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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1

  靈官決定把憨頭的病情告訴父親,一來要辦後事,終究瞞不過去;二來,他怕消息太突然了,反倒叫父母受不了,不如一點一滴地透露。於是,在老順最後一次來城裏看憨頭的那天夜裏,靈官把父親叫到走廊裏,還沒把話說全,便發現父親的臉倏地白了,便又說:“雖說有些麻煩,不過,醫生說,也沒啥危險。”

  老順癡癡坐一陣,掏出煙鍋,抽了幾口,又放進衣袋。目光初似戈壁灘,漸漸有了水,而且越來越多。他不停地擦,淚不停地流,臉上水花閃閃。

  “不要緊的。”靈官安慰道。他很怕看父親流淚,但更怕流淚前的那種癡。“真不要緊。醫生說,生命沒危險。”

  “別騙我了。”老順抹一把淚,自語似的道,“這個娃子踢踏了。這個娃子踢踏了。”他嗚嗚地哭出聲來。

  靈官趕緊過去拉掩病房門,說:“小心,叫他聽見。”

  老順便捂了嘴嗚嗚。哭一陣,又念叨:“這個娃子踢踏了。”

  到這個份兒上,靈官不再解釋。隻要憨頭聽不到,由父親哭去。他在報上看過,流淚對身體有益,能宣泄痛苦,能排除體內有害成分。

  老順漸漸不哭了,眼窩深枯枯地,注視地麵。許久,夢囈似的說:“你說,這天,咋也不長個眼睛?”

  “就是。”

  “你們不是唱好人一生平安嗎?他咋得這種病……你媽知道,還活不活了……可不能叫她知道……能瞞一天是一天。”

  “知道。”

  老順歎口氣,淚又默默地流了。幾個病人家屬過來了,瞅一眼老順,望一下靈官,對視幾眼,一聲不響地過去了。老順掏出煙鍋,不裝煙,捋捋,一下,又一下,空咂幾聲,又放進衣袋,起身,進了醫生值班室,問大夫說:“大夫,你說實話,我兒子有沒有救?有救,我拆房子賣地,吃屎喝尿,也要救他。”

  侯大夫已記不得老順指的“兒子”是誰,但看到身旁的靈官,便明白了。他望望靈官。靈官點點頭。侯主任便說:“這種病,難說……這個不過……實話說……這種病……人越年輕,得上越惡。也許,會有奇跡出現。”老順望著侯大夫,語氣異常平靜:“這麽說,醫院是沒救了?”侯大夫說:“可以這麽說。”“那他能活多久?”“難說。也有可能馬上大出血……最多幾十天。”

  最後這句話一下子擊光了老順的平靜,他癱軟在椅子上,老淚縱橫,放出哭聲。

  靈官看到醫生皺眉頭,就撈父親衣袖,說:“人家辦公呢。”老順抖抖胳膊,哽咽道:“怕啥?還怕啥?我兒子得了這種病,還有啥好怕的?”醫生們便不去理他,自顧幹自己的事。

  哭了好一陣,老順才恢複平靜。他用衣袖擦擦臉,想問大夫什麽,張張口,卻沒有問,起身出了門。靈官發現父親步履蹣跚,忽然像蒼老到九十歲了。

  打過止痛針的憨頭安靜多了,閉著眼。老順坐在地上的凳上,癡癡望憨頭。望一陣,眼淚便不爭氣地流出。他趕緊用袖頭擦了。他強抑著不叫自己的喉部發出哽咽。靈官唯恐憨頭睜眼,便撕撕他的衣袖,示意他出去哭。父親沒有出去,好在憨頭也沒有醒來。

  中午時分,猛子和瑩兒也進了城,帶了老順最愛吃的燒山藥,但老順一口也不想吃。猛子喧了一陣村裏的事,見靈官不感興趣就詫異地住了口。靈官示意他出去。二人出了普外科。猛子悄聲問:

  “是不是不好的病?”

  靈官點點頭,長長歎口氣:“肝癌。”

  猛子被一下子擊蒙了,他大瞪著眼睛,許久,才說:“天的爺爺,有治沒有?有治,賣血賣肉,上北京,到美國,花上多少,也要救。”靈官哽咽著搖搖頭。

  “憑啥?”猛子哭道,“憑啥叫他得這病?又不害人,又不欺人。那群害人鬼倒一個個活得機哩冒跳。憑啥叫他得?憑啥?”

  “不要告訴媽。”靈官輕聲說,“也不要告訴瑩兒。”說完,他蹲到台階上無聲地哭。出來進去的人都望哥弟倆。

  猛子黑著臉,木了許久。忽地,他抬頭望天,聲嘶力竭吼一聲:“老天爺,我日你媽——”

  靈官起身,掏出手絹,擦擦臉,又給了猛子。猛子也擦擦臉。兩人進了病房。瑩兒正給憨頭喂罐頭。憨頭顯然不習慣這種親昵,臉紅紅的。兄弟們一進來,他說啥也不吃了。瑩兒就放下罐頭。憨頭指指床頭櫃,說:“有蘋果。”瑩兒取了蘋果,洗了,遞給猛子。猛子接了,望一陣憨頭,鼻子一酸,趕緊咬了一口蘋果。

  瑩兒望望老順,望望憨頭,又望望靈官。顯然,她想從他們的臉上看出點什麽來。老順臉上的皺紋和褐色的膚色像大地一樣沉靜。憨頭閉了眼,發出輕微的呻吟。他老在呻吟。呻吟輕微,意味著此刻的疼能夠忍受。靈官則露出輕鬆愉快的笑。瑩兒總覺得靈官的笑有點虛假。說不準為什麽,但她有這感覺。

  她終於從猛子臉上發現了異樣。瑩兒望他,猛子馬上笑了,也許覺得自己笑得不規格,便加大了笑的幅度。這一來,越加成皮笑肉不笑了。他也覺出了這點,趕緊低頭啃蘋果。

  瑩兒明白了:他們在瞞著她。憨頭的病可能很重。她的心跳得很凶。究竟是什麽病?她想知道,又怕知道,便輕輕歎口氣。

  靈官馬上捕捉到瑩兒的反應。他瞪了猛子一眼,猛子歉疚地笑了。靈官想,索性告訴瑩兒吧,這是遲早的事。與其讓她疑神疑鬼,不如告訴她真相。他朝瑩兒揚揚下巴。

  “究竟是啥病?”一出病房,瑩兒便急急地問。

  望望瑩兒慘白的臉,靈官忽然改變注意:“不要緊。”

  “要是瞞我,我會恨你一輩子。天大的事,也要讓我知道。”

  靈官猶豫片刻,歎口氣:“反正……不是個好病。”“啥病?”靈官吞吞吐吐道:“肝硬化……不過不要緊,早期。麻煩是麻煩,不要命。”“真沒危險?”“沒。不過花些錢。”瑩兒歎口氣,說:“沒危險就好。花多少也成,隻要人好。變驢變馬地苦,不信還不了債。”

  下午,老順和瑩兒回家了。猛子和靈官護理憨頭。白天,靈官四處奔跑,一邊拿著病理切片到其他醫院去複診,一邊去尋找“杜冷丁”。後者是為出院後準備的。他知道這種病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疼痛。這疼,據說不是人所能忍受的。“強痛定”根本不起作用,非得“杜冷丁”。可在這小城裏,對“杜冷丁”控製極嚴,因為吸毒的人也可以用它過癮。有時,靈官跑上幾天,還找不到一支。

  憨頭從來沒問過自己病情。除了呻吟,他很少說話。他隻對靈官說過一件事,就是在他出院時,要穿件新衣服。他的理由是要“精精幹幹出院”。這時,靈官已偷偷為他準備後事,買了布鞋褲子線衣線褲等,正愁沒個理由給他做外套。憨頭的要求,正合了他的心事。靈官懷疑他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病情,而有意叫他置辦壽衣。但憨頭的表情又很平靜。除了呻吟和病痛引起的麵部肌肉的扭動外,幾乎看不到別的表情,他很平靜。隻是在某夜,靈官從夢中醒來,借著院裏的燈光,他看到憨頭臉上似乎有淚。但憨頭很快抹了一下,發出呻吟,說:“去找護士,打一針。”

