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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知青小屋

  任宗景

  大巴山群山褶皺中有一道苦竹蔥蘢的山溝,我的知青小屋就孤零零地蟄伏在這深溝的一隅。

  毛老人家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發布後,全國數以千萬計的知青潮水般地上山下鄉,到農村插隊落戶。在這種大背景下,社辦林場撤銷了,老知青們也隻得告別集體生活,形單影隻地下到生產隊,和貧下中農們一起“戰天鬥地”。和絕大多數知青同輩們比較起來,我算是比較幸運的了。不管怎麽說,我有自己的窩,而許多同時插隊的知青,往往到離開農村時都未能搬出煙熏火燎過的保管室(山區的保管室多兼作烘焙包穀的烘房)或冷風穿堂過的牛圈(住人,自然不能再拴牛)小屋共兩間,是好心的老隊長承頭專門為我營建的。剛落成時,那種天然質樸的風格真使我喜出望外:檁、梁柱和椽子,都取自新伐的鬆樹,散發出濃鬱的鬆脂味兒;用卵石打磨過的土牆上,尚未枯萎的雜草的根莖不服氣地支立著;而青灰色的瓦片堆上屋脊時,似乎還帶著磚瓦窯的餘溫……

  我迫不及待地搬了進去。

  為了不辜負生產隊為我建房的一番盛情,我決計像模像樣地活出個樣兒來,還人們一個知青也會過日子的好印象。於是,便自己設計,自己施工(隻有木匠活兒找人幫忙)有滋有味地搞起“內裝修”來:

  右邊一間屋用苦竹剖篾夾成兩小間,裏麵一小間做臥室兼儲藏室,外麵一小間做書房――將兩根未剝皮的杉木樁楔進牛肋巴窗欞下的牆壁,橫放兩塊長木板,鋪上塑料布,便成了書桌。書桌上置一廣口玻璃瓶充作花瓶,這兒取之不盡的野花可以保證瓶中的花兒一年四季都鮮活耀眼。傍書桌再安放一擱板,將當時的全部藏書(二三十本)炫耀般地在擱板上排列著。再把自製的竹筒二胡、幾支簫笛,醒目地點綴在書桌上方――雖說簡陋了些,卻也不失琴韻書香之雅致。左邊一間屋則完全按當地的格式搞成廚房和柴房,條石圍成的火塘、案板、水桶、泡菜缸、放鍋和鐵罐的木架……以及紅苕窖,均布局有序,井井有條。

  我的操勞沒有白費,自我感覺好且不說,隊長還表揚我“像個紮根農村的樣兒。”

  哩。

  屋內安頓好後,意猶未盡的我又把地壩鏟平,繞屋基挖了排水溝,並在地壩前的斜坡上栽上茭藕(一種花冠如美人蕉、塊根可磨製澱粉的植物)和魔芋。再後來……又沿地壩邊打了一圈竹籬笆,播下絲瓜種子。待到農曆四五月,濃密的絲瓜葉兒把籬笆變成了綠色的牆,鵝黃色的絲瓜花星星點點,爭相展露出笑靨。不經意間,絲瓜便從葉隙間伸了出來,全盛時,一次即可采摘大半背篼。每每此時,總忍不住為陶潛先生歎惜:侍弄那勞什子菊花,何如種絲瓜,既悅目,又實惠!

  插隊落戶畢竟不同於當寓公。山區地多人少,緊張繁重的農事勞作使人收工後全身都像散了架。奇怪的是,無論多累,隻要一回到小屋,疲憊就統統逃到爪哇國去了。便有條不紊地生火煮飯;或者既不生火,也不煮飯,從鐵罐裏掏出幾個冷硬了的紅苕,舀一瓢冷水就著啃。及至洗漱完畢,照例美美地裹一支葉子煙,巴咂巴咂著,走到書桌前,打開不知讀了多少遍的書,神遊於另一個永遠充滿魅力的天地……這時,知青特有的種種煩惱(如對未來的焦灼、失落的彷徨)全部煙消雲散。當然,也有心緒惡劣得無法自抑,什麽都不想做的時候,我的單人床便責無旁貸地提前接納了我,讓我輾轉反側(不過,大多時候是木頭似的躺著,聽竹梢與夜風的呢喃,咀嚼深溝裏化不開的寂靜)……此時此際,難免不英雄氣短……止不住的清淚偶爾也悄悄滾過麵頰。

