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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日瓦戈醫生》作者看俄國知識分子

  ◎ 藍英年

  一九五八年十月末,我在青島嶗山山麓李村勞動鍛煉。在當時來說,這是知識分子改造的一種手段,一九五七年在“反右”鬥爭中表現得不積極的大學教師,不能再上講台,得通過體力勞動,改造自己,以觀後效。一天,我們在山坡上挖地瓜,公社通訊員把十月二十四日的《人民日報》送到山坡上。記得那天《人民日報》頭版登載了鄭振鐸等人乘坐的飛機失事的消息。第二版刊登了蘇聯作協開除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長篇報導。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帕斯捷爾納克的名字。說來慚愧,我是中國人民大學俄語係的畢業生,聽過一年蘇聯(包括俄國)文學史課,並且是蘇聯專家講授的,竟不知蘇聯有個著名詩人帕斯捷爾納克。開除他是因為他在西方出版了“反動小說”《日瓦戈醫生》。這本小說引起我的好奇。那時年輕,做事輕率,立即給在紐約聯合國工作的叔叔寫了封信,請他在紐約替我買一本《日瓦戈醫生》。我叔叔是上世紀二十年代留法學生,後在法國定居,一九四六年從法國考入聯合國,擔任翻譯。由於我父親的關係,一九五○年回過國。那時中國在聯合國沒有自己的人,有關部門請他從美國寄新出版的科技書,並同郵局打招呼,他寄的書一律免檢。為了穩妥,把書寄給我,他們再到我家來取,並允許我與叔叔通信。叔叔並不知道《日瓦戈醫生》是本什麽書,便到紐約蘇聯書店去買,遭到蘇聯售貨員的申斥,但很快便在密西根大學買到了。他把小說同科技書一起寄給我。我假期回北京時便看到《日瓦戈醫生》,封麵是一棵果實累累的蘋果樹,樹下燃燒著熊熊烈火。我翻了一下,沒大看懂,就放下了。一九五九年《世界文學》第一期上發表了批判《日瓦戈醫生》的文章,標題是《市儈、叛徒日瓦戈醫生和他的‘創造者’帕斯捷爾納克》,把帕斯捷爾納克罵得狗血噴頭。我斷定這是一本反動的書,不看也罷。“文革”期間我被打成牛鬼蛇神,紅衛兵隨時會來抄家。我擔心書會被抄走,燒了又舍不得,幹脆把這本書與俄文版的馬列書籍放在一起,擺在最顯眼的地方。紅衛兵看見封麵上的火,就認為是革命烈火。《日瓦戈醫生》就這樣保存了下來。

  一九七六年,“文革”結束前,我為人民文學出版社譯書,翻譯的第一本書是特裏豐諾夫的《濱河街公寓》。後又翻譯庫普林的《阿列霞》等小說,漸漸同編輯們熟了。那時編輯與譯者的關係是朋友關係,路過出版社進去喝杯茶,閑聊一會兒,是經常的事。一次閑聊時,一位編輯說世界上根本沒有原文版的《日瓦戈醫生》,各國的譯本都是從意大利文轉譯過來的。他說得非常肯定。我說有,同他爭論起來。他說你見過,我說不但見過,我還有原文版《日瓦戈醫生》。大家聽說後,都瞪大了眼睛。著名翻譯家蔣路對我說:“你真有?”第二天我把原文版《日瓦戈醫生》帶到編輯部,這回他們真傻眼了。蔣路當即拍板:“翻譯!你來譯!”我沒想到這本書竟變成編輯部的譯書選題,並讓我翻譯。我知道這本書難譯,一個人難以勝任,便提出找合作者。蔣路說:“你自己找!”這樣我與蔣路便開始翻譯《日瓦戈醫生》。

  詩人寫的小說最難翻譯。俄國和西方的很多評論家都稱讚帕斯捷爾納克善於描繪俄國大自然,確實如此,而這正是最難翻譯的地方。我們越往下譯越叫苦,怎麽也表達不出原文的美。出版社一直催我們,可到了一九八四年,清除“精神汙染”運動開始了,出版社擔心《日瓦戈醫生》無法出版,不再管我們,我們也就不譯了,鬆了口氣。一九八六年春天,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位副總編輯帶著三位編輯來到我家。副總編輯進門二話沒說,就在日曆上畫了一道線,告訴我,這天必須交稿。原來清除“精神汙染”運動過去了,出版社又想起這本書。於是我們就像上了弦似的幹起來,一天工作十幾小時。譯得就比較粗糙,交稿後一個月出版。後來漓江出版社再版時,我又做了一次小小的加工,但譯文仍不理想。