  憨頭腹部的包塊似乎沒有了,因為整個腹部變成了包塊。靈官摸過,石頭一樣硬,敲敲,沉沉的。憨頭也常按腹部,麵部不顯一點異樣。他似乎對醫生的那個解釋深信不疑:“裏麵刀口發炎,過幾天就好。”憨頭還用這個理由勸說父親。大多時候,憨頭不說一句話。疾病,仿佛使他成了哲人。

  靈官最擔心的,是肝癌獨有的那令人談而色變的劇痛。他費盡心機想方設法才找了幾支“杜冷丁”。這幾支,僅能維持幾個小時。一旦出院,比較容易找到的“強痛定”最終不起作用的時候——那一天終究要來——這幾支“杜冷丁”無異於杯水車薪。他恐懼這疼痛甚於恐懼死亡。死亡既然不可避免,早一日晚一日沒太大的區別,而疼痛——每次想到這,靈官的牙根就酸了。仿佛,那是個看得見的惡魔,環立在一旁,隨時會撲過來把憨頭撕成碎片。

  最可怕的是,母親如何承受憨頭的慘叫。這是更令靈官擔心的。許多時候,最疼的不是病人,而是聽這慘叫的親人。母親會發瘋的,一定會的。母親一著急,就會在地上轉圈子,雙手撕著胸膛,還會“老天爺老天爺”地叫。在這個巨大的“天爺爺”麵前,母親顯得那樣無助可憐。這是靈官最怕看到的鏡頭。他懊惱極了。

  忽然,他想到一個辦法:不讓憨頭回家。實踐它有兩種方式,一是多住幾天醫院,一直住到醫生預言的大限到來。另一個辦法就是在郊區租間房子,叫憨頭以治療為名住下。前一種顯然不成,醫生已經多次催他們出院。再說,他家也付不起昂貴的住院費。後一種可行,靈官甚至到郊外定了一間房子。哪知,老順一句話就否定了它:

  “不行。不能叫娃子當破頭野鬼。”

  2

  老順和瑩兒回家時,正趕上鄉上的催糧隊往外抬麻袋。催糧隊有幾十號人,除了鄉上幹部,還有派出所、司法所、法庭的人,黑壓壓一院子。靈官媽哀求著:“我們又不是不交。娃子正住院,顧不上。等他們來了再交,成不成?”胖鄉長撥開靈官媽,兩個小夥子進了旮旯。

  幹部說:“不交?由了你們?”

  靈官媽大聲說:“化肥往死裏漲價,咋不見你們管?啊?活叼活搶哩?憑啥?我們又不是不交,說清是兒子住了院,顧不上。等出了院,一顆也少不了你們的。”

  “你兒子永遠不出院,就永遠不交?”胖鄉長說。

  老順覺得血直往頭上湧。日你媽,老子的兒子都成那樣了,你們還這樣。老子拚了。他撲上去,一把撕住抬麻袋的小夥子的衣襟。麻袋掉下來,口開了,倒出一堆玉米粒。

  “幹啥?幹啥?妨礙公務,先抓起來!”一個大蓋帽氣勢洶洶走了上來。大頭見勢不好,上前擋住,勸道:“別生氣,別生氣。他兒子病了,心情不好。”

  老順大聲說:“讓開,大頭。怕啥?他能把老子囫圇吃上扁拉下。老子也委實不想活了。有本事,你給老子個鐵大豆。你們還講不講王法?”

  “你以為老子不敢給?你不交,老子就抓你。你要啥王法?上了皇糧不怕官,孝敬父母不怕天。天經地義。”

  “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了。”副鄉長語氣和緩些:“你還幹啥?不識抬舉。”

  “你給誰當老子?”一個年輕幹部接口道,“老子們是政府,是黨。你給黨當老子?你給政府當老子?”

  “吃人哩,一群人吃人哩。是不是?”老順帶了哭聲吼。

  “不交?你不交,叫你家破人亡。”大蓋帽說。

  老順氣極反笑,他撈過一個鐵鍁:“你叫老子家破人亡?操你的先人。你來呀。你以為老子是兔子?兔子急了還咬人呢。老子怕啥?老子的一個兒子就死了,還有兩個哩。你殺去!操你媽,你殺去!老子委實是活夠了。”

  靈官媽撲了過來:“你說啥?憨頭咋了?憨頭咋了?”

  老順扔了鐵鍁,嗚嗚哭道:“不瞞你了,啥都不瞞了。老天給個啥也得受。憨頭是癌症,活不了幾天了。”

  靈官媽發出一聲厲叫,就暈過去了。

  幹部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個說:“走,走,再一家。”於是,一窩蜂往外擠。胖鄉長說:“你們也別怪我們,我們也是長心的。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市上天天批評,沒法子。”

  “就是。”一個年輕幹部說,“我們也是人。明知道農民苦,可沒法。吃這碗飯,就得管這事。”

  老順哭道:“爺爺們,你們把你們的走。少不了一顆。餓死也少不了你們的一顆。明天我就上去。放心,少不了。”邊說邊用力掐老伴的人中。掐了半天,靈官媽才哭出聲來。瑩兒早扶著牆角,哭成個淚人兒了。

  “土匪!你們是土匪!”望著遠去的幹部,北柱吼一聲。

  “水澆不上你們哪裏去了?化肥買不上你們哪裏去了?啊?催糧時就由了你們了?”孟八爺大聲說。

  老兩口坐在院裏哭著。老順的哭聲大,像牛吼。靈官媽卻隻是流淚,邊流淚邊呆子似的念叨:“不是說是肝包蟲嗎?咋又成那號病了?咋又成那號病了?”念叨許久,才哭出聲來。瑩兒撲進了小屋,趴在炕上哭得失聲斷氣。

  北柱們也被這消息擊呆了,木樁似的立在那裏,一聲接一聲地歎氣。北柱走上前,拉起趴在地上哭的老順,說:“行了,行了,不要哭壞身子。”孟八爺說:“北柱,由他哭,哭一陣舒服些。這世道,這鬼天爺……叫他哭,叫他哭。”說著,自己也帶了哭音,抽抽搭搭抹起淚來。北柱媳婦、花球媽和幾個女人也哭了。

  靈官媽邊哭邊念叨:“叫人活不活了?叫人活不活了?”老順抹去淚,抽泣著說:“老婆子,行了,行了。老天爺給個啥,老子們就受個啥。他能給,老子就能受。”他用衣袖擦擦眼睛,拍拍身上的土,從車棚下拉出駱駝車,取過器皿。

  “做啥哩?”孟八爺說。

  “不上。”北柱大聲說,“不上,頭掉不過碗大個疤。麥子市場上漲成個啥價,他們才給一半。活叼活搶哩。”

  老順說:“上吧,上吧,叫人家辱臊一頓,劃不著。碗裏清一些,腰帶緊一些,大不了。”

  “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孟八爺說。

  “怕啥?”老順慢慢地說,“能活了活幾天。活不成,不活他了。有啥戀的?當不成人了,當鬼總成吧?老婆子,起來。抬。”

  北柱招呼白狗:“來,我們抬,我們抬。”

  靈官媽卻站了起來,她用衣袖擦擦臉。她的身子晃了幾晃,像要倒下去,但終於站住了。哭聲硬生生給她咽下肚去,變成哽咽。眼淚卻流著,臉上一片水光。她走上來,一粒粒揀起撒在地上的包穀粒,裝進口袋。

  老順牽過駱駝,套了車。北柱白狗幫老順把麻袋抬上車。老順吆了,往糧戰去了。靈官媽跟著,走幾步,抹一把眼淚,走幾步,抹幾把眼淚。

  3

  靈官媽的天塌了。

  等她咬牙抬著那個山一樣重的斛上完糧時,便沒有了一點兒力氣了。癱在顛簸的車子裏,她覺得自己要死了……要死了……死了多好。真想結束這可怕的噩夢……真沒力氣活了。她哭得失聲斷氣。嗓子很幹,頭悶,氣短,下氣不接上氣。真接不上倒好,就這樣死去,多好。可顛簸真實。車廂的響動真實。駱駝的噴嚏真實……唯有自己不真實,是一團虛氣,一團濃煙,一個凝聚著悲哀和絕望的幽靈。

