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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大竹四題

  韓子渝

  離開大竹已有整整26年,可大竹的山、水、人、事,無日不在腦海中出現。

  趙家山

  1969年1月,父親去世了。這時我已上山下鄉四年,是到的四川省達縣專區“通南巴”的通江縣。家裏商量著把我從通江的林場轉來大竹縣插隊落戶,原因是表姐也下鄉在大竹歐家林場,好有個照應。哥哥來聯係過,這邊答應接納,把我安置在一大隊三隊――趙家山。

  歐家是大竹最南端的一個公社,緊貼華鎣山餘脈,與鄰水縣普新場接界。兩個鄉場都不大,相距僅300米,漢渝公路穿場而過,在不通鐵路的當年,交通算是相當便利的了。

  趙家山不在壩上,它剛好跨在近壩的一匹山梁上。一個隊分前中後三段:前山向陽,坡地為多,趙姓占眾;後山背陰,水田為主,黃姓居多;中間則山石嶙峋,雜林交隔,數家外姓,點綴其間。翻山60裏,可達廣安地界觀音閣。

  我不是直接從重慶下來的新知青,所以沒有安置費,要通江出錢,幾無可能。但大竹這邊要蓋房,要購置農具、生活用品,不能沒有這筆錢。最後,家裏湊齊這筆錢。人到了,錢交了,趙家山的人口又多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外姓。

  小屋

  我至今沒記住我居住過的小院地名叫什麽。“前山”叫趙家山,“後山”叫溝裏頭,中間呢?不清楚。隻記得中間外姓有七家,散居四處:一處陳、唐兩家,一處周姓一家,一處張姓兩家,再一處便是我和老林兩家。

  隊上暫時將我安頓在老林的隔壁住下。這是一間保管室,左毗林家,右鄰一間教室。

  保管室僅有六平方米,四壁土牆,居中一個單扇木門,推開,完全一間“桶屋。”

  ……無窗,黝黑,頂上一匹亮瓦,“揀”進來一點亮光。進門左手是一眼柴灶,不高,齊腿,二尺見方,兩邊靠牆。灶門對角兩步,便是我睡的大床。床是木的,有帳架,掛上紗帳,終年不取,算是既避蚊蟲,又擋柴灰。床前一張如今女兒彈琴坐的琴凳大小的“桌子”,上麵擺著小油燈、鋼筆、墨水和《詩韻集成》、《龍池山館詩》一類讀物,還有吃飯的碗筷、炒菜的油瓶。屋門開不“繁”:一是會碰著“桌子”,二是門後還有水桶和鋤頭、蓑衣、鬥篷。水是用完一挑,再擔一挑,經過一塊“望天田”,到200米外張姓宅子邊水井去擔。不知何故,後來我每讀朱熹“半畝方塘一鑒開”句,便要憶起這塊望天得水的孤田。

  隊上要給我蓋新房,說了三年,直到我離開都沒有建,原因是他們請來“風水。”

  先生看地形,放了羅盤,說對麵的山太惡,壓住的。而往別處建,我又不願意。

  我喜歡小屋環境的幽靜和屋後雨打芭蕉的情趣。

  離別小屋三十多年了,可我時時憶起它。小屋的挑梁擱板上還放有我的一口木箱……箱裏存有我“文革”時天天在街上買下的好幾百張各派小報。那上邊記載了我親曆的一段曆史。那年夏天,從通江回大竹,第一次回了趙家山。小屋連同林家宅子和教室,早已成為一片廢墟,據說是毀於一場大火。木箱、報紙都不見了,可小屋,和在那裏燒柴弄飯、豆火凝眸、挑燈讀書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卻永遠留在我的心底。

  昌友

  昌友是趙家山中間幾戶外姓中陳家的男主人,當年就三十來歲。我認識他是在保管室住下的第二天。

  那天一早,我隨前山過來的社員一道進後山出工。這是農曆四月底,春寒料峭,為整辦水田,以備插秧,全隊男女老少都下“水”,鏟田背坎。

  去溝裏頭要走七八裏路,順著一條簡易水渠,一直走到黃家院子。從位置上看,趙姓和黃姓剛好群居在這個隊的兩頭,加之又是兩個大姓,平時做活路基本上是各負其責,隻有大活路才拉攏來幹幾天。所以這天外頭的進了溝裏頭,好久不見……格外親熱。黃家院子的人端凳讓座,倒茶遞煙,禮性得很。

  沒坐多久,人們就被隊長攆下了田。四川不少農活內容雷同,但工具有別,操作也見差異。比如“搭田坎”,都是取泥堆坎保水,有的地方是單人用耙,坎上操作,有的地方則雙人拉板,坎上水中,合力而為。“鏟田背坎”這活路整個川東地區差不多,人站田裏水中,用鋤、鏟把水田背坎上、石縫中的野草、肥土鏟下水裏,漚作田肥。這活兒我在通江幹過,二話沒說,跳進田裏,“呼哧呼哧”幹了起來。好一會兒,才發現站著看我的人不少,遠處,也感覺得到指指點點的手和眼。

