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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團長”、“連長”與“排長”

  王令福

  這裏講的並非軍人的故事,而是關於幾個本地場員。1964年四川省達縣地區在各個人民公社創辦社辦林場接納重慶市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為了教知青學會做農活……每個林場都派入了幾個本地農民,他們必須是貧下中農,一般都比較年輕,男性。我們林場的幾位本地場員待我們真有兄長之誼,他們是值得記憶的。

  “團長。”

  我們剛到新農公社五一林場的時候,龍光輝還沒來。他是1965年秋天奉命抽調到林場來的,那時候又有一批重慶知青共16人來到林場不久。說是來協助場長彭順財管理知青的,但是又沒有宣布任何職務;據說是共產黨員,四大隊的大隊幹部……我們憑借下鄉一年來的閱曆,猜測此人可能犯了點錯誤――當然不能犯大了――被貶到林場來的。譬如說,貪汙――將扶貧款裝了一些在自己的口袋裏,或者返銷糧有百拾斤進了自家的糧缸;腐化――同不是自己老婆的女人睡過覺。

  本地場員背底裏叫他“團長”。他在一次填火藥的過程中不慎將雷管引爆,左手隻剩下拇指,其餘四根指頭齊掌根炸沒了,於是手就變得團團的了,這就是“團長”的由來。

  可是殘廢的左手似乎一點也沒妨礙他幹農活。照樣挖地,隻不過鋤把加工得扁平一些,便於殘存的拇指與手掌扣住;照樣犁田,隻不過用右手扶犁。他似乎顯得比別人的手還靈巧哩。誰都趕不上他的背篼編得好,方方正正、板板紮紮的,既好看,又耐背,而且不硌背。知青回重慶探親,愛捎點山貨回去,托他編隻背篼……他是不會拒絕的,回答說:“空了來。”――你就放心地等著吧。於是某一天中午,便看見他砍來兩根赤竹,在曬壩上支了根板凳,坐下來,破竹,起篾,編織……不到一個鍾頭的工夫,經緯交錯中一隻散發著新竹光澤與香味的背篼就編成了……

  我喜歡看手藝人做手藝。龍光輝殘缺的手還如此能幹,更令我好奇。看見他那殘疾的手居然能做出我們所不能做出的物件來,我遐想他健全的時候該是何等能幹嗬!

  我沒看見彭順財場長編過背篼什麽的,他也許根本就不會。

  我們林場距山頂不遠,一排平房緊挨著一座四層的土坯崗樓。據說這裏以前是監督犯人勞動的一個住地。彭順財場長住在崗樓的第三層,第二層住著會計杜國典……是彭順財從本大隊帶上來的。知青們都住在平房裏。彭順財隻需站起身來,往崗樓四壁牆上都有的外闊內窄的槍孔裏探頭那麽一瞅,我等的行狀便一目了然了……

  龍光輝沒能住進崗樓裏去。

  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歸,但還不能息,夜間在煤油燈下一邊掰著包穀籽一邊“學習”――聽彭順財訓話。有兩樁事情翻來覆去地講。

  ――桂華堂他爹,一輩子勤扒苦做,把錢財一顆一顆地往屋裏頭撿,兒子卻用鐵鍬往外麵掀……最後落得個家破人亡……

  ――吳熙古不僅有田,還開鐵廠,還在大碼頭有商鋪。土改開始時他還算個開明士紳,每次鬥地主他都坐在台上。土改快結束時,一次鬥爭大會上,突然有人跳到台上高呼道:“還有一個最大的惡霸地主沒有揪出來,你們說是誰?”台下齊聲呼應道:“吳熙古!”台上問:“把他啷個辦?”台下吼道:“槍斃!”於是三五個小夥子躍上台去,將吳熙古拽了下來,拖到河邊,“嘭”的一聲就崩了。

  最初聽到還覺得新鮮,日複一日翻來覆去地講,終於弄得來一聽到就心裏發毛。

  彭順財“後三十年睡不著”,而我們卻“前三十年睡不醒”,常常在他的絮絮叨叨中打瞌睡。

  龍光輝來了後情況悄然變化。

  “桂華堂他爹……”――彭順財又開始講那個勤扒苦做的典故了。

  龍光輝插話道:“人家桂華堂兄弟讀書出息了,誰還稀罕回到這山旮旯裏的窮家……”

  “吳熙古土改剛開始時還算個開明士紳……”