  淚很苦,醃得眼珠發澀。昏昏沉沉。那個亮暈似的太陽落了,可又不是一片漆黑。漆黑多好,死一樣的漆黑多好,可偏偏又不是漆黑。是一暈昏黃,像《聊齋》電視中的墳地,像洇了水又存放多年的紙。昏慘慘的顏色,昏慘慘的味道。天塌了,可又沒塌。塌了多好,塌了多好。

  那個老實得像駱駝的憨頭要死了。這個念頭是鞭子,時不時,抽她一下,像黑蒙蒙的天空中掠過的閃電。冷不防,又一下。死,原本是個遙遠的概念。可它要降臨了,要降在這個家裏,要降在她心頭肉似的兒子身上了。不敢相信。從來不敢相信。憨頭一住院,那個模糊而又清晰的不祥的字樣就像黃昏中歸巢的烏鴉一樣直往她心裏鑽。她極力躲避它,不敢去碰,不敢去望。可它還是來了,來了,那烏黑的翅膀掠著陰風,一下下變大,蓋住了自己的天空。

  她哭著,失聲斷氣地哭著。那鞭子,一下下抽她的心。老順的安慰和吆喝很遙遠,仿佛來自另一個空間。兒子也很遙遠,近的是那條抽她的靈魂的黑色的鞭子。

  兒子要死了,才活人,卻要死了。她極力躲避這個“死”字,但這“死”字就像水中打撈出的石子,涼涼的,一下下往她心上投……那種病……那種病,兒子竟會得那種病。不是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憨頭為啥得那種病?為啥?天老爺,為啥?為啥不叫惡人得?為啥不叫那些貪官得?——叫老娘得也成,五十幾了,也算活了幾天。可兒子,才活人,才活人呀!

  “行了,別嚎了。”老順勸道。

  行了?行了?!兒子得了那樣的病,你叫我行了?她有些恨老順,覺得他不近人情。可她不說什麽,隻是哭,哭,哭得天昏地暗。兒子害了那樣……那樣的病,不叫我哭,算人不?

  莫非是父母做了惡事報應到兒子身上嗎?人說報應“遠在兒女近在身”。真的嗎?回顧自己一生,也沒有做過啥惡事呀。沒做過“套白狼,打悶棍,挖掘戶墳”的事呀。雖說殺過幾隻雞,可那些屠夫為啥反倒肥頭大耳富得流油呢……再就是幹過幾件糊塗事……可糊塗事誰沒幹過?還有清清醒醒明明白白地坑人、騙人、害人的呢,為啥不報應他們?這狗天。

  夜深了,老兩口仍沒睡意。靈官媽哭一陣,癡一陣,自言自語說幾句。老順隻是抽煙。該流的淚也流了,心頭仍噎巴巴難受。除了怨一陣天,認幾聲命,他想不出別的言語勸老伴。

  一聲豬叫。靈官媽想起豬還沒喂,又掙紮著爬起身。

  夜很黑。和好食,從亮裏進了黑地,她成失明的盲人了,扶著牆,挪出莊門,仍辨不清路。好一陣,才漸漸適應,從黑暗中辨出灰影似的一條小路。

  風吹來,水潑似的。靈官媽清醒了。方才的一切,夜裏的一切,都似夢。憨頭真得了那種病嗎?她甚至有些不相信了。也許是夢。倒真希望是夢,可她又覺得那一切似乎是實實在在的。老順的哭叫……一切都像做夢。一切又很實在。這是殘酷的實在。多希望這是虛幻,可偏偏卻很實在,而且是難以改變的實在。這是命。

  真是命嗎?靈官媽不甘心。

  她不敢想下去。一想這個殘酷的結局,天就塌了。這是插在心口的一把刀,碰不得。真不敢想。牆頭高的兒子,說得病就得病,而且是那種治不好的病。這狗天,真不長眼。

  涼風激醒了靈官媽的大腦,也激醒了她的痛苦。她又被絕望籠罩了。眼淚流了一臉,很涼。哭聲也出來了,再也無法抑製。

  4

  醫院停了藥。早晨,護士給別的病人都吊了液體,獨獨沒給憨頭吊。侯主任告訴靈官,賬已結了。靈官陰了臉,什麽也沒說,走了出來。他告訴憨頭,你的刀口已長好。大夫說,能出院了。

  刀口確實長得很好,新生的肉像一條紅蛇趴在刀口上。憨頭似乎相信了這個解釋,說:“就是。早該出了。再蹲,人都瘋了。”為了表示他很想出院,他笑了一下。因為疼痛,他的笑充其量隻能算咧嘴。

  憨頭穿上了新衣服——就是他自己要的那套。他眼窩深陷,顴骨高聳,身上也是皮包骨頭。隻有那個癌包所在異常的鼓,像塞了個籃球。臉色也格外黃,臉上密密麻麻的斑點更明顯了。藍藍的新衣,使他的軀幹顯得“精幹”了些,但襯得臉愈加像個病人。

  猛子去雇三輪車。靈官去開杜冷丁。護士曾答應在出院時給他們開兩盒。但這次,護士長的語氣很冷,理由也很充分:賬結了。

  靈官異常憤怒。護士長冷笑幾聲:“咋?就算能開,也不開!按規定,這種藥隻能在醫院裏打。”

  “是嗎?祝你長壽。”靈官冷冷說了一句。一出門,眼淚就流了出來。這世道,人都不像人了。咋沒有人應該具備的一點同情心呢?憨頭的病,對他家來說,是巨大災難。可在醫生眼裏,卻啥也不是。憨頭充其量隻是個病例標本和能為他們帶來財富的顧客。

  僅此而已。

  一個巨大的難題倏然降到靈官頭上:如何尋找足夠的杜冷丁?護士長的失信使這一問題嚴峻起來。疼痛比死亡更可怕。而對杜冷丁的控製又是空前的嚴格。

  靈官腦中嗡嗡響。搶救憨頭的生命已經無望,緩解痛苦就成了靈官唯一能做的事。他喃喃說道:“放心吧,好哥哥。我一定要多弄些杜冷丁,叫你少受些疼。”

  猛子進了樓道。靈官馬上抹去淚。醫院逼著出院的事必須瞞著他。猛子是個炒麥子脾氣,動不動就劈劈啪啪地爆。而一吵架,真正受傷害的,仍然是憨頭。

  弟兄們收拾好行李,出了醫院。聲稱結了賬的普外科並沒將單據轉到住院部會計室。會計的話也很冷漠:“過幾天再來。”

  一切都顯得冷漠。白牆。表情呆板的人。被蟲子吃光了葉子的小樹。硬硬的鉻得腳死疼的地麵……別了,這鬼地方,這充滿了死亡和殘酷的所在,這充滿著惡心的令人發嘔的氣味的鬼地方。靈官希望今生今世再也不進這個鬼地方。

  風吹在臉上。三輪車緩緩滾動。憨頭一手撫著肋部,一手抓著欄杆。太陽很燦爛。靈官不知道憨頭此刻有什麽樣的心情。他是鎮定呢?還是麻木?但靈官知道,這是憨頭最後一次在涼州大街上轉了。他的心裏一陣陣疼。

  三輪車在人來車往的世界裏緩緩滾動著。一切都在身邊喧囂。汽車刺耳地怪叫。小商販幹巴巴地吆喝。騎摩托的小夥子親熱地招來顧客……一切,離他們很近,又離他們很遠。仿佛世界已將他們拋棄。人們都那樣快樂,而這個孤獨的三輪車上,憨頭卻被宣判了死刑。

  仿佛在夢中。猛子“慢些走,慢些走”的叮囑仿佛在夢中。憨頭被顛簸引起的疼痛扭曲的臉也仿佛在夢中。陽光誇張而模糊。靈官置身於夢的世界裏。隻有心頭的隱痛很清晰,清晰得刻骨銘心。

  “我想逛逛文廟。”憨頭說,“我還沒去過呢。”

  逛文廟?靈官認真地望一眼憨頭。憨頭仍那樣子,臉仍被疼痛弄得扭曲而又蒼黃。啥意思?逛文廟是啥意思?莫非,他已知道病情。既然知道了,為啥又這樣鎮定?他為啥不問自己得的究竟是啥病?他望憨頭,憨頭卻不望他,他的視線在街麵上,瞳孔是一口深井。他是執迷不悟的貪戀呢?還是超然物外的豁達?看不出。生病和住院,使他成了哲人。

  “那有啥好轉的?”猛子說。

  “散散心。”憨頭淡淡地說,“住了這麽多天,心都憋爛了。”

  “去就去。”靈官吩咐三輪車去文廟。他為啥要選擇文廟呢?大字識不了幾個的他竟然選擇了文廟。沒去過當然是一個理由,但他沒去過的地方很多:鍾鼓樓,海藏寺……為啥他選擇了文廟?莫非,他一直對自己沒念好書耿耿於懷?