  所謂俄國知識分子是指俄國人文科學知識分子,即學者、詩人和作家等,自然也包括蘇聯知識分子。蘇聯作家可以粗略地分成兩大類:一,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前業已成名的作家;二,十月革命後從工農兵中湧現出來的作家。每類作家的情況又不相同。十月革命是列寧領導的暴力革命,布爾什維克以武力奪取政權,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首先是對有獨立思想的知識分子專政。蘇維埃政權建立後,第一批被鎮壓的黨派領袖都是知識分子。一九一九年九月列寧在致高爾基的信中寫道:“您何必說這種惡狠狠的氣話呢?為防備立憲民主黨人和親立憲民主黨分子鬧事,把他們幾十位(或者幾百位)在監獄裏關幾天有什麽了不起?……自稱民族頭腦的知識分子是資本家的奴仆。其實知識分子不是民族頭腦,而是大糞。”對待知識分子的態度是列寧與高爾基的重大分歧之一。高爾基認為俄國是落後國家,國家發展主要靠知識分子。高爾基在《新生活報》上發表激烈抨擊十月革命及其領袖們的文章,這些文章收入《不合時宜的思想》一書。普列漢諾夫在一九一八年留下的《政治遺囑》中,極其尖銳地抨擊列寧及其專政,把十月革命稱為十月政變。一九一九年羅莎·盧森堡犧牲前,在《論俄國革命》一書中也尖銳地批評列寧的專政。“隻給政府的擁護者以自由,隻給一個黨的黨員(哪怕黨員人數很多)以自由,這不是自由。自由始終是不同思想者的自由。”這是羅莎·盧森堡經常被人引用的一段話。普列漢諾夫、羅莎·盧森堡和高爾基皆非等閑之輩。普列漢諾夫是俄國馬克思主義之父,羅沙·盧森堡是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第二國際領導人,高爾基是革命的“海燕”、列寧的朋友。他們都不接受十月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遑論絕大多數非無產階級出身的俄國知識分子了。接受十月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是極少數,也許馬雅可夫斯基勉強可算一個。反對的作家又可分兩類:堅決反對並發表言論的和心裏反對卻緘口不語的。堅決反對並發表言論的或流亡國外或被遣送出國。緘口不語的則留在國內苟且偷生。前一類以布寧、梅列日科夫斯基、吉皮烏斯和苔菲為代表,他們堅決反對布爾什維克,但熱愛俄羅斯。他們都是世界知名的大作家。後一類作家以阿赫瑪托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為代表。布寧是第一位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俄國作家,他的不少作品已被介紹到中國來。梅列日科夫斯基著作等身,最著名的是《基督和反基督》三部曲,其中《諸神複活》和《諸神死了》已譯成中文。梅列日科夫斯基有與德國法西斯合作的汙點,有幾分像中國的周作人。苔菲是幽默大師,果戈理的嫡派傳人。由於苔菲堅決反對布爾什維克,被蘇聯定為反動作家,所以蘇聯文學史從未提到過她,中國更沒人知道她了。我一九八九年才讀到她的作品,立即為之傾倒。我年輕的時候迷戀過果戈理,讀苔菲的作品,自覺對她迷戀的程度不亞於當年對果戈理的迷戀,可我早已過了迷戀某個作家的年齡了。苔菲譏諷的是俄羅斯民族的劣根性,寫得睿智而深邃。她的短篇小說《毅力》可謂代表。小說描寫俄國人伊萬到醫院看病,醫生說他肝髒不好,喝酒喝的,不喝酒就好啦。醫生鼓勵伊萬:“戒酒對您不過小事一樁,因為您有毅力。”伊萬心想:“我確實有毅力,病很快就能好。”他從醫院回家經過商店,看見櫥窗裏擺著酒,想買一瓶帶回家,放在櫥櫃裏不喝,反正他有毅力。伊萬把酒買回家,放在櫃櫥裏。吃飯的時候,伊萬想把酒瓶擺在桌上,看著不喝,反正他有毅力。伊萬看著酒瓶,心想:“幹脆打開不喝,反正我有毅力。”酒瓶打開後,伊萬又想:“我喝一杯酒不喝了,反正我有毅力。”伊萬喝了一杯,想道:“我再喝一杯酒不喝了,反正我有毅力。”就這樣,伊萬最後醉倒在桌子底下。區區幾百字極為生動地揭示出俄國人身上的劣根性。苔菲又是個頗有性格的作家,西蒙諾夫在回憶錄《我們這代人眼裏的斯大林》中談到一九四六年五月,西蒙諾夫和愛倫堡訪問巴黎。臨行前,斯大林對西蒙諾夫說,盡量動員布寧和苔菲回國,能動員他們當中一個人回國便立大功。斯大林的動機無法解釋,因為三個月後就展開對阿赫瑪托娃和左琴科大張旗鼓的批判。而苔菲是貨真價實的反蘇作家,有許多反蘇言行,比阿赫瑪托娃和左琴科可“反動”多了。動員她回來接受批判?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斯大林知道這兩位作家的價值以及他們在西方的影響。一九四六年歐洲人民食不果腹,俄國僑民更是饑腸轆轆,早已不知道肉排的味道了。西蒙諾夫和愛倫堡從蘇聯帶去很多美味,在大使館招待自己苦難的同胞。為了飽餐一頓,俄國僑民作家都去了,包括布寧和苔菲。西蒙諾夫站起來舉杯致辭,請大家為偉大領袖斯大林大元帥幹杯。除布寧和苔菲外,大家都站起來與西蒙諾夫碰杯,苔菲趁大家碰杯的間隙拚命大嚼黑魚子。等西蒙諾夫請大家品嚐時,這道美味已被苔菲“消滅”得差不多了。西蒙諾夫此行未能完成斯大林交辦的任務。

