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厚 圖
◎ 陳四益 文
《論語》忽的又當紅了,一本講《論語》的書聽說銷售甚暢,可惜沒有讀過,不知是怎樣的講法。好在書櫥裏有幾本銷售並不很暢的《論語》,因為是薄薄一冊,不像磚頭那麽厚重,躺在床上翻翻倒也輕鬆,而且字大,看著不費力,所以也找將出來,算是臨老再趁一趟熱鬧。
這晚讀到《季氏第十六》,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讀後真覺得孔老夫子不愧是至聖先師,看事情洞若觀火。“禮樂”不是像今天某些“國學家”說的是要講禮貌呀,有藝術鑒賞力呀什麽的。如果隻是見師長要磕頭(或鞠躬)、要稱“您”、要讓座、要倒水之類,大概也犯不上一定要“自天子出”。“禮樂”是一種政治製度,在當時就是一種嚴格的等級製度,高低貴賤,等差有序,處下不得犯上。這樣的製度要是天子不能控製,讓大夫們或庶人們自行其事,豈不要天下大亂?“征伐”更不得了,大家動刀動槍起來,貴人們還能有太平歲月嗎?
但是,為什麽“庶人不議”就是“天下有道”呢?起初想想,也有道理。如果為政者事事辦得妥帖,樣樣盡善盡美,無刺可挑,“庶人”們山呼萬歲還來不及,有什麽可議的呢?但再想想,孔老先生的思慮未必周詳,因為這實在難以做到,或者說根本做不到。天底下哪裏有盡善盡美的事呢?人的需求——物質的和精神的——不斷在提高,食有魚了,還要出有車;出有車了,還要有以為家,就像今天,填飽肚子,還要買車,還要買房,做不到,就要說三道四、發表意見,甚至罵娘。樣樣盡善盡美,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共產黨都做不到,何況兩千幾百年前諸侯並起的時代!既然做不到,就會有“議”,這本不奇怪。怎麽辦?聽著就是。有過必改,有錯必糾。雖不能盡善盡美,也可以逐漸接近那“有道”的境界。
但孔老先生沒這麽說。中國的帝王們也不這樣想。他們一個個牛皮烘烘,都想當有道的聖君,恨不得天天有人在耳邊唱頌歌,決不肯承認自己治理的社會並不曾達到“天下有道”。何況孔老先生立了一根絕對化的標竿在那裏,如果“庶人有議”,豈非“天下無道”?哪一個君王肯認這個賬?
這樣,孔老先生就給後世的君王出了一道無法解開的難題——又要做有道之君,又無法做到庶人不議。不過,中國的君主們都是乖角兒,他們能壓倒一切困難而不被困難所壓倒。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於是想出一個妙著,把孔老先生的話稍作顛倒,變成了“庶人不議,則天下有道”。這一來,事情好像就容易得多了,隻要讓庶人“不議”,豈不就是“有道”的天下?讓庶人不議的辦法很多,最為簡便的就是把庶人們的嘴巴封起來。從秦始皇開始,封嘴巴的辦法無非兩個:你若一定要“議”,就把你的腦袋砍掉——始皇帝時叫“棄市”——或關到牢裏;你若要寫(也就是書麵的“議”),就把你寫的書查禁或者燒掉,可以因書廢人,也可以因人廢書。這辦法一直沿用到清代也沒有改變。現在被有些人吹到天上的《四庫全書》,據說是一項偉大的文化工程。其實,那不過是老例的應用。《四庫全書》編纂過程中禁毀、刪改的書籍真要超過秦始皇一百倍,而釀成文字獄所砍的頭顱也是始皇帝望塵莫及的。
兩千多年了,為了封住庶人的嘴,一直沿用著這些老辦法,如果細細道來,可以編一部煌煌巨著。不過,這個辦法實行的結果實在很不理想。嘴巴封起來了,還可以“腹誹”,書燒掉了,還可以藏在牆壁裏,還可以偷著印,一樣地流播四方。而且因為“禁”,更增加了幾分誘人的魅力。不是有“雪夜閉門讀禁書”之說嗎?這樣的環境,讀這樣的書——夠刺激。可以說,禁,正是書籍流通的助力。那時還沒有互聯網,如果今天還用那種老辦法,更是“可憐無補費精神”了。君不見,那些並未遭禁的圖書,一旦發行,聰明人也要找幾個哥們兒出頭在網上開罵,罵一個狗血淋頭,然後作者再一通回罵,罵他個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罵來罵去,罵得讀者興起,於是銷量大增。若是政府再出麵來禁,那雪夜網上讀禁書就更不可免了。掌握權力的君王如果迷信這種封殺的權力,久而久之,自己也會除了封殺的權力,再沒有說話的能力,因為說話能力是在交流、交鋒中發展起來的。沒有了對手,也就失去了自己。
這還僅是從流播著眼。若從社會的治理來說,把庶人的嘴都封起來,不但不能成就一個“有道”的治世,恰恰相反,堵塞了言路,隻會使本來無道的社會更加無道。無道到了極點,就是社會的崩盤,即所謂“坑灰未冷山東亂”。所以曆代的明白人總要苦口婆心地勸說為政者不要仗著手裏那點權力企圖塞盡天下人的嘴巴,而要在“有道”上著力,才是正途。魏征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韓愈說“川不可防,言不可弭”;朱熹說“上無失政,則下無私議。非箝口使不敢言也。”這一勸,勸了一兩千年,無奈始終勸不醒夢中人。所以一個一個王朝都灰飛煙滅了。一直到了“共和”,說是民主了,依舊在封人的嘴巴,隻要看看所謂“圖書審查委員會”的政績和國民黨政府那長長一串禁書的清單,就可以明白。所以,“民國”沒有幾十年也就灰飛煙滅了。永厚奇思妙想,畫了一張“補鍋匠改行”。補鍋,補過也。做得不好,趕緊補過,補丁打得好,鍋尚可用。把補丁打到了朱唇之上,也錯得太過離譜。
《論語》讀到這裏,隻有一聲歎息。看來讀《論語》,也未見得都能讀出“高明”。讀了幾千年,這一句“庶人不議”,終於未曾讀得明白。時至今日,還讓小孩子傻傻嗬嗬地讀什麽“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