  猛子留在門外看著行李。靈官陪了憨頭,進了文廟。文廟是好。隻那門口的銅奔馬,憨頭就看了好一陣。靈官聽到他不易察覺的歎氣。鬆柏很青,很綠。憨頭望一陣綠色,許久,又進了書畫室,在一件件書法繪畫作品前駐足。他看得很認真。靈官發現他真是在看,在嚼,有種地道的貪婪,口半張著,仿佛在看馬戲一樣。

  “真像。”他指著一幅清末的人物畫喃喃自語。而後,他咽下兩片強痛定,又慢慢前行。

  又進了一個個文物陳列室。靈官也不向他解釋什麽,憨頭也不問,隻是默默地看,認真地看。這裏陳列著人類的曆史,涼州的曆史,但靈官知道在憨頭眼裏這都是稀罕物品:木人,稀罕。木頭車馬,稀罕。鏽刀,石斧,瓷花瓶,像鋼絲床那樣的盔甲,布畫,佛像……一切都好,都稀罕。在那幾個巨大的銅人前,憨頭立了許久。靈官懷疑他錯將他們當成了佛像而祈禱。

  “走吧。”憨頭說。

  回到家,憨頭笑了,是真笑。但這笑像流星。

  媽媽從廚房裏撲出來,見了憨頭,笑了,但眼淚同時也流下來了。“好!好!”她不停地說。不知是說是出院好呢,還是說他恢複得好。看到母親,靈官身子一陣陣發緊:“該如何告訴她真相呢……可活不成了……”他望望父親。父親依那樣的木然,麻木?絕望?還是認命……都不像,又都像。父親更黑了,更瘦了。

  “瞧,娃子的體子……”媽媽喃喃著。

  進了屋,媽把被子一折二,鋪在炕上,又撈過一個被子,靠在牆上。父子們扶憨頭上炕。靈官估計媽會問:“好了嗎?”但她什麽也沒問。她隻是望著憨頭,眼淚泉水似湧,擦都擦不及。

  5

  憨頭出院後的這段日子,在靈官的印象中像噩夢,一切都虛虛幻幻的可怕。那些日子,他沒見過太陽。天地間灰蒙蒙的。媽媽老是哭,邊幹家務邊流淚。隻有在見到憨頭時,她才笑。靈官最怕這笑。媽笑時,淚總在眼眶裏打旋,稍不注意就會滾下臉頰。這時,媽便會慌張地抹去淚水,換上一種幅度更大也更難看的笑。好在憨頭並不望人。他老是閉著眼,即使睜眼時也是麵朝牆。疼極了,他就呻吟幾聲,靈官就打一支強痛定。然後,憨頭就閉了眼,或是望牆。

  靈官腦中老在嗡嗡。那嗡嗡繁衍著灰色。一切都是灰影子。絕望和痛苦的微粒浸遍了每一個角落。結局是明顯的:死亡。沒有任何希望。病人和家人都在等著一件事,那就是死神的降臨。

  靈官知道憨頭的壽命隻有幾十天,或是幾天——要是醫生預言的大出血來臨的話。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一切都會像肥皂泡一樣隨著死亡的降臨而破滅。在生命河流中,幾天、幾十天不過一瞬。在曆史的長河中,一個人的生命也不過像驟生又驟滅的水泡。在麵對死亡這個必然的結局時,幾十年或幾十天沒有太大的區別。憨頭被判了死刑。而所有的人被判了死緩,隻是這種死緩是不可能再減刑的死緩。如此而已。

  靈官想到了憨頭與毛旦的那次打鬥。要是憨頭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久就會結束的話,他肯定不會動手。在死亡這個永恒的主題麵前,一切恩怨都是肥皂泡。要是所有的人都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距死亡並不遙遠時,他肯定會超然許多,絕不會為一點蠅頭小利而爭鬥,絕不會為過煙雲煙般的名利而癡迷。一切都是無常,隻有死亡是真實的永恒。

  這一感悟使靈官萬念俱灰,客觀上衝淡了憨頭的病帶來的許多痛苦。一切都在他眼裏變了樣子,露出了虛幻、短暫、醜惡的一麵。他想到小時候北柱把攥著的手伸到他鼻前要他看花卻聞到一股刺鼻的臭味的事。“抓屁。”他想。一切都是抓屁。活著有啥意思?沒意思,真沒意思。從爹媽的身上,他發現了活人的艱難:小時候,愁吃愁穿,饑一頓飽一頓,長大了愁媳婦,有了媳婦愁兒子,有了兒子愁如何養大,養大後又愁兒媳婦、愁孫子……臨完了愁來四塊棺板。就這樣。生活像韁繩一樣牽著你,像魔巾一樣召喚你。你追呀,追呀,追呀,一直追到腿一蹬,眼一閉。完了,就這樣。記得小時候的一個風天裏,一群狗追風裏翻飛的被娃兒們吹滿了氣的豬尿脬,追呀追,追出老遠,一咬,啪!爛了,隻有一股臊氣。人也這樣。隻是,狗還追到了那塊尿脬皮。人呢,啥也沒有。

  靈官的心裏木了許多。他想,爹媽會死的,猛子會死的,瑩兒也會死的。桌子,會爛。樹,會枯。豬最終會變成糞便。糞便會變成莊稼的養分。啥都一樣,啥都是假的。

  媽媽老了,額頭的皺紋隱去了媽媽年輕時的一切。瑩兒也會老的,臉上桃花一樣的紅色不見了。而他自己,也從照片上那個露著小雞的嬰兒長成了大人,正一步步向墳墓邁進。每過一天,就向死亡邁進一步。“天哪,真沒意思。”他想。

  昏昏沉沉,腦子裏盡是死。

  除了給憨頭打針,就是到處找杜冷丁。這段日子,靈官的喜悅僅僅是找到一支杜冷丁。此外,便是麻木和絕望。

  萬念俱灰。

  一夜,憨頭呻吟得很厲害。靈官竟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結局既無可更改,就不該再讓憨頭挨疼了。解除痛苦是對憨頭最好的仁慈。更可怕的是,當強痛定不起作用,那幾支杜冷丁又用完時,咋辦?這簡直是個可怕的難題。他找到同學,乞求了一個下午。同學才告訴他,萬一到那個地步,一次多注射幾支杜冷丁。

  靈官不止一次地想,結束這一切吧,結束這可怕的噩夢。為憨頭,為父母,為一切人。但隨後,他又狠狠地詛咒自己不夠人。

  昏昏沉沉,觸目皆是灰色。四周,盡是死亡的氣息。漫長的噩夢裏,身心疲憊不堪。

  除了呻吟,和偶爾向母親解釋肋部的鼓起是因為裏麵的刀口發炎外,憨頭隻是沉默。像在醫院裏一樣,他從不與人談論病情,從不追問什麽。據醫生說,憨頭並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因為他“麻”過去了。但靈官老懷疑這點。憨頭沒有一般癌症病人的那種煩躁、怨天尤人和偶發的歇斯底裏。他一直很平靜,至少表麵看來如此。他多連一句話也沒有。沒有明顯的歎息,沒有弦外之音的暗示,沒有交代。一切,都顯得淡然。

  針照例打,用來止痛和“消腫”。明知道消腫是閑扯淡,但還得消。隻有兩天,靈官以一次性注射消腫藥止痛藥為理由,取消了徒勞的消炎針劑。憨頭發現後聲音很大地說:“你們都騙我。”而後,一連幾天不說一句話。

  錢水一樣外流。爹又忍痛賣掉了他心愛的黑騾子。靈官買好了憨頭後事用的一些東西:新的內衣,內褲,絨褲,鞋襪等。他把這些交給母親保管。一見這些本該是老人們用的“壽物”,母親大哭起來,仿佛她不相信兒子會死,是這些東西提醒了她。而後,她流著淚,把這東西放在最幹淨最安全的地方。這是她兒子一生中最好的服裝。她不想叫任何人玷汙。

