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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1

  晚飯後,猛子去了雙福女人家。心裏聚了太多的火,該瀉瀉了。雙福女人白玉一樣的身子,總能使他產生清涼的感覺。

  雙福女人正在鋪炕,見猛子進來,不理不睬,隻管幹自己的。猛子道:“喲,幾天不見,又有相好的了。”女人不答。猛子進屋,瞅瞅,不見娃兒,知道是去玩了,就從後邊摟了女人,揉她的奶子。

  女人才說話了:“你還長心不?憨頭住院了,你還有這個心思?”猛子道:“住院有啥大不了?不就是肚子上開個小洞嗎?就是明天掉頭,夜裏我照樣這樣。”女人笑道:“你個沒心沒肝的。”猛子說:“要心肝幹啥?沒用,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愁也沒用,白愁,不如不愁。”猛子擁女人到炕邊,親個嘴。女人說:“娃來了。”猛子鬆了手。女人去扣了門,回來,由他折騰一番。

  “喲,真想死了。上回,一進沙窩,啥都不想,就想你。”猛子喘籲籲道。

  女人開了門,對著鏡子梳梳頭發,說:“娃大了,這樣下去也不是回事。他托人帶了信來,說最好協議離婚,免得鬧個滿城風雨。他說娃由我帶,先一次給二十萬,再一月給娃五百塊撫養費。我回話了,錢,老娘一分不要,你啥時閑了,啥時辦來。這次,最好先給鄉上管事兒的打個招呼,免得再白跑一趟。”

  猛子說:“二十萬呀。乖乖,你咋不要?”

  女人白他一眼:“要錢不要鼻臉。你以為那是啥?那是痰唾,往你臉上吐哩。老娘活不下去,去撿垃圾,不信還撿不來一碗飯?要他的臭錢幹啥?”

  猛子認真望一眼女人,說:“你行哩。看不出,你還有這份骨氣。”

  女人笑道:“你啥時變高帽子匠了……老娘先給你去個心病:上回,花球來,可是真借錢呀,叫我那樣一說,倒把他鬧了個大紅臉。你別把老娘當成那號見人就鬆褲帶的爛貨。”

  猛子笑道:“知道。你是貞節烈女的王寶釧,胡蘿卜背了幾背筐。”

  女人狠狠揪猛子幾下:“叫你嚼舌。你呀,叫人咋說呢?就知道顧自己。啥時替人想過?以前活守寡,現在,還是活守寡。”

  “還活守寡呀?”猛子笑道,“褲帶繩還沒係好,就說這話。”

  “你以為女人隻希圖這個?你真以為我是亂人尿巴子?你打開窗子說亮話,你待我是真心,還是假心?”

  猛子當然聽得出她話裏的意味,但他從沒想過要娶她。心中有股火騰起的時候,就想她;心中的火一熄,就發現她歲數有些大了,便說:“可是……爹爹不同意呀。”

  “啥?”女人氣惱地轉過身,冷笑道,“你爹不同意?當初,你第一次上我的炕時,你爹同意了?啊?!你和那個挨刀貨死拉活扯要拚命的時候,你爹同意了?現在,你爹就不同意了?誰不知道猛子是個大孝子。”

  猛子笑道:“喲,你可是翻臉不認人呀。別忘了,你還是雙福媳婦呀,說這話,是不是早了些?到時候了,爹不同意,叫他不同意去。成不?”

  “沒啥。其實你咋樣,也沒啥。我又沒死皮賴臉纏你,上回,鄉上文書不在,沒離成。我叫他啥時想來啥時來。離婚也不是你的事。我願意。我想通了,錢是個啥?花紙。我不能眼望他的那些花紙活守寡。你不娶也沒啥。世上的男人又沒有叫霜殺掉。再說,哪個男人也一樣。我算看透了,說穿了,男人隻是個屌,不要把他當成人。隻有把他當成屌時,才稱職。別的,哼。”女人冷笑著。

  “瞧,我說了啥?我又沒說不娶你。你願意把我當啥是你的事。娶你不就是了。這有啥?”猛子邊說邊望女人。他發現這婆娘忽然陌生起來。她竟然能說出這麽一大套東西。這婆娘,哼。

  女人歎口氣,說:“其實,你也是長心的。想過沒?丫頭大了,懂事了,再這麽不明不白地鬼混。我還算個人嗎?總得有個著落吧……其實,你心裏的嘀咕我知道。你是童子雞兒,我是二婚頭。”

  猛子笑了:“啥童子雞呀?早踩過蛋了。”

  女人笑了,狐媚了眼,望猛子。猛子說:“啥話,等你真離了,再給爹往明裏挑,成不?”女人說:“不急。其實,我也不急。隻是,話得挑明。不挑明,雲裏霧裏的。我相信,你是個男人,紅口白牙說過的話……不過,世上男人又沒叫霜殺掉。”

  丫頭進來,見了猛子,嘟嘟嘴,沒打招呼,就出去了。女人罵:“死丫頭,書念到驢槽裏了。”猛子笑道:“沒啥。等當了他的後老子,還由了她?一頓牛鞭,把骨髓給她錘出來。”

  “你敢……”女人笑道。

  猛子又道:“不過,他給你的,該要的還是要,不要白不要。”

  “呸!”女人啐道,“你咋也是這號貨色?老娘給你說明白,他的錢,老娘一分不要。老娘赤條條來,赤條條走。老娘連他買的衣裳都不穿。老娘不是那號沒起色的貨。不信離了他,老娘活不出個人來。”

  猛子訕訕道:“我是說,你沒功勞,也有苦勞。那麽多票老爺,又不是他一個人苦的。憑啥他一人獨占?”

