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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裏人要去集體上訪了。因為莊稼曬了,都希望能少上些公糧。聽說大頭們串聯了十幾個村呢。不去不成。一家最少去兩人。老順白一眼猛子,說:“別人抗糧,那是別人的事,你少咋呼。別把自己抗到班房子裏。”
喝過了那軟綿綿溫乎乎口感極好的山藥米拌麵,老順和猛子就往外走。村口已黑壓壓了。三輪車、四輪子、手扶子排成一長溜。老順發現,人們異樣興奮,仿佛他們不是去上訪,而是去看大戲。女人們都打扮了一番,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大頭前顛後晃,把人安置到一輛輛車上。
毛旦們拔來了被太陽曬成幹草的麥苗,一捆捆往車上扔。那是真正的“麥草”,有麥頭而無麥粒,還在綠色的時候就成了幹草,牲口顯然很喜歡。人們找些草腰子,把麥草紮成小捆,掛在一輛輛車上,像一麵麵示威的旗幟。年輕人高聲談笑,你拍我,我推你,雖是去集體上訪,卻沒有應有的悲壯意態。姑娘們評點各自的衣著,捋捋衣襟,跺跺腳,偷偷留意別人對自己新衣服的反應。老漢們樂嗬嗬的,他們也罵貪官,也怨老天,更惋惜被毒日頭曬成幹草的麥苗。但這一切影響不了他們的樂嗬嗬。現在,不管咋說,還能混個肚兒圓。先前,餓肚子時也照樣樂嗬嗬地鬧社火呢。那時,老婆娃兒在哭餓,自己肚子也咕咕叫,自己不是仍跳著蹦子,扭著P股把那腰鼓擂得山響嗎?臉上不是照樣充滿著歡笑、任汗水衝下臉上的泥土嗎?饑餓算什麽?現在,米湯滾水、山藥、玉米棒子啥的也能填飽肚囊。怕啥?頭掉不過碗大個疤嘛。
難得有這樣的集會了。責任田是個好東西。隻是人與人之間沒以前那麽親熱了。以前,一塊兒勞動,一塊兒開會。雖不自由,可熱鬧。現在,各幹各的,腰來腿不來,跌倒起不來,都懶了,從沒像今天這樣齊心過。
大頭安頓了有關事項:一、上訪是上訪,可不許瞎鬧,萬一鬧出亂子,吃不了得兜著走;二、不許亂叼亂搶。人家市政府裏盡是好東西,弄不好還有金銀珠寶。你看看可以,可不許活叼活搶。三、不到走的時候,誰也不能先走。你一走,他一走,事情就糟了。法不治眾,都在,誰都沒事。你一溜,留下的免不了著禍。
老順被安頓到花球的三輪車上。他的腦中嗡嗡響,覺得一切都不像真的。塵土在空中亂飛。太陽白孤孤的,沒了炫目的紅。人聲嘈嘈,匯成一暈暈波,裹挾了老順。是的,裹挾。雖說沒人明裏裹挾他,但他還是被裹挾了。他實在不想去上訪。明擺的,沒聽說過小腿能擰過大腿的。弄不好,叫人家丟進班房子,祖宗會羞得往供台下跳哩。
車開了。一條條灰龍從輪下騰起,撲向後麵車上的人。姑娘媳婦們驚叫著,她們沒想到新衣服這麽快就被汙染得不像樣子了。老順笑了。活該,他罵道。他看不慣這些驚驚咋咋的女子。你以為幹啥去哩?看戲?逛街……嘿嘿,他望望自己灰楚楚的衣服,上麵雖也落了塵土,但不顯多難看……落吧。他想,跳到地上打滾都成哩,不就是件破衣服嗎?望一眼驚咋咋拍拍打打的年輕人,他得意地笑了。
一進城,老順就覺得暈。啥都在叫,啥都在動,啥都往自己身上撲。怪事。人像水在街上流。說的,笑的,板著麵孔的,都一個樣子。模糊。像鬼……聽說鬼臉的標誌是沒下巴,老順眼裏的行人就沒下巴。當然這是回鄉後的印象。他多次想看看城裏人是不是真沒下巴,可一進城,啥都忘了。隻剩下暈,那暈一來,整個城市都跳,都叫。
花球開車瘋,老想咬前麵的車。行人也瘋了,騎著自行車,像騎個驚驢,沒高沒低地顛,成一團瘋螞蟻了。老順心驚肉跳,不敢前看,遂望兩旁,發現行人也在望他們。他們的眼睛睜個瓦坨兒大,如看稀有動物。老順想了半晌,才明白是車上那旗子一樣晃動的麥捆和長龍似的車隊吸來遊人的目光的。前望,一溜車,麥捆晃。後望,一溜車,麥捆晃。百十輛車都匯合了,陣勢夠大的。