  全家都疲憊不堪。父親斜靠在牆上就能扯起呼嚕。他虛脫了一樣萎靡不振。母親瘦不說,走路像被風吹得亂晃。猛子好一點,但換了個人似的規矩。瑩兒沒進過書房門。這是母親特意叮囑的,因為她已有了喜。母親怕孕婦會“衝”了自己的兒子。

  靈官看出母親還抱有幻想。

  村裏人都來看憨頭,都帶了禮物:兩斤白糖和兩個罐頭。這是憨頭生病以來父母最值得欣慰的事。這表明了一點:他們還活下了人。每個人都真誠地安慰母親。母親在每個人麵前都流淚。她那雙淚眼求助似望別人,一遍又一遍地問:“你說,咋辦哩?唉——”神態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女孩。人們無一例外地安慰:“不要緊,老天爺長眼睛哩。憨頭那樣好的人,一定能好,一定能好。”這時,母親就籲口氣,仿佛她得到了老天爺的保證。

  對憨頭來說,村裏人的看望令他不安,仿佛他恨自己不爭氣,給這麽多人添了麻煩。每次來人,他都要掙紮著坐起,斜倚著被子吃力地喘氣。鼓起的包塊越來越大,已經由右肋侵向心口,侵向左肋,侵向下腹。整個腹部硬得像石頭。這成了憨頭的私處。每次坐起,他都要用被子或衣服蓋住腹部。在憨頭艱難的喘息中,誰都待不了幾分鍾。他們不忍心叫病人受折磨。說幾句安慰話,就告辭進了廚房,安慰靈官媽幾句,聽她不停地哭泣念叨:“怎麽做哩?”再安慰幾句,告辭。

  憨頭最在乎的似乎是毛旦的探望。他露出了笑。這是很真誠的笑。他笑著招手,叫毛旦過來,拉住他的手,什麽也沒說。毛旦也憨憨笑著。兩人什麽也沒說。靈官知道他們和解了。這是真正的和解。他看到憨頭長籲了一口氣,而後,他顯得異常地累,閉了眼。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滾出,滾過臉頰,滾進嘴裏。憨頭伸出舌頭,舔去淚。

  這是靈官看到的憨頭出院後流出的唯一一滴淚。

  6

  連日來,靈官媽眼睛發澀,嗓門嘶啞,腦中有群蜜蜂在嗡嗡。周身的精力,像給啥東西吸幹了。乏困浸透了每一個毛孔,仿佛稍一鬆氣,身子就會像不裝東西的口袋一樣癱軟在地。

  她不知道“癌”為何物,但知道是“死”的代名詞。這個令她躲之不及的賊,時時會躥入腦中,令她痛不欲生。連不懂醫學的她也看出了兒子的衰竭,身體的那層膘份變成了薄皮。骨頭外凸,纖毫畢露,包塊蠻橫地占滿了大半個腹部。她不敢想的那個字眼已悄悄地逼近了兒子。

  絕望。手足無措的絕望。六神無主的絕望。撕裂胸膛的絕望。

  葫蘆、西瓜、胡蘿卜、西紅柿……還叫靈官買了兩箱胡蘿卜汁——雖說這玩意死貴,一瓶一塊多錢,但聽花球說《參考消息》上說它治好過癌症。那就買。

  聽說觀音菩薩循聲救苦有求必應,她便瘋子似的不停地禱告,祈求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救救她苦命的憨頭,或由她代替兒子去死。她的嘴唇都快磨成老繭了。可兒子仍迅速衰竭。腹內的包塊仍迅速膨脹。她黑黑的天空上仍無一線光明。

  兒子。這是才活人的兒子。娘心頭的肉,娘的命,娘的一切。她求天無路,求地無門。除了流淚哭泣,還是哭泣流淚。心中沒有別的,隻有悲痛和絕望。家裏雖有許多人,但她覺得她孤身一人。孤獨的絕望。絕望的孤獨。她的所有念叨都是在和自己念叨。別人永遠進不了她的心。永遠。永遠不會有人體會到這事對她的傷害。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她心頭的傷口有多深。她恨老順,兒子都成這樣兒了,他還那樣蹲著抽煙,無一點表情。明知道那癡呆比流淚更可怕,她還是希望他哭,捶胸頓足地哭,夫妻倆抱頭痛哭。可是沒有……猛子在翻那幾本破書。哥哥在身邊呻吟,他卻翻那幾本破書。兄弟之情不如紙嗎?

  靈官瘦多了。可苦了這孩子。沒有他,真不敢想象。可他……卻像在……應付。對,應付。她希望他去想法兒,想各種法兒。他沒有。他隻是打打止疼針……在應付著病,等待著……啊,那個可怕的東西。

  靈官媽抹去淚。望望天,天上有雲,也有日頭。為啥老覺得天灰蒙蒙的?太陽光很羞人,可為啥沒覺出啥亮光呢?老天,老天,真這樣殺人嗎?真“神仙都沒救”嗎?觀音菩薩,觀音菩薩,莫非連你也沒救嗎?老天!他那麽年輕。

  又覺得不該怨靈官。他不是說要是有一點希望的話他割肉賣血也要救嗎?她信。可她實在不忍心望著憨頭……死去。花錢,明知道無用。可花了,心裏總安穩些。兒子都這樣了,省錢幹嗎?房子賣了,啥都賣了。心甘。

  又後悔不該叫憨頭娶瑩兒,屬相不太合。可憨頭總不能打光棍呀?再說,神婆不是禳解過了嗎?不是在洞房地下埋了七苗繡花針嗎?不是在新車子進門時車頭朝東了嗎?不是先進水後進火了嗎?不是在新人進莊門時剁過個白公雞嗎?可為啥……為啥……她想起瑩兒進門那天,身上正來紅。也許那不是個好兆,會衝人的。新媳婦身上本來就有紅煞,再加上那東西,不就更厲害嗎?

  她決定請齊神婆禳解一次。理由是:為啥肝包蟲變成了肝癌?說不準一禳解,肝癌又會變成能治好的病。

  這成了她溺入苦海之後發現的唯一一根稻草。衝動一陣陣激蕩著她。腹內有一團火在滾。這是希望之火,生命之火。等這團希望之火熄滅時,她的生命也該消竭了。剩下的,不過是行屍走肉而已。

  聽了她的決定,老順垂了頭抽煙。猛子咧著嘴望憨頭。憨頭不發一語,麵望牆,閉了眼,誰也不知其心緒。

  靈官卻欣然同意。

  他已做了該做的一切。在理性上,他已沒有了遺憾。他之所以同意,就在於他不想叫母親有一點點遺憾與追悔。他明知燎鬼呀禳解呀對肝癌的治療作用究竟有多大,但他還是欣然同意。他為母親的提議提供了理論根據:“這種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老順咂嗒了一陣煙鍋,冒出一句:“多少錢?”

  靈官說:“亂七八糟,一百總夠吧?”

  老順唏唏哩哩抽著煙,許久不說一句話。

  7

  一連忙碌了幾天,才備齊了齊神婆叫狗寶寫在紙上的用物:

  紅白黃蘭黑五色紙各三百張、羊肉二斤、白酒二斤、白公雞一個、百家麵、香、三副盤、桃條、黃錢一百張、白錢一百張、七色石頭、紮草人替身一個,等等。

  齊神婆要給憨頭禳解過關,尋個替身。

  這是齊神婆輕易不用的法門。禳解對象已在閻君殿上掛了號,不去不行,就得施法送去一個替身,蒙混過關。村裏有好幾個經這樣禳解而痊愈的人。這些人都是靈官媽產生信心的論據。像北柱爹,曾大口大口吐過血的人都禳解好了。在她眼裏,吐血要比憨頭的病重得多。她一直用這個例子來安慰自己。

  太陽好容易完成了一天的滾動下了山窪。夜幕隨之降臨。村裏很靜。不知什麽緣故,村頭打白鐵聊天的人絕了跡。充滿激情你追我趕的狗們也回了窩。月牙兒很細,像凍僵的蠕蟲。一切白茫茫的。村子,田野,山……還有老順一家的心。

