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國湧
徐致靖(1844—1918),字子靜,江蘇宜興人。一八七六年進士,曆任翰林院庶吉士、編修、侍講、侍讀學士等。一八九八年六月八日,他上疏主張效法日本,力行新政。六月十三日又上疏保薦康有為、譚嗣同、梁啟超、黃遵憲、張元濟等五人。長期以來,說到戊戌變法,世人往往隻知道康有為、梁啟超,而不清楚同樣重要的人物如陳寶箴、徐致靖等。如果沒有徐致靖的上書,光緒皇帝能不能下決心明定國是,進行維新,會不會那麽快認識到康、梁、譚等維新人物,都還是個未知數呢。曆史是合力,這些角色缺一不可。
“徐徐雲爾;陳陳相因”
“徐徐雲爾;陳陳相因。”
“禮部侍郎,兵部侍郎;徐氏父子,陳氏父子。”
戊戌變法失敗後,有人以這樣的對聯嘲諷被革職查辦的陳家父子和徐家父子。陳家幾代人傑,徐家是“父子三翰林”,徐致靖和兒子徐仁鑄、徐仁鏡都是翰林,還有侄子徐仁錄是舉人,康有為的學生。
自從一八九七年徐仁鑄於南下長沙,接替江標出任湖南學政,陳家與徐家的命運就已經呼吸相通,密不可分。徐仁鑄與陳寶箴、陳三立父子合力推動湖南新政。他父親徐致靖對於整個百日維新有著很深的關係,他曾上折子保舉過六個人,包括康有為、梁啟超以及袁世凱,他之所以獲罪,主要罪名就是舉薦康有為等五人,乃至差一點成了刀下鬼,但他終生不悔。對於保薦袁世凱,他則一生悔恨不已。他的餘年,就是處在這樣的不悔與悔之間。
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八日,譚嗣同等六人在北京菜市口就義,史稱“戊戌六君子”。鮮為人知的是慈禧太後最初要處斬的不是六個人,而是七個人,第七位“君子”就是當時官至二品的禮部侍郎徐致靖。刀下僅存,所以他晚年在杭州別字“僅叟”。
刀下何以僅存?
徐何以能不死?“七君子”怎麽成了“六君子”?
九月二十一日戊戌政變發生,九月二十四日,九門提督署來徐府抓人,正值徐致靖外出,夫人說:“徐大人回來即自行投案,無須追捕。”他一回家,就到刑部投到,並無驚慌失措。
他入獄之後,自以為必死,他的官職比軍機四卿高,又保舉了康、梁、譚等,還上了許多變法改製的奏折。九月二十八日知要處決一批犯人,他穿好官服等候上路。他的家人準備帶上棺材在菜市口等候(徐仁錄去路上接長沙北來的仁鑄,徐仁鏡呆了,不能說話,隻好讓他在家門口等棺材。徐仁銓到菜市口)。
“菜市口人山人海,紛紛談說:差使出來(按為當時口語,即處決人犯的官卒),頭一輛車一定是徐致靖。霎時間,聽炮聲,遠望順治門洞裏,湧出一支人馬,街上人喊道:差使來了。又聽見有人喊道:很奇怪,怎麽頭一個斬犯是譚大人呢?”
隻見第一輛囚車上是譚嗣同,第二輛是楊深秀,第三輛是楊銳,第四輛是林旭,第五輛是劉光弟,最後一輛是康廣仁。
等差使走了,徐仁銓目睹大刀王五收了譚嗣同的屍。人散了,也沒有見伯父綁出來,隻好把棺材先寄存在原來的店中。回了家,見仁鏡還瞪著眼呆立在門口,把他拉進家,告訴他今天沒有事。
這一無前例的驚天大案刑部不敢審,奏請派大臣會審,結果突然下旨處斬,越過了所有法律程序,刑部的官員都很驚訝,連大清律例都不顧就殺人。
結果由“斬立決”改為“斬監候”,原來是經過李鴻章“重托榮祿”,“才保住了徐子靖的性命”,徐、李兩家淵源很深,外人不知。
徐幸免在獄,讀書養性,做了《祭六君子文》、《續正氣歌》的腹稿,到杭州住下,才寫出來。他在獄中,沒有後悔卷入了維新運動,對前去探監的侄婿言謇博說:“我們主張變法改製,效法明治維新,可謂對症下藥,雖然沒有成功,但我相信,將來還要走此路,這是大勢所趨,少數人阻撓不住的。”他精通中醫,常為犯人治病,救活了不少人。在獄兩年,八國聯軍進京,釋放全部犯人,他不願走,“我是大清國的犯官,判我絞監候,現在外國人開監放囚犯,我不能聽他們的命令。”一直到監獄夥食都停了,他才肯出來,並請刑部上述貴恒代奏請命,兩個月後,得到西安來的赦旨,才經天津航海南下,定居杭州姚園寺巷。房子是徐仁鑄在戊戌事敗母親病故,扶柩南歸後的定居之所,這年八月等父親出獄南下,他已肺病去世,“徐徐雲爾”,父子終於未能見麵。當時有人集一聯:“不孝男徐仁鑄,罪孽深重,不自殞滅、禍延顯考;昧死臣譚嗣同,末學新進,罔知忌諱,幹冒宸嚴。”
徐致靖晚年常說:“我應該跟六君子一起走,留下我有什麽意思?”