  “你還蠻在行也!看把褲腳打濕啦!歇口氣嘛!”聲音傳處,一張和氣的臉上,一雙善良的眼睛,那是一大早我在地壩裏瞧見過的。聽得出也看得見,他對我的讚許和心疼。於是,歇氣――再鏟――收工。這天的晚飯就在他家吃了。他家就在保管室的對麵坡腳,要從望天田過。

  陳昌友一家六口人:父母、他、妻子和一女橋芬、一子桶兒。昌友勤快,農事熟諳,且臂力過人,二三百斤的樹木一聳肩就走了。他教我在自留地上提倒土,點麥子,撒牆泥巴。就因為撒這帶硝的牆泥,每年我二分菜土上的麥子長勢茁壯,收成不菲。路人備極讚許,連廣安觀音閣過來趕場的人也指點稱道“知青的麥子”。昌友粗通文墨,愛看古書,“之乎者也”不時冒出口。他不讓我幹重活,家中消受油葷(這在當時頗不易)總不忘喊上我,坐上桌子後死勁往我碗中夾。

  他把我的下鄉看成“遭罪”,兩三年過去了,知青們都看不清前路去向,他比我們還憂慮,時時歎息。後來,他勸我同意隊上把房蓋好,要為我提親,說“成個家算了”。他的真誠,至今難忘!

  我離開大竹的時候,桶兒還小,東跑西跑,可以辦點上坎來請我下去吃飯之類的事了。昌友一家單傳,他父親有他一個,他有桶兒一個。舐犢之情,可想而知。

  那年回趙家山,聽他說桶兒大學畢業,分在萬縣師專教書,也安了家,而老人已過世。我既高興,又心酸。人事代謝,原本如斯。我在昌友家落座不久,又吃了那兩年吃過無數次的荷包蛋,但這次不是婆婆煮的,是桶兒他媽端來的。

  春華

  春華,是鄰居老林的女兒。我到趙家山那年春華已經快四歲了。

  我到保管室放下行李那天上午,沒見她的影兒。天擦黑,她來了,是隨她媽媽來的。她媽媽給我這個新鄰居端過來一大碗鹹菜,在屋簷口舉行的“交接儀式”。

  她膽怯地抱住媽媽的雙腿,隻歪著個腦袋,睜著一雙大眼盯住我。這雙眼睛我印象太深了。以後我無論多少次回重慶帶糖帶衣服給她,逗她笑,都無法抹去我對這雙眼睛的最初理解和最初“拍照”。

  春華一家太窮了。她父親老林是中國農村那種寡言少語、老實巴交、拚命幹活,最後不知哪一天倒下不再起來就算壽終正寢了的農民。他沒上過大竹,沒下過鄰水,更遑論重慶這些“大地頭”了。他跟我一擺龍門陣,就眯上眼睛,稱重慶是“大地頭”。

  他身材矮小,骨瘦如柴,卻拖著比他更多病、終年咳喘的妻子和兩個弱不禁風的孩子。那年頭土地上沒啥收成,“割資本主義尾巴”,雞鴨之類農副業明明可以換幾個鹽巴錢,可老林他是不敢搞的,活生生在死亡線上掙紮。吃不飽,衛生條件差,好幾次他老婆病得幾天起不了床,我送藥過去,才稍見好轉。我真擔心哪一天老林他這個“全勞動力”倒下了,這一家人該怎麽辦!我想象得出,但又不敢想;不敢想,這些念頭偏要鑽出來。

  老林自己解釋不了自己的命運,他信了看羅盤的人的話:這宅子地勢不好,對麵山勢太惡,把人給壓住了。老林下決心要改變這麵貌:一、他開始積攢錢要建宅搬家;二、他把春華“抱見”給了我(即給我當幹女兒)“春華”,是我給老林女兒取的。當時我正看一本書,上麵有武則天兩句詩:“春華明旦旦,秋實樂融融。”“春華”叫慣了,趙家山的人反而把孩子的本名忘了。時隔六年,我的女兒誕生了,取名冬黎。以四季嵌名,應該說多少是有些聯係的。那年回去,讓昌友帶我專程去了老林家,他搬到當年水井那邊去了。房屋破敗依然,春華早已出嫁。我塞給老林50元錢,讓他轉交給春華。

  作者簡介

  韓子渝,當代作家,重慶長壽人,生於1949年11月。1962年至1965年就讀於重慶南開中學。後在四川省達縣地區通江縣、大竹縣務農八年。曾在重慶第二師範學校、重慶師範大學學習,本科畢業。高級講師。先後從事教育、教研、新聞、督學工作。有《圖繪史記》、《近代愛國詩人詩作賞析》、《讀古指南》、《童心看世界》等專著出版。另有《談“轉注”》等三十餘篇文史論文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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