一進城,車上人都靜了,嚴肅得像在送葬。年輕人停止了說笑打鬧。女人們用手絹沾點口水將臉上的塵土揩淨,自然也沾盡了清晨塗上的護膚霜,露出了或黑或白的本來麵目。她們大都裝得一臉嚴肅,但眼睛卻把好奇或是羞澀慌亂完全泄露了出來。老順想,她們是不是一進城也發暈呢?他曾問過鳳香。鳳香回答:“不暈,隻是乏。城裏路硬,逛一天,成乏駱駝了。”逛一天?乖乖,她們竟能逛一天?有啥好逛的?屎憋了,連個廁所都找不到……聽說有個老農進城,找不到廁所,就在一個角落方便了。城裏人過來,老農馬上將草帽蓋在上麵,說是扣個畫眉兒,叫城裏人按住,自己去買個籠子。後來,城裏人等不及了,就手伸進草帽去抓鳥,卻抓了一把屎。沙灣人老喧這種作踐城裏人的故事。老順笑了。他不信城裏人那麽傻,連臭氣也聞不出來,會用手去按?不過,那法兒倒不錯,省得叫逮住罰款。破草帽兒雖也可惜,但相較於罰款,還是劃得來。城裏人壞,真該叫抓兩把糞呢。
街上的行人都駐足了,都觀望這支奇怪的隊伍,指指戳戳,交頭接耳。顯然,他們也知道他們幹啥來了。老順聽說前幾天南鄉人也上訪過,差點把市長的車扔到渠裏,但聽說陣候不大,沒有他們這樣各家各戶全出動的。老順有些得意。素日進城,他總有點怯。今天不一樣。素日他最討厭警察。一過十字,總有幾個警察——老順的印象中那些人一副麵孔——在喝神斷鬼地罵農民,像暴躁老子教訓調皮兒子。媽的,咋呼啥哩?不就披了身黃皮嗎?牛皮啥?老子……老子想睡多久就多久,你能嗎……老子想用山藥喂豬,就喂豬,你能嗎?呸,牛啥?老順笑了。那是些可憐人哪。黃天背個老日頭,不容易。冬天凍死,夏天曬死,也可憐。老順便原諒了他們的咋呼和神氣。可今天,那群小子很乖。你們不是不叫機動車輛進城嗎?老子們偏進,就進了。你敢擋?擋一下試試,七錘八腳十三點,給你個蒜棰兒踏幹薑。嘿,不捶成肉泥才怪呢。不過,路過十字路口時,那警察朝他瞥了一眼,他還是感到脊背一陣發涼,底氣一下子溜了個精光。
畢竟,人家帶法呀。他嘀咕一聲。
市政府大院在東街,很大一個門,一見,老順心裏就憋得慌。也難怪。衙門嘛,不大還叫啥衙門?不像莊戶人的門,隻進個驢呀啥的,人家進車。那車,在老順眼裏也一個樣。老順不知道這個牌子,那個牌子,隻知道兩個字,氣派。記得,北柱說過:工人農民拚死幹,一年掙了三十萬。買了一個烏龜殼,裏麵坐個王八蛋。老順不知道三十萬有多少。他眼裏,三千就是個天文數字。三十萬?乖乖,想暈腦袋,也想不出究竟咋個多法?怕是有一房子錢吧?老順想不通用一房子錢買那個車有啥意思。過去,縣太爺隻乘轎子,幾個人抬。現在,得幾百萬人抬呀。一想,老順心裏就有氣了。所以,三輪車衝入大門時,他有種發泄似的快意。
人山人海。看熱鬧的比上訪的多,亂嚷嚷的,成一鍋粥了。老順忽然覺得他們小了,像螞蟻一樣。那是因大樓太高太大的緣故。這樓比大門更氣派,呀,了不得。這玩意,遠望,也不咋的。一近,人就一下子成了螞蟻。老順甚至不敢說話了。但先來的那些人卻在嚷嚷,聽得白狗叫:“砸,砸他個驢日的。”可也沒人敢動手。
一輛輛車子進了大門,一個個人下了車子,東張西望的。顯然,他們也沒來過這兒,都被這大樓鎮了。老順心裏說:“沒見過世麵吧?嘿,叫你開開眼界。”仿佛是在他的允許下,人們才敢進這個院子的。他笑了。
老順被人們擁入大廳。他從沒見過那麽白的牆和那麽光亮的地,不由自主地東張西望。許多人也東張西望,仿佛他們是來參觀的。白狗咋呼呼喊:“出來!出來!貪官出來!”也沒見一個出來。許多人因之而怒了,“日你媽,出來!出來!”