  倘有三五個知青朋友來訪,那就是小屋的節日了。總要想方設法把飯菜弄豐富一些,毫不顧忌這頓吃了有沒有下頓。好在竹林裏有竹蟲(油炸竹蟲香脆可口)

  溪澗裏有螃蟹,水田有黃鱔、青蛙,隻要肯出力,飯桌上的風景還不致讓我這個主人太難堪。每每填飽肚子,主客便放浪形骸、神吹海聊,專揀高興的話題擺談……笑嗬,鬧嗬,全不知今夕何夕,常常通宵達旦。若興致特別好,則把二胡、笛子、簫、口琴以及護秋守夜用的楠竹梆子一股腦兒搬到地壩裏,大家一起合樂,什麽《雨打芭蕉》、《梁祝》、《多瑙河之波》、《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了毛主席》……古今中外的曲調通通拿來,絕不厚此薄彼,隻要有一個人記得全譜子,眾人便學南郭先生跟著混奏,管弦齊下,千山回應,悠悠嫋嫋,不絕如縷。

  一天複一天,小屋無言地陪伴著我的悲歡;一年複一年,小屋助我從容地抵禦著孤獨,並使那僅僅為了活著的日子多少透出一點兒亮色。真難想象,如果沒有它的守護,我將如何打發那軟刀子割頭般的十幾年光陰!然而,當我懷揣招工單位的錄取通知書,背著和插隊時一樣簡單的行李卷,爬上通往大城市的山坳時,卻“忘恩負義”地在心中呼喊:見鬼去吧,從此,屙尿都不朝這個方向!

  誰知,記憶老是與我鬧別扭,想忘卻的偏偏無法忘卻。回城後,我住過四星級的賓館,進過號稱一流的夜總會……現代物質文明可以讓我目瞪口呆,卻無法撩動知青小屋給予過我的那種溫馨和熨帖之感;盡管當知青時的種種夢幻大多變成現實,靈魂反而無法找到一個牢靠的皈依之所。於是,每當那被時間和空間阻隔的知青小屋凸現於眼前,我就在心底默誦普希金題在姬姬・渥爾夫紀念冊上的詩句……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而過去了的會變成親切的懷念!

  作者簡介

  任宗景,男,1946年12月22日生,漢族。1965年高中畢業後即上山下鄉,赴達縣專區宣漢縣天生區芭蕉公社八一林場,現在重慶某雜誌社供職。業餘從事文學創作,已發表各類作品二百餘萬字,獲全國、省、市級獎二十餘項,出版散文集《風絮》,中、短篇小說集《情竇初開的時候》,有電視劇及多部專題片投拍。

  難忘那年九月九

  ――政治風暴中的知青命運

  周永生

  難忘那年九月九

  又到九月九了,離1967年9月9日正好是40年。入夜,窗外秋雨瀟瀟,簷漏滴答,我思緒萬千,回到了當年。

  1967年是我下鄉的第三年,那年九月,湖南全省發起了清理階級隊伍的“九・九”行動,那一天,長沙市的“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紛紛被趕出籠,掛牌遊街,電影院、劇院也因關押審查對象而人滿為患。

  我的爺爺和父親都不能幸免。事後聽弟弟說,父親被掛上“右派分子”的牌子,祖父也被掛上“反動文人、資本家”的牌子。治安指揮部的來人氣勢頗凶,而祖父卻偏不服氣,和他們頂撞起來:“你們莫神氣,土改是二流子鬥地主,等到地主鬥得差不多了,就會輪到鬥二流子了。”結果招來一頓毒打,差點要了他的一條老命。