  靈官媽打發猛子去請齊神婆。她進了書房,坐在炕沿上望著麵牆而臥的憨頭。她看到了他那被枕頭蹭得亂七八糟的頭發,和高高挑著肉皮的顴骨,心中溢出了慈母特有的柔情。本來她最疼靈官,但病卻使憨頭在她心中的位置超越了所有人。現下,憨頭成了她的快樂、幸福、甚至生命。“為啥不叫我得這種病呢?”她想。她常常產生幻覺:伸出手,抓出憨頭的病,塞進自己胸口。如果可能,她早這樣做了,不會有丁點的猶豫。隻有母親,才懂得“兒子”這個詞的含義。兒子,我的兒子。她常常這樣念叨。最悲痛的時候,抑製不住淚水的時候,她心中不停地念叨的就是這兩個字:兒子。仿佛這是解除她痛苦的靈咒。當然,這時“兒子”的含義隻是憨頭,隻是這個她養育了二十幾年的被病磨折騰得骨瘦如柴的憨頭。

  因為憨頭的沉默寡言,無怨無爭,靈官媽覺得在過去的歲月裏虧待了他。在憨頭病後,她才發現了這一點。猛子靈官穿最好的,因為要念書。念書是個很大的理由。不念書的憨頭隻能穿破爛些。猛子靈官吃最好的,理由仍是念書。念書費腦子,得多些營養。憨頭從來不爭。許多時候,靈官媽已經忽視了憨頭。等憨頭得上了那個可惡的病,她才發現了這一點。每每想到這,她心裏總是一陣陣疼。兒子!兒子!她願割了心頭的肉來補償這一切。兒子!兒子!待你病好的時候,——上天是有眼的——我會補償的。

  兒子!兒子!可疼爛媽的心了。

  許多次了,她總是這樣看憨頭。這很使她痛苦。因為她必須直麵兒子的衰竭、痛苦和呻吟。但在痛苦之中,她又品嚐著幸福。她貪婪地享受著這份痛苦。一有閑暇,她就坐在炕沿上陪兒子。兒子呻吟,她也抽動嘴角。她用盡全力,替兒子抵禦痛苦。她相信,因為她的在場,兒子的痛苦減輕了。她怕她一旦離開,兒子一個人真經受不住痛苦。在她眼裏,痛苦是一桶水,兩個人抬,要比一個人提輕得多。這樣,常常是她也疼出一身冷汗。她樂意這樣。這是一種痛苦,更是一種幸福。

  憨頭要翻身了。她脫鞋,上炕,幫兒子翻過身。她輕輕地揉憨頭印著一道道被褥皺折的發紅的肌膚,搓兒子的手,朝臀部那可怕的褥瘡上吹氣。除了心中替兒子挨疼外,這是她最願意為兒子做的事。她做得格外認真,格外用心。她像做了好事渴望老師表揚的小孩子那樣望憨頭,希望能從兒子臉上看出一點兒舒服的表情來。可是沒有。她的努力充其量隻是一杯水。而那癌包帶來的巨大痛苦是燃燒的車薪。憨頭臉上從沒出現過舒服的表情。相反,因為不習慣母親的這種親熱的撫愛,更產生了給母親添了麻煩的謙疚。他反倒皺起了眉頭。這一來,母親就不知所措了。

  “沒問題,齊家幹媽說,老天長眼睛呢。你想,北柱爹那麽重的病,都禳解好了。”她放了兒子的手說。

  憨頭不語,閉了眼。他隻用呼吸聲來回答母親。這是癌症病人特有的呼吸,仿佛體內有個霸道的東西,迫使他每次呼氣都發出短促而吃力的“吭”。這每一聲“吭”都牽動著母親臉上的肌肉。

  8

  齊神婆來了。母親像望救星一樣望她。她走向憨頭。說:“憨頭,幹媽看你了。”憨頭卻閉了眼不語。齊神婆擺擺手,坐在沙發上,接過靈官遞來的一支煙,問:“準備好了嗎?”

  “好了。”媽說,“啥都齊了。”

  “東西都好找,就是百家麵難辦些。找一百個人捏一撮也成。再的嘛,容易。”

  “整整跑了一百家,跑了三個莊子。”媽說。

  “那當然最好。”齊神婆吸口煙,眯了眼望憨頭。媽望著她的眼睛,想從裏麵望來希望和信心。可是神婆又把視線掃向別處。

  “把畫張取了。”齊神婆指指中堂上的毛主席像,說:“那地方是供先人的。有那位神站著,哪個先人敢去?”

  老順吩咐猛子取了。

  齊神婆叫老順把三百張五色紙分成十份。老順認真地吃力地數著,顯得笨手笨腳。靈官過去,利索地數好紙。

  “湯飯打好了嗎?”神婆問。

  “啥都好了。”靈官媽答。

  “那就開始吧。投早不投晚,”齊神婆扔了煙頭,吩咐猛子搬來八仙桌,上了盤。每副盤有15個饅頭,占了大半個八仙桌。齊神婆擺香爐、雞血酒、蠟燭、羊肉祭祀等,然後燃香,點蠟燭,焚表紙,口中念念有詞。

  神婆的禳解儀式簡單,不寫牌位,不念禱文,向來是直趨目標。焚香燃表之後,齊神婆上了炕,拿過一疊五色紙,在憨頭身上繞來繞去,念叨:“燎利了,燎散了,活人衝了燎利了——”

  老順和靈官媽跟著應聲:“燎利了。”

  “死人衝了燎散了——”

  “燎散了。”

  “三魂七魄上身了——”

  “上身了。”

  “三魂七魄入骨了——”

  “入骨了。”

  “不幹不淨燎利了——”

  “燎利了。”

  “不幹不淨燎散了——”

  “燎散了。”

  “肚裏的疙瘩燎盡了——”

  “燎盡了。”

  “身上的毛病燎散了——”

  “燎散了。”

  “燎著安康了,燎著舒坦了——”

  “舒坦了。”

  而後,神婆將手中的五色紙,放置一旁,說“翻個身。”靈官猛子就幫憨頭翻身。齊神婆取過另一份五色紙,重複前邊的動作,重複前邊的話。

  靈官媽很熟悉齊神婆燎病的這一套。孩子們有毛病時,她也這樣燎過。但她知道,齊神婆的燎不同於尋常的燎。齊神婆有“功”。功是什麽,她不知道,但她可以理解為“神”。在一次次拍打在兒子身上的五色紙的嘩嘩聲響中,她看到了希望。她一次次望憨頭的臉。憨頭沒有明顯的悲喜,但還是添了一種東西。究竟添了什麽?說不清。總之是一種很複雜的東西,但無異有希望在裏麵。這是他平時的那種似麻木似平靜的神色中沒有的東西。她還發現了兒子偶爾掠向齊神婆的目光中所包含的感激。確實是感激。憨頭一向信任“齊家幹媽”。媽能讀懂他目光裏的含義。

  嘩嘩的紙聲和神婆獨有的神神道道的腔調給屋裏添了一種詭秘的氛圍。蠟燭忽閃忽閃。這是長命燈。在這個儀式完成之前,燈不可熄。五色紙的上下翻飛帶動的風每每使蠟燭搖搖欲熄。靈官媽的心也係在了那忽閃忽閃的燭苗上。她指示靈官猛子站在神婆與八仙桌之間擋住風。燭苗的晃動幅度因之小了,她才放下了提懸的心。

  齊神婆逐一燎完了那十份五色紙錢,又取過桃條,在憨頭身上輕輕抽打,邊打邊念叨:

  手撚真香焚手掌,桃條本是無極根。

  一根付於張天師,一根留與長命君,

  還有一根不出門,留在人間打鬼神。

  一打家親並外鬼,二打魍魎不正神,

  三打三殺血腥鬼,四打索命冤屈魂。

  五打五方並五鬼,六打廟裏判官神,

  七打七殺鐵釘釘,八打邪魔化穢塵。

  三千銅棍頭裏打,三千鐵棒隨後跟,

  骨脈打得粉粉碎,白蓮台前化灰塵……

  齊神婆神神道道唱著,抽著。好一陣,才下了炕,命靈官媽取了憨頭的貼身內衣,代替憨頭鑽過八仙桌,過關,又出門,到院裏的草人前念叨一陣,典了白酒。這是憨頭的替身。它的使命是把憨頭的災難和罪惡等帶進陰曹地府去了賬。齊神婆給它焚燒了許多紙錢,邊燒邊念叨:“燒的不是初一錢,燒的不是十五錢,燒得是憨頭的買命錢。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萬變無數。”

