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振坤
又到了金秋十月柿子上市的季節。每每看見街頭巷尾水果攤上的那些金燦燦的金錢柿,三十多年前的一樁往事便會浮現在我的眼前,觸動我的一個心結,勾起我絲絲愧疚和歉意。
1969年初,為了便於參加草壩區“星火”茶場知青宣傳隊的活動,與宣傳隊的大隊人馬會合,我從石窩公社六大隊的老屋轉到草壩公社三大隊黑池坪,和另兩位知青朋友插到了三生產隊。
我們的知青屋安排在大路邊,與蒲姓院子毗鄰。蒲家有兩弟兄,老二身體差,飽受咳嗽和哮喘的折磨。媳婦姓冉,雖然瞎了一隻眼睛,但透過那張扭曲的臉,依然可以看出以前那端正的棱角。如此不幸的家庭,上帝卻賜給他們兩個乖兒女。
老大是女兒,叫文女子,約七歲,長得眉清目秀。老二是兒子,小名叫牛娃,約四五歲。這娃五官端正,一撮黑發留在剃光了的頭頂上,長長的睫毛下閃動著一雙晶瑩的大眼睛,透露出童稚的天真。他皮膚光滑細嫩,略微尖細的下巴上,長了一張棱角分明的小嘴,如不是因營養不良顯得有些清瘦的話,活像年畫“吉慶有餘”裏那個懷抱鯉魚的年娃娃,煞是好看!
牛娃他爸因病出工少,工分掙得少,糧食也分得少,家裏經常鬧糧荒,是三隊人人都知道的困難戶。我們時常看見冉嫂子跟在隊長後麵乞求,口裏喃喃地念叨著那同一句話:“姑父,娃娃餓得不行了,求你借點糧食嘛!”看著這屢屢“借。”
糧的農婦,隊長扛著鋤頭,邊走邊無可奈何地說:我看你們咋搞(萬源草壩土話,搞念“guo”)喲(怎麽辦)隊長心慈,冉嫂子軟纏硬磨,每次總能多少討“借”點糧食,得以渡過難關。輪到分糧時,扣除借糧,他們家糧食又所剩無幾了,新一輪的饑餓不到下次分糧又重新光臨,陰霾始終籠罩著他們家。
最高興的事莫過於隊上分糧食的時候。每逢這一天,平時死氣沉沉的蒲家便出現一派繁忙景象:全家大小一起上陣,大背小篼地往家裏運送糧食。傾倒糧食的聲音、推磨聲、火爐坑中木柴的炸裂聲、小孩興奮的打鬧聲、大人的嗬斥聲、敞放在堂屋裏的小豬吱吱的叫聲不絕於耳,頓時充滿了生機。不管糧食好晚背攏家,他們總是隊裏第一“嚐鮮”的人。
牛娃子的臉,就像寒暑表。大春季節時,他臉蛋上像掛著兩隻蘋果,長得紅頭花色的,乖得很!老人們說是吃了紅苕的緣故,紅苕“壯”娃娃嘞!到了分小春糧食時,牛娃的臉就變黃啦!我們隊田少地多,小春作物以洋芋為主,因不堪忍受天天頓頓吃洋芋,便時常聽見他的哭鬧聲:“娘啊!我不‘�’(吃)那‘歪’(當地土話,‘不好’的意思。洋務兒(馬鈴薯)我要‘�’‘刀豆角’(四季豆)”冉嫂隻好讓他把那幾乎沒有油水的四季豆當飯吃。有時,牛娃會在他娘的“指使”下,來到我們門前。他一手拿著飯碗,一隻小手拇指含在嘴裏,淚眼裏飽含著羞澀和饑餓的目光。他不說話,就那麽膽怯地靜候在旁邊。有飯時……我們會“施舍”些給他。但他哪裏知道,有時我們的鍋裏也和他家一樣,煮的炒的都是“洋務兒”啊!
