掄頭甩耳的幅度越大。傳遞過來的信息是:這駱駝,顯然不想配合身側這個叫人的東西,利用自己善良的名聲,射出不善良的子彈。猛子很惱火,狠狠抖幾下鞭杆,撕幾下鬃毛。也幸好,老先人發明的法兒管用:用毛繩兒穿了駱駝的鼻圈,否則,這個身大力不虧的家夥,一使性子,能把人氣死哩。

  駱駝被弄疼了鼻圈,雖打響鼻,雖哆嗦,但腦袋,終究是安穩了,漸漸便近水槽了。猛子伏下身,從駝腿交叉的空隙裏,發現那影兒仍在晃,隻是從水槽處移向柵欄了。這一來,就很糟糕。因為,牧人就睡在柵欄裏,還有羊呀,牛呀,駱駝呀,一開槍,槍子兒難保不朝它們飛。“這騷蛋黃羊。”猛子心裏罵。

  但他很快想出了對策:再前行,把方向錯開,把槍、黃羊、柵欄的一條線,錯成槍、黃羊、沙丘的一條線。這下,即使子彈不長眼,也叫它咬沙子去。

  越前行,駱駝越不聽話。猛子抖戳鞭杆的頻率也越來越高,終於將駱駝挾持到目的地了。而後,取了槍,從駝身下瞄了。這時,一股山風吹下,許是把火藥味吹過去了。那點兒頓時炸了,飛向遠處。有一個遲鈍些,還沒反應過來,槍就響了。

  怪的是,那倒地慘叫的獵物,發出的,卻是長嗥。猛子的頭皮一下子麻了:這,分明是狼嗥呀。

  “狼來了——”猛子駭極的聲音,蓋了狼嗥,驚醒了沉睡的豬肚井。

  7

  老山狗黑丸似的彈來。孟八爺提了馬燈,跟了狗,顛出一地碎花花的亮光。女人邊跑邊係衣扣。黃二、紅臉、炒麵拐棍等牧人,都一股腦兒圍了來。

  燈下那狼,還在蠕動,看上去不大,還是個崽兒呢。一攤黑紅的液體汪在那兒,很紮眼。

  老山狗咕嚕著,低哮個不停。“操,咋把這祖宗惹下了?”孟八爺跺一下腳。

  “包天大禍惹下了。”“這下,可沒好果子吃。”“就是。寧惹惡虎,不惹群狼,麻煩得很。”“人家有啥事?P股一拍走了,遭殃的,是我們。”牧人你一句我一句,就把猛子肚裏的火攪起來了。

  他當然知道,麻崗裏的狼惹不得。不惹,人家也不動你的羊,除非捉不到野物,為了活命,才動牲畜。狼有狼的規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惹了它,實在麻煩。可誰又想到是狼崽呢?心裏眼裏盡是黃羊,一扣扳機,卻魔術似成狼了。牧人們不怨,猛子怪難受,一聽那堆嘲兮兮的話,難受反變成惱火了;見那狼崽,已支起前腿,想要逃走,後腿卻不聽使喚,撈在地上,就咬牙上前,掄了槍托,劃個弧。狼崽低哼一聲,癱了。

  孟八爺喝道:“你打它做啥?”紅臉道:“就是。它活著,母狼還有顧忌,不敢咋樣。它一死,嘿。”話音沒落,又惹出一堆歎息。

  孟八爺沉吟道:“那就賣個姓吧。老先人說,掏了狼娃,或是不小心傷了狼娃,賣個姓,有時,也靈驗得很。”

  猛子說:“咋個賣法?”

  豁子說:“我知道。紅臉,走,我和你賣去。”就和紅臉上了沙丘。不一會,那聲音就蛇一樣來。

  “哎——,打狼娃的是哪裏的人——”

  孟八爺也扯了嗓門:“是洪祥人——,城北鄉的——,陳兒溝的——”

  “那人走了沒——?”