  女人冷了臉,一語不發。

  “再說,”猛子說,“不能便宜了他……”

  “行了行了。”女人聳了鼻頭,厭惡之極地眯了眼,仿佛猛子忽然成了一堆很臭的東西。“你肚子裏的狗屎我知道,你不就是叫我當個帶財寡婦嗎?去吧,猛子,我錯看你了。原以為你是個有骨頭有腦髓的漢子。誰知,你才是這號沒起色的貨。去吧,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老娘還有雙手呢。就是活不下去,老娘上刀路,走繩路,路數多得很,叫娘給他塌個架子?沒門!”說完,她拿起雞毛撣子,刷刷地掃起炕來。

  “滾!老娘困了。要睡了。”

  2

  那股清涼的充滿生命活力的水終於盼來了。

  全村的男女都發動起來,護水——防人偷——人們手拿鐵鍁,像執槍的共和國衛士一樣威風。太陽很熱,越來越不像太陽,倒成五子了,瘋了似的噴火,把臉上的水汽都烤沒了,剩下黑紅,剩下焦黃,還有那種木木的呆。這呆,隻有澆水這樣天大的事才衝得淡了些。

  老順戴了一頂發黑的爛草帽,蹲在閘旁的地埂上,全身心投入地咂那煙鍋。嘩嘩的水聲很清涼,老順心裏卻有種莫名的煩。紮在喉嚨上的線繩兒因水的到來而斷了,怪的是,這等喜事,竟沒能衝淡他心頭的煩。

  毛旦夾個鐵鍬過來,臉上掛著笑。這笑是毛旦慣有的,老掛著,成了蒙在臉上的一塊笑布。

  “知道不?瘸五爺上電視了。”說著,毛旦猴塑塑蹲下了。

  老順皺皺眉頭。他當然聽說了,心裏的“煩”也正因了這。聽說在新聞裏,記者啥的采訪了。瘸五爺很理直氣壯,一口咬定是為民除害。電視上也沒說判不判刑的。自聽到這訊息,瘸五爺的影子就在他心頭晃了。還有五子。這時的五子,在老順眼裏,早不可惡了。老順常想起五子小時候的一些趣事,如像牛一樣邊走邊撒尿,像騾馬撒歡一樣在大路上跑,或拿個木碗盛上溏土拍“饃饃光光”等等……死了,那娃子,就那樣死了。按說,也不是個啥大病,可死了。老順心裏一陣抽動。“上電視哩。”毛旦笑道。

  老順皺皺眉頭,但懶得說啥,隻狠狠咂那煙嘴。煙鍋裏早沒火了。太陽火燎燎烤。清涼的水聲,總進不了老順的心。

  “能上電視,嘿。”毛旦說。

  老順呼地站起,幾口橫氣,下了地埂,搖搖晃晃回了家,打發猛子去澆水。

  猛子扛了鐵鍬,和“護水”的白狗們打白鐵聊天,磨蹭一陣,才到自家地裏。遠遠地,毛旦就嚷嚷了:“天的爺爺,你咋才來?水早到你地裏了。”猛子嚇一跳:“真的?”“當然是真的,老子騙你幹啥?”猛子扭頭就往屋裏跑,叫一聲爹,說挨上水了,又往外跑。

  到地裏,才發現毛旦騙他。但快挨上了,就索性坐在鐵鍁上等。狗寶老遠喊:“猛子,你爹那個老滑皮溜哪裏去了?說好兩個人看水,可連他的鬼影子也不見。”猛子說:“又不是叫你到九條嶺馱炭。嚷啥哩?掙又掙不死。”狗寶說:“說得輕巧。這毒日頭把腦袋都烤糊了。沒個說話磨牙的,無聊得很。”猛子說:“沒事了,啃幾口青草磨磨牙。”說罷大笑。狗寶說:“叫你爹啃去。”

  不一會兒,老順來了,提個鐵鍬,見水還隔著幾塊地,就望猛子。猛子以為自己又要挨罵。老順卻隻是歎口氣。

  “壩漏水了。”毛旦叫了一聲。

  果然,一股賊水鑽了洞,汩汩汩下流。狗寶取了鐵鍁,用力在漏水處插幾下,丟一鍁幹土,踩兩腳。毛旦說:“澆水就澆水,吃了大豆喧屁哩。”狗寶說:“毛旦,你還逍遙。知道不?瘸五爺上電視了。牢是坐定了,你也躲不到哪裏去。”毛旦白了臉,望望猛子:“說好不說的,誰說的?”猛子說:“你以為老子是鬆尻子呀?”毛旦於是又望老順。老順黑了臉,鼻子裏冷哼一聲。

  狗寶說:“還不是你自己說的。你頭顛P股晃。給這個說,給那個說,說你和瘸五爺如如何何。你小驢娃放屁自失驚。你賴誰哩?誰都知道你幹了啥了。”