  十月革命後從工農兵當中湧現出的作家,與上述作家完全不同。他們堅決擁護十月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大多數人本身就是布爾什維克。他們成立了無產階級文學團體拉普,領導核心是阿維爾巴赫、基爾雄和法捷耶夫。這三個人的命運都不好。前兩人被清洗,法捷耶夫一九五六年自殺。無產階級作家中有頗具才華的作家,如法捷耶夫,他的小說《毀滅》和《青年近衛軍》流傳至今。也有靠吹捧和打棍子起家的作家,最典型的是潘費洛夫和巴巴耶夫斯基,他們的作品《磨刀石農莊》、《金星英雄》和《光明普照大地》就是肆意粉飾現實的拙劣宣傳品。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翻譯出版的多數是這類作品。

  《日瓦戈醫生》的作者帕斯捷爾納克和阿赫瑪托娃等人都屬於十月革命前成名,留在蘇聯苟且偷生那類作家。他們不接受十月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但沒有公開反對。

  帕斯捷爾納克出身於藝術之家。父親是著名畫家,托爾斯泰請他為小說《複活》畫插圖。母親羅紮利亞是著名鋼琴家,魯賓斯坦的學生,在歐洲各地巡回演出時,永遠伴隨著鮮花和掌聲。托爾斯泰喜歡聽她演奏,把他父母請到自己莊園。他們有時帶小帕斯捷爾納克去,帕斯捷爾納克小時候見過托爾斯泰。他們一家住在莫斯科美術學院宿舍。彼得堡畫家經常在莫斯科美術學院舉辦畫展,父親帶他參觀,給他詳細講解,並把他介紹給自己的朋友,著名畫家謝羅夫。帕斯捷爾納克見過自己一生最崇拜的奧地利詩人裏爾克,還收到過他的一封親筆信。帕斯捷爾納克曾到德國馬爾堡大學學哲學,哲學沒學好,卻學好了德文。帕斯捷爾納克精通德文和英文,他翻譯的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和《安東尼和克列奧帕特拉》,歌德的《浮士德》,至今仍是最好的俄譯本。帕斯捷爾納克深受東正教的影響,他舅舅就是還俗的教士。愛他人、為他人犧牲的教義,深入他的靈魂。像他這樣的人如何能接受暴力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像他這樣具有深厚文學藝術修養的人如何能融入革命後的蘇聯文學?在國內戰爭中成長起來的工農兵作家又怎麽會看得起他?帕斯捷爾納克孤芳自賞,不與革命文學家交往,但也沒有反蘇言行,對政權不構成威脅,所以斯大林沒觸動他。