  “走了——,走遠了——,回去了——。”

  “黑胡子舅舅聽著——,不是天來——,不是地來——,不是我來——,不是他來——,是洪祥陳兒溝的人來——。有冤的,報冤去——;有命的,討命去——,可不能糟蹋豬肚井的牲口呀。”

  聲音一暈暈蕩去,被遠處的沙山一擋,又傳了回來,幾蕩幾回,成無數人聲了。那聲音渾厚,蒼涼,悠遠,和大漠一個味兒。

  賣了姓,孟八爺又叫女人取來幾張黃紙,在狼屍旁化了,叫它好生上路,轉個人身。而後,他仰臉朝天,咕嚕一陣,念幾句獵人行裏的咒語,說幾句“迷路封口”之類的話,才把那狼崽兒放沙丘上,叫狼來收屍。人家活要見崽,死要見屍,不然,真要纏死個你了。

  8

  回到豁子屋裏,紅臉們的情緒依然低落。雖然賣了姓,但他們對它是否靈驗還是懷疑。孟八爺也心中無底。小時候,他和父親掏狼娃時,也這樣賣姓。那時,他指的姓多是仇家,並把弄死的狼崽兒偷埋在仇家的牲口圈裏。這樣,仇家就遭殃了,自家倒很安穩。但若是不賣姓,就難說了,那狼影兒,或在心上飄,或在眼前晃,爹就叫他化了表紙,補上賣姓手續,再給土地爺供個沒頭雞兒,叫他給狗安頓一下,就沒事了。但以前捉狼崽時,多避了大狼的眼。現在,人家目睹了過程,賣姓是否管用,難說。

  但賣姓至少有一點作用:暫時堵了紅臉們數落猛子的嘴。猛子懊惱地晃晃腦袋,取過抹布,擦槍托上的狼血。

  女人望望猛子,說:“要說,這事兒,也怨不得他。我說的是黃羊。每次起夜,都以為是黃羊,誰料想是狼呢。”

  “有時是黃羊。”豁子道,“早上起來,盡是黃羊蹄印。有時,也有像狗爪子的,我還以為是狐子呢。”

  “要說,狼也該保了。先前,狼一群一群的。有天早晨,我一出臥鋪,呀,陰窪裏撒麻籽兒似的,到處是狼。現在,稀罕多了。”黃二說。

  紅臉說:“要說也該保,人家狼也講義氣,在老窩方圓十裏的羊,人家動都不動。”

  “可你惹了它,再看著。”炒麵拐棍哭喪了臉。

  猛子直梗梗道:“我還怕它不成?來一個,打一個,打光了省事。”

  “人家是土地爺的狗,你能打光?”紅臉說,“你不惹它,還輕易見不著它。一惹,嘿,滿山遍野都是狼。人家起群哩,人家直了聲,一嚎,千裏路上的狼都來哩。別說你一個槍,就算有十個,又能幹啥?再說,國家保了,你一打,犯法哩。”

  黃二說:“再說,人家撞你的槍口幹啥?等你睡了,人家進了羊圈,光喝血,不吃肉,不到早晨,一圈羊都叫它咂死哩。”

  炒麵拐棍一聽,慌張了,“乖乖,活不成哩,真那樣,賠都賠不起,我可是個窮漢,連毛也撕不上一盤子,拿啥賠人家?”

  女人說:“聽說狼怕火,夜裏,放一堆火。”

  “不中。”孟八爺說,“先前怕,後來,人家不怕咧。有次,我在泡牛嘴碰了個狼,它跟了我,我走它也走,一直追到麥場上。我放了一堆火,可人家理都不理,躥過火堆,直溜溜攆來。它的眼睛立著,脖子裏的毛直紮,嘴咧到耳門了,涎水唰拉拉流。我一看,喲,狼張不開嘴,才知道土地爺給它封口了,不然,我早填狼肚子了。我才知道,人說狼怕火是假的。人家根本不怕火。”

  “那……牲口就等著填人家肚子了?”炒麵拐棍仍哭喪了臉。

  “人家不怕火。”孟八爺說,“可總有怕的。狼是土地爺的狗。誰的狗也是狗。狗最怕啥?繩子。為啥?要吊死它呀。多厲害的狗,你隻要捉了拴它的繩子,它就乖乖兒跟你走。它知道它上的是繩路。這塵世上,誰有誰的路,豬走刀路,殺它得用刀子;狗走繩路,吊死它得用繩子;狐子啥的,得用槍……各有各的路兒,它當然怕了。信不?多高的牆,人家一躥,就過去了。你要是在上頭拉根繩子,它望都不敢望。”