徐何以不死?長期是個謎。戊戌事發,徐被捕當天,李鴻章在院子裏轉圈子,最後決定找榮祿幫忙,他對榮祿說“年侄徐子靜,是個書呆子,好唱昆曲,並不懂新政,你給講個人情。”榮祿表示為難,因為徐是要犯。李再三重托“保住他的性命”。第二天,榮祿見慈禧太後,看到判罪名單,第一名就是徐,“斬立決”,下麵是譚嗣同等六人。榮祿進言“太後英明,這些人都是罪有應得,不過徐致靖聽說是個書呆子,整天在家裏唱昆曲,吹笛子,他並不懂新政,恐怕是上當受騙。”慈禧太後麵帶怒容說:“徐致靖不是好東西,他離間我母子,你為什麽袒護他?”榮祿忙跪下說:“奴才不敢,不過據奴才知道,徐致靖升了禮部右侍郎後,皇上沒有召見。”太監奉命去查檔,三個月內光緒都沒有召見過徐,她這才辭色緩和了,對榮祿說:“看你的麵子,叫他老死獄底吧。”動筆把“斬立決”改為“絞監侯”。榮祿為表示這費了很大力才保住徐的性命,所以對李說得很詳細。這是李的後人告訴徐的後人。至於光緒帝為什麽三個月沒有召見過徐?乃是因為徐“耳朵重聽”,貴為皇帝,還不得不防隔牆有耳。
李鴻章為什麽要著力求榮祿保徐致靜?原來,李鴻章與徐致靖的父親徐偉侯一八四七年同時在考棚應考,李得瘧疾,文章未完成,徐去隔壁探病,李歎息“今科無望,完了”。徐問:“你做了幾篇?”李說隻謄清一篇,還有兩篇是草稿,來不及修改就病了,拿筆哆嗦,無力完篇。徐說給我,我代你整理抄寫,遞進去試試。結果一舉中了進士。兩家的淵源非同尋常。日後李鴻章平步青雲,位極人臣,徐總是當個知縣,但交情之深,非外人所知。至於榮祿為什麽會買李鴻章的賬,在複雜的時局中,他也離不開懂洋務、會辦外交的重臣李鴻章支持、幫助。他對陳寶箴也是保的。還有值得一提的是,他出任直隸總督,奉旨推薦人才,開列了一個三十一人的名單,其中就有陳、有黃遵憲這樣的維新派,還有袁世凱。
不悔的《密保人才折》
徐致靖的父親徐家傑(偉侯)同榜中進士後,雖一直在山東等地做知縣,晚年任北京金台書院山長,但因為受了洋務派影響,“主張開鐵路、種牛痘,和李提摩太是朋友,向他打聽英國何以能夠富強的道理。他教育子弟,著重研究中國曆史,還主張研究外國曆史”。徐致靖“少受庭訓,治經學、史學之外,留心洋務及經世之學”。一八九五年,他父親病故,回宜興住了二十七個月,“看到外來侵略頻繁,政府官吏貪賄成風,非常氣憤,常說要出幾個張江陵(居正)、海剛峰(瑞),才能扭轉風氣,不打算再做官。”急公好義、有鄉望的叔叔徐憩泉勸他,身為翰林院侍讀學士,可以專折奏事,“當國家危急之秋,應該有所建樹,豈可倦勤。”他受到鼓勵。
年輕的光緒帝在甲午戰後,勵精圖治,試圖有所作為,朝野內外誌士主張變法維新,挽救危亡。徐致靖與重氣節、通達時務的禦史楊深秀曾共商上疏光緒“明定國是”,一八九八年(光緒二十四年)六月八日,他以翰林院侍讀學士(正四品)身份,率先於上《守舊開新請明示從違折》,也叫“請定國是疏”,提出“外侮方深,國是未定,開新守舊,兩無依據,請乾斷特申,以一眾心而維持時局”(原件藏中國第一曆史檔案館)。此件是百日維新前夕軍機處上呈慈禧太後的重要折片。