  龍光輝接嘴說:“人家就是一個開明士紳嘛,同王維舟還拜過把子哩,把家裏的錢財都支援給川東遊擊隊了……”

  我們樂於看見他們之間爭論,至少不像一個人講那樣沉悶。後來彭順財就不那麽愛講他那通大道理了,我們樂得早點躺在床上。

  這兩個人掰著手腕哩,誰能贏呢?龍光輝可是有後台的――他弟弟是公社副社長。

  我們等著看戲。

  正如他悄悄地來,龍光輝也悄悄地去了。有幾天沒看見他同我們一起做活路了。

  “龍光輝到哪裏去了呢?”

  “他不會再回來了。”――彭順財答非所問地大聲說道。

  彭順財又開始講那些桂華堂他爹之類的故事了。還好有火,我們圍坐在火塘邊上打瞌睡。

  “連長。”

  黃貞道兩三歲時在火塘邊摔了一跤,右手伸進火石裏去了,大人們聽見哭喊聲趕過來將他拉出火塘,燒傷治好後,無名指和小指就打不伸展了。平時無事他總是將右手插進褲袋裏,但總得拿出來,一拿出來就有些像小孩子玩“官兵捉強盜。”

  那樣將手扮成手槍狀。據說部隊裏官階到連長才能佩帶手槍,本地場員就叫他“連長”。我們知青不這樣叫――這未免太殘忍了――我們叫他貞道。

  貞道是孤兒。父母親過世得早,是被長他七八歲的哥哥拉扯大的。

  他哥哥是從朝鮮戰場凱旋回來的複員軍人。據說長得十分高大,幹活一頂仨,不過吃飯也差不多一頂仨。這就為難了。在生產隊裏幹活,一個全勞動力每天評10個工分,不可能給你評30分,連11分都評不上――憑啥?可是吃飯卻是吃自己的。

  別人忙時吃幹閑時吃稀,春夏三頓秋冬兩頓,瓜菜代糧……勉勉強強從年頭拖到年尾,貞道他哥卻時常斷炊。20世紀60年代初災荒年來臨,更是餓得嗷嗷叫,估計熬不過去了,不如省一點糧食下來給弟弟。一天,趁貞道不在家,貞道他哥從牆上取下火藥槍來,仔仔細細往槍管裏填滿火藥和鐵砂子,口含槍口,右腳的大趾頭按下了燃著的紙媒子――“嘭”的一聲,越過苦海去了。

  貞道幸而不像其兄那樣高大。

  山區有各種各樣的鳥兒,當地農民常常依鳥兒的叫聲給鳥兒取名。有一種鳥兒叫“不夠”,我以為就是“布穀”,農民們長年累月對糧食的不夠有太痛切的感受……因此就這麽叫它。有一種鳥兒叫“快快下種”,點小麥時叫得最歡。還有一種叫“幾磕鑽”(大人勾起食指敲在小孩頭上叫敲磕鑽)個頭很小,叫聲卻十分清脆,十分活潑,飛行時一栽一栽的,愛與人搭腔――確切地說是愛與貞道搭腔。

  我們在地邊歇晌,傳來零星的“幾磕鑽”叫聲,貞道嘴唇一撮,也“幾磕鑽,幾磕鑽”的叫起來。漸漸地“幾磕鑽”的叫聲熱鬧起來,地邊樹叢裏十來隻“幾磕鑽”在枝頭上歡快地叫著,不停地蹦來蹦去,貞道樂得嘻嘻地笑,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閃爍著靈動的光彩。

  這年夏天,彭順財叫我進山去管一座煤廠。我問:“為啥叫我去?”彭順財說:

  “一個雞蛋,我們得找一個安穩的榻榻放。”這話感動了我,便卷起鋪蓋卷,帶上幾本書,去了。

  所謂煤廠,不過是兩眼狹窄的煤窯。雇了兩個啄匠(挖煤的)和兩個拖匠(運煤的)我隻負責賣煤,賣得的錢按四六開與挖煤人分。挖出來的煤夾灰多,質量不好,來買的人少。

  一天午後,百無聊賴。貞道卻提著一個竹籠來了,籠裏有一隻鳥,我認得那是一隻野雞,雌的。此前貞道曾給我許過願,要帶我去捉野雞,我一直懷著濃厚的興趣期待著這樣的機會。

  我們沿著一條僻靜的山路前行。這天天氣晴朗,蒼翠欲滴的群山一覽無餘,山穀裏彌漫著淡紫色的霧靄,影影綽綽地顯露出鳥巢般的農舍,漫山遍野碧綠的白夾竹隨風搖曳,“嘩嘩”地低語著,仿佛大山在述說著什麽。