  “這倒是的。”豁子說,“早些年,放牲口的,就用繩子綰個網,狼倒真不敢跳。”

  “老先人的法兒,總有它的道理。”孟八爺笑道,“繩子有沒?有個三五丈就成。”紅臉說:“沒有。誰帶了那麽長的繩子。”黃二道:“我有哩。可那繩子,怕不牢實,是牛毛撚的。”

  “那才牢實呢。”孟八爺說,“你不聽牛毛擰繩扯不斷嗎?上回,城裏開啥運動會,歌兒就是:千萬根牛毛擰成繩,我一聽就笑了。我估摸寫那詞兒的,肯定放過牛。”說著,嘿嘿笑了。

  9

  孟八爺們扯繩子去了,屋裏隻有猛子、女人和老山狗。老山狗臥在爐旁,把嘴塞到腹下,睡了。

  猛子的心情糟透了。原也想幫他們去,又怕聽那嘮叨,便上了炕,撈過被子,蓋了身子,時不時出口橫氣。

  女人忽然笑了,“一個大男人,提起褲子就是男子漢,做那副難看的嘴臉幹啥?”

  這娘們,說話沒高沒低,那“提起褲子”的話,本是針對偷情者的。猛子卻無心調笑。興衝衝舉了槍,想討個好口彩,卻招來了罵,真敗興透了。要是再招來狼禍,那罵名,更背定了。

  見猛子不答,女人翻起身,把枕頭墊腹下,說:“真是的,不就一隻狼嗎?打了就打了。”

  “你不聽,人家咋說?”猛子悶聲悶氣道。

  “咋說咋說去?嘴是人家長的。不信狼還真尋了來報仇。就算真尋了來,把一圈羊呀,牛呀,駱駝呀,咬個幹淨,又有啥?”

  “有啥?包天大禍哩。”

  女人卻笑了,“把你玄的。不信這羊呀,牛呀啥的,能活個千年萬年。狼禍,也是天災哩。人家狼,天性就是吃羊吃牛的。”

  猛子心裏舒服了許多,說:“說不定,我天生,就是打狼的。怪不怪,明明是黃羊,一扣扳機,卻變成狼了。”

  女人吃吃笑了,“真該這樣想。有些事,猛一想可怕,可細想,也沒啥大不了。我剛叫羊毛販子賣給豁子,嘿,天塌了,真不想活了。後來發現,這地方,也挺好的,沒爭沒搶的,遠離了人世的許多紛爭,倒像那個桃什麽園了。”

  “真是買來的?都那麽說,我還不信。”猛子吃驚了。

  “就是呀,就是那個駝子——脊背上長籃球的那個,一開始,那個恨呀,真想拿把刀,朝那鼓鼓的背上戳一刀,看看能冒出多少壞汁。後來,想通了。人嘛,咋也是一世。豁子醜是醜些,可心實誠,就是那方麵差些兒。嘻,我說的是實話。別看他氣勢洶洶地上來,可一點溜子沒有。”女人用很亮的眼睛望猛子。

  猛子又渴了。他希望她像夢中那樣,飄過來,壓了他,浪浪地笑。可女人又轉了話題:“你娶媳婦沒?”“沒。”“那還是童子雞了?”

  猛子笑了。女人卻眯了眼,似透過房頂,望到了天空,好一陣,才說:“我可是曆經滄桑了。折騰了幾年,原指望折騰個好歸宿,卻叫人騙了來……我想,這就是命了。就認命吧。”

  女人又說:“有錢的,都是蠍虎子,想想,還是這裏安穩。要說,這豁子不錯,心實誠。我愛也愛了,經也經了,想清靜幾年了。”

  正說話,門忽地開了。豁子裹一股寒風進來,見燈光裏相隔了好長距離的猛子和女人,才籲口氣。女人笑道:“你咋那副嘴臉?你愛啃的茄蓮,以為誰都愛吃?”