沒人出來。
上了樓,有個很大的房子,門開著。聽得花球嘀咕:“這是市政府辦公室。”其他房間都關著。人呢,不知溜哪兒去了。
一個胖子正打電話。人們憤怒了。因為他們發現大樓裏的人都溜光了。所有的威風都白耍了。白狗將手中的麥捆向胖子砸去,一個,又一個,幾個。很快,那人成了草堆。“幹啥?幹啥?”那人怒目道。“人呢?人呢?為啥溜光了?”白狗問。胖子笑了:“今天是星期天。知道不?休息。”
老順腦中響了一聲。吃屎貨!吃屎貨!他罵大頭,有前眼沒後眼,冒失鬼。他感到一陣失落和空虛。別人也一定這樣,都互相望望,慌亂了。像一個蓄滿力量衝鋒的戰士,卻發現對手不知溜哪兒去了。
騙人吧?白狗嘀咕道。就是。花球用指頭在日曆上指戳一陣。“真是星期天。”他說。
真是廢物。也難怪。老順想,農民誰管啥星期天呢?這星期天啥的,是為別人安排的。農民永遠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天都是工作日,哪天都能當星期天。
一陣騷亂之後。白狗說:“市長的家在哪裏?上他家,看他鑽了驢尻子。”“就是,就是。”人們嚷。胖子說:“就來,就來。才打了電話,就來。”人們於是靜了些,等市長。
外麵的人往裏擁。不一會,偌大個辦公室裏就擠滿人了。新來的仍嚷,仍怒。白狗上了辦公桌,把玻璃磚踩碎了。胖子說:“下來,下來。又不是你的書房炕,一塊玻璃好幾十呢。”一聽好幾十,老順就說:“下來,破壞啥哩?”白狗卻抓一把麥稈,來了個天女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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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忽又外擁,說是管農業的市長在樓下大廳裏。老順沒見過市長是個啥樣,曾問大頭,大頭說:“人樣。”當然是人樣了。循了人流下樓,聽見一人在大聲訓斥:“你們幹啥?反了是不是?你們懂不懂法?有問題叫鄉長來反映,你們來鬧啥?回去!回去!”老順一聽這話,心就慌了。真是的,可別叫人家當成反賊來一頓亂槍。卻聽得白狗吼了:“打這個驢日的,他是啥?啊?”一個人低聲嘀咕:“那是曹市長。”副市長?老順心又慌了。人家副市長說這話,怪嚇人的。會不會叫警察?白狗卻又吼了:“打這個畜生,老子的莊稼都曬了,你管了個啥?啊?”“打!”一廳吼聲。“打。”老順也喊了出來,聲音雖不大,但還是喊了出來。就是,老子麥子都曬光了,還要上糧,叫老子們活不?你還咋呼啥哩?就也喊“打”了。
“打”的吼聲震天響。後麵的往前擁,老順也往前擁。反正,他又沒和副市長對麵,擠死,也沒他的事。他於是也用力往前擠。大廳亂成一團。人群如浪,忽而擁向這邊,忽而擁向那邊。
“行了,行了。”頭頂有個聲音在叫,聲嘶力竭,“叫市長說話。”老順一看,二樓上一人在叫。那人雖已失色,但老順還是認出他是鄉長。“有啥好好說。”鄉長又叫,“要出人命呀。”大頭叫了,“靜下來,靜下來。叫他說,叫他說。”
人們於是靜了。
副市長一下子失去了威風,虛脫了似的,又是冒汗,又是喘息。旁邊的人喊道:“挪開,挪開。叫曹市長打電話,和田市長商量一下。”“挪開挪開,叫他打。”一個啞嗓子喊。於是,人們讓開了一條縫。曹市長擠出人群,出了大廳,鑽進一輛小車,溜了。
“壞了,叫他跑了。”白狗說。人們於是又怒吼了:“回來,哪裏跑?”“你有本事鑽了驢尻子。”
“人家喊警察去了。”狗寶說。