  如不了解當年蘇聯的恐怖氣氛,就無法評價帕斯捷爾納克的人格力量。斯大林大權獨攬後,不經審訊就逮捕、關押、槍斃人是家常便飯。一九三四年五月,詩人曼德爾施塔姆被逮捕。逮捕的原因說法不一:有的說是講了不滿意農業集體化的話;有的說是打了阿·托爾斯泰一記耳光(猶太人竟敢打斯大林寵信的俄羅斯作家?);有的說是因為他寫了一首諷刺斯大林的詩。帕斯捷爾納克聽說曼德爾施塔姆被捕心急如焚,馬上找《消息報》主編布哈林,商議拯救的辦法。其實,曼德爾施塔姆與帕斯捷爾納克關係並不密切,談不上是朋友,但帕斯捷爾納克十分看重曼德爾施塔姆的詩才。布哈林讓帕斯捷爾納克給斯大林寫信求情,布哈林在信上附加了幾句話:其中有“帕斯捷爾納克知道曼德爾施塔姆被捕十分不安”之類的話,把信轉交給斯大林。幾天後,斯大林給帕斯捷爾納克居住的公共宿舍打電話。電話設在走廊裏,斯大林與帕斯捷爾納克的談話住戶都聽見了。斯大林告訴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施塔姆的案件在審理中,“一切都很順利。”斯大林問帕斯捷爾納克為什麽不找蘇聯作協或他本人?又說如果他是詩人,他的朋友落難,他會不顧一切營救他自己的朋友。帕斯捷爾納克回答道,作協自一九二七年就不管這類事了。如果他不奔走營救,斯大林未必知道這件事,但曼德爾施塔姆算不上他的朋友,隻是位大詩人而已。帕斯捷爾納克想同斯大林見麵,探討一個重要的問題。斯大林問什麽問題,帕斯捷爾納克說生與死的問題。斯大林掛上電話。

  斯大林給帕斯捷爾納克打電話的事很快傳遍莫斯科。作協上下對帕斯捷爾納克的態度一下子變了。此前他進出作協餐廳無人理睬,現在服務員替他脫大衣穿大衣,他請人吃飯作協付賬。帕斯捷爾納克趁機請不少窮朋友吃飯。不久,曼德爾施塔姆獲釋,遷往沃羅涅日市。但好景不長,一九三八年曼德爾施塔姆再度被捕,病死於海參崴二道河子勞改營。

  一九三五年秋天,阿赫瑪托娃的第二任丈夫普寧和兒子列夫同一天雙雙被捕。阿赫瑪托娃從列寧格勒趕往莫斯科向帕斯捷爾納克求助,她確信從不過問政治的丈夫和兒子無罪。帕斯捷爾納克把阿赫瑪托娃安置在家裏,又給斯大林寫了一封求情的信,親自送到克裏姆林宮警衛室。阿赫瑪托娃返回列寧格勒幾天後打來電話,告訴帕斯捷爾納克丈夫和兒子都釋放了。是斯大林給帕斯捷爾納克麵子還是一種偶合?給國家領導人寫信,替自己朋友申辯,在法製國家是平常的事,但在蘇聯敢這樣做就得做好犧牲的準備,是英雄行為。帕斯捷爾納克拯救的幾個人,都是他認識的人,而對待陌生人命運的態度,更能體現出他身上的“愛他人、為他人犧牲自己”的宗教精神。

  一九三七年夏天,大清洗高潮中,作協的一輛汽車開到帕斯捷爾納克家門前,來人奉命請他在一封信上簽名,這封信強烈要求蘇維埃政權判處圖哈切夫斯基、亞基爾和埃德曼死刑。這三位都是國內戰爭時期的傳奇人物。圖哈切夫斯基是蘇聯五大元帥之一,副國防人民委員,屢建戰功,並對改進紅軍技術裝備起過巨大作用。亞基爾是十月革命的參加者,內戰期間擔任過重要職務。埃德曼在西伯利亞領導十月革命,擔任過集團軍司令。帕斯捷爾納克對來人說:“我了解他們幹過什麽事才能簽名,可我對他們一無所知。他們的生命不是我給予的,我也無權剝奪他們的生命。”這正是他想同斯大林探討的生與死的問題。這時他妻子已懷身孕,她怕拒絕簽名會帶來可怕的後果,勸他為未來的孩子著想,簽名算了。帕斯捷爾納克聽了大怒,說道:“如果孩子是持另一種觀點的人生的,我寧願不要這個孩子。”作協書記斯塔夫斯基知道帕斯捷爾納克不肯簽名後,非常惱火,把他叫到作協訓斥:“您這種托爾斯泰式的裝瘋賣傻何時到頭?”第二天《文學報》發表了作家集體簽名的信,上麵竟有帕斯捷爾納克的名字。帕斯捷爾納克看了非常生氣,立即找斯塔夫斯基質問,斯塔夫斯基說編輯弄錯了。帕斯捷爾納克要求更正。當然不會更正。斯塔夫斯基擔任作協書記期間,迫害過不少作家,但他在衛國戰爭中犧牲,人們很少提他,把過錯都栽到他的後繼者法捷耶夫身上。