  毛旦怔了半晌,嘿一聲,說:“怕啥?頭掉不過碗大個疤。”狗寶笑道:“不怕?你失驚啥哩?”毛旦說:“我也沒幹啥。就算是我仰的車子,可那是瘸五爺叫我仰的。他說他當。與我,有啥關係?”狗寶笑說:“誰說沒關係?你不仰車子,五子能落下崖?不管咋說,是你欠了他的命債。”毛旦縮了脖子,身後瞅瞅,吐吐舌頭:“怪倒是怪。老覺得那死鬼跟著。伸個舌頭。怪,他又不是吊死鬼,伸個舌頭幹嗎?睜開眼,閉上眼,都是那死鬼。”狗寶說:“瞧,現在,五子還跟著呢。”毛旦驚叫一聲,朝前躥去。狗寶嘿嘿笑了。

  3

  挨上水的時候,已近黃昏。西天上盡是紅一道白一道的雲。懸山的太陽發泄似的迸出一道道有形的光。村裏人謂之“燒”。早“燒”陰,晚“燒”晴。明日又是一個曬死驢的天。好在能澆到水了。雖說每戶先保一畝,但總比沒有強。

  水進地了,老順籲口氣,仿佛再不怕這水飛了似的。老順分明聽到了禾苗的咕咕喝水聲和嘰嘰喳喳興奮的嘀咕。渴壞了,真渴壞了。他對禾苗產生了類似對兒子的愛憐之情。不,比兒子還親。對兒子,他可以喝神斷鬼。對禾苗,從沒過。老順渾身有種清涼透明的痛快,仿佛喝水的是他。那份清涼,難得。那份輕鬆,也難得。他蹲在地頭上,望著水口處被水衝得一搖一曳的麥苗,癡了。直到這時,瘸五爺和五子才完全被水擠出了心,心頭的煩也遠去了。

  暮色漸漸漫來,把晝間的暑氣逼到陰溝裏去了。夜氣浮動,水似的,清涼,柔和,在老順裸露的肌膚上舔來舔去。澆水是個好營生,尤其在夜間。尋常大半時間,老順的身心都在煩惱的液體中浸著,太陽啦,塵土了,隻給煩惱的老順更添煩惱。

  夜裏,好些。

  那份漆黑,那份寧靜,會隱去使他煩心的許多東西。而那水聲,清涼的水聲,更蕩去了心頭的許多焦慮。青蛙一聲聲叫,蟲子吱吱吱鳴。大自然總是在寧靜的夜裏顯示它異乎尋常的美。這美,總能滲到老順心中,令他產生透明的清爽。

  老順想起靈官說過的叫啥“平沙夜月”的玩意兒。據說那是啥“涼州八景”之一,說是月光灑在沙漠上,好看極了。屁!一些無聊文人,總拿一些無聊玩意兒做文章。老順不信那灑在沙上的月光有啥好看?當然,他也沒見過這景致。似乎許久了,不曾見過啥月亮,真沒見過。老順抬起頭,天邊有一個蠕蟲似的鉤兒,細細的。望一陣,覺得那玩意似乎真不錯呢。淡淡的光下,是黑黝黝的許多東西。遠處,猛子提的馬燈悠悠晃晃,晃出一條一條的光帶。老順身心感到了一種奇妙的愉悅。他相信了靈官的話。也許,有時候,那“平沙夜月”啥的真會叫人感到好看呢。

  老順深吸一口氣,一股帶著青苗味兒的夜氣進了胸腔。痛快,真痛快,令人迷醉的痛快。這夜氣,這清爽,這叮咚的水聲,和那個彎彎細細的月牙兒都好,老順仿佛融化了似的。吸口煙,讓煙在胸腔裏回旋許久,讓每一個令他迷醉的煙粒都融入身心,真好,憨頭動了手術,水也盼到了。難得有這份好心情。遠處,有幾聲狗叫。老順聽出一個是王禿子家那瘦得像狐狸的癩皮狗。那叫像怯懦的小人物在大官麵前說話似的,顯得心虛而沒有信心。另一個是孟八爺的老山狗,像個真正的男人在吼,聲音雖不大,卻是滾動的雷。老順甚至感到這幾聲狗叫也很美。怪!此刻聽來,竟比電視上女歌手的哼嚀強多了。

  猛子提著馬燈過來了,腿絆得麥葉嘩嘩響。“幹透了,水一過全滲了。半天,澆不了幾步。”猛子說。他的聲音在夜裏傳出老遠,又蕩過來,蕩出回音,如石子在水麵上激出的波暈。

  當然。老順樂滋滋地想。除了旱,還因為地肥,滲水當然多。這是墳地。這兒埋著許多強壯過的男人和風騷過的女人。他們的血肉和骨頭都化在土裏了。土質就似滲了油,黑黝黝的。握到手裏,質感好,能保水。不像有些地,澆水滲得快。太陽一曬,幹得也快。遇上旱天,地裏隻有一片幹草。

  這可是個聚寶盆呀。老順想。

  4

  澆完水回家,見蘭蘭回娘家來了,正和她媽在炕沿上哭呢。老順又“煩”了,一語不發,擰個眉頭,抽出煙鍋。他又想到了引弟。那麽懂事的丫頭,竟那麽慘地沒了。一想,日頭爺都成黑疙瘩了。

  真想千刀萬剮了那個畜生。

  蘭蘭也成他心上的病了。沒出嫁時,指望能找個好婆家,別把女兒塞到火坑裏。出嫁後,又怕她在婆家受氣,心裏總不實落,哪有兒子便當,隻要有錢,好歹拴一個,尾巴一揭是個母的就成。好了,和他過幾年;不好了,請幾個人“撥拉”開,一家變兩家,另起鍋頭另盤灶,誰過誰的,管他吃稠的喝清的穿紅的掛綠的。可蘭蘭嫁給白福後,老順心裏就沒安閑過。在那個愣頭賭博賊手中,多厲害的女人也沒好果子吃。

  難道真是命嗎?