  “屁。我來取斧頭。”豁子在牆角裏搗鼓一陣,出去了,剛出門,又進來,對猛子說:“孟八爺叫你幫個手兒。你年輕,上個高啥的,比老年人利索。”

  女人笑道:“去吧。省得叫人家心往嗓子眼裏提。木頭上可落了霜,小心滑下。”

  猛子起身,出了門。天已魚肚色了,反倒冷了許多,下山風很利,把臉蛋刮得死疼。牧人們還在那兒,嘿哈著弄繩子。

  豬肚井是沙漠裏一個很特殊的所在,一是靠近麻崗,牧人們飲牲口方便;二是地形下凹,相對暖和,避免了風沙的直接衝擊;三是有長城和土崖。說不清何年何月,這兒還是耕作的沃土,後來,那沙浪滾滾而來,淹了田,淹了地,淹了房屋,把沃土淹成了荒漠,並一路淹了去,這兒倒成大漠腹地了。

  有了那崖,牧人就有了容身之地,掏個洞,鋪上草,就能住人。再到麻崗裏剁些樺秧子,盤紮成柵欄,三麵圍崖,就成牲口圈了。這圈,勉強設些障礙,以防牲畜逃散,但用以防狼,連個擺設也算不上。不說別的,隻消狼上了崖頭,一滾,就能滾到牲口堆裏,張了口,齜了牙,吃肉呀,喝血呀,由了它稱凶。

  最好的防護武器,就是別惹它。麻崗野物多,野兔啦,獾豬啦,黃羊啦,老鼠了,跳跳了……,隻要土地爺的狗張口,都趕緊往裏鑽。狼當然犯不著招惹那些叫“人”的凶殘動物,因為一當惹燥人家,他們總要生些怪法兒來對付你,比如,舉個鐵棒兒朝你噴火,火裏裹些鋼珠或鐵沙,哪兒碰上,都是血洞兒;再比如,弄些雞皮,裹些東西,誘你去咬,一咬,嘣,腮幫子不見了;還有的,咬時也不爆,也軟和,也香,但一到肚裏,便翻江倒海,腸也斷了,肝也爛了……索性,不去惹他們。餓了,撲幾隻瘦弱的黃羊——太壯的攆不上——或是野兔。最不濟,也能逮幾隻塞牙縫的黃老鼠,犯不著跟“人”計較。

  這可是祖宗留下的教導呢。

  那麽,要是人家欺你咋辦?那還用說,毫不含糊,幹!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否則,狼的祖先早羞下供台了。明知“人”備了許多可怕的玩意兒等你,但不怕,畢竟,我們是一群來自北方的狼。

  牧人們隻好在崖上扯繩子了。

  都說這法兒靈。誰知道呢?祖宗用了靈的法兒,子孫不一定靈。時代在進步,狼也在進化。那土地爺的狗,說不準早沒狗性了。那繩兒能否唬住人家,誰心裏也沒底。但祖宗傳的法兒,也沒太大的本錢,用用也沒啥。那就扯吧,崖頭上釘了木樁,將牛毛繩兒扯了兩道。看著那細細的繩兒,誰的心裏都嘀咕:就憑這,能咋了狼?

  孟八爺也在嘀咕。但他這樣做,與其說是防狼,不如說是為安撫牧人:至少,他也在做補救工作。無論這補救有沒有效,他已盡力了,成不成,由天斷吧,不是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嗎?

  猛子上了柵欄。霜落在橫擋的木頭上,真有些滑,幾次,他差點從上麵摔下。他對崖上扯繩子不以為然。因為,狼隻要貓了腰,就能鑽過來。那繩牆,簡直連聾子的耳朵都算不上。倒覺得柵欄上方的繩兒有必要,因為柵欄不高,狼遠遠一躍,便能躥過。有了這繩,便多了道障礙,狼一躍,說不準擋在繩上,摔個嘴啃泥呢。

  這防護,僅僅是為黃二的羊圈做的,一是那狼崽死在羊圈旁,最可能遭狼報複的,便是羊圈;二是別人牧的,多是大牲口,不怕狼。狼一來,那牛們自會P股對P股,把那尖利的角對準進犯者。即使偶有攻入圈的,也會叫牛蹄子踩個稀爛;駱駝也不好惹,別看它性子坦,但要是紅了眼,口裏噴出白沫子,直了聲,怪叫著衝來,狼瞧了,尿都嚇失禁哩。即使駱駝不小心,叫狼咬了駝峰,也說不準誰勝誰敗:駝會沿了沙峰,東拐西扭,忽上忽下,把吊在峰上的狼甩成撥浪鼓棰兒。你想下來,也由不了你。那駝毛和峰裏的油脂,會膠了你的牙,你一下口便是死口。你想鬆口?成哩,等你沒氣了,自會有人用鐵棍兒撬呢。