人們顯出了慌亂。老順也慌了。他一見大蓋帽,脊梁骨就軟。他估計別人也這樣。因為許多人臉上都出現了慌亂,都在東張西望。有幾個甚至出了大廳,似要溜走。老順怕是怕,但還不想逃走。天塌下有高個子頂,怕啥?再說,不信那警察會來一頓亂槍。就算挨一頓亂槍,又不是他一個人挨。這麽多人,這麽多人都挨槍,他挨一下又有啥?更何況,不信這世道像那舊社會,動不動就槍呀刀的。他又想到了市長的窘相,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想,人家市長,也想把工作往好裏搞呢,又不想禍國殃民,這樣待他,似乎有點不厚道。
“怕啥?怕啥?頭掉不過碗大個疤。”大頭的聲音很大。
“就是。不信警察還能把‘把兒’搬掉,皮捋掉。”
“人家想咬了,就叫他咬一口,老子們的屌多。”
“法不治眾。不信他把老子們關進監獄。哪有那麽多的監獄。就算進了監獄,還得管老子們吃的。正好,省些糧食。”
“聽說勞改農場一星期吃兩頓肉,乖乖,神仙日子哩。”
“瘸五爺都吃胖了。蹲了兩年,反倒吃胖了。怕啥?”
於是,人們臉上的慌張消失了。幾個老漢咂咋舌,仿佛在品味勞改農場的肉。老順笑了。真是的。聽說勞改農場真一周吃兩次肉,不叫人眼熱不成咧。在白露前,兔鷹沒來時,老順也饞得要命呢。一想到肉,就一嘴口水。能一個星期吃兩回肉,乖乖,還巴望啥呀?
互相打陣氣,底氣又足了。等!守在洞口,不信等不出個兔子。有這麽光亮的地皮兒,躺,睡,都成。又都帶了饃,等他個驢死鞍子爛,看他市長們真鑽了驢尻子。
正午了。老順覺得城裏的太陽比鄉裏的暴。鄉裏有風。太陽暴是暴,風總能帶來涼意。這兒,高樓了,大廈了,窩風,大院真變成曬驢灣了。好在那大廳大,加上樓道,盛個百十人沒問題。進不了大廳的,便自動去尋找那有蔭涼的地方,或坐,或躺,取了饃和水,慢慢地嚼。
鄉長苦著臉前顛後晃,給村民們下話。他沒能及時壓息此事,烏紗帽忽悠忽悠上下飛呢。好可憐!老順想,當個官,也不容易,平素裏牛皮哄哄,吆五喝六的,現在,尿了。哈,你的神氣呢?威風呢?看來,他還是怕人抱成團。螞蟻拱倒太行山。抱成團,啥都不怕咧。可輕易團不起來,像一捧沙,弄點水團成個球,水一幹,又散了。沒治。總有人尻子鬆,人家一喝,脊梁骨就塌了。一兩個人是頂不住的。沒治。小腿擰不過大腿,農民總是農民,天生一個刨土吃的命,沒治。
等不來一個執事兒的,人們便罵。你一句,我一句,罵啥的都有。其中最難聽的是女人的聲音。鄉下女人別的不如城裏人,可罵起仗來,哪個都是破天門陣的穆桂英。她們各有各的路數,十八般武藝都使出來了,把丈夫公婆那兒受的所有的氣都發泄了出來。那征候,像麻雀窩裏搗了一竿子,嘰嘰喳喳匯成旋風,在政府大院裏卷。老順想,那市長也真不好當,都說眾口難調,人有百相,你既要做事,又要叫每個人都滿意,是很難的。他又想到了副市長那張冒汗的虛脫似的臉,心裏有了一絲抽疼。他雖然不愛見很神氣的官兒,但更見不得任何人的難堪相。記得,自己的心,就是在那時軟了的。
老順四下裏望,盡是人頭,多是一張張沾滿灰塵的瘦削的臉。大廳一角裏有個台兒,很氣派,底層大,上麵漸次小,成塔形。頂端有盆花。下麵幾層想來也是放花的,現在花被端到一個窩裏。它們的位置被幾位姑娘占了。在這紛亂嚷嚷之中,姑娘們顯得少有的逍遙。她們嗑著瓜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喧。樓層上盡是麥稈子,盡是人。多抽莫合煙,辛辣的嗆味充滿大廳。大廳直通二樓,二層欄杆旁也擠滿了人,罵的,鬧的,東張西望的,因少見麵而親熱地喧的,啥人都有。
白狗大聲說:“受騙了!受騙了!那個驢市長跑了。”