三天後,即一八九八年六月十一日,光緒帝頒布《定國是詔》,宣布講求時務,變法自強。在一百零三天中他至少上過六個重要的折子,對變法進程都有或大或小甚至關鍵的影響。其中最有名的當然是他六月十三日上的《密保人才折》,薦舉康有為(工部主事)、黃遵憲(時為湖南鹽法長寶道兼署湖南按察使)、譚嗣同(湖北巡撫譚繼詢的兒子、江蘇候補知府)、張元濟(刑部主事)、梁啟超(廣東舉人)五人,“苟欲變法,必廣求湛深實學,博通時務之人而用之,然後舊習可得而革,新謨可得而成”,建議光緒帝將他們“或置諸左右,以資顧問;或進諸政府,籌措新政”。
光緒帝當天就下旨,三天後預備召見康、張。六月十五日,康有為、張元濟還有開缺回原籍的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翁同龢一起吃晚飯。十六日,康有為第一次見到光緒帝。據翁同龢日記,五月二十六日光緒帝曾向他索要康有為的“所進書”,他回答與康不往來,光緒問為何?他說“此人居心叵測”。問他以前為何不說,他說最近看了《孔子改製考》才知。
同時,光緒下旨召黃、譚進京,安排梁在各國總理衙門查看。康、譚等能直接參與新政,徐致靖功不可沒。也正是這一折子導致他入獄幾乎喪命,一門三翰林統統革職。
政變發生後,徐仁鑄請代父囚,具折陳情,說:
“臣父一生忠厚篤實,與康有為素不相知。臣去歲入湘以來,與康有為之門人梁啟超晤談,盛稱其師之品行才學。臣一時昏聵,慕其虛名,謬謂可以為國宣力,當於家信內附具節略,稟懇臣父保薦。臣父溺於舐犢之愛,不及博訪,遂以上陳。茲康有為獲罪,臣父以牽連逮問,推原其故,皆臣妄聽輕舉之所致也。”
徐仁鑄為父開脫,要代父入獄,其情可嘉,他說的既有事實,又非全是事實。當時,他對任湖南時務學堂中文總教習的梁啟超十分器重,認為梁的《幼學通議》“切實曉暢,實為蒙養之要”,“梁書當於《湘學報》分期刊出”。黃遵憲、譚嗣同與徐仁鑄在湘共同協助巡撫陳寶箴推行新政。徐仁鑄幕僚周善培回憶也說,徐仁鑄“與譚嗣同、梁任公、黃公度最為投契”。推薦康有為則是因為譚嗣同在他麵前的稱道。湖南新政因受保守勢力的反對,阻力很大,他有“改變方針向中樞發展”的想法,他寄給父親康、黃、譚、梁的簡曆,由此推動了這份《密保人才折》。胡思敬《戊戌履霜錄》卷四說:徐仁鑄“密疏梁、譚及康有為、黃遵憲”,“求父致靖薦達於朝”。徐致靖與康有為其實並非“素不相知”,而是早有所知。康有為自編年譜說:
“吾以開會,由金頂廟遷至上斜街,與徐宅相望,日夕過從。徐君老而好學,乃至請吾說《春秋》,側座聽之,近古所無也。”
湯誌鈞認為,徐致靖的《請定國是疏》也很可能是康有為草擬、經徐致靖修潤的,除“康有為自編年譜”記其事外,梁啟超《致夏曾佑書》也言其事。一八九八年康有為在北京發起保國會,參與其事的李盛鐸曾對徐稱道康的才識。徐仁鏡、徐仁錄都參加了保國會。保舉人才折奏上去後,康有為住到徐家附近,一天三次到徐家談維新變法的計劃,徐還聽他談《春秋》、《公羊》,“非常投契”。徐仁鏡告訴外甥說:“康主張君主立憲,效法日本明治維新,與你外祖的意見相同,所以很談得來。”
九月四日,由禮部主事王照上書言事受阻,引起光緒罷免六堂官,王照賞三品頂戴、以四品京堂候補。第二天,徐致靖升禮部右侍郎(二品)。譚嗣同等四人賞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預新政事宜。這是百日維新的最高峰,也是轉折點。此舉對舊大臣、慈禧太後的刺激都加速了戊戌變法的失敗。