  最叫人擔心的,自然是羊圈了。最怕的,不是狼咬死一隻,吃個稀裏嘩啦。不怕你吃,你由了性子吃,一隻羊也夠你吃的。怕隻怕你一口咬了羊脖子,像咂甘蔗汁的孩兒一樣,滋滋幾聲,吸幹了血;再咬一隻,再吸;或者,幹脆隻咬不吸,不到一個時辰,圈裏便齊刷刷臥滿羊屍。早上,牧人進圈,甩了鞭,喊了號,羊卻死皮賴臉,臥了不起。一看,乖乖,沒一個出氣的。

  最怕這。

  黃二於是說:“我去弄些砒霜來,撒在羊肉上,‘鬧’死狼算了。”

  “弄那玩意兒幹啥?”孟八爺說,“用不得,黃二,千萬用不得。打死一個,已經錯了。再藥人家,那冤氣,真沒個解開的時候了……再說,人家鼻子尖,根本不動你的肉。”豁子笑道:“你打死的狼狐,不上千,也差不離了,咋忽然發善心了?”

  “以前,哈哈。”孟八爺笑道,“隻把那狼呀狐呀當仇人,想敲了,乓,就是一個。咋還想到這一‘乓’,是造罪呢?”

  “你吃齋了嗎?”紅臉問。

  “沒。”孟八爺說,“上回,聽城裏來的說,沙窩裏啥都少不得,狐子少了,老鼠就多了,到處打洞,把草皮啥的弄壞了。一刮風,嘿,天不黃才怪呢。狼更少不得,一少,那黃羊啥的,就鬧嚷嚷到處都是,把草呀樹呀吃個精光。風一起,沙就忽喇喇流來,埋房子,壓莊稼,把人趕得沒地方蹲了。”黃二哭喪了臉,“難道,眼睜睜望著它咂死羊不成?這可是幾十家的羊呢。一咂死,我可活不成了。”

  “不會。”孟八爺嘴上勁大,心裏也嘀咕:要是狼真來報複,倒也麻達。

  依他以往的脾氣,巴不得狼上門鬧呢?上一個,乓,一槍;上兩個,乓乓,兩槍,弄幾張狼皮褥子。那玩意兒隔潮,冬天裏,最是曖和。現在,不成哩,他明白了那黃風黑風,跟他乓乓的槍聲有關哩。國家保了,自有保的理由,就說:“黃二,那砒霜,真撒不得。冤家宜解不宜結。惹惱了狼群,怕連個羊毛也見不著了。再說,要沒了狼,起了瘟疫,真沒法治呢。”

  “這倒是。”黃二說。他也知道,一鬧瘟疫,牲口就一群群地死,藥物啥的,不頂用。先人們就宰牲,上表,向土地爺禱告。土地爺就派他的狗去攆瘟神。那一群一群的狼便在曠野裏長嚎了,瘮怪怪地嚎上幾天,瘟疫就沒了。怪就是怪。

  孟八爺雖沒事似的笑,心裏卻在嘀咕:要是狼真來報複,咋辦?

  10

  回到豁子房裏,女人已做好了清湯羊肉。孟八爺和猛子各吃了兩大碗。“吃美哉了。”孟八爺抹抹嘴,扔了碗,取了槍,邊裝火藥,邊對猛子說:“再不能守株待兔了。今日個,到別處轉轉。”猛子胡亂哼兩聲。外邊有人喊豁子,豁子就牽駱駝,拿桶,去了井上。不一會兒,那軲轆吱吱響了,響了一陣,嘩,一桶水倒槽裏了。

  女人把碗收了,放進水盆,問孟八爺,問:“你們是不是找那幾個打狐子的?”猛子吃驚地問:“你咋知道?”女人撇撇嘴,“剛來時,你不是打聽過嗎?那些人,怕是早離開沙窩了。”“為啥?”“你想,附近就這口井。他們沒駱駝馱水的話,兩天都熬不過去。”

  猛子望望孟八爺,說:“幸好。那玩意雜音大,要真叫了人來,又是個蒼蠅攆屁。”

  “叫啥人?”女人問。

  孟八爺笑道:“他嶽父。想買幾張狐皮哩,叫我們打聽。誰有了,給他通個信兒。”

  女人笑道:“他不是說沒媳婦嘛?”