  一次,齊神婆說蘭蘭命不好,說是“午宮不死也傷害,苦了心傷鬧一場。”當時他很生氣。聽說啥都講究接口氣,癩蛤蟆接了雷神的氣才能成精。圓夢也是說吉則吉,說凶則凶。命誰知是不是這樣?那次,齊神婆一說,老順的頭就大了。他很想臭罵神婆幾句,但終於忍住了,隻說:“是嗎?哈哈,我是不信這個的。”但那卜辭,卻成了賴在他心裏趕不走的蒼蠅。

  他望著女兒黃縹縹的臉,想:莫非,這丫頭該著這麽個苦命?還是叫神婆的臭嘴衝的?難說。世上有些事,難說得很,就像蘭蘭的命。不管是命定的也罷,叫人臭嘴衝的也罷,生米已成了熟飯,姑娘已成了婆娘,啥話都不說了。說也沒意思,就像躺在案板上的豬呀羊的,不管你叫不叫,刀子總是要進去的。

  猛子氣呼呼道:“那個驢攆的白福,遲早,老子一刀捅了他。”老順白了一眼猛子。但猛子不在乎老子的白眼,隻顧呼哧呼哧出氣。愣頭青。老順心裏罵一句。捅,當然痛快。可又能捅出個啥結果?兒子吃鐵大豆,丫頭成寡婦。啥意思?舌頭和牙都動不動鬧矛盾,何況人。夫妻同床睡,人心隔肚皮,難免有磕碰。要是動不動娘家人插手,像啥?老順他可不像“賊骨頭”家,姑娘一有個啥事,娘家人就一窩蜂撲上前去,鬧個雞飛狗上牆的。哼,丟人不如喝涼水。

  “這次,心死了。不和他過了。”蘭蘭抽抽搭搭地說。

  更是屁話。老順心裏罵。望女兒,女兒正用袖頭子擦淚。以往,她說出這句試探性的話,總要看看父親的反應。這次不。莫非,這鬼丫頭真有這打算?老順有些慌亂。丟人現眼的,由了你了?可他沒說出口。因為他仍希望這是句氣話。夫妻間,哪能沒有氣話呢?他們老兩口,自結婚後第五天拌嘴離婚,離到如今,三十幾年了,倒離出了一堆娃子丫頭。這話,說說沒啥不好。要是真做,就不妙了。那是往娘老子臉上劃黑道道兒呢,人會罵:“驢養的,馬下的,青草湖裏長大的”。

  “離就離!那種豬狗不如的東西。”猛子說。

  老順望一眼猛子,又望一眼老伴。老伴卻依舊嗚嗚。沒啥別的反應。這老禍害,聽了這話,竟然沒反應?莫非這老妖也慫恿女兒?難說。老禍害一輩子最愛說的字就是“離婚”。剛結婚時“離”的聲音不大。等有了娃兒,說時格外有勁,鋼牙鐵口的。當然,老順牙巴骨上的勁也不小。為啥?有了娃娃呀。娃兒把女人也絆住了。就像放牲口時,多調皮的牲口隻要把韁繩拴到它的前腿上,拴短些,叫它能吃草,但抬不起頭。走一步,磕一下頭。看它,還能飛上天去?娃兒就是那韁繩。你女人有本事,飛,飛,飛到哪裏,繩還在你腿上拴著。老順當然能鋼牙硬口地說那三個字“離就離”。可蘭蘭,引弟一死——一想到引弟,老順的心又抽了一下——絆沒了,白福又那個屌樣,賭起來沒命,打起人也沒輕沒重。不像老順,嘴不好,可心不壞,打女人時也知道鞋底隻往P股上抽……難保蘭蘭沒那個心。可話說回來,誰沒錯呢?他年輕時不是也“挖牛九”,也打女人——不打女人還算男人……上了年歲,性子自然就坦了。

  “還是頭餐麵好吃啊,丫頭。”老順慢吞吞地說,“不要一張嘴就離呀離的。白福是有些毛病,可誰沒毛病呢?誰家沒個碟兒大碗兒小的事呢?再說,人家也不盡是膿包漿,人家也有人家的優點。不提別的,幹起活來,牛一樣。抵上他的有幾個……丫頭,不要門縫裏看人把人看扁了,誰沒毛病呀?”

  蘭蘭抽搭幾聲,說:“這次,我吃了秤砣了。”

  “唉。”老順搖搖頭,“不要把話說絕。”歎口氣,又說:“事不能做絕,話不能說絕。天上下雨地下流,兩口子打架不記仇。平心說,白福有毛病,動不動戳天掀地的。可年輕人不這樣的有幾個?上些年歲也就好了,對不對?大頭年輕時,愛打女人,動不動鞭子麻繩的,還不是丫頭娃子一大堆?現在,兩口子不也挺好嗎?心字頭上一把刀,該忍還得忍。能湊合,湊合著過去吧。丫頭。”