  在千裏之外的湘南某縣紅雲公社一個小山村,窮山僻野裏的運動卻更加野蠻、殘酷。那天上午我送一擔公糧到18裏地外的允山區糧站,剛一回家,發現氣氛不對……我唯一的財產――兩隻大樟木箱被貼上封條,上寫“貧下中農封”,箱子裏裝的是我喜愛的一些文學書籍。眼前的情景使我十分憤怒,有誰能代表貧下中農封我的箱子?一氣之下,我撕去了封條,想不到卻惹來了一場橫禍。

  入夜,幾個拿著鳥銃的基幹民兵衝了進來,不由分說地把我捆了個結結實實。把一塊用鐵絲穿好的黑板掛在我的脖子上,上書“破壞三查一清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幾個大字,然後把我押赴批鬥會會場。

  會場設在大隊禮堂,這也是我每天晚上給農民青年上課的夜校,沒想到變成了我的批鬥台。

  會場四周掛了幾盞煤油燈,台上書寫著標語,台的兩邊站著一排背槍的民兵,顯得陰森、恐怖。我一進場,會場上就喊起了打倒我的口號,大隊支部書記譚××在台上拉長脖子、歇斯底裏地吼叫著,一撮頭發遮著前額,甩來甩去,使我想起了當年的希特勒。他首先宣布了我的罪行,說我出身反動家庭,堅持反動立場,在此次中央文革發動的“三查一清”運動中,公然對抗貧下中農的革命行動,是貨真價實的反革命。他說我這樣做絕不是偶然的,是有預謀的反革命行動。他還要我交待子虛烏有的反動組織的名稱、成員名單、組織綱領、槍支彈藥。

  他是十分恨我的,因為1967年9月在他指揮下的大隊“貧下中農最高法院”用鳥銃殺了三個人,其中兩人是富農,一個是道縣修水庫移民的外地貧農。我曾經背後講過他是目無王法的土皇帝,他對此懷恨在心,此次趁機報複。在批鬥台上,我又和他頂撞起來:“我是聽毛主席的話、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不是反革命。你殺害貧農才是反革命……”

  “還不老實!”民兵營長打了我一記耳光,將捆我的繩子愈勒愈緊,我的手也一陣陣鑽心的痛,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捆綁刑罰的厲害,繩子漸漸地嵌入我皮肉之中……

  我又用目光迅速掃了一下台下的鄉親們,不少人低著頭,顯然他們不忍看眼前的一幕,我的一些學生眼裏都含著淚。我知道,在台上對我張牙舞爪的就隻有那麽幾個壞東西。

  一陣口號聲中,我被懸空吊了起來,劇痛中我暈了過去。

  ……

  昏迷中我恍惚又和我的夜校學生水養、送崽等一群年輕活潑的小夥子在一起。為了賺錢給夜校買煤油,買課本,我們一起又在山上砍柴燒炭。他們在山上砍下雜木樹,一根根放倒後,滑下來,我在下麵接著,把它們拖到挖好的木炭窯邊……

  當我們幹得正歡,突然一聲嚎叫,是一隻凶狠的野豬向我直撲過來,我嚇得拔腿就跑,可怎麽也跑不動。我驚醒過來,嚇出了一身冷汗。原來我已被關在生產隊的糧倉中,兩個手臂已麻木而且血肉模糊,雙腳仍被繩子綁在糧倉的木柱子上。

  第二天正逢趕鬧子(集)我又被押送著參加了紅旗公社的批鬥會。首先是遊街……然後是批鬥。允山鬧子(集)上,名目繁多的“階級敵人”掛著形形色色的聞所未聞的牌子在遊街。我的牌子臨時換成了“堅持反動立場的地富反壞右子弟。”

  ……遊街的人有的戴著高帽子,有的還邊走邊敲鑼,隊伍排了半裏路長,圍觀的群眾把允山鬧子擠得水泄不通。

  下一個節目又是批鬥,作為重點對象的我又登上了公社的批鬥台。在批鬥台上,一個公社的治保主任,用棕繩把我捆起來,用一根扁擔把繩子反複地絞緊,然後淋上水,絞緊的繩子遇水縮得更緊,我感到一陣陣撕心裂肺的痛。我回頭望了下這位如此狠毒的主任,他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看什麽,不認得我吧,想報複嗎?”