  “媳婦是沒有。”孟八爺笑道,“可嶽父有。有了嶽父,才能養下女兒。養了女兒,才能給他當媳婦。”

  女人猜出他們有事兒瞞著她,就笑道:“不問了,你們幹啥幹啥去。”又說:“近處,再沒補水的地方,除了上鹽池,那兒有個水窖。他們若沒離開沙窩,便去那兒了。”

  “願去哪兒去哪兒,管我們啥事?”孟八爺笑道。

  “你們口袋裏賣貓哩,演啥戲?”女人笑了。

  孟八爺朝猛子眨眨眼,“走呀,憋了一早晨,該鬆活一下眼睛了。順便,弄個兔子。”說著,不顧女人鬼鬼的笑,出了門,“吆吆”幾聲,將老山狗也喊了來,二人一狗,上了沙丘。見那死狼娃,仍在沙丘上,四麵並無狼爪印,知那狼們,已被槍聲嚇破膽,逃之夭夭了。猛子撈過狼崽,到陰窪裏,刨開沙子,埋了,說:“夜裏,先把這皮剝了。”又在沙上撒泡尿,當個記號。

  望東去,沙丘漸黃,枯草漸多。行不多久,就是芨芨湖,像個大草甸子,蓋在沙海裏。湖裏有黃毛柴、沙米、沙秸、刺蓬……但最多的是芨芨,黃枯色,高數尺,搖曳風中,刷刷作響,將大漠本有的嚴酷隱了,便多了許多動物。獵人來這裏,就是衝這湖來的。時有黃羊,一見人來,倏然而逃,到遠處,昂首回眸,觀賞來人。老鼠呀,跳跳呀,沙娃娃呀……觸目可見。這些,本是狐狼的天然食物。隻是狐狼日漸稀少,食物倒成災了,把芨芨湖弄得千瘡百孔。也許,要不了多久,這芨芨湖就像大沙河一樣,隻剩個名兒了。

  芨芨是生命力最頑強的植物之一,戈壁上常見,一叢一叢的。春天,它搖曳成一抹耀目的綠,秋天就黃了。黃了的芨芨柔韌性好,耐磨,可以編筐,打席子。小時候,猛子就光身睡在芨芨編的席子上,一翻身,身上盡是五花六道的印兒。有時,填在炕中的牛糞也會將炕麵子燒紅,把席子燒個大洞,猛子就把P股安洞裏,倒也免了被芨芨硌身的難受。後來,羊毛多了,擀了氈,在席子上一放,就舒服個賊死了。

  到冬天,湖中芨芨七零八落,放把火,火焰彌天,黑灰遍地。那灰,就權當肥料了。不燒的話,次年便不繁茂。好在那火隻燒枝葉,不傷根須,春風一過,芽一抽,湖又綠了。

  牧人的牲畜常在芨芨湖放。因芨芨高,能時時隱了矮些的牲畜,便有“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味道了。

  紅臉們圍在沙灘上,正看兩隻公羊角鬥。其餘的羊呀,牛呀,駱駝呀,都散落到芨芨湖裏。羊的吃食習慣是:餓了,才能吃穩。一吃飽,就不安穩,跟了頭羊,忽東忽西,成遊蕩的雲了。那頭羊多為公羊,頭上長角,人稱“騷胡”。一群羊中,若有兩個以上的“騷胡”,就有好戲看了。天若變暖,羊若吃飽,“騷胡”就飽暖思淫欲,老追母羊下種。矛盾隨之產生。解決的方式,便是角鬥。

  紅臉們直了嗓子,在一旁“加油”。

  那兩個騷胡相隔數丈,蓄了勁,如勁弓發出的箭,相向彈射,兩角相撞,轟然作響,身子在空中合成“人”字。這是一個回合。然後,再不糾纏,倏地分開,各退數丈,蓄了力,再相向彈射撞擊。就這樣,一回合一回合地鬥下去。