在危機日迫之時,康有為、譚嗣同除了推動徐致靖上述光緒,保舉在小站練兵的袁世凱,還建議光緒開懋勤殿,用顧問官十人,請王照和徐等具折保舉,徐保的人以康有為為首,王保的人以康廣仁為首。九月十二日宋伯魯《擬開懋勤殿以議製度折》,九月十三日,宋伯魯《選通才以備顧問折》、九月十四日,徐《遵保康有為等折》、王照《遵保康廣仁等折》,都是康有為所擬。當天,當光緒第十二次去頤和園請安,請示開懋勤殿議新政,被嚴厲駁回,這是啟動變革以來前所未有的。這才有了光緒向軍機四章京等問計的那份密詔,其中並未提及康有為的名字。
新政風雨飄搖,慈禧與光緒矛盾開始激化。九月十七日,光緒明發上諭命康有為迅速出京,去上海辦報,不得遲延。(早在七月三十一日,光緒帝就命他到上海辦《時務報》,他曾具折謝恩,卻遲遲不願離開變法旋渦的中心北京)當天,康到徐家吃飯,座中除維新黨人外,還有器重梁啟超、將堂妹嫁給他的禮部尚書李端芬,大家都勸康南行,癖好昆曲的徐還唱了《長生殿·彈詞》一折,蒼涼感喟,康說有變徵之音。很多年後,徐和少年外孫敘述往事,還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感慨,“雖然知道新政已敗,大禍將臨,卻都慷慨激昂,沒有畏縮之態。但談到光緒帝處境,則相對流涕,一籌莫展。”
很多年後,他和康有為劫後餘生,在杭州重逢,抱頭痛哭,時在一九一四年春天,離戊戌已近十六個年頭。他外孫見到的康有為是一個頭戴方頂緞帽,紅結子,身穿藍寧綢袍子,方麵大耳黑須的中年人。康進門時,徐不在,等徐進了大廳,兩人眼光一對,康搶先幾步,跪倒在地,徐也跪下,兩人抱頭痛哭。康自稱小侄,說杭州的當道朱瑞是袁世凱的人,明早即回上海,怕隔牆有耳,建議筆談。康從戊戌年得英國軍艦保護安全抵達香港說起,再談海外流亡歲月。徐談的是六君子被殺,刑場的情況,並寫道:“在獄中得年侄喬茂萱的照顧,可以讀書養性,曾作《祭六君子文》、《續正氣歌》等,是腹稿,下次來時,抄給你看。”說到出獄抵杭州時,仁鑄已逝。康寫道:“研甫年兄是我黨通達時務的傑出人才,與譚複生可稱雙傑,如他在京,當不致如此慘敗。”康說,戊戌年海外誤傳年伯被害,曾遙為祭奠。庚子年,聽說年伯獲釋,曾托人帶銀奉贈,並有幾首懷念詩,回上海後,當抄寄。徐寫道:“錢未收到,詩頗思一觀。”
接下來兩人談到光緒之死,在談到辛亥革命時,兩人漸有分歧,康留戀清室,徐則認為滿人多昏庸貪賄,不亡何待。
一刀“尺白紙”,兩人手談了八十多張。臨睡前,康把紙全燒了,還怕燒不透,用銅尺檢查全是黑灰才罷。是夜,康有為與徐外孫一起睡。以後,康從上海來信,日本手卷式的信紙,每封信就像一個手卷,書和文都很精彩,平均一個月有四五封。有便人來,還托帶廣東醃魚、香腸、鮮荔枝等土產。有一次派人送來了當年為徐寫的四首詩,其中有徐在獄中時寫的:“愁雲慘霧何時解,正氣歌成壯更悲。”有徐獲釋“喜而淚下”時寫的:“冤獄兩年悲黨錮,維新元老紀新猷。”另兩首有句:“黑劫飛灰曆幾年,當時同補女媧天。”“萬年青史紀維新,功罪如何說黨人。”徐要外孫送到店裏去裝裱,並一直掛在外孫書房。