  我怎麽不認識他?幾個月前,他患胃潰瘍出血,有生命危險,急需輸A型血,當時在場的公社幹部不願獻血。我正好路過,是我伸出瘦弱的手臂獻出了400毫升血救了他的命,我和他可算是血肉相連了,想不到他竟如此心狠手辣,還用螺旋的力學原理加害於無辜的我,用冷酷的行動來證實他階級立場的堅定。

  天氣炎熱,受刑後的兩個手臂感染化膿了,而且麻辣火燒地痛,當地的好心人叫來公社的傷科蔣醫生,他給我送來了一大包草藥,我每天用它洗敷傷口,藥還挺管用。我至今感謝這位蔣醫生,沒有他的藥,可能就保不住我的手,今天也不可能在此敲著鍵盤來回憶這段令人傷心的往事了。

  次日,大隊決定把我移交縣治安指揮部、公安局去法辦,幾個民兵又將我綁送縣城,一行人押著我離開了村莊。走上“大幹頭”,回頭看了一下我下放勞動幾年的村莊,不禁淚眼模糊。別了,山水環抱的秀麗的村莊;別了,那挺立在村口。

  蒼翠茂密、見證曆史的風水樹;別了,我朝夕相處的農民兄弟;別了,我情同手足的知青戰友;別了,我那上山下鄉知青革命幻夢,我如今與你們永遠分手了。

  四天後,我被關進了公社的階級敵人學習班;四個月後,我成了學習班通緝的一名逃犯;四年後原大隊黨支書譚××因強奸村裏的一名少女、造成少女自殺被關進了監獄,刑滿出獄後,被村裏人趕出了村子,不許進村,後來病死在山上;40年後,我的手臂和心裏仍然留下了曆史的印記,留下永遠抹不去的痛。

  ……

  體驗“學習班。”

  彎彎曲曲的山口溪,在山巒環抱中,急流而下,清澈見底,流經山口村,匯入瀟水河。1965年底開始修建的山口溪水電站,將溪水攔腰截斷,河床抬高,形成美麗的鏡麵湖,山水秀美,風景宜人。

  1968年9月,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開始了,湘南江永縣紅旗公社“清查學習班”在此開學。這裏的學員是從各大隊揪出來的階級異己分子。我在“九・九”行動後被大隊捆、綁、吊、打、批鬥之後再送到縣裏,縣裏又將我轉送到此,成為學習班的一名學員。

  對這裏的山山水水我是何等的熟悉,水電站剛開工,我就是大隊派來的一員民工……一個月後,我被調到指揮部,擔任測量和施工,對周圍的地形、大壩、渠道。

  涵洞各種數據了如指掌。1967年武鬥開始後,我離開了工地,沒想到此次重返工地,竟成了學習班的一名學員。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階級鬥爭當然得劍拔弩張。八十多個學員被關在院子裏……十幾名荷槍實彈的民兵在站崗,顯得煞有介事,殺氣騰騰。學習班大隊長是革委會的負責人,副大隊長是山口溪電站的陽秋平,他曾拿著標杆,陪我工作過兩年多。

  學習班開學了,首先是大隊長訓話,無非是要大家在此老老實實地改造,接受審查,頑抗到底就是自尋絕路。然後講明:大家一邊檢查問題,一邊在電站勞動改造,完成電站的掃尾工程;晚上分組學習,交待自己的問題。

  我們這個組共10個人,年齡最大的五十多歲,我是最年輕的一名學員。大隊長指定了一名組長。組長姓關,1949年以前是一名偽營長,大家背後叫他關老爺(關雲長)1960年勞改釋放後在家管製勞動,每天晚上的討論會照例由他開場。