  “騷胡”間的較量極有風度,光明正大,是實力的較量,絕不會暗算對方,用尖硬銳利的角去挑對方的腹部。誰的力弱了,就一甩腦袋,甘拜下風,全身而退,決不糾纏。不像狗,咬個血肉模糊,毛片亂飛,不敵對方,倉皇而逃,到遠處,還要回過頭來,狂吠幾聲。

  “來呀,老騷胡。看騷胡打架。”一個駝子招呼道。

  “騷胡們看吧。”孟八爺回敬道。這駝子,便是給豁子帶來女人的那個回子。隔段日子,他就到麻崗裏來,帶些生活用品,或換或買些毛皮,兩頭取利。

  孟八爺本想到鹽池上打聽訊息,一見駝子,卻變了主意。他知道這駝子到處跑,有牲口的地方,都有他的腳印,就給猛子使個眼色,走了過去。

  這相鬥的騷胡身架極大,都長個盤盤大角。其形狀是角先前探,劃個大弧,角梢卻朝身後去了。等宰了羊,割下頭,剔了肉,略加裝飾,掛在牆上,便是極好的飾物。但相鬥時,卻無絲毫威脅,兩隻羊,一次次彈射,撞聲轟然,很是過癮。牧人很喜歡這遊戲。有時,還在自己群裏尋個厲害騷胡,跟別人的騷胡鬥上一鬥,來賭個煙酒之類。

  駝子扔給孟八爺一根紙煙。這裏,隻有駝子才抽得起紙煙。牧人多抽旱煙。抽旱煙得煙鍋兒,煙鍋兒中,最好的是黑鷹膀子:弄來黑鷹翅骨,包上華美銅飾,抽不多久,就黑紅發亮了。沒煙鍋的牧人,就用報紙卷莫合煙抽。隻有這駝子到了,牧人才能開個洋葷,抽上香煙,所以,時不時的,就有人念叨駝子。

  孟八爺接了煙,夾在耳後,卻掏出煙鍋,說:“這煙鍋,還是個打狐子的給我的呢……聽說,國家一保護,皮價上漲,狐子反倒死得更多,連蛋殼裏才出來的娃兒也背槍了。”

  駝子道:“誰說不是呢。聽說,山上來的那幾個,厲害得很,是狐子的閻羅王,打的皮子,海了。”

  “你沒見過?”孟八爺有些失望。

  “聽鹽池上的說,前天,還去過他們那兒呢。可能,出沙窩了。聽說,他們是打馬鹿犯的事,想避幾天風。”

  孟八爺眯了眼,望一眼撒在湖裏的牲畜,不易察覺地歎了口氣。

  猛子卻被角鬥的羊吸引了。那黑頭子“騷胡”越戰越勇,前撲的力道愈來愈猛,犄角下砸之勢也帶了拚命的意蘊了。白頭子“騷胡”退縮了,終於轉身而逃。黑頭子也不追趕,腦袋威風地晃著,像解牛後的庖丁。紅臉們哈哈大笑。笑聲裏,已無狼事帶來的憂患了。

  猛子想到了自己也曾有過的一次類似的決鬥,覺得很好笑,想,人和畜生,咋都一個樣?

  孟八爺卻是另一番心思,他從駝子收狐皮想了開去,開始自責。為探消息,為保密,他也假說要買狐皮。你也說買,我也說收,那狐皮,不漲價才怪呢。他想,還是明了心吧,說說自己變化的原因,日久了,天長了,水滴石穿,繩鋸木斷,某種觀念就在聽者心裏紮根了。

  紅臉撿個石頭,放進拋溜子裏,掄幾下,石頭飛向五十米外的一隻大老鼠。

  “瞧那老鼠,快成精了。”孟八爺說,“這些年,啥怪事都出,黑風啦,老鼠啦。早些年,這麻崗裏,一鐵鍬就能挖個井,現在,瞧,成幹灘了。”

  炒麵拐棍接口道:“聽說,天要塌哩。”

  “屁。天是一團氣,咋塌?上回進村,有人給我一封信,說是王母娘娘寫來的,叫我抄二十封,不抄,大禍要臨頭了。屌!老子一把撕了。老子不信!看那大禍咋個臨頭?”紅臉說。他喜歡強嘴,一強嘴,就情緒激動,臉漲得通紅,故名紅臉。

  炭毛子說:“那事兒,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有些禍,你著上才知道。”

  紅臉道:“哼,該死的娃娃毬朝天。命是天定的,不信撕封信,就把天定的命變了。”