一九一六年夏天,袁世凱死後,浙江督軍呂公望、警務處長夏超迎康有為到西湖避暑,住在劉莊,康邀徐同住。第二天酒席上,康對呂、夏說徐老是度曲名家,今天大家可以一飽耳福。結果唱了《罵曹》,康看著曲文不斷叫好,欣賞唱腔,而且琢磨徐文長原著的詞意。那天,徐興致特別高,就說:“坐在小劃子(西湖的小船)裏唱曲,更為清越好聽。”於是大家分別上船,在湖心蕩漾唱曲。盛夏之時,遊船很多,聞聲靠攏,聽曲,直到十一點,才曲終人散,盡興而歸。康帶了女兒康同壁和女婿,徐帶了兩個外孫。在劉莊一住一個月,是他晚年最愉快的一段日子。“天旋地轉滄桑變,世異時移流水悠。”徐做了一首七古長詩《七月既望夜宴劉莊酒後狂歌為南海壽》送給康有為,傾訴十九年來的政變風雲,悲且憂,壯懷激烈和流亡入獄之苦……其中有“賊臣賣主終賣國,甘心湛沉吾神州”之句,“賊臣”就是他曾密保、後半生耿耿於懷的袁世凱。
在劉莊過夏天讓康有為生出了住在杭州的念頭,在當地軍閥、政客的幫助下,一九一七年他買下了西湖丁家山一帶三十多畝地,耗銀四五萬兩,曆時四年,在一九一二年建成了“一天園”,杭州人習慣叫“康莊”,正是在這裏,年過花甲的康有為娶十九歲的農家女張阿翠為六姨太,成為茶樓酒肆的談資。他自題“康莊”聯曰:
割據湖山少許,操鳥獸草木之權,是亦為政;
遊戲世界無量,極泉石煙雲之勝,聊樂我魂。
附近的山崖上題詞,現在看到的“蕉石鳴琴”等都是他的手筆。一九二七年康在青島去世,“康莊”逐漸衰敗。
當徐致靖上折子保舉譚嗣同時,譚因病,遲遲未能進京,徐去電催促,到農曆七月才姍姍遲來,從那時起,他幾乎天天到徐家商量變法的事,他還喜歡聽昆曲,常請徐唱《長生殿》的《酒樓》一折。康有為則喜歡聽《單刀赴會》“大江東去浪千疊”。
變法事敗,康有為出走,譚嗣同和梁啟超、徐仁錄一輛騾車到了日本使館,譚與日本參讚筆談,寫道:“梁啟超君應避死,留為大用,托君重義,使之不死”。自己則“義不應避死”,“譚瀏陽侃侃而談,神態堅定”。
“與譚最投契”的徐仁錄說:“他是一位言必信、行必果、重然諾、明大義的豪傑,聯袁乃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被捕前一天,八月初八,譚去看林旭,林問:“你走不走?”他回答:“我不走。”林說:“我亦不走。”再到徐家,徐致靖留他吃飯、喝酒。他說:“變法維新失敗了,任公我已托日本使館掩護他到津,由海道赴日,賊黨追捕康先生甚急,吉凶未卜。”徐問:“你作何打算?”他用筷子敲了一下頭:“小侄已經預備好這個了。變法、革命,都要流血,中國就從譚某開始。”
徐後來告訴他外孫:“譚先生在臨危時,談笑自如,慷慨激昂,真豪傑之士。”並自責:“我對不住譚瀏陽,如不保他內調,不致被害。”
垂老之年,他向外孫解釋譚嗣同的絕命詩時,還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黃遵憲因徐的保薦,八月十一日以三品京堂候補,出使日本(此前曾任駐日使館參讚)。光緒被幽禁,他在上海被捕,因日本抗議,兩天後獲釋,從此隱居著書寫詩,留下了《日本國誌》、《人境廬詩草》等。他對徐當年的舉薦難以忘懷。《人境廬詩草》中有十四首《己亥懷人詩》,第一首陳寶箴,第二首就是徐致靖:
紛紜國是定維新,一疏驚人泣鬼神。尋遍東林南北部,一家鉤黨古無人。
第十一首是徐仁鑄,其中前兩句為:
臣罪當誅父罪微,呼天呼父血沾衣。
說的就是徐仁鑄上書願代父入獄的事。