  路過一片鬆樹林,貞道說:“采一些菌子燒湯喝吧。”我們鑽進林子裏,前幾天剛下過一場雨,鬆針下的泥地還十分潮濕,零零星星的一些黃褐色的鬆菌,頂著鬆針,從腐葉中探出頭來。我們邊摘邊放進卷起來的衣襟裏,走出這片鬆林時,兩人的衣襟裏都塞滿了香噴噴的鬆菌,足夠我們飽餐一頓了。

  貞道突然停住了腳步,目光沿著山崖上的灌木叢搜索。我問:“找什麽?”“八月瓜。”貞道回答道,並回過頭來衝著我嘻嘻地笑。――又是那種淫褻的笑。當地有諺雲:“八月瓜,九月�(音zh,張開之意)”

  貞道從攀援在山崖上的一簇藤蔓中摘來兩隻八月瓜,扁平,微長,黑褐色,表皮覆蓋一層灰白的絨毛,自蒂至尖有一道微凹的縫。我很難想象此東西可以與彼東西聯係起來,以至當地人一提起便會發出那樣曖昧的笑;也很難想象這東西能吃……隻見貞道兩隻拇指順凹縫輕輕地那麽一掰,立刻顯露出金黃色的瓜瓤來,異香撲鼻,其味甘美,至今還兩頰留香。

  終於來到一塊平地。貞道砍來一些竹枝,張羅開一張網,從竹籠裏取出雌雉,放置在網下,用麻繩的一端拴住一隻雉腳,另一端固定在灌木枝條上。布置停當後……貞道從褲袋裏掏出一把碎米,撒在網下雌雉周圍的地上,然後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叫我一起蹲下。

  一個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月亮冉冉升起,冰涼的月光灑在坪地上……雌雉悠閑地踱來踱去,漫不經心地啄食著腳邊的碎米粒。“咕,咕,咕――,咕……咕,咕――”貞道撮著嘴唇,不緊不慢地叫喚起來。雌雉停止了啄食,抬起頭來……顧盼了一陣,“咯,咯,咯……”低聲地回應著。隔了一會兒,貞道又咕咕地喚著,雌雉又咯咯地應著……終於,對麵山坡的樹叢裏傳出“咕,咕,咕――”的叫聲。“來了。”貞道小聲說。我們屏息靜觀。雄雉的叫聲越來越近,一會兒,便聽見噗噗噗翅膀拍打的聲音,一團黑影翩然而至,落在坪地上。雄雉收歸好羽翼,踅向雌雉。雌雉卻避開了。雄雉又逼近,雌雉又避開……兩隻鳥在坪地上你來我往地兜著圈子,叫聲卻分明急迫著。我望了貞道一眼,貞道捏了一下我的手臂,輕微地搖了搖頭,全神貫注地盯著坪地上的兩隻鳥。

  “噗噗噗”又一陣強健的拍翅聲驟然響起,又一隻雄雉降臨到坪地上。兩隻雄雉立刻在坪地上撲打起來。後者分明大了一圍,凶悍得多,鬥了四五個回合,前者便隻剩招架之功了,且鬥且退,終於悻悻然飛離了這塊是非之地。勝者理了理翅羽,氣宇軒昂地啼叫了幾聲,然後徑直撲向雌雉。此時雌雉似乎嚇住了,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雄雉拍打著翅膀,躍上雌雉背,猛啄雌雉的頭部,雌雉兩腳發軟……蹲了下去……說時遲那時快,貞道猛地拉動了繩索,灌木枝上的網嘩地墜落下來。

  當夜我們吃到野雞燉鮮蘑。

  社辦場癱瘓後,貞道是最後一個離開林場的本地場員。臨走時向我辭行,希望我到他那裏去玩。

  說實話,我很快就將他淡忘了。往後也沒有機會再見到他。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我倒時而想起他來。――依舊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靦腆憨厚的笑臉。

  “排長。”