“怕啥,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一個說。
“就是,看他鑽了驢尻子。”
一陣笑,都說:“看他鑽了驢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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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偏西的時候,市長來了。太陽的暴戾減了,心裏的氣也消了。坐的多了,躺的多了,該罵的啥都罵了,火氣也隨一句句髒活溜了不少。市長就來了。這次來的是大市長。前一個是副的,這個是真正管事兒的。一聽大市長來了,許多人都站了起來。
大市長沒坐小車。沒坐小車好。那小車實在叫人不舒服。老子們的莊稼都不曬了,他還坐小車——誰都會這樣想。一想就生氣,一生氣就罵。不坐小車好。所以,大市長進了大廳,人們還不知道這是市長。
市長很高,但不是那種欺負人的高;很瘦,是那種看起來很舒服的瘦。瘦了好,瘦了說明他不一定大吃大喝;又笑著,那是真正的笑,不像是擠出的,眼睛都笑成鴿糞圈兒了;牙又白,叫人一瞅,很舒服。這年月,很少有人對農民笑了:鄉上,水管所,電工,金管站……哪個都是橫眉冷對千夫指的。習慣了。市長竟笑,對著他們笑。那笑,叫人受寵若驚,叫人不敢相信。於是,老順心裏有種熱熱的東西在流。
“先向大家道個歉。一來開了個會,來遲了……”
市長是開會來遲,不是逃避了。開會,是天大的事兒呀。不要說遲了,就是不來,似乎也沒啥呀。會是啥?比天還大的事。因了市長的笑,老順心裏很是溫暖。他不知道別人咋樣,反正他是這樣想的。
“二來嘛,我這個市長沒當好,叫父老們的莊稼曬了……”
他也知道我們的莊稼曬了?市長竟知道?老順心裏蕩起一股熱流,知道就好。還說市長沒當好?嘿,老順簡直過意不去了。是天不下雨,又不是市長不叫下雨。咋說沒當好?成了,能說出這句話就成了。苦也罷,累也罷,能聽到這句話就成了。一個莊稼人,叫人家市長說這些話,過意不去呀。老順聽到了人們的議論:“這個市長好。”“把我們都當人哩。”“還笑哩。”“不像剛才的那個,真正是個驢,啥市長。”
“剛才的會,就是研究抗旱的,我們也在想辦法……”市長說。
老順越加內疚。人家為我們著想呢,人家研究呢,人家開會呢。人家一個市長,好大的一個官,為我們想辦法呢,竟罵了人家,罵得那麽難聽。老順就怕聽人說好活,而且是這麽大個官說的好話。老順不知道市長究竟有多大,隻知道很大。大頭都牛皮哄哄的,上天哩。大頭見了鄉長,卻像老鼠見了貓。聽說鄉長見了市長,也這樣。乖乖,鄉長是啥?是皇帝呀,是一方的皇帝呀。人家這樣大個市長,說這麽些好話,老順不過意不去才怪呢。
“有什麽問題,大家隻管反映……”
當然有問題。老順有一肚子話要說,可他不願在這個時候說。有人卻發話了,他說出話來直衝衝的:“為啥農民的麥子不漲價?水費和化肥死漲價?”“就是,就是。”許多人迎合著吼。市長笑了:“我們向上反映,向上反映。”市長一笑,那人的火就泄了。鄰村的一個又說:“我們要澆頭溝水。”所謂頭溝水,就是在每一輪水中第一個澆。另一個說:“我們也要澆頭溝水。”又一個說:“我們也要澆頭溝。”靜了的人們於是又沸騰了,大廳裏一片噪吵。
“行了,行了。”一個幹部模樣的人說,“一個一個說,你先來。”他指指一個外村的小夥子。
“我們村沒澆過頭溝,每回都是末溝。不成!水費一樣的交,水庫一樣的修。為啥每回是末溝?憑啥?是不是我們村的女人不賣尻子?”