  帕斯捷爾納克的妻子季娜伊達·奈高斯在回憶錄中披露了一件事:一九三三年帕斯捷爾納克應邀到烏拉爾參觀訪問工廠和農莊,以便向全國介紹烏拉爾。一九三三年農業集體化的惡果已充分顯現,哀鴻遍野,餓殍載道。帕斯捷爾納克夫婦在州委會食堂用餐。季娜伊達寫道:“州委會餐廳飯菜非常好,供應煎包子和黑魚子醬。當天就有農民到我們窗下討麵包,我們把麵包揣在兜裏,溜出州委會賓館送給他們……”此情此景令帕斯捷爾納克非常氣憤,周圍人都快餓死,他們卻在州委會餐廳大吃大喝,他怎能昧著良心說假話呢。帕斯捷爾納克立即返回莫斯科,對作協說,他一個字也不能寫,因為他目睹了駭人聽聞的悲慘景象。他親眼看到一列列火車載滿被趕出家園的農民駛往西伯利亞,火車站周圍聚集著快要餓死的農民,伸手向行人為子女乞討,可州委會餐廳卻供應大魚大肉,對比太強烈了,他的神經受不了。帕斯捷爾納克的良心驅使他真實地反映蘇聯的現實,人民的遭遇,特別是知識分子在革命狂潮中的命運。他寫了小說《日瓦戈醫生》。

  談起《日瓦戈醫生》的創作過程,不能不介紹一下轟動一時的《日瓦戈醫生》事件。

  帕斯捷爾納克有過兩次婚姻,一九二一年他與女畫家盧裏耶結婚。盧裏耶個性過強,嫉妒心太重,不會理家,十年後兩人離婚。他們有個兒子葉夫根尼。一九八九年葉夫根尼出版了《帕斯捷爾納克傳記材料》,是研究帕斯捷爾納克的重要參考書。同年他代表帕斯捷爾納克全家到斯德哥爾摩去領取諾貝爾文學獎章。帕斯捷爾納克第二任妻子季娜伊達·奈高斯是著名鋼琴家奈高斯的妻子,奈高斯是帕斯捷爾納克詩歌的崇拜者,帕斯捷爾納克對他的演奏技巧也十分讚賞。兩人成為朋友,但帕斯捷爾納克很快就愛上朋友的妻子季娜伊達,愛得死去活來,差一點喝碘酒自殺。季娜伊達被帕斯捷爾納克的愛情打動,奈高斯隻好把妻子讓給他,但兩個男人仍是好朋友。季娜伊達和帕斯捷爾納克在驚濤駭浪中相濡以沫三十年。一九四六年帕斯捷爾納克又愛上伊文斯卡婭,家庭出現裂痕,但始終未破裂。

  帕斯捷爾納克和伊文斯卡婭是在大型文學刊物《新世界》編輯部認識的。伊文斯卡婭是個極為不幸的女人。她結過兩次婚,與第一任丈夫生了女兒伊琳娜,丈夫在大清洗期間上吊自殺。衛國戰爭期間有人揭發她母親議論過斯大林,她被捕入獄。出獄後再婚,與第二任丈夫生了兒子米佳,丈夫不久病逝。伊文斯卡婭是帕斯捷爾納克的崇拜者,見到心儀已久的詩人異常興奮。帕斯捷爾納克非常同情她的遭遇,把她視為紅顏知己,兩人很快墜入愛河。伊文斯卡婭在帕斯捷爾納克後半生中所起的作用超過季娜伊達。她是帕斯捷爾納克出版事務的委托人,是他作品的第一個讀者。《日瓦戈醫生》的出版就是她聯係的。季娜伊達發現他們之間的關係後,采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伊文斯卡婭渴望結婚,但帕斯捷爾納克始終下不了決心與季娜伊達離婚。他們三人的關係就像小說中日瓦戈醫生與東尼婭和拉拉的關係一樣。