大路旁有棵柿子樹。我們沒去時,此樹果實大概歸蒲家收獲。在糧食極度匱乏的年代,當地農民常將尚未完全成熟的柿子切成片後曬幹,和著糧食煮飯吃。青柿子摘下放到壇子裏,經過一段時間的浸泡,澀味便可消除,吃起清脆可口,也可填塞轆轆饑腸。我們去後,以為此樹的所有權理該歸屬我們。一來在我們門跟前……二來又在我們的自留地旁邊。一句話,在我們的轄區之內。柿子沒結果時,我們和蒲家倒還相安無事。看著柿子一天天長大,而且是扁扁的,近似於四方角的金錢柿,與大巴山的圓拱形柿子大相異趣,愜意之情難於言表!兒時生病發燒,睡夢中,媽媽曾放過這種柿子在枕邊,因此對這金錢柿,我情有獨鍾。
我們隊是大隊部,宣傳隊的排練都在這裏。因此,我們家便自然成了知青們的根據地。柿子樹成了我們頗為得意的炫耀之物,我們時常在樹下靜靜地觀察柿子的成長,心裏默默地企盼著柿子成熟的佳期,企盼著與知青朋友的聚會,企盼著共同分享這金錢柿的佳味。
柿子日漸長大,但因家中幾乎天天有人,窺視它的人還不敢輕易下手。後來,我們的演出任務多了,不僅到區政府所在地的草壩街上去演出,而且按區裏要求,開始在全區鄉鎮巡回演出。那次遠距離演出回來,我們發現自留地邊上的那棵柿子樹遭劫了!滿樹還未成熟的“青寶寶”柿子,幾乎被打得片甲不留。落葉撒了一地,樹梢上依稀耷拉著的幾個柿子,在風中微微搖曳,無聲地傾訴著它們的傷痛。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我們被驚呆了。是誰這麽大膽,竟敢動我知青的“囊”中之物?
一番調查,得知柿子已被蒲家浸泡在壇子裏,我一下喪失了理性,氣衝衝地闖進了那黑黢黢的家。堂屋裏,除了幾條放在火爐坑邊的條凳外,幾乎沒有其他東西……在那破舊不堪的神龕桌下,我很容易地找到了裝滿柿子的壇子。揭開壇蓋一看……天哪!離家前一樹生機盎然的柿子,果然被歪歪斜斜地擠在了壇子裏。我不禁怒火衝天:“要不吃大家都不吃!”我一邊吵,一邊使著蠻力抬出了那壇還散發著陣陣“生”氣的柿子,全然不顧及蒲家夫婦的阻撓,也沒理會孩子們驚恐的目光,將那壇大家企盼已久卻誰也沒嚐到一口的柿子毫不猶豫地倒進了糞池。一口惡氣出罷之後,我揚長而去。從此,牛娃再不敢上門來,隻有遠遠地用他那雙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著我們,我們與冉嫂便沒有了語言,直到後來離開黑池坪。
其實,我本是十分膽小的人。在“文革”那個打、砸、搶盛行的瘋狂年代,“天不怕,地不怕”的狂熱火暴烙印,已不同程度地“烙”在了我的身上。那年月,哪個知青不知道“毛選”裏明明白白地寫著“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啊!潛意識中農民“自私”的觀點,唯我獨“尊”的心理,驅使著我采取了疾風暴雨般的“革命行動”。
轉眼之間,離開萬源草壩三十多年了。這些年來,每一想起此事,我就追悔莫及……心裏不由陣陣酸楚,更為當時的衝動而羞愧!在那物質匱乏的年代,我傾倒的不光是柿子,而是蒲家孩子們一年的期盼,是他們賴以充饑的食糧啊!我處理此事時的衝動與魯莽,不知給牛娃幼小的心靈帶來了多大的創傷?
2004年五一大假期間,我們一幫老知青為紀念下鄉40周年,回到了闊別三十多年的黑池坪。當我來到了我們知青舊屋旁時,看到那棵柿樹根深葉茂,風姿依然。
在蒲家院旁,我們見到了冉嫂,她熱情地握住我的雙手,我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我可是那年傷害過你的“渾知青”啊,幾十年的心結在雙手緊握中瞬間融化。
多麽好的鄉親,多麽淳樸的大嫂啊!
逝去的往事,雖已隨著時光的年輪逐漸淡化,但由那場柿子風波所帶來的自責,卻時時在鞭笞著我的靈魂。幾十年過去了,我依然難以原諒自己。我常常在想,假如當時不那麽衝動,多一點忍耐;假如當時不那麽絕情,多一些同情和善良;假如曆史的車輪可以倒轉……當一切假如都已成為假如的時候,我想告訴冉嫂:
寬容和善良又重新回到了人間,請你原諒我當年的無知和莽撞吧!
作者簡介
駱振坤,女。1964年初中畢業,上山下鄉到萬源草壩區石窩公社紅星茶場。1968年插隊石窩公社六大隊十一隊,1971年調萬源縣文工團,1975年始從事中小學音樂教學至2003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