  “行了,行了。爹。”蘭蘭抹把淚,皺眉道:“耳朵都磨出繭來了。湊合,湊合。除了這,你還能說出些啥?你知道你丫頭受的啥罪?啊?老的欺了少的欺。稍不順眼,你一槍我一炮的。那個老妖精更不是個東西,動不動指雞罵狗,說我這個長了,那個短了。不能和人說話,一說,就說我勾引野漢子。人家問我話,我不答成不成?我又不是沒嘴葫蘆。可一答話,天包大禍惹下了。老的罵,少的打。你說,我能活出個啥人?這次,引弟又死得不明不白……嗚嗚嗚……我的引弟……再湊合,你往娘家門上抬我的屍首吧。”

  老順怔了半晌,望望女兒,望望老伴。兩人一個表情,傻了似的。老順長長地歎口氣:“不湊合,又咋樣?人嘛,幾十年個物件,一眨眼,就成一堆骨頭了,快得很。不湊合,能咋樣?鬧個天翻地覆,除了丟人現眼,還有啥好處?人活臉,樹活皮哩。”

  猛子突地起身,出門,去了北書房。拍門聲很響。老順覺出了猛子的反抗意味,忍了幾忍,才沒發作。

  “活人難得很。丫頭。”媽抹抹淚,發話了,“你叫我們當娘老子的說啥好呢?大人是壓菜缸的石頭,啥事也得壓。你叫我們說啥好呢?”

  這老妖。老順差點罵出口來。聽她口氣,仿佛是同意姑娘離婚,隻是由於“大人是壓菜缸的石頭”,才不好明裏支持。呸,頭發長見識短,瞭事不遠。就算離了,你又能找個啥樣的?人會咋說你?沒腦子。就說:“這不是壓不壓攪不攪的事。明裏說,老子不同意你離婚。路越走越寬。生牛生馬都能調過來,不信他白福是個榆木腦袋。人嘛,多勸勸,也就改了。浪子回頭金不換哩。”

  “勸。勸。”蘭蘭說,“要是多少能聽進一句話,也算個人了。你不說還好,一說,人家就上頭上臉的。”

  老伴接口道:“就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愣子的脾氣。碰到啥就提起啥,劈頭蓋臉的。犯了性,爹媽都不認,能聽進誰的話?”

  老順火了:“你個老妖,少煽風點火。想幹啥幹去……動不動離婚離婚,你老妖離了一輩子,也沒見離出個啥名堂來。”

  老伴也紅了臉:“喲,朝我使氣來了?有本事外麵使去!丫頭是我養的,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不心疼,我心疼。養上十幾年,我罵了句啥?打了幾下?現在,倒成了人家的出氣筒了?”

  “你不叫人家管,就養老丫頭呀,為啥往外推?”

  “養老丫頭也比現在強!”

  蘭蘭抹淚道:“行了,行了。你們別再吵了。不說吧,心裏憋得慌。一說吧,你們就爭呀吵的。”蘭蘭哭了:“這日子真沒過頭了,哪裏都是吵吵吵。活著不如死了好。”

  5

  這回,蘭蘭鐵心了。

  夜深了,但不靜。至少,蘭蘭覺不出靜。爹的鼾聲悶雷似滾。蘭蘭怨爹沒心肝。女兒天大的事都攪不了他的瞌睡。蘭蘭知道爹是個大肝花。前些年,櫃裏沒一把米麵時,爹就這樣。媽生娃娃疼得炕上翻滾時,也這樣。按媽的說法,大肝花好,心上沒事,身體就好。可爹的身體也不見得有多好,傷風感冒是常有的事。媽說,大肝花的人不得噎食病。蘭蘭知道,得了噎食病的人飯坑裏餓死。爹隻要不得那壞病,大肝花也好。但蘭蘭總有些傷心爹的態度。當然,要是爹真為她愁得吃不下睡不著,蘭蘭更難受。

  媽悄聲沒氣的。蘭蘭估計媽沒睡。但蘭蘭明白媽不想叫她知道她沒睡。媽的心細。她不想叫蘭蘭知道她為她愁得睡不著覺。媽瘦了,明顯瘦了,皮包著骨頭。為她,為憨頭,媽的心早操碎了。蘭蘭心裏疼,真不想把自己的心事告訴媽。但除了媽,又能告訴誰呢?世界真大,人真多,可蘭蘭的世界小。蘭蘭世界裏的人也少。能在媽的懷裏哭,是蘭蘭的享受。

  窗簾開著。蘭蘭看到了空中那瘦零零的月牙兒。蘭蘭覺得自己和那月牙兒一樣,懸在無著無落的黑空裏,孤零零的。她歎口氣,很輕地蜷了身子。她怕自己的動作驚動了母親,但被子的窸窣仍山一樣響。媽的被窩似乎也響了一下,也很輕。某個角落裏有老鼠在啃著什麽,咯吱咯吱的。間或,還交談一陣。蘭蘭認為這是一對老鼠夫妻。不管是夫妻,還是朋友,蘭蘭都羨慕它們。蘭蘭和白福在一起的時候,除了你一槍我一炮的幹仗外,誰都是沒嘴的葫蘆。吵架或是沉默是夫妻間最常見的功課。而且,這沉默是對對方的厭惡之極的無話可說。和白福在一起,蘭蘭沒有談話的欲望。那家夥是個什麽貨色,蘭蘭比誰都清楚。太清楚了,就什麽都不想說了。