  帕斯捷爾納克一九四六年秋天開始寫《日瓦戈醫生》,一九五五年完成。這是一本用生命寫成的書。帕斯捷爾納克經常給朋友朗誦小說的片斷,誰都可以來聽。帕斯捷爾納克寫《日瓦戈醫生》的事很快便流傳開,傳到上麵便成為帕斯捷爾納克在寫一部反蘇小說。為阻止帕斯捷爾納克寫《日瓦戈醫生》,一九四九年當局逮捕了伊文斯卡婭,罪名荒謬絕倫:與《星火》畫報副總編輯偽造委托書。他們想借此恫嚇帕斯捷爾納克,讓他放棄寫《日瓦戈醫生》,因為帕斯捷爾納克說過,伊文斯卡婭是他的繆斯,沒有她便不能創作。伊文斯卡婭被關進盧比揚卡(克格勃總部)。克格勃審訊她與“猶太佬”(帕斯捷爾納克是猶太族)的關係,帕斯捷爾納克的反蘇言論以及反動小說《日瓦戈醫生》創作的動機。伊文斯卡婭受盡折磨,但沒有說過一句對帕斯捷爾納克不利的話。帕斯捷爾納克得知伊文斯卡婭被捕的消息悲憤不已,但無力營救,便把全部精力投入創作中。一九五三年斯大林去世後,伊文斯卡婭獲釋。四年的牢獄生活並未改變她的外表和內心:容貌依然楚楚動人,對帕斯捷爾納克仍然一往情深。他們的關係更加親密了。

  一九五六年,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上作了揭發斯大林罪行的秘密報告《個人崇拜及其後果》,震動了全國,蘇聯開始了解凍時期。同年,《新世界》發表了杜金采夫的小說《不單是靠麵包》。小說猛烈抨擊蘇聯官僚體製,在國內外引起極大反響。帕斯捷爾納克受到鼓舞,叫伊文斯卡婭把《日瓦戈醫生》手稿送到《新世界》編輯部。帕斯捷爾納克不明白,杜金采夫是在肯定體製的前提下批評官僚主義,而他則通過革命後知識分子的坎坷命運反思革命從而否定革命。西蒙諾夫壯著膽子發表了杜金采夫的《不單是靠麵包》,卻絕不敢發表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西蒙諾夫那一代作家,不僅不敢發表,內心也不會接受。西蒙諾夫對伊文斯卡婭說不能發表全文,刪節後才能發表。帕斯捷爾納克等了一年仍無動靜,漸漸不耐煩起來。他不明白所謂“刪節後發表”就是不發表。

  蘇聯作協對帕斯捷爾納克的態度忽然變壞了。帕斯捷爾納克起初並不知道原因。原來他被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提名為一九五八年度文學獎候選人。他的提名刺激了蘇聯許多作家,他們在蘇聯多次獲得獎項,作品選入中學課本,可西方卻不知道他們,隻知道帕斯捷爾納克。他們齊心協力封殺帕斯捷爾納克,所有刊物一律不發表帕斯捷爾納克的詩作。帕斯捷爾納克隻能靠翻譯養活兩個家庭:自己的家庭和伊文斯卡婭一家。這時,在莫斯科廣播電台工作的意大利共產黨員安捷洛拜訪帕斯捷爾納克,對他說想讀《日瓦戈醫生》,帕斯捷爾納克便把手稿交給他。伊文斯卡婭知道後嚇壞了,感到帕斯捷爾納克幹了一件天大的蠢事。如果小說在國外出版,必定招來大禍。可是此時帕斯捷爾納克已經看出小說不可能在國內出版,能在國外出版也好,一切後果他已在所不惜。安捷洛果然把手稿轉交給意大利米蘭出版商、意共黨員費裏蒂涅裏。費裏蒂涅裏大喜過望,決定馬上翻譯出版。

  一九五六年五月,莫斯科廣播電台意語廣播報道了一條信息:帕斯捷爾納克完成小說《日瓦戈醫生》,並即將出版。但未說明在國內還是在國外出版。一石激起千重浪,蘇聯輿論界為之嘩然。帕斯捷爾納克成為眾矢之的,但他並不理解麵臨的險境,坐過牢的伊文斯卡婭卻十分清楚。她找到蘇共中央文化部部長波利卡爾波夫,向他匯報圍繞著《日瓦戈醫生》所發生的事。部長說必須先在國內出版,才能在國外出版,並給蘇聯文藝出版社社長科托夫打電話,建議出版《日瓦戈醫生》。科托夫是帕斯捷爾納克的崇拜者,當然樂意出版。但作協書記、前拉普幹將蘇爾科夫堅決反對。出版社從屬作協,不能不聽書記的話。此前米蘭出版商與蘇聯文藝出版社達成協議,如蘇方遲遲不出版,他們就先出版。現在蘇聯無意出版,米蘭出版社必先出版。蘇聯作協急了,命令帕斯捷爾納克以修改為由索回手稿。米蘭書商認為信是被迫寫的,不代表作者的本意,拒不退稿。雙方僵持不下。蘇聯意識形態最高指揮官、有“灰衣主教”之稱的蘇斯洛夫親自出馬。他飛到羅馬找意共總書記陶裏亞蒂,請他管束自己的黨員。但意共不是蘇共,沒有嚴格的紀律。米蘭出版商搶先退黨。總書記找他談話時他已不是黨員,陶裏亞蒂愛莫能助。蘇斯洛夫空手而歸大丟麵子,把一肚子火氣撒在帕斯捷爾納克身上。一九五七年十一月,《日瓦戈醫生》意文本在米蘭出版,接著又出版了英、德、法、西班牙、葡萄牙、捷克和波蘭等二十多種文字的譯本。原文版仍未出版。蘇聯認為西方利用小說反蘇,奮起反擊,掀起批判帕斯捷爾納克第一個高潮。輿論工具開足馬力痛斥帕斯捷爾納克,但尚未出現不文明的舉動。