  炭毛子笑道:“也有死於非命的呢。”

  牧人有兩大陣營,以邊灣溝為界,紅臉在溝南,炭毛子在溝北,兩人都好事,喜歡搗弄是非,要是在人裏攪不出事兒,也要選兩個“騷胡”來鬥鬥。方才,“騷胡”間的大戰就是兩人策劃的。那戰一息,紅臉就撿了石,投那老鼠。

  怪的是,都知道他們有搗弄是非的嗜好——不是毛病,沒他們,沙窩就寂寞了——但他們卻有很好的“格”。這“格”,相當於“身價”,但又比“身價”複雜,是“身價”“麵子”“身份”“位置”“威信”等許多詞的綜合體。人一辦了不符合身份的事,就“失格”了。

  紅臉的“格”是牧人中最好的。除了他伶牙俐齒,愛強嘴,誰都從心裏怯堂,不敢擋其鋒外,還因他當過生產隊隊長——這幾乎等於退休幹部了——更因為,他會一手絕技:打拋溜子。

  這拋溜子,用兩根等同於身高的繩子,一根環狀,套腕上,另一根捏在手中,能隨時抓放。兩繩中間相接處,放塊皮子,用來裝石頭。腕為圓心,繩為半徑,一掄,石頭劃弧,風聲嗚嗚,越劃越快,快到極至,鬆一繩,石頭就炮彈似的飛出,將那不安分的牲畜趕了來,將那賊溜溜的野獸趕了去。

  牧人多會使拋溜子。這比火槍方便,撿個石頭,嗚嗚掄出,便是武器,又不用花錢。但尋常牧人的拋溜子,隻能摔個大致範圍,紅臉卻“神”了:他驚牲口,隻打角,叫它左來,打右角;叫它右去,打左角;打野獸則打眼睛。那石子,活似長了眼睛,劃個百十步的弧後,就落到紅臉嘴裏喊出的位置上了,錯不過五寸。

  這一手,叫紅臉在牧人中升了“格”。所以,他說出話來硬怪怪的,“我才不信那狗屁。信上說,要起瘟疫了,要猛獸橫行了。誰信?現在哪有猛獸?啥都怕起群,狼起了群,人才怕哩。老鼠呀,螞蟻呀,別看小,一起群,可不得了。聽說,外國的螞蟻能吃一棟樓呢,乖乖,螞蟻圍倒太行山哩。老鼠一起群,把莊稼都搬到洞裏了,人就得餓死。”說到這裏,他發現,自己的論據,反倒否定自己的論點了,就趕緊住了口。

  孟八爺道:“咋說呢?那傳聞,也許有道理,無風不起浪,無針不引線。不說別的,隻說那場黑風,連根拔了樹。那陣勢,老先人也怕沒經過哩。聽林業上的說,狐子吃老鼠。亂打狐子,老鼠就成精了,鋪天蓋地,到處打洞,草皮啥的,都叫破壞了。一刮風,沙山就活了。北沙窩裏,早年還有人。現在,連鬼都沒法住了。”。

  駝子笑道:“這麽說,你也是壞人了?你打的狐子,至少上千了。光我從你手上,就買了不下八百張狐皮。”

  “所以,才金盆洗手哩。”

  “我正納悶哩。”駝子笑道,“我說那孟八,打個狐子,跟褲襠裏摸老屌一樣便利,咋放著票子不要,洗手不幹哩?”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孟八爺說,“國家不禁,自有它不禁的道理,打兩個貼貼家用,也沒啥。國家禁了,也有它禁的道理,再打,就成罪犯了。你駝子可要小心,販狐皮犯法哩。”

  “是嗎?”駝子笑道,“我正想嚐嚐監獄的滋味哩。”

  孟八爺道:“駝子,有些事能戲耍,有些事耍不得,不提這法那法,單說良心。我們土湧到脖子裏了,可子孫還要活哩。胡幹下去,真斷子絕孫焦尾巴哩。”駝子的笑沒了,想反駁,嘴張了幾張,沒說出話來。

  黃二道:“真不知道,這裏麵,還有大道理。”炒麵拐棍也“乖乖”了兩聲。

  孟八爺又說:“這理兒,我也才明白。這些年,我老納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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