  蘭蘭也有朋友,同村的,幾個媳婦,都和蘭蘭談得來。這是過門不久的事。後來,蘭蘭和白福一鬧矛盾,婆婆就認為是那些女人教壞了蘭蘭。婆婆的聲音難聽,站在大街上耍猴似的罵。之後,朋友們就不敢做“朋友”了。一見蘭蘭,遠遠地就避了。

  蘭蘭歎口氣,覺得胸裏悶得慌。許久了,老這感覺。心裏像堵滿了膿似的黏液,老像要嘔,可也沒嘔出過啥。

  許久了。

  老鼠夫妻仍在親熱交談。父親仍在香甜地呼嚕。母親沒動過被窩,仿佛連呼吸也沒了。但蘭蘭分明看到了母親那雙注視她的眼睛。那是兩口深枯枯的井,總叫蘭蘭心疼得哆嗦。

  好幾年沒盤新炕了,炕糞味彌漫於夜氣裏,沁入她的毛孔,更添了她心裏的濁。胸腔裏更是憋得慌。

  生存空間與自己格格不入。總是煩,莫名其妙地煩,想撕裂胸膛的煩。一切都不順眼。一切都不和諧。

  “這樣活,有啥意思?”她想。生命成了透明通道,從這頭,能瞭到那頭。有啥趣味?婆媳間的嗚嗚閃電,夫妻間的口舌拳腳。而唯一維係她人生樂趣的引弟又走了——那是她靈魂深處不忍觸摸的所在,偶一觸及,便撕心裂肺——父親卻老勸她忍,忍,湊合。說是一輩子快得很。爭的人,一堆骨頭;忍的人,也是堆骨頭。蘭蘭想,“忍”和“等死”有啥兩樣?所謂“忍”,不就是一語不發,接受現狀,等自己變成一堆骨頭的結局到來嗎?

  蘭蘭不願意。

  不堪回首。不敢回味少女時候的夢。青春,夢幻,追求,理想……像過眼的煙雲一樣遠去了,消失得那樣快。分水嶺僅僅是舉行了一個嫁人的儀式。

  蘭蘭的幸福就像瓦上的霜一樣,輕而易舉就化成了水汽。而無奈,卻像臥在村口的沙山,你很難改變它,人家反倒步步逼近了你。

  幹脆,結束這婚姻!

  第一次冒出這念頭時,連自己都嚇壞了。離婚,在她眼裏,比裸著身子在大街上走更丟人。好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離婚的女人,大都有無法饒恕的過失和缺陷,如不生孩子,偷情等……所以,那念頭一次次冒出,一次次被她強捺下去,像按浮在水中的皮球一樣,按得越深,上浮的力也越大。她終於懶得去按了。由它浮吧。

  她開始認真正視它。

  換個角度,她幻想了離婚後的生活。沉悶的天空頓時開了一道裂縫。清新的空氣和亮光透了進來。雖說,離婚是可怕的,尤其是村人的議論——她甚至能想像得出那一道道怪怪地望她的目光——但相對於一眼就能望到白骨的生命通道,離婚無疑是誘惑。而蘭蘭,自小就不想過乏味單調的生活。

  當生命按照設計好的程序運行的時候,生活就失去了它應有的樂趣。土地、院落、鍋台、廁所構成一個巨大的磨道,而她則成了磨道裏的驢,一圈圈轉。本以為走出老遠了,一睜眼,卻發現仍在既定的軌道裏轉圈。變化的,隻是自己臉上青春的水紅消失了。她不甘心就這樣走向人生的盡頭。

  但她一直沒提出“離婚”二字。原因自然是換親。她知道,她一跳彈,婆婆一定要強迫瑩兒做相應的事。為了哥哥憨頭,她得忍。

  爹的態度使她失望。但蘭蘭知道,爹是個老腦筋。而且,爹老了。爹管得她一時,卻管不了一世。她的路,最終得靠她自己走。

  但這次,她鐵心了。她再也不能和“殺”女兒的凶手同床共枕。

  6

  望見婆家的牆角,蘭蘭產生了強烈的厭惡,真不想再踏進這院落,這兒的一切令她壓抑。每次,從外麵回來,她就發現這房舍有種掩飾不住的醜陋:剝落的牆皮,被炕洞出來的煙熏黑的後牆,還有那柄長長的木鍁。冬天,婆婆就拿這長木鍁填炕,一伸一縮,透出潑婦的強悍。一見長木鍁,蘭蘭就想到了婆婆的銀盤大臉和那雙小眼睛。嚷仗時,那張臉會泛出紅光,小眼睛比刀子還利,令蘭蘭不寒而栗。

  平心而論,蘭蘭最怕婆婆。婆婆是那種被人稱為“金頭馬氏”的女人。從她薄薄的嘴裏,能吐出許多叫人聽來都臉紅的話。但她又很會應酬人,會說許多客套話。嘴是個蜜缽缽,心是個刺窩窩,見人就喧“東家長,西家短,三個和尚五隻眼”,能把呂洞賓說成是狗變的。不多日子,村裏人就知道了蘭蘭究竟是個啥貨色。於是,有些婆姨就感歎了:“喲,看起來靈絲絲的一個媳婦,咋是那麽個人呀?”婆婆就發話了:“金銀能識透,肉疙瘩識不透。能看了人的皮皮兒,看不了人的瓤瓤兒。把她當成棵珊瑚樹,誰知道是個紅柳墩。早知道是這麽個貨,寧叫兒子打光棍,也不叫娃子受這個罪。自打這騷婆娘進了門,娃子就沒過一天安生日子。”如果說前麵對蘭蘭的評價還叫村裏人將信將疑的話,那後麵說的白福受罪的話就明顯是大白天說夜話了。因為村裏人都知道白福是個啥貨色。