徐致靖保薦的五人中,他與梁啟超關係最遠。光緒也沒有召見過梁,他後來解釋其中原因是由於梁“粵音太重”。他外孫回憶,進入民國,繼康有為來杭州看望徐之後,梁啟超也來了,身穿黑緞團花馬褂,藍緞團花袍子,頭戴美式呢帽,手拿文明棍,坐的是四人抬的綠呢大轎,還有四個警察保護。那天也是他不在家,等他一進門,梁就下跪,他把梁扶起來,讓座交談。話題從徐仁鑄說起,梁啟超問及他有沒有回宜興故鄉,看看親友,他的聲音提高了,很激動地說:“戊戌變法我們失敗了,無麵目見江東父老。”梁啟超說“年伯何必如此,我們都是為國家,不能以成敗論。”語氣中有點窘。梁啟超臨走前,拿出一把扇子,請徐寫些近作,留為紀念,說會派人來取。送走梁,他還自言自語:“梁卓如前呼後擁,跑到這裏來擺架子,剛才我一句話說得他臉都漲紅了。”第二天他作了七律一首寫在扇子上,後麵還有跋:“任公年世兄自京來杭,別十餘年矣,不勝滄桑之感,因賦俚句,留作紀念。”
徐仁鑄與梁啟超關係要密切得多了,徐任湖南學政,為時不過一年,但創獲不少,包括請梁啟超到時務學堂就是在他任上,他起草的《頒發湘士戒條》曾傳誦一時,他要將梁啟超的文章頒示學宮。受守舊勢力反對。幕僚周善培認為徐有真知灼見,是維新派中傑出人才,長才未展,非常痛惜。徐是青年翰林中熟悉時務的後起之秀,受李鴻章的欣賞,更是翁同龢得意門生,可以直接進書齋,不須投帖的。以翰林院編修出任湖南學政,也是翁的推薦。他被革職後北上,曾說:“保袁最為失策,此人居心叵測,如不保袁則維新變法雖失敗,六君子或不致全部被害,一著錯,滿盤輸。”又說林旭有見識,曾言“本初健者莫輕言”。
一八九七年,徐仁鑄在湖南祁陽縣遊曆時,曾寫過兩首詩,其中有“流涕中興業,艱難一遇之”,及“路轉雲深處”等句子,對前途的艱難、曲折深有憂慮。他最後的絕筆是一首五言述懷:
頗誌萬方略,而抱千古悲。凝情叩丹府,俯仰將安為。江湖搖落處,跌宕高莫窺。墮地得此生,追懷涕如縻。欲從世尊法,解釋諸苦危。一發鈞所係,片雲雨之基。悠悠塵世名,耿耿罔極思。歌成孰告哀,終夜三噓欷。
其中彌漫著壯誌未酬的隱痛。
一九一五年梁啟超有過一次杭州行,在杭州淹留十日之久,當地官僚殷勤招待,超過了廣東故鄉。六月十一日,他在杭州給女兒梁令嫻寫信,說自己在西湖邊不忍離開,“一半勾留是西湖”,他信古人之詩不虛。他住在劉莊,“粵人劉某費十萬金構築者,精潔為西湖冠,園主人即前次放火焚《新民叢報》謀殺我者,園今為公產。”“西湖四時皆宜,惟夏較劣,今發大願,誓欲以八九月之交來住兩月,聞錢塘潮壯觀不減疇曩,而自錢塘江■富春江二百餘裏,皆丹楓烏棲,紅葉之豔,世界所無。西溪之蘆,葛嶺之桂,皆以萬株計。”釣台對岸有晚唐詩人方玄英的隱居地,地價每畝一元,他曾托當地縣令幫他買上千百畝,他也想在西湖邊買十多畝地,種茶、種烏桕,躬耕自得,做個“千戶侯”。實際上這一切當然都做不到,當時袁世凱稱帝在即,“籌安會”即將出籠,他還要揮動如椽大筆橫掃千軍,去寫《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等雄文,躬耕西湖的夢終究沒能做成,倒是他熱衷複辟的老師康有為在西湖劉莊邊上的丁家山曾“割據湖山少許”。
悔之晚矣的“密保袁世凱折”
一八九八年九月,百日維新朝夕不保之際,康有為、譚嗣同等曾想依賴小站練兵、手握新建陸軍,對新政表示支持的武人袁世凱,先讓康門弟子徐仁錄去小站看操(因為其哥哥仁鑄與袁算是“口盟兄弟”)。由仁鑄推薦在袁幕府的言敦源回憶,徐仁錄到天津,袁盛宴招待,看操時他就坐在袁的身邊,“詞鋒甚利,口若懸河”。回京後,他盛讚袁的治軍才能,康、譚主張由徐致靖上密折保袁,這就是九月十一日上的《密保練兵大員疏》:
臣竊見督辦新建陸軍直隸按察使袁世凱,家世將門,深嫻軍旅,於泰西各國兵製及我國現在應行內治外交諸政策,無不深觀有得,動中機宜。臣聞新建陸軍之練洋操也,精選將弁,嚴定餉額,賞罰至公,號令嚴肅,一舉足則萬足齊舉,一舉槍則萬槍同聲……
這才有光緒兩次召見袁,賞侍郎候補的事。調袁進京,招慈禧太後之忌,一也;袁不可靠,二也。徐致靖談起此事,“非常悔恨,似乎是終身遺憾”。當時,徐仁鏡曾勸他們要慎重,“交淺言深,是一種輕舉妄動。因為袁是榮祿的部下,雖小站所練新軍,博得稱譽,但人數不過七千。袁是個看風使舵的人,他曾讚成辦新政,那是趨時。”徐仁錄後來也承認:“欲倚靠袁之兵力救光緒、誅榮祿,乃譚瀏陽、康南海與我合謀,誠為孤注一擲。”可惜徐仁鑄當時遠在湖南,他如果在京,也許會力阻,畢竟他“深知袁之為人”。“六君子”之一林旭有詩:“本初健者莫輕言。”對袁也是有警覺的。
一九一六年六月七日早,徐致靖遠在杭州聞袁世凱死訊,臉上露出了十八年來從未有過的笑容,前來姚園寺巷報信的人絡繹不絕,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熱鬧氣氛。他說:“我垂暮之年居然趕上這一天。”他預備酒菜,對親友談了自己從未講過的一席話:
戊戌政變,屈指算來,已經十九年了。維新派在中國積弱的局麵,想要變法圖強,可是沒有清楚當時的局勢,操之過急,以致曇花一現,終於失敗。我們覺得光緒帝在甲午戰敗後,有變法圖強的意思,想依靠他實行君主立憲。而慈禧是一個陰狠毒辣的暴君,光緒四歲登基,是她的傀儡,後來表麵上歸政,實際大權還在她手裏,在這種惡劣環境中,我們的想法是太天真了。至於想借用袁世凱的兵力保護光緒,扭轉垂危的局麵,則是病急亂投醫的舉動。我是密折保袁世凱的人,徒然給他一個出賣維新、扶搖直上的機會。
他還說,“戊戌變法,因袁世凱告密,而慈禧再垂簾,囚光緒,捕殺維新黨人,成為千古奇冤。”好在打倒袁世凱家天下的蔡鍔,是當年徐仁鑄辦的時務學堂學生,梁啟超的得意門人,戊戌黨人不僅參與了這一重大曆史事件,而且報仇雪恨,終於吐出了多年鬱積於胸的怨氣。他希望中國從此能上下一心,建立起名副其實的共和政體。
所以當一九一七年他知康有為參與張勳複辟,六月他憤怒地寫下一封長信力勸康離京,信中表示:“戊戌變法雖然失敗,但我們變法維新的主張是對的。我們對清政府的腐敗貪汙,表示不滿,所以要除舊布新,這一點也是站得住腳的。”“我們對光緒皇帝有知遇之感,是因為他能夠聽我們的條陳,進行變法,而不是因為他是清朝皇帝,所以捧他。我們主張君主立憲,並不讚成專製,宣統我們毫無所知,豈可跟著別人胡鬧。”他聽說康即將出任弼德院副院長,院長是袁的死黨徐世昌,“你做他的姨太太,我替你難受。”原信未保存下來,這是他外孫記憶的要點。複辟十二天就完蛋了。他為此痛心不已,認為康有為此舉有損維新派的聲譽,心中憤懣。經此刺激,到第二年春天,徐就在杭州一病不起,七十五歲而終。病中他還在打聽康有為下落,為這位曾共患難的老友而惋惜。
開吊之日,康有為寄來挽聯,沉痛親切。他外孫多年後遇到康女同壁,說她父親一生最敬重徐子靜先生,“有知己之感”,還告訴他一件事,當年慈禧太後派兵艦飛鷹號追重慶輪,追捕康有為,中途油不夠,開回天津,艦長以辦事不力被監禁。後來才知這位艦長劉冠雄(後擔任民國海軍總長)是故意放走康有為的。當時有識之士讚成變法,對康有為抱有同情。
