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讀MOOK（第四卷）

也談“不須放屁”

　　◎ 郭啟宏

　　夜來豪雨，燥熱盡消。翻閱《三聯生活周刊》今年第二十一期《回味無窮》一文（作者王澤清），忽然有話要說。

　　《回》文作者提起多年前“全國人民欣喜若狂迎來”的一首詞裏有“不須放屁”句，他在“莊嚴而虔誠地學習”的時候，隱約覺得“語挺特別”。後來在大學課堂上，作者的老師轉述了當時一位文人讚頌這四個字“讀來讓人回味無窮”，老師“神色間溢著對那位文人的不屑和鄙夷”，顯然認為“放屁”之類不能入詩。行文至此，作者似乎轉了筆鋒，次第列舉三宗以“放屁”入詩文的大人物的行狀或者無產階級的革命豪情，原來作者對“挺特別”的“不須放屁”四個字甚為讚賞。

　　三例如下：其一，一九四八年“五一”節前，時任新華社負責人的廖承誌發電報給周恩來，電文有雲，“五一節快到了，中央有什麽屁要放？”其二，朝鮮板門店談判時，中方代表團高級顧問喬冠華給外交部辦公廳主任王炳南發函催促寒衣，其中有詩談及記者的辛苦，詩雲，“又有新聞記，日日得放屁，放屁如不臭，大家不滿意。”其三，“極端惡劣環境下的油田工人”戰天鬥地的豪言壯語：“你有線，我有衣，綁在一起抗天氣；王張李，人心齊，雪是炒麵風是屁。”三例過後，作者說他“對‘大俗即大雅’的判斷又多了一層由理性而到感性的認識，且也相信有的‘屁’確實可以入文入詩，並且也可以使人回味無窮”，甚至是“爽耳”，是“回腸蕩氣”。

　　放屁可否入詩？似乎是個學術問題，卻又不盡然。

　　考放屁入詩，前有古人。據宋普濟編《五燈會元》載，蘇東坡欲會佛印又不肯過江，作偈雲“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佛印批了“放屁”二字，蘇東坡怒而渡江責問，佛印笑道，“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蘇東坡省悟複歎服。明趙南星的《笑讚》和清遊戲主人的《笑林廣記》，都有一首士人的《屁頌》，文字大致相同，曰“伏惟大王，高聳金臀，洪宣寶屁，依稀乎絲竹之聲，彷佛乎麝蘭之氣，臣立下風，不勝馨香之味。”清張南莊的《何典》開篇一首《如夢令》，也意在“諷刺”，“不會談天說地，不喜咬文嚼字。一味臭噴蛆，且向人前搗鬼。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又有無名氏的詩作，與之相類，“從來未識詩人麵，今識詩人丈八長。不是詩人長丈八，如何放屁在高牆？”此外，清李百川的《綠野仙蹤》裏有《臭屁行》和《臭屁賦》，一詩一賦，頗具規模；《笑林廣記》除了《屁頌》，還有《屁精》、《屁婢》、《屁香》、《醫屁》、《忍屁》、《賊屁》、《吃屁》、《哭響屁》、《路上屁》、《桌麵響》、《田雞叫》、《不默》、《怕冷》、《鏨頭》、《祖師殿》等等小品或段子，簡直是屁聲洋溢，屁話連篇了。

　　這些屁詩屁文雖無大效，其間或匿禪機，或寄諷喻，或則假以遊戲，意在言外，價值多少還是有一些的，何妨一笑置之？當然，這些詩文絕無可能得到“全國人民欣喜若狂”的恭迎，大概也不會有人去“莊嚴而虔誠地學習”。

　　隻有偉人的“不須放屁”，一無依傍地“橫空出世”！《回》文作者的結論是，“大俗即大雅”，“有的‘屁’確實可以入文入詩，並且也可以使人回味無窮”。搜索網上，更有甚者，指天畫地，危言激論，什麽“文膽如天，超邁千古”，什麽“千古以來，誰敢說出口”？其實網友應知，不就那四個字嗎？除了“酸儒”，孰無“文膽”？綠茵看台上高喊“牛×”“傻×”的主兒，哪個不敢說出口？然而，這已經軼出學術研究的範疇了。

　　仔細想來，“回味無窮”也罷，“回腸蕩氣”也得，關鍵在於話語權是否在握。正因為話語權在握，大千世界便是我的天地，山川任我馳騁，萬物憑我安排，普天率土，唯我為尊，風檣陣馬，舍我其誰？於是乎有一種前無古人的霸氣蕩乎胸臆，天低吳楚，眼空無物，顧盼自雄，說甚是甚，無人敢攖鋒鏑、批逆鱗，於是乎雅語說得，粗話也說得，言人所未言者是創造，言人所已言者是超越，呀呀，吐口唾沫一個丁兒！“不須放屁”句屬此，廖、喬諸作也差近。

　　從意識形態上看，人們可以觸摸到一個時代的思想脈絡，從行為上的“左”到語言上的“假大空”，其中一種思維模式被畸形地張揚著，這就是所謂“大老粗”精神。那是一個相當不短的特殊時期，革命人常常以“大老粗”自居，“大老粗”幾等於革命，“大老粗”不以無文化自卑，偏以無文化自恃，“大老粗”可以壟斷“實踐”，掩飾無知，可以藐視文化人，君不見一個“酸”字（或“酸溜溜”之類）可以嘲笑、挖苦甚至罵盡天下文化人。於是“大老粗”的“粗話”行時了。倘若不那麽健忘，誰都曾經遇到過這樣的尷尬，一位職務、級別高於與會者的領導，常有如斯口頭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於是，我們看到《回》文所列舉的事實，廖公、喬老爺也都相當自然地祭起“放屁”這類看來似乎很不符合黨內大才子身份的粗話來。

　　當然，也還有一個語境問題。公堂還是私室？行文還是閑扯淡？何種環境？什麽樣對象？這些都影響著“放屁”能否入詩。我們的領袖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自然一無畏懼；廖公、喬老爺則至少還要看看對象的，假若他們麵對的是黨中央主席，是一代偉人，恐怕“放屁”一詞再有革命氣勢，再如何“回味無窮”，也不好說出口的。至於戰天鬥地的油田工人，口無遮攔，豪言壯語張嘴就來，心裏可都明白，“雪是炒麵”，不能療饑，“風是屁”，也並不“爽耳”。

　　大俗就是大俗，放屁就是放屁，無須作學術上的“花式”論辯。前文說過，《回》作者“相信有的‘屁’確實可以入文入詩，並且也可以使人回味無窮”。究竟什麽“屁”可以？什麽“屁”不可以？又如何“使人回味無窮”？作者沒有指明，據鄙陋揣測，可以者該是帝王或者大人物吧？不可以者管保是庶人或曰草根了？而“回味”？美食而後之餘味嗎？語本宋王禹偁詩，“良久有回味，始覺甘如飴”，嗬嗬，太深奧，莫測了！

　　我忽然想起兩千多年前的一篇奇文——《風賦》。楚人宋玉為楚襄王獻《風賦》，賦中楚襄王倒是老實承認，“夫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而宋玉偏偏創造性地提出“大王之雄風”與“庶人之雌風”的新概念。兩千多年來，頗有些文史學家好心地用“諷驕奢”去粉飾宋玉辭賦的主旨。我拜讀多遍，實在讀不出宋玉有諷諫之意，倒是讀出文學侍從的弄臣本色，愈讀愈覺得實在明明白白一篇諂媚文字。嗚呼，兩千多年後，果有趨步者！那風既曰雄雌，這屁亦分香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