  念畢,又命猛子靈官帶了五色紙、黃白錢、百家麵捏的白虎、替身等,燒到十字路口。

  9

  神婆走後不久,憨頭閉上了發澀的眼。頭部在轟轟,腹部也在轟轟。才打了杜冷丁,腹部的痛變鈍了,咬緊牙,能忍受了。思維恍恍惚惚地遊蕩著。疲憊,極度的疲憊,而又難以入睡。是耗幹了精力的清醒,是衰竭的清醒,是清醒的迷糊,是能理性思維卻無法擺脫的噩夢。那恍惚,真像夢。但痛那麽真實,腹部的包塊那麽真實。一切,都那麽真實。

  許久了。他覺得這病已經許久了,仿佛很遙遠。健康的記憶退出了老遠,退到一團團黃色的迷霧之外,像塵封的記憶。那時多好。那時不知道那時多好。健康消失了以後,才知道健康真好。健康是最大的幸福。

  一切都遠去了。一切。

  腦中嘩嘩地閃過一些遠去的鏡頭,很模糊。那些場景仿佛也乏了,很模糊。他恍恍惚惚辨出了它們:那是他小時候偷摘果子;那是與白狗為一根胡蘿卜打架;那是娶媳婦;那是在與毛旦打架……遠去了,遠去了。一切歸於腹部的疼痛。

  很累。那是難以形容的累。乏極了,一切都乏。心跳很弱,弱得讓他能感到心勉強的掙紮。呼吸是條細線,仿佛處處要斷,時時要斷,需要小心地用力才能將它抽出。氣管裏有東西擋著,影響了呼吸正常的進出,發出“噝——噝——”的聲響。

  明知道死是懸在頭頂的劍,隨時會落下,但也顧不上怕它了。隻嫌它來得快了些。他還沒活明白,就要走了。他想起了道士們常說的那句“來者不是誰是你?去者不知你是誰?”真的。糊糊塗塗,不明不白,就要走了。不甘心,真不甘心。這輩子沒活出個人樣。白活了。該幹的都沒幹,沒來得及。要是知道這麽快就要死的話,會咋樣?一定有另一種活法。會咋活呢?不知道。但肯定要念書。這輩子,白活了。啥也沒幹,像蒼蠅飛過虛空,沒留下一點痕跡。

  忽覺得天塌了,地陷了,到處在爆炸。石塊重物下雨似的壓向他,將他葬埋了。身體是異樣的重。呼吸也壓扁了。周身每一個毛孔都壓著巨石,沉重至極。重。重。重。地在擠。天在壓。巨石如雨下落。像夢魘,清醒的夢魘。他異常恐懼,想吼,想叫,想呻吟,但口中發不出一點聲息。

  不知過了多久,“嘩——”,重物忽然消失了。身心爆炸了,炸出滿天的光。滿天的碎玻璃反射著陽光,嘩嘩嘩閃。到處是光,到處是水波一樣的光。光在流動,在閃爍,在喧囂,在追逐,在吵鬧,像波光粼粼的水麵,像無數飛翔的光鳥,亂嚷嚷,鬧哄哄,在迸裂,在爆炸,在繁衍,在嘯卷……動到極致,亮到極致。

  四肢卻觸電似的酥麻了。周身經絡裏充滿了鐵屑。心髒成了強大的磁石。心髒被攢積的碎屑擠壓,擠壓,終而碎裂,漸成翻飛的螢火蟲了。螢火蟲翻飛著,嬉戲著,喧鬧著,跳著生命的舞蹈,漸漸聚攏,聚攏,終成一盞朗然的燈。

  那是生命之燈。燈光幽幽蕩蕩,柔,亮,虛靜,空靈。一切都消失了。天地萬物,形體,疼痛,都消融於虛靜之中。隻有燈在悠晃,晃出一分寧靜,晃出一分超然。

  忽地,燈熄了。

  10

  “快!憨頭的手涼了。”靈官媽直了聲地叫。

  老順們放下手中的碗,跳上炕。憨頭的瞳孔已放大。媽“哇——”地哭出了聲:“天呀,叫我咋活呀?”老順推了她一把:“眼淚不要跌到娃子身上。快,取衣服。”

  靈官媽卻癱在地上大哭。頭一下下撞擊地麵。聞聲進來的鳳香拉住靈官媽。

  “去取衣服!”老順吼一聲。

  “捋下眼皮!捂住。”老順指示靈官。

  靈官捋下憨頭的上眼皮,遮住了因散光而顯得可怕的瞳孔。他的淚一下子湧了出來。他非常後悔,後悔沒給憨頭多打杜冷丁,使他少受些痛苦。他總是控製,控製,怕用完。可現在,還剩了十一支。

  早知道他這麽快離去,他會多打幾支,叫他少受些疼。

  靈官後悔得要死。

  “死”終於降臨了。它的降臨,使靈官發現自己犯了許多錯誤:沒和憨頭多喧,沒問他有啥要求,沒多陪陪他……如今,“死”把兄弟倆隔開了。他再也見不到憨頭了。

  他挪開手。那雙眼皮永久地合上了。那張臉很平靜,很超然。那是放下了塵世一切的超然,是經曆了驚濤之後的平靜。

  靈官的眼睛模糊了。熱淚滾下臉頰。

  “眼淚不要掉到娃子身上。”老順說。

  靈官抹去淚。聽說,死人沾了活人的眼淚就要成精,很可怕。要是真這樣,他倒希望憨頭成精。無論成精後的憨頭多麽可怕,還是他哥,還是那個叫“憨頭”的哥哥,總比永遠見不到他好。

  媽取來了為憨頭準備的壽衣。這“壽衣”本是老人專用的。二十幾歲死亡自然談不上“壽”的憨頭也用上了它。

  這是活人給死人的最後一套禮物。它的特點是“新”,沒用過。憨頭就要穿著這套他平時巴望不到的裏外一新的“壽”衣,走向另一個世界。

  穿死人衣服需要技巧。猛子抱起了癱軟的憨頭。那青紫腫脹凸起的腹部,和突兀嶙峋的骨架形成了顯明的對比,使憨頭更像怪物。老順抓住他的手腳,將它們依次導入線褲、絨褲、外褲。

  媽撲天搶地哭著,聲音嘶啞而絕望。雖說她明知道免不了這個結局,但還是無法接受這殘酷。往常,“死”總是降臨在別人家,她談這個字眼時,隻帶點兒感歎成分。如今,它竟和兒子連在一起。天塌了。她隻好泣血捶胸碰頭搶地。

  人,就是這麽可憐。

  瑩兒也失聲斷氣地哭著。人既已死,也就無所謂衝不衝了。她見了丈夫最後一麵。對於她,憨頭死得很突然。前一麵,他還是活生生的人。此刻,卻成了一具屍體。四下裏亂哄哄的,盡是哭聲,她甚至懷疑自己在做夢。“你去叫車。”老順對靈官說。

  靈官抹把淚,往外走。

  原是說好火化的。一是埋個土堆,叫人一見就傷心;二是憨頭太年輕。這種小口,火化了幹淨,省得作祟;三是省錢,家中已空了。埋葬發喪等儀式沒個千兒八百下不來。

  “你幹啥?”媽撲向靈官,哭喊道:“你幹啥?你要是拉走。我死給你看。我死給你看。”

  “不拉,不拉。”靈官忙說。

  “好好壞壞,你們給挺個棺木子。不挺,我死給你看。”母親歇斯底裏地哭叫。

  靈官進了城。遠離了喧囂的家,耳旁清靜了許多,但他仍覺得自己在做夢。頭很暈,心裏亂糟糟的。隻是後悔沒多注射杜冷丁,叫憨頭多挨了疼。街上人很多,但靈官覺得自己很孤零。一團濃霧似的悲哀,把他和這個世界隔離開來。

  憨頭死了。那個沉默寡言的像像駱駝的哥哥死了。想到上學時,為他送麵的憨頭在校門口不知所措的情景,他落淚了。覺得自己對不住哥哥。

  “要是考上學多好。他該多麽高興啊。”