  一九五八年十月二十四日,瑞典科學院宣布:授予蘇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以表彰他在“現代抒情詩和偉大的俄羅斯敘述文學傳統領域取得的重大成就”。由於不久前出版了《日瓦戈醫生》,蘇聯輿論認為他獲獎是因為小說《日瓦戈醫生》。也許確實如此。帕斯捷爾納克向瑞典科學院發了感謝電報:“無比感謝。激動、自豪、驚喜、慚愧。”國外各界紛紛給帕斯捷爾納克拍來賀電,蘇聯隻有老作家伊萬諾夫和楚科夫斯基到他家祝賀。第三個來的是與帕斯捷爾納克有三十多年交情的費定。費定是作協主席,因小說《初歡》和《不平凡的夏天》獲得過國內多種獎項。他一進門便對帕斯捷爾納克說:“我不是來向你祝賀的,而是來通知你,必須拒絕接受諾貝爾獎,還要向他們提出抗議。”帕斯捷爾納克說他剛向瑞典科學院發了感謝電報,怎能又拒絕。費定失去他固有的西方紳士派頭,粗暴地對帕斯捷爾納克說:“這件事已給作協造成很多麻煩,你不拒絕後果不堪設想。”說完揚長而去。

  事情正如費定所說的。十月二十五日《文學報》發表了一九五六年九月由西蒙諾夫和費定五人簽名的《新世界》雜誌給帕斯捷爾納克的退稿信。同一天《真理報》發表了社論《圍繞著一株毒草的反革命叫囂》。高爾基文學院組織學生到帕斯捷爾納克住宅前遊行,高呼“猶太老滾出蘇聯!”砸碎了帕斯捷爾納克家的窗戶。全國各報紙轉載了《真理報》的社論,給帕斯捷爾納克扣上“反動作家”、“叛徒”、“國內白俄”的帽子。十月二十七日作協開會批判帕斯捷爾納克,作家個個義憤填膺,痛斥帕斯捷爾納克,並把他開除出作協。老詩人吉洪諾夫宣布一致通過時,女作家阿利盧耶娃——剛從集中營獲釋的斯大林的妻妹,站起來說:“誰說一致通過?我就沒舉手。”表決時很多作家在大廳外麵吸煙,不參加投票。畢竟不是斯大林時代了。帕斯捷爾納克被開除出作協。帕斯捷爾納克沒參加會議,送去書麵發言,大意是:任何力量也無法使我拒絕給予我的榮譽,但獎金我全部捐贈給蘇聯保衛和平委員會。我知道你們必將把我開除出作協,我並未期待你們會公正對待我。你們可以將我流放,槍斃我,你們什麽事都幹得出來。我預先寬恕你們。但你們記住,幾年後你們不得不為我平反昭雪。帕斯捷爾納克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下並未屈服。

  兩天後莫斯科召開慶祝共青團成立四十周年大會,赫魯曉夫等黨政領導人都出席了。團中央第一書記謝米恰斯特內在報告中破口大罵帕斯捷爾納克,說他連豬都不如,豬不在自己睡覺的地方拉屎,可他卻在家裏拉屎。這樣的人應當到資本主義天堂去。如果他想去領獎,蘇聯方麵絕不會阻攔。赫魯曉夫帶頭鼓掌。《日瓦戈醫生》事件達到高潮。也在這一天,帕斯捷爾納克給瑞典科學院拍發拒絕接受諾貝爾獎的電報:“考慮到這個獎對我所屬於的社會造成的影響,我必須拒絕我本不配獲得的獎,請不要因我的自願拒絕而不快。”接著又給黨中央發電報:我已拒絕諾貝爾獎,請恢複伊文斯卡婭的工作。帕斯捷爾納克知道伊文斯卡婭已失去工作,擔心她再次遭到迫害,在愛情麵前屈服了。赫魯曉夫在《回憶錄》中談到《日瓦戈醫生》事件。他說這都是蘇斯洛夫搞的。政治局委員誰也沒看過這本書。蘇斯洛夫也隻看過別人寫的摘要。他到羅馬碰了一鼻子灰,丟了臉,加倍報複帕斯捷爾納克。赫魯曉夫說如果他看過,處理也許就不同了。這是後話,怎麽說都可以。