  大概是挾20世紀60年代初期開展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之雄風,各生產大隊組建或重建基幹民兵。按當時的說法,社辦林場與生產大隊同級,那麽我們也將組建基幹民兵?也將配置七八條槍?――我在公社武裝部見過這類槍,有日本造三八大蓋……有漢陽兵工廠造步槍,都已破舊得令人懷疑子彈上膛之後真能開得了火。然而對於我們這些十六七歲的小男生來說,若能挎著這樣的槍,而不是提著一把砍刀……巡山護林,當然膽壯得多,也威風得多。因此心裏真的就有所期盼。但是,按政策,隻有貧下中農及其子女才有資格當基幹民兵,我們林場隻有六七個本地場員與一兩名知青夠資格。沒想到若幹月以前,出身不好使我們失去讀書的機會,在城市無立錐之地;如今逃到山溝裏來,這陰影繼續地籠罩著我們,不由得悲戚起來。

  幸而上麵有文件下來,知青一律按貧下中農對待,可以當基幹民兵。我們都鬆了一口氣,黨的政策真是英明偉大啊!我還被指任為新農公社五一林場基幹民兵排排長哩――幾十年過去了,知青朋友相聚時,竟然沒有人記得我曾經是他們的長官……不過回憶起來,似乎也沒有行使過什麽職權,大概在組建之初喊了幾趟操,隨彭順財場長到縣城去開過一次會,隨行的還有知青副場長周玉如,有三個人當時的一張相片為證。

  林場基幹民兵排副排長是黃德開。他可是正宗的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

  他好像對我們懷著幾分敵意。

  他是唯一一個會對我們大聲嗬斥的本地場員。

  初學做農活,難免笨手笨腳,黃德開就會給我們示範應該怎樣做,還哇哇啦啦地說著。這本是抽調當地貧下中農社員到社辦場來的目的――教我們做農活,當然也幫助我們改造思想。不過其他本地場員不怎麽教我們,他們認為手上活路,一看就會。這倒也是實情。他們也壓根兒沒想到來改造我們的思想。他們其實是相當謙卑的。他們對城裏來的能識文斷字的知青有幾分敬畏,也有幾分憐憫――這麽小就離鄉背井,到這個窮山溝裏來同他們一起吃苦受累。

  即便我們已經學會在坡上做農活了,黃德開有時也會突然躥到我們幾個小男生前麵,大聲嗬斥道:“手搭硬點!”抬起鋤頭頻頻地鏟,揚起的泥土撲打在我們臉上,使我們自尊心很受不了。

  有人說黃德開像二郎神楊戩那樣有第三隻眼――他的兩眉之間的額頭上情緒激動時就會出現一道豎直的暗紅色的杠。我想那可能是一道過去落下的傷疤吧,同他在一起混了好幾年也沒能弄明白。他在嗬斥我們的時候,這“第三隻眼”就會顯現出來,仿佛用它看清楚了我等剝削階級子女好逸惡勞、貪圖享受、懷念父輩不勞而獲的生活、妄想舊社會複辟等等劣根性來。

  有一次黃德開又這般嗬斥我們時,周偉業揮動著鋤頭迎了上去,兩隻鋤頭相磕,鏗鏗鏘鏘一陣亂響,驚得坡上的人都停止了手裏的活,看著他倆。隻見周偉業瞪圓了眼睛,怒視著黃德開。

  那時候周偉業已經習得一手好農活,無論手上肩上腰上腿上,沒有哪樣功夫比黃德開差。黃德開訕訕地笑了,那“第三隻眼”也漸漸地隱去了。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們長大了。這以後黃德開再沒有嗬斥過我們。

  他為什麽對我們有敵意呢?他長我們不過六七歲,解放那年仍是一個孩子。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下大雨,沒有出工。黃德開蹲在門坎上看一本小人書。我湊了過去,雖然書已相當破爛,但從那些熟悉的畫麵上我立即認出這是連環畫《半夜雞叫》,心裏不由得一震。這是我孩提時代的階級鬥爭啟蒙教材之一,年齡與我差不多的人沒有不熟知的,幾乎是它第一次使我對地主階級的貪婪、狡詐和殘酷剝削農民有了相當形象的認識。不過稍稍長大,我便想到地主和長工都不至於愚蠢到裝雞叫和聽不出是假雞叫吧,作者高玉寶該是在編故事吧。下鄉若幹年後,我也看不出地主分子、富農分子有什麽十惡不赦的壞;而貧下中農裏,老實說吧,有的人卻不敢恭維。這念頭當年隻能擱在肚裏。黃德開不識字,難道他從《半夜雞叫》的畫麵上得到與我孩提時代相同的對剝削階級憎惡的體認?

