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 苡
每當黃昏詭譎地溜進屋內時,壓在我心上的那些超載的記憶也隨之悄悄走近了我。我不怕它們瞬息即逝,而是那些記憶幾乎每天都在低聲呼喚我打開這些廢墟,太重了!太亂了!我不得不巴望能早日抖落它們。我深深地懷念著我在遠方的親人,母親早在十五年前離開了,現在隻有我哥和我姐……
我仿佛聽見我自己在幼年時那稚氣的叫聲,我親昵地喊著:“哥!帶我玩!”那是上個世紀二十年代,記憶把我帶到天津城裏坐落在舊日租界花園街八號那個大宅院裏,那些早已逝去的影子一個個走來向我娓娓訴說著往事,那個大宅院也早已消失得了無痕跡!
這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晚飯後,這個大家庭裏大人和孩子總有兩三個鍾頭閑著沒事,大人們開口:“你們小孩子家自己玩吧。”哥哥姐姐們就在琢磨著玩什麽——唱戲,來一段《武家坡》、《坐宮》,還是《遊龍戲鳳》?捉迷藏(我們叫“蒙瞎子”)或者跳房子、比賽踢毽兒?我最喜歡的還是“接龍”。
姐姐總是喜歡發號施令的,在“接龍”遊戲中,她扮演家長,身子背後有一大串“孩子”——七叔家的滬哥、阿武姐、阿毛弟,八叔家四哥,還有我們家的異母姐姐,那個可憐的、在成人後淪為“戲子”、死於後台的四姐!那時應該是這個家族在天津時還比較熱鬧的時期,可能這個“龍”還有別人,不記得了。我的姐姐是龍頭,她本來就屬龍。
我哥雙手撩起他的長衫前襟(那時我們稱之為“大褂”)兜起來,像個小武生那樣挺神氣地走近,用他還稚嫩的好嗓子喊著:“賣稀飯啊!賣稀飯!”他得意洋洋地走過來,走過去。
我姐叫住他:“賣稀飯的,過來!多少錢一碗?”
我哥回答:“一個大子兒一碗。”(即一個銅子一碗)
我姐下了命令:“給我家孩子們一人來一碗!”
於是我哥走過來,仍舊兜著前襟,走到最前麵的“孩子”身旁站定,然後用左手抓住前襟,假裝端著碗,右手作出用大勺盛飯的架勢,這都是想像的,而我們也當作麵前是一大鍋稀飯。
每一個孩子都陸續從他手裏捧過一碗碗“稀飯”朝嘴裏倒,呼嚕嚕地吃著。阿毛弟更是狼吞虎咽,呼嚕嚕地好像是稀飯好吃極了!
我哥走到最後一個,也是最小個的孩子跟前,那就是我。我按照我姐姐事先的囑咐,乖乖地表演著。我連忙伸出我的小胖手,對著我哥捧著“稀飯碗”的手輕輕一打……
我哥趕快走到我姐麵前——
“你家的小不點兒把我的碗砸了!”
我姐並無驚愕之色,卻一本正經地像背書一樣,說:“給你銀子!”
我哥滿臉正經:“不要!”
“給你金子!”
我哥又趕快說:“不要!”
我姐大聲說:“那你要什麽呢?”
我哥笑嘻嘻地說:“我就要你頂後麵的那個小不點兒!”
我姐故作勃然大怒狀,大聲叫道:“不行!就不給!”
搶奪開始!我們一個個緊緊摟住前麵的哥哥或姐姐,開始向左向右躲來躲去,躲避著這個凶煞的不講理的賣稀飯的人。
我哥的小名叫“小虎子”,堂弟和堂妹一直叫他“老虎哥”,這時真像隻猛虎一樣,哇啦啦啦地嚇唬著我們這條“龍”。我們尖叫,左右閃避著,叫得驚天動地,卻又笑得喘不過氣來。旁邊端坐著的大人們望著我們,也用小手絹抿著嘴樂。我這個小尾巴被甩來甩去,還得緊緊抓住前麵又蹦又跳的阿毛弟的衣服角,就怕被他甩下來。要不了幾分鍾,我便被我哥逮住了,實在也跑不動了,我哥把我摟在懷裏,得意他的勝利,我也挺開心,因為他本來不是賣稀飯的,而是我最崇拜的哥!
這樣的晚間遊戲並沒有持續多久,幾乎沒有幾次,我們一個個都漸漸長大了,上了學校,開始喜歡看書、買書、看電影、聽唱片……我們家不久也發生了變故。我永遠忘不了那些陰沉沉的臉,悄悄地哭泣,低聲講話,嚴肅地談判,然後在商量賣掉大宅院,七叔家的孩子和我們都顯得生分了,我們埋頭讀書,努力作好學生……
這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我常回想起從八歲到十八歲學校十年所學過的那麽多中西歌曲,其中有一首隻是偶然從海峽彼岸出版的書中捕捉到: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
遊子傷漂泊;
回憶兒時、家居嬉戲,
情景宛如昨!
……
我真的記得我哥、我姐和我小時候的情景,各種玩法,無憂無慮!可是我哥呢——我在電話中問他:“哥,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玩‘接龍’,多好玩!”他沉思了一下,然後說:“記不得了!”我可以想像我那白發蒼蒼的九十三歲的哥哥在電話那頭微笑著。
我的姐姐呢,年過九十,頭發不白,牙齒不落,背不駝,眼不花,仍然在電話中雄糾糾地大叫:“你怎麽老也長不大!都過米壽啦,還幹嘛喜歡說小時候的事!”
有什麽辦法呢?我那個夢幻一樣的童年!那些故事!它們總是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像一幅幅油畫,也像一大塊難融化的糖,黏黏的,又是甜甜的,時間長了,還有點酸、有點苦……
2007年6月完稿 ■
楊苡簡曆
楊苡,原名楊靜如。一九一九年九月生於天津。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七年就讀天津中西女校附小及中學部。一九三六年開始文學創作。興趣較廣,有詩歌、劇評、短篇小說、散文等。一九三七年考入南開大學中文係。一九三八年赴昆明入西南聯大外文係。同年加入全國抗敵文協雲南分會。一九四二年起開始譯詩及小說。抗戰前後及戰時偶有作品用不同筆名發表於報刊雜誌。一九四四年在重慶中央大學外文係畢業。一九五○年加入南京市文聯,後加入江蘇省文聯。
楊苡的主要作品有:兒歌:《自己的事自己做》(一九五九年建國十年優秀兒童文學作品獎)、《今天我是值日生》。譯作:《永遠不落的太陽》、《俄羅斯性格》、《偉大的時刻》、《呼嘯山莊》、《我赤裸裸的來》(與人合譯)、《天真與經驗之歌》。其中《呼嘯山莊》曾獲獎,後列為全國優秀暢銷圖書之一。
二十年來曾另獲若幹獎項(散文、微型小說等)以及南京市政府首屆文藝榮譽獎。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曾任南京文聯委員與常務理事、江蘇作協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