史學界一直有一種說法,戊戌政變的發生起源於袁世凱的“告密”。也有史家根據袁世凱的《戊戌日記》,認為“政變與袁世凱告密無關”,袁乃至榮祿都是想保全光緒的。這一日記直到袁死後十年(1926年)才公布於世,可靠性受到質疑。無論從畢永年日記《詭謀直記》,還是徐家後人許姬傳的《戊戌變法側記》來看,袁都難逃告密的嫌疑。前者是當事人當時的記錄,後者是當事人的口述回憶,是可以相互參證的史料。當然,即便袁不告密,慈禧太後的勢力照樣要發動政變、中止新政。
“我不是遺老”
一九○○年,徐致靖出獄後去見李鴻章,李的第一句話“你是忠厚之報啊”。他答以“國事如此,萬念俱灰”。李問他有何打算?他回答:“劫後餘生,並無打算”。始終不開口求人什麽。李後來托人給他找了個書院山長的位置。
辛亥革命後,徐致靖不僅讓外孫、孫子剪了辮子,而且自己也剪了辮子。上海租界的遺老見他剪辮,很是驚訝。一位軍機大臣的兒子問:“年伯世受皇恩,是遺老,何以剪辮?”他回答:“我不是遺老,也不擁護滿清朝廷,但我非常懷念光緒皇帝。因為他和我們誌同道合,主張維新變法,可惜被慈禧和狡猾昏庸的大臣折磨致死。我認為慈禧是中國的罪人,也是滿洲的罪人。請你們以後再不要稱我為遺老。”
李鴻章說他整天唱昆曲,他的性命可以說是昆曲保住的。他晚年在杭州尤其以此消遣,把歸莊嬉笑怒罵的《萬古愁曲》譜成了昆曲《懊惱歌》,不但能度曲,而且精通宮調,能作曲。他在昆曲方麵下過工夫,有很高的造詣。他去世後,十九歲的外孫到天津,與唱《長生殿》中的《彈詞》出名、稱為“惲彈詞”的惲蘭生對門而居,惲自稱是徐的弟子,僅僅是早年在蘇州聽徐唱彈詞,受了啟發:“徐子靜先生那天唱了《彈詞》的‘一枝花’、‘五轉’、‘七轉’、‘九轉’和‘尾聲’,他的口齒沉著,出字收音講究,純用丹田氣,最難得的是音節的蒼涼感歎,他經曆過戊戌政變的國難家仇,借此發泄胸中不平,真是唱出了曲情。我從那次聽曲後,就用心琢磨徐老的唱法。”
徐致靖晚年在杭州,以課孫讀書、唱昆曲為樂,下午常到茶館,與茶友唱昆曲、下棋。慈禧太後從西安回京後,天津嚴修打算邀集順天、直隸同鄉京官,為他謀開複,他寫信婉拒。當年他曾在河南任鄉試主考,河南的紳士醞釀要為他官複原職,他也謝絕了。他說:“我不能伺候那拉氏,虎口餘生,等死而已。”
他對《紅樓夢》有許多獨到的見解。辛亥革命後,有一天,應陳蒼虯之約,在西湖陳莊“蒼虯閣”的幾間平房裏,他和陳三立、俞恪士等前朝名士(都是他的晚輩)有過一次雅聚,他大談《紅樓夢》,頗有新見。說到曹雪芹的詩,他笑說:“曹雪芹如看見諸位,恐怕要甘拜下風呢!”盡歡而散,坐劃子月夜歸途中,對少年外孫說:“《紅樓夢》雖是白話,但敘事細致,行文簡練,起承轉合,眉目清楚,得到太史公的筆法,你可以下工夫閱讀。以後的文體,白話文恐要流行,熟讀紅樓,必定有用。”
前些年,有人在杭州的收藏品市場找到過“譚嗣同贈徐致靖”的墨寶扇麵,南山公墓有徐致靖女兒、女婿的墓,墓誌還是梅蘭芳的手跡,梅是一代京劇大師,留下的墨跡很少,也有珍貴的史料價值。徐致靖於一九○一年南下,一直住在杭州姚園寺巷,改名徐僅叟,可惜這位戊戌變法的重要人物、“戊戌第七君子”的故居,杭州在修建火車站時被拆毀,早已無處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