  婆婆正在掃院子。蘭蘭進了門,婆婆掃她一眼,吐口唾沫,將掃帚使得格外有力。一股塵土裹向蘭蘭。這是婆婆慣用的表現自己內心不滿的手法。平時也這樣。她會裝做沒看見的樣子將雞屎垃圾等物狠狠掃向路過的蘭蘭。對此,蘭蘭是敢怒不敢言的。一說,婆婆就會扔下掃帚“呦”起來——“呦,你以為你是個啥東西?怕土?為啥不生在城裏呀?為啥不當娘娘呀?為啥是個小姐身子丫環命呀?沾點土天就塌了?農民哪個不沾土?土裏生,土裏長,到老還叫土吃上。怕土?到城裏去呀?哼,心比天高,命如紙薄。”

  此外,婆婆還有一連串令蘭蘭大開眼界的手法。一是“掄”人。這個“掄”字有涼州獨有的含意。要了解其含意還得加上涼州人常用的“嗚嗚閃電”。這一來,含意就明確了:“嗚嗚閃電地掄人”。見了你,猛轉身,十分威風——“嗚嗚”;速度極快——“閃電”;猛給你掉個P股——“掄”,蹬蹬蹬背你而去。這一去,也是“嗚嗚閃電”:腿腳格外有力,動作幅度機械誇大,每個部位每個細節都明顯表示出對你的厭惡和不滿。此時無聲勝有聲。這一招,婆婆常用,威力奇大。一則一家人,老碰麵,此招時時可用。二則令你有口說不出個道道來,你總不能說婆婆不和你說話,走路快些就有罪了?蘭蘭於是壓抑之極。

  此外,婆婆還有一招:吐口水。一見蘭蘭影兒,她就“呸!呸!”地吐口水。在涼州人眼裏,女人朝你吐口水是最晦氣的事情。要碰個男人,他可以撕過她的頭發揍她個半死,他還能得到輿論的支持:“活該,誰叫她啐人來著。”蘭蘭則不能。蘭蘭於是以牙還牙。她第一次的還擊招來白福的拳腳。這一次揍得她好慘,躺了三天。第二次的還擊招來白福的耳光。第三次白福朝她白了一眼。第四次後,吐口水終於也成了蘭蘭的合法權益。婆婆吐口水,她也還口水。婆婆於是威風大減。此招從此不敢輕用。

  蘭蘭既已打定主意,便不在乎撲向自己的滾滾白塵,也不躲避,徑直穿過院落,進了自己小屋。屋裏有一股濃濃的腳汗臭。白福還在大睡。農閑時,他能睡到正午。鼾聲從他半張的口中噴出。他的喉部仿佛積蓄了過多的黏液,氣流通過時,發出的聲響令蘭蘭發嘔。這竟是自己的丈夫。真是噩夢。想到自己將要解除這婚姻,心裏一陣輕鬆。但一想到隨著自己的攤牌相應而來的許多麻煩——最怕的是婆婆也會逼瑩兒來這一手懲罰娘家——剛輕鬆了一下的心上又壓了一塊石頭。

  塵灰從大開的門裏湧進小屋。從灰流的強度和掃帚的聲響上,蘭蘭斷定婆婆定然衝自己的小屋門猛使掃帚。蘭蘭一陣厭惡,狠狠拍了小屋門。掃帚聲忽地息了。蘭蘭仿佛看到了婆婆那小而亮的眼睛在瞪自己的門。也許,她馬上就會發作。素日,隻要蘭蘭不小心把鍋蓋盆碗弄出聲響,婆婆就會罵她“蹾碟子摜碗”。她把蘭蘭不小心弄出的所有響動都當成對她的示威,自然免不了爭吵。蘭蘭等待著婆婆的發難。她也希望她這樣,好使她順順當當發表自己的離婚聲明。

  掃帚聲卻又響了。顯然,婆婆今日沒心思和她吵。近來,家中早如炸藥庫了,響一個雷管就能引出一串巨爆。奇怪的是這次沒有。蘭蘭訕訕地撈過抹布,擦起令她紮眼的塵土來。大立櫃是結婚時娘家陪的。這是婆家唯一令她感到親切的東西。她發現衣鏡中的自己眼圈發青,臉色憔悴。一絲悲哀掠過心頭。最美的時光已消失了,真不甘心啊。

  白福咕噥幾聲,翻個身,睜開眼,見了蘭蘭,鼻孔裏哼一聲。

  7

  蘭蘭說出自己的離婚打算後,並沒有引出一場霹靂。家中奇異的靜,仿佛他們也等著她說這話呢。靜了許久,公公才抖動著胡子,哆嗦著手掏煙袋。撚煙末的手不爭氣地抖著,怎麽也對不準煙鍋。白福則冷冷望蘭蘭,臉上的肉猙獰地抖一陣,才說:“我可是早不想活了。老子羔皮子換他幾張老羊皮。”

  “怕啥?娃子,離就離!天下的姑娘多得是!”婆婆的口氣很硬,但眼裏有股掩飾不住的疲憊之氣。平素裏,婆婆是打飽了氣的皮球,你使多大力,她就蹦多高。今天,蘭蘭的話是錐子,一下子就放光了她的氣。