市長皺皺眉,隨即笑了:“好,好,你的意思是想澆一回頭溝水。”他掉頭對那個幹部說:“記下,記下。叫水管所安排一下。”一語未落,許多人又嚷起來:“我們也要澆頭溝。”“我們也要澆頭溝。”市長擺擺手說:“都記下,都記下。”市長也從兜裏掏出個本兒,寫字。
老順很感動。市長連這個都管了,不感動咋成?水管所那群老虎,不好惹呀。哪像市長?瞧,笑呢,說呢。市長的那口白牙明晃晃的,一道道白光直往老順心裏鑽,把心都照亮了。
“我說。”白狗舉舉手,見市長點頭,便說:“我說市長,真該管管那些水老虎了。一下隊,煙不好,不抽;酒不好,不喝;吃雞,光吃雞皮……”市長的眉毛揚了揚:“真有這事?記下,下去查。查著這個光吃雞皮的敗類,開除!”那幹部邊寫字邊點頭。市長往本子上畫幾下,顯出非常生氣的樣子,重重地說:“開除!”
大頭說:“我說兩句。我這個隊長可真不好當。抓計劃生育,挨罵的也是我;要水,跑腿的也是我……這個隊長真沒當頭。”
市長顯出非常嚴厲的樣子:“你是隊長?”“是。”“你是黨員?”“是。”“今天來這兒是不是你領導的?”大頭望望市長又望望四周的人,不語。白狗答道:“不是他,是我們自願的。”市長又問大頭:“你向我反映過幾回問題?”大頭的目光躲躲閃閃:“沒……有。”
“沒有?”市長的語氣越加嚴厲,“下麵有問題,你一次都不反映,你稱職不稱職?啊?!聽你的話,是不是你當這個隊長很冤枉?啊?!是不是?你回去寫個辭職書,交到鄉上。另外,”市長向旁邊的幹部交代道:“你調查一下,他是不是組織者?若是,黨內嚴肅處分。”
老順的心咚咚跳。這市長,看起來慈眉善目的,可嚴厲起來嚇死人哩。大頭麵色蒼白,渾身冒汗。老順知道隊長油水大,是個苦差,但也是個肥差。市長的話顯然把大頭鎮住了,也該。
“裏麵還有沒有村幹部?”市長掃視一下人群,“若有,出來!嫌苦嫌累的,辭職。我現在就批。”大廳頓時墳地似的靜。“我把大家的意見匯總一下,看看對不對?”當市長轉向老順們的時候,臉上又堆滿了笑:“一是糧價太低,水費和肥料價太高,我們向上麵反映;二是有人想澆頭溝,我叫水管所公平安排;三是水管所幹部作風不好,我們會嚴肅查處,該撤職的撤職,該開除的開除。”
市長又笑道:“我們對父老鄉親今天的上訪,非常感激。下麵出了許多問題,我當市長的應該負責任。能解決的,我們盡快解決。但是,”市長嚴厲地掃了大頭一眼:“對個別別有用心的人,尤其是幹部,尤其是黨員,有問題不反映,群眾有意見,不反映,不解決,煽動群眾鬧事,我們將和公安部門進行調查,該法辦的法辦,該處理的處理。還有什麽問題?”市長連問三遍,沒得到任何回答,他又望大頭一眼。大頭正一把一把掄頭上的汗呢。於是,市長笑了,說:“好了,今天就到這裏。我還有個會要開,謝謝父老鄉親對我工作的支持和監督。”
人們自動為市長讓出一條路。他笑眉笑眼地出去了。
怔了,無一絲聲氣,許久。大頭氣急敗壞地吼一聲:“日他媽,等啥?回!”人們紛紛拾起包兒,亂哄哄擠出大廳。
路上,花球忽然嚷道:“糟了,咋沒提少上些公糧的事?”
都說:“操,倒把正事兒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