  我在鄉下的那些年裏,多次參加過公社、生產大隊組織的批鬥地主分子、富農分子的大會。耐人尋味的是,上了點歲數在舊社會就已經長大成人的貧下中農往往並不作苦大仇深狀,即便是發言批判,也顯得溫溫吞吞;狠的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年輕人,大概是因為受過係統的階級鬥爭理論訓練吧;最狠的要算個別知青了,大概是因為不僅受過係統的階級鬥爭理論訓練,而且在文化大革命中又操練了階級鬥爭的文武全行吧。有一年大隊開會批鬥我們生產隊的一個“富農分子”,另一個生產隊的知青――他大概根本不認識這位富農分子吧――突然躍上台子……取下嘴裏叼著的銅頭旱煙杆,“砰砰砰”向富農分子的光禿禿的腦袋上猛敲:

  “你還不老實交待!你還不老實交待……”一敲一個血皰冒起來,一敲一個血皰冒起來,鮮血順著麵頰緩緩地淌下來……看得我心驚肉跳。連主持批鬥大會的貧協主任都看不下去了,走過去拽住了這個知青揚起的舉著銅頭旱煙杆的手。幾十年過去了,知青們都垂垂老矣,我偶爾見到這位仁兄,即刻想起這件事來,看來一輩子也忘不了。

  有一天上山割竹筍(用於造紙漿舀紙)我拖著一捆二百來斤的竹筍最後下山,半山腰被一棵竹樁劃穿膠鞋,在右腳掌上劃出一道長約一寸的口子,鮮血直流。

  幸而不十分深,我趕緊脫去鞋子,照當地農民所教授的,解開褲襠,屙了一泡尿衝洗傷口,幹淨後立即從衣襟上撕下一縷布條,將傷口緊緊纏住。平躺了一會兒……血似乎止住了,腳又塞回膠鞋裏,拖起筍捆,一步一步地往下挪。艱難地挪了一段路,傷口痛得難耐,低頭一看,血已經滲出來打濕了鞋幫。我隻好躺了下來……將傷腳抬高,等著血小板凝結。天漸漸暗了下來,我心裏慌了起來,便棄下筍捆,一跛一跛地往山下移。傷口脹痛得厲害,腳一搭勁,傷口的疼痛直往上躥,整條右腿都使不上勁了。我一下子湧出滿腦門的汗來――今夜我怕是回不了林場了……正在著急,遠處有人晃動著火把,來人是黃德開,背起我,噌噌噌地幾乎跑著回到了林場。

  我很感謝他。他卻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照樣不太答理我。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我們將彭順財抓在台子上批鬥。黃德開瞪大雙眼,滿臉錯愕……“第三隻眼”又顯現出來了,但是仍然看不明白――秩序被上下顛倒了,他難以理解,也難以接受。

  本地場員中他最早離開林場回到他原來所在的生產隊。他的哥哥害癆病(當地人這樣稱肺病)去世了,他得回去娶自己的嫂嫂為妻。貧窮山區娶妻不易,而娶自己的嫂子,簡直就是揀了一個大便宜――不需要送彩禮,房子是現成的,也許兒子都是現成的。他的嫂子――應該說他的妻子――來林場幫助他收拾行李,接他下山。

  她顯得比他年長許多,且高大得多,似乎不太般配。

  大約兩三年以後,有一次趕新農鄉場,見到黃德開,他比以前瘦得多了,麵無血色,看上去很虛弱。萬業權(與我搭伴的知青,他父親是醫生)說,可能傳染上了肺病。我心裏一驚:在貧窮偏僻的山區,這可是要命的病呀。

  我被命運驅趕,在大半個中國闖蕩十來年後回到重慶,萬業權告訴我,當初生產隊同院子的一位十分壯實的小夥子後來患肺病去世了。我很驚愕,隨即就想到黃德開,但願他並不如萬業權所料想的那樣患上肺病;如果真是這樣,那麽他現在就還活著,當然老了。

  作者簡介

  王令福,1964年9月下鄉到宣漢縣新農人民公社,1975年12月進昆明鋼鐵廠做工,1978年9月考入東北工學院讀書,現在在重慶某高校教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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