  蘭蘭自然知道自己的決定對這個家庭意味著什麽。她敏銳地捕捉到隱在婆婆強硬後麵的真實,心中掠過一縷快意。平時,她多強悍呀!如狼似虎呢。蘭蘭看到婆婆瞅了一眼公公,顯然,她不滿意丈夫的表現。但她反倒笑了:“離就離,可也不能便宜你,拖你個驢死鞍子爛。”

  蘭蘭冷笑道:“拖也罷,不拖也罷,結局一樣。天下又不是你白家的天下。鄉上不行,有法庭哩。法庭不行,有法院哩。不信沒個講理的地方。”

  “媽的,你還有理?”白福一腳將到他跟前覓食的白公雞踢出屋外,激起一院子的咯咯。

  蘭蘭知趣地住了口。她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麽節目。白福正惡狠狠瞪她。顯然,他拳頭裏的氣早已鼓蕩,隻等找個借口朝蘭蘭出了。蘭蘭很想說出自己的“理”來。但在這個家裏,理永遠得讓位於拳頭。

  婆婆瞪一眼兒子:“幹啥?有氣往該撒的地方撒,雞又沒惹你。”

  蘭蘭聽出了婆婆言語中的挑撥成分。她很想回一句,但屋裏盡是炸藥,她不敢冒出一個火星。院裏的雞仍在驚魂未定地咯咯。狗也在叫。一輛拖拉機從門前經過,轟鳴聲震得屋頂的“掩塵”報紙嘩嘩響。一切聲響都進入蘭蘭腦中。蘭蘭覺得胸悶。

  公公將十指插入亂草似的髒兮兮的頭發,哭了。初在抽泣,漸漸變成牛吼。蘭蘭有些慌亂。她預料過自己挑明這事後的結局,如挨打等,但一點也沒有想到公公會哭。對這個老頭,蘭蘭的印象並不太壞。這是這家裏蘭蘭唯一能容忍的一個人。想不到他會如此失態。她的腦中嗡嗡叫了。公公雖在幹號,但蘭蘭卻覺得他口中發出了囈語似的咒罵。他在咒罵天,咒罵地,咒罵一切。“真沒意思活了。”她聽清了他咒聲裏的一句話。

  對丈夫的失態,婆婆手足無措了。她惱怒地瞪著丈夫,恨鐵不成鋼。在她眼裏,蘭蘭提出離婚已令他們大失麵子。此時,最有力的回擊應該是不在乎。要是不考慮其他因素,她真想像踢一隻破皮鞋一樣把她踢出門去,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是被她一腳踢出去的。而後,再買來一個更俊的。問題是,手裏無刀殺不了人。全部家當,不知還能不能頂夠那個讓人頭皮發麻的數兒。而且,兒子又不爭氣。誰喂的豬娃子誰知道脾氣。白福有個啥名聲,她心裏清楚。一切,都令她壓抑,不能叫她暢快地為所欲為。雖說,她把不同意她離婚歸於一個她能說出口的理由——“不能便宜了這賤貨,偏不叫你稱心”——但心裏仍很憋氣。要強了多半輩子,不能在這個黃毛丫頭前服軟。丈夫的哭聲不能不叫她惱火。窩囊廢。丟人不如喝涼水。她差點罵出來了。

  她當然知道丈夫的哭不僅僅是因蘭蘭提出了離婚。幾年來,啥都叫人不順心。兒子又不爭氣,老是賭,手氣又臭得很,挨罰款不說,要債的能踏折門檻;加上引弟,嘿……一切都叫人脹氣。丈夫老說沒意思活了,心裏破煩得很。破煩積多了,總得流出來。丈夫的哭就是流出來的破煩。問題是,時機不對。他不該當著這個騷貨哭。尤其,不該在這個騷貨提出離婚時哭。於是,她惡狠狠說:“行了,行了,扯啥聲?丟人不如喝涼水。”

  白福爹的哭聲迸出得快,息得也快,幹號了幾聲就停了。而後,傻呆呆蹲在那裏,流淚。白福咬著牙,捏著拳。看那征候,快要找個出氣的地方了。蘭蘭反倒靜了心。她也知道公公的哭並不僅僅是怕她離婚。這幾年,家裏出的事多。自己一鬧離婚,無異也在他頭上敲了一棒。蘭蘭的心一下子軟了。她不怕打不怕罵,隻怕笑臉軟語,更怕這一哭。她差點打消了離婚的念頭。

  白福卻跳了起來。蘭蘭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就一陣燒麻。而後,是頭皮鑽心的疼,而後是身子,腿,全身。

  白福開始了他常做的功課。

  尋常,白福打蘭蘭時,婆婆總要攔擋。這次沒有。也許以前怕損壞了這個物件。損壞了,又得花費。這次,她已有了外心,還有啥比這更值得挨揍呢?

  白福使出了所有威風。蘭蘭一次次爬起,白福一次次將她打倒。蘭蘭耳內轟鳴,鼻子流血,周身劇痛。頭上像扣了個盆子,重,悶,昏昏沉沉。

  觀者如堵。

  以前,蘭蘭寧肯被打死,也不外逃。她怕被村裏女人望笑聲。今天則不然,她已死了心。麵子,已不是她考慮的內容,她要叫更多的人知道白福是個什麽東西。除了為法庭提供更多的證人外,她還要讓人們明白一點:她是在活不下去的時候才離的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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