  帕斯捷爾納克拒絕領獎,但蘇聯當局仍不甘罷休。報刊的辱罵和學生的遊行仍未停止。伊文斯卡婭隻好又去找蘇共中央文化部部長波利卡爾波夫。部長說,帕斯捷爾納克必須給赫魯曉夫寫封公開信,表明他絕不出國,同時還要給全國人民寫信,公開認罪。這兩封信由伊文斯卡婭起草,帕斯捷爾納克簽名。這時帕斯捷爾納克身心憔悴,萬念俱灰,一切都無所謂了。國際輿論對蘇聯對帕斯捷爾納克的迫害越來越關心,很多名人和團體向蘇聯政府提出抗議。印度總理尼赫魯親自給赫魯曉夫打電話,表示如果蘇聯不停止迫害帕斯捷爾納克,他將擔任保衛帕斯捷爾納克委員會主席,並把他接到印度去。尼赫魯來電後,對帕斯捷爾納克的迫害才停止。一年後,一九六○年五月三十日,帕斯捷爾納克與世長辭。但蘇斯洛夫怒氣未消,把餘氣都撒在伊文斯卡婭身上。伊文斯卡婭和女兒一起被捕,罪名是向外國人傳遞手稿和領取巨額稿酬,一直關到赫魯曉夫下台。伊文斯卡婭一九九六年去世。她與帕斯捷爾納克相愛十二載,兩次懷孕,受盡折磨,什麽也沒得到。她不是妻子,沒有名分。季娜伊達不允許她向帕斯捷爾納克遺體告別,不允許她送葬。一九八九年帕斯捷爾納克長子葉夫根尼赴斯德哥爾摩領取諾貝爾文學獎章,其實最合適的人選應是伊文斯卡婭。伊文斯卡婭把這段甜蜜與苦澀交織的經曆寫進她的回憶錄《時間的俘虜》。

  小說《日瓦戈醫生》的主要人物的命運都十分悲慘。日瓦戈醫生是正直的俄國知識分子,深受東正教的影響。他熱愛祖國,反對壓迫,主張人人平等,對沙皇政權的腐敗十分憎恨。最初歡迎十月革命,他說:“多麽了不起的手術!巧妙的一刀就把多年發臭的爛瘡切除了。”但他接觸現實後態度變了。他見到紅軍和白軍互相殺戮的慘象。俄羅斯大地上彌漫著血腥味。他覺得“這不是生活,而是一場從未見過的荒唐夢!”他被遊擊隊俘虜後,看到紅軍的殘暴,遊擊隊領導人形同土匪,並且吸毒。他開始仇視革命,但並沒有反對蘇維埃政權的行動,當然也沒有投靠蘇維埃政權。日瓦戈醫生是優秀的醫生,文學、藝術造詣很深,是位有才華的知識分子,本可以為祖國人民做出很大貢獻。但革命把他變成隻顧個人溫飽的凡夫俗子,四十歲猝死在莫斯科街道上。

  女主人公拉拉有如普希金筆下的塔季揚娜,屠格涅夫筆下的葉琳娜,身上集中了俄羅斯婦女的美德,天生的賢妻良母。她愛丈夫安吉波夫,但丈夫離她而去。她愛日瓦戈醫生,但無法與他結合,卻被她所仇恨的人騙到遠東共和國,在那裏受盡折磨。她到莫斯科尋找女兒,卻意外闖進停放日瓦戈醫生遺體的房間。她的滿腔悲憤隻能向死者哭訴。她的結局是蘇聯婦女勞改營。她的丈夫安吉波夫也是優秀的知識分子,後參加紅軍,作戰勇敢,並具有指揮天才,很快成為紅軍重要領導人。他與白軍作戰的地方,正是他妻子女兒居住的地方。他不顧他們死活,向他們居住的方向的白軍開炮。安吉波夫把白軍打得落花流水,為布爾什維克立下赫赫戰功。紅軍擊敗白軍後,安吉波夫成了危險的敵人,因為他不是布爾什維克,並且知道的事情太多,必需把他消滅。他在布爾什維克追捕下無處藏身,被迫開槍自殺。■

  (此文係作者根據二○○七年四月二十日在浙江大學外語學院的演講稿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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