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譚 靜
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三日,幾位韓國人秘密來京,住進釣魚台國賓館東南角偏僻的十四號樓,一住三四天,像關禁閉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勸他們到院子裏散散步,都被他們拒絕。他們就是以韓國外務部大使權丙鉉為首的韓中建交談判代表團。
中韓建交問題提上日程後,雙方商定建交問題首先由雙方外交部大使級代表牽頭組團,負責具體商談。韓國總統盧泰愚責成外務部組成談判班子,準備與我國談判建交。當時,在漢城的台灣“大使館”對業已出現的形勢異常敏感,到處刺探韓方的動靜,於是總統府青瓦台下令,與中方談判一事必須“絕對保密”,這成為談判班子一條不可動搖的紀律,每個人必須嚴格遵守。
韓方談判班子由七個人組成,個個精明強幹。據說,他們直接受青瓦台領導,外務部除長官外對此幾乎一無所知。自班子組成那天起,他們就搬出外務部,在離青瓦台較近的地方租了幾間辦公室秘密入住,一待就是兩三個月。他們每個人都屬外務部內不同的單位,有的還屬其他部門。每個人都編造了不同的理由暫離所屬單位。有的以身居農村的老父病重,需回鄉照顧為由,向外務部請了假;有的人在尚不知自己已是談判班子成員的情況下,早晨上班時,在外務部門口被莫名其妙地“綁架”到另一秘密地點去上班。他們同樣瞞過了家人。建交後我隨丈夫赴任漢城後,一個偶然的機會聽權丙鉉大使夫人說,那時她全然不知丈夫去了何處,直到有一天她洗衣服時從權大使襯衣口袋裏發現一張去北京的機票,才猜出個大概來,但她始終沒再問什麽,並一直默默地替丈夫保守著秘密。
中韓建交談判共進行了三次,前兩次都在北京。韓方人員第一次來京是白天到達的。大概他們擔心易被人察覺,第二次即選擇了夜航飛機。談判期間他們從不與外界接觸,怕外人發覺蛛絲馬跡,泄露出去,無法向青瓦台交代,所以每次談判結束後立即離京。幾位韓國朋友那時從未欣賞過釣魚台的美景,更未能去北京什麽地方逛一逛,他們現在說起這件事還遺憾不已。
我方談判班子也是七人組成,由張瑞傑大使牽頭。我們一行於六月十九日傍晚抵達漢城,與韓方進行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談判。下飛機後本以為權丙鉉大使在機前迎接,但未見到他,走進候機大廳仍未見他人影,邊納悶邊走出大廳,仍不見他前來,心裏有些埋怨。正在這時,韓方禮賓人員引導我們到一個拐角處去乘汽車,汽車上下來幾個人,為首的就是權大使。我們還沒來得及和他握手,就像被綁架一樣,被他們拉上汽車。到車上權大使才向我們解釋說,他們不敢進機場,是因為怕暴露目標,隻好將汽車停在這個不易被人發現的牆旮旯等我們。大家看著他學捉迷藏的樣子,笑得前仰後合。
到達駐地時,我頓時眼前一亮,“喜來登華克山莊”幾個大字閃耀著迷人的霓虹彩燈,這不正是一九八五年中韓兩國剛剛開展國際多邊活動後,我隨核學會代表團來漢城參加亞太地區核能會議時下榻的飯店嗎?我心裏正為這個巧合高興時,汽車卻經過飯店門前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小路,在一座別墅前停下。韓國人稱這是該飯店的一個“別莊”,因與飯店隔開,周圍靜謐,利於保密,我們真為韓國人的精心安排所歎服。進住後,我們七個人同樣被他們“禁閉”在這裏,不能出大門一步。隻有在最後一天去機場途中到遊人不多的漢城南山上“放了放風”。
每次會談雙方都是擺開陣勢分坐在長桌兩邊,我方的“陣勢”,不過是張瑞傑大使前麵有幾頁發言提綱,其他人前麵有幾張白紙便於記錄而已。對方則是名副其實的“陣勢”,隻見權丙鉉大使每次都抱一大包文件放在腳底下,便於隨時查閱,其他人也各自提一兜文件。會談開始後,張瑞傑大使總是一次說清我方立場,簡明扼要,其他人很少再作補充。而對方的人因來自不同部門,對一些問題的立場觀點不盡相同。當權丙鉉大使發言後,分坐在他左右的那些人一會兒這個送上一份文件讓他看某一段落,一會兒那個又遞上一個條子,在他耳邊嘀咕幾句,有時鬧得他不知所措。事後他開玩笑說,我真羨慕張瑞傑大使,他胸有成竹,別人也不幹擾,我則是前後左右都有顧忌,有時真是無所適從。
中韓建交談判進展順利,韓方人員的情緒從最初的緊張逐漸變得輕鬆。在京期間,他們每晚都向釣魚台服務人員要茅台酒,一則借酒表達他們高興的心情,二則借酒消除他們“被關禁閉”的寂寞。夜間我們在樓下常常聽到樓上“咚咚咚”敲地板的響聲,第二天一問才知,原來是茅台酒喝得盡興之時權大使帶頭跳起舞來。
權大使在一次答謝宴會前,幾次邀請我的先生、當時主管韓國事務的亞洲司副司長張庭延出席,還通過我做工作。按當時的情況,兩國尚未建交,除談判人員外,官方人士避免出麵。但經不住韓方以誠相邀,同時也為做韓方的工作,張庭延副司長與權大使見了麵,並出席了宴會。席間,大家用韓語交談,不時用茅台酒製造熱烈友好的氣氛,這就更拉近了雙方的距離,甚至當權大使得知張瑞傑和張庭延年長他幾歲時,他就開始以“兄長”相稱。我們與權大使從那時起就從談判對手變成了好朋友。■
(摘自《外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