  他後悔自己沒拚死拚活考個大學,叫憨頭高興高興。又後悔自己沒和他多喧喧。現在晚了,死亡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牆。他在這邊,哥哥在那邊。

  他決定私自做做主,買個棺材回去。他當然讚同火化。家裏已經折騰空了。火化,可以省去許多不必要的花銷。再說,靈官眼裏,火化和土葬沒啥兩樣。

  重要的是如何活著。死了,一死百了。燒也罷,埋也罷,一樣。但母親歇斯底裏的嚎哭總在耳旁響著。他不想叫母親在遺憾中度過餘生。他簡單算了一下,不發大喪的話,土葬隻比火葬多花三百元來塊。三百元——甚至更多些——買母親一個心安,值得。

  靈官雇車拉著棺材回到家時,憨頭已被抬到莊門棚下麵。院裏人很多。母親仍在房裏嚎哭。聽到汽車聲,她撲了出來,衝開許多人的阻擋,撲向棚下的憨頭。孟八爺們扭住了她。媽淒厲地喊:“誰拉憨頭,我死給他看——”靈官撥開人群,走上前說:“媽,不火化。我拉來了壽房。”“別騙我——”媽哭叫:“靈官,你拉,我死給你看——”“不拉,不拉。你瞧,棺材在車上。”母親出了門,望一眼車上的棺材,又哭倒在地。

  院裏人一見棺材,都有些意外,但誰都沒說啥,隻是麵露不悅。憨頭是小口,而且無兒女,沒資格挺棺材,——媽的理由是瑩兒已經懷了娃兒——村裏人當然都希望火化。火化了安穩。見靈官拉來了棺材,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老順卻籲了口氣:“也好。那老妖,殺死派命哩。一火化,還不把我吃了?”靈官說:“其實,花不了幾個錢。火化費骨灰盒啥的,也死貴。算起來,差不多。”

  棺材既已買來,村裏人也就不好再說啥了。憨頭高高的腹部很紮眼。臉上蓋的黃紙時時被風卷走,露出那張青桔桔的臉。那張臉很平靜,仍帶著忍受痛苦的表情,但不很明顯,猛一看,倒似在微笑,似在說:“死亡真好。”靈官靜立一陣,也覺得死亡真好。至少,對這幾個月的憨頭來說,死亡真好。“終於解脫了。”他想。但一想從此見不到他了,又異常傷感。他不敢想像,沒有憨頭的日子,會成啥樣子?

  為了不使狗貓們傷害憨頭的身子,孟八爺領人入斂憨頭。漢子們小心地抬著憨頭身下鋪的氈和褥子,把憨頭順進棺材。媽抹去淚水,哽咽著抱來一床新嶄嶄的綢被子。這是瑩兒陪來的,舍不得蓋。老順想說啥,望望孟八爺,又沒有說。

  猛子從道爺處帶來了一張符,上寫:“金梨即豎百邪散,雷公已現鬼神驚。”孟八爺接了,貼到備好的犁頭上,再拴一個大白公雞,放到憨頭的棺材後麵,防備炸屍。

  猛子說:“道爺說,大後天是好日子,也不用備啥,他請兩個人吹打一下。買個人情,不收錢。”孟八爺說:“再不備啥,也要糊個鶴兒方和幾個花圈。不然,白光光的,不像樣子。”

  老順說:“有你哩。你瞭著辦吧。我頭三不知腦四了。”說罷,再也擰不住身子,順著牆跪坐到地上。

  11

  雞還沒叫,靈官媽就醒了。嗓子冒煙,火辣辣疼。眼睛也像布滿了鬆膠似的黏,睜眼視物很費勁。她搜尋嗓子眼睛發生變化的原因時,才記起了昨日的事。

  “憨頭?”媽打個哆嗦,痛不欲生的感覺又籠罩了她。

  下炕,摸鞋,出門。院裏燈很亮。她一眼就看到那個大紅棺材,胸口馬上像壓了重物般難受,淚水流下來。憨頭……她的憨頭,就在那個木匣子裏。他死了。她費勁地想起“死了”的真正含義時,心又碎了。

  她強迫自己,不望棺材,快步走過院子,進了廚房。忽然,她覺得憨頭的眼睛在黑夜裏追逐著他,仿佛想說啥。她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個明燦燦的燈底下的紮眼的物件。她既為兒子——那麽年輕的兒子——睡在棺材裏難過,又為兒子終於有了壽房而稍稍欣慰了些。她無法接受火葬。一想到要把兒子的肉皮兒放到火上燒,她就受不了。

  進了廚房,亮了燈,捅了爐子,看到接好的麵又發了。這是為兒子喪事準備的麵食。她又挖了生麵,開始接麵。身子沉重,四肢酸困。憨頭的麵孔總在眼前閃,閃不了幾次,就閃出她的淚來。淚很快迷了眼,流下臉頰,滴到麵上。兒子已經死了,啥都沒意思了。

  真想撞死在那棺材上。

  憨頭自小懦弱,誰都要欺負。一想這麽懦弱的憨頭要一個人步入陰間,難保不受一些惡鬼的欺侮。真受不了。真想撞死,為娘的伴你走。

  哭聲衝破了阻擋,迸泄而出。她搓去手上的麵,將那還沒揉透的麵扔到案板上,坐在灶門上嗚咽。她用力抑製,怕驚醒別人,但哭聲總不受心的約束。好在嗓門已啞,哭聲似在嗬氣。

  哭一陣,胸間的悶憋輕了些。又癡坐一會兒,抹去淚,再去揉尚沒有揉好的麵。揉一陣,又哭。哭一陣,再揉。

  揉好麵,又坐在灶火門上發起呆來。腦中出現了與憨頭有關的許多事,總令她後悔不已。比如:憨頭愛吃煎餅,她沒為他燙過幾次。早知道兒子這麽早要去,就每天為他攤一次。憨頭最愛吃西紅柿,沒叫靈官進城去買,等等。

  除了吃的外,憨頭最愛手扶拖拉機。那是他的夢想。有了它,可以犁地,打場,搞副業……記得有一次,憨頭摸狗寶的機子,叫狗寶數落了一番。憨頭說:“怕啥?弄壞了,給你賠一個。”狗寶說:“你有了手扶子,那我該買飛機了。”

  媽歎口氣。叫人家小看了。不蒸饅頭也要蒸口氣呀。早知道娃子去這麽早,苦死也要給娃子買一個,大不了挖窟窿借債……叫娃子至死都沒爭上一口氣。

  她的心一陣陣揪疼。

  “糊一個。”忽然,她的腦中閃了一線光。“對,糊一個,給娃子糊一個。活著沒風光一次,叫娃子死了風光去。”

  天已大亮,東家們陸續來了。因為喪事不大,不設席,不待客,用不著借桌凳碗碟之類。東家們沒多少事,不像發送老人。老人發喪是喜事,東家們可以吆五喝六,喝個紅頭帶臉。憨頭是個小口,猜拳,喝酒,說笑,都不合適。院裏顯得有些寡淡冷清。

  孟八爺是大東。靈官媽向他說了拖拉機的事。孟八爺初時不熱情,但聽了她的解釋後,很是讚同。他叫過北柱和花球,吩咐道:“你們糊個手扶拖拉機。”

  “沒糊過呀?”北柱說。

  “學著糊去!找些葵花杆、芨芨、柳條……照貓畫虎。”北柱們出去了。孟八爺又找了幾個會做紙活的東家做鶴兒方和花圈。鶴兒方是招魂用的,缺少不得。

  正吩咐,蘭蘭來了。據她說,夜裏做了一夢,夢到房子塌了。“牆倒親,樹倒鄰,房子塌了死自己的人。”這是誰都知道的圓夢術語。清晨起來心裏很急,就回娘家來了。

  蘭蘭自小和憨頭要好,是憨頭把她扛在肩膀上長大的。一進門,蘭蘭就哭癱在地。她一哭,又誘出媽的哭聲,來幫忙的女人們也哭了。

  滿院子哭聲。

  12

  抬靈柩的時候,靈官發現了很紅的日頭。這是連月來少見的日頭。喪事完了,亂糟糟也熄了,家中清靜了。日頭爺乘虛而入,進了靈官的心。

  紅紅的太陽照在門口的那顆歪脖兒沙棗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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