  九月的湘南仍然十分炎熱,夜間堂屋裏蚊子嗡嗡直叫,堂屋中間燃著熏蚊的黃荊葉,煙霧繚繞。關老爺拉長了聲音說:“同犯們,我們都是人民的罪人,都是十惡不赦的,感謝政府對我們寬大處理,給我們一個改造自新的機會,我們要重新做人,要聽‘管教’的話,好好改造。”他說得那麽流暢自然,背誦著那多次運動中重複的台詞。接著發言的也跟著他以“同犯”相稱。我隻在小說和電影中看到革命黨人在監獄中以同誌相稱,“同犯”這個單詞是在這裏第一次聽到的,很不習慣。

  小組裏那名幹癟老頭外號叫“羅酸菜”,據說1949年前,他家幾代都是當地有名的摳門,家裏一年四季吃酸菜,平日炒菜舍不得放油,用一根筷子綁上一塊肥肉……炒菜時用筷子在鍋裏塗幾下,炒完菜又把它放回酸菜壇子裏。他家還有祖傳的寶貝,木魚和木雞,是過年拿出來待客的,隻能看不能吃。經三代的努力,到1949年前買了18畝田,成了窮村裏大戶,土改中被劃了個地主。老百姓說他犯的是土地法,這是他始料不及的,從此他交上了辛酸的厄運。這個土地主身上哪能找到絲毫黃世仁、劉文彩的影子?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練出一身好功夫。別看他身材瘦小,幹起活來可不含糊,兩包水泥200斤擔起來健步如飛,難怪“新生資產階級分子”順德說,閻王老子打發他來就是來做事的,他是天生的“工蜂”。

  魯師傅和我是熟人,他是遠近聞名的木匠。當地的木匠是要學徒三年的,前兩年做粗活,給師傅家幹家務,給老板娘倒馬桶,後一年才能得那些師傳的秘傳。所謂秘傳無非是一大堆口訣,例如板凳各部分的尺寸比例、屋頂的坡度等,由於沒有文化,學的東西不能活用,你如果想就地形蓋個新式樣房子,他就可能蓋出一個炮樓不像炮樓、房子不像房子的怪物來。水電站建大壩要做模板,找了很多木匠都做不好,後來有人找來了魯師傅,他看了下圖紙,用一張紙在一旁畫起來,我在旁邊一看,他是用三角函數在計算,字體流利。我問他在哪裏學的木匠,他苦笑著回答我,是自學的。我心中很納悶。後來人家告訴我,他原是縣城中學的數學老師,1957年被打成右派,就自己做起木匠來,因為手藝好,大家都叫他魯班師傅。原來如此!

  在學習班他很少說話,當年不就是亂說話惹下了禍根嗎?如今他選擇了沉默。

  這些老運動員,運動一來就得登台亮相,挨鬥挨批,演出一番。村子裏鬧爭水爭山,鬧械鬥,有什麽矛盾不能解決,有個風吹草動,就抓幾個階級敵人出來鬥鬥……殺個雞給猴看,“階級鬥爭一抓就靈”,一切就風平浪靜,迎刃而解。

  順德是天生的養蜂迷,他三句話不離蜜蜂,在他的眼裏,人也變成了蜜蜂。養蜂人當然買賣點蜂蜜,因為得罪了村幹部,此次運動中,有人說他的蜜蜂是吃社會主義的花粉,釀資本主義的蜂蜜,蜂蜜飽了他私人的荷包。他的罪名是新生的資產階級分子,蜜蜂被人共了產,家產全部充了公。望著那些老同犯,比起那些死魚子來,他可成了顯眼的浮頭魚,他總擔心運動到頭,會怎樣為他“一定終身。”

  ……

  花苟的罪名是壞分子,是學習班最瀟灑的人。他蓄著西式頭,口袋裏還放著香煙……香煙有兩種牌子,“嶽麓山”是專給幹部抽的,自己抽“紅桔”牌。六十多斤的擔子壓得他縮著頸根,兩肩聳起,大家笑他三個腦殼。大家喜歡聽他講故事。

  他是這一帶有名的賭頭,經常到瑤山裏去開賭。他告訴我賭博的方法就是“壓寶”。賭博的場麵是相當壯觀的,十幾張桌子成直線擺開,賭客坐在桌子邊,每人麵前放一塊磚,把賭資壓在磚旁,每人可壓“1、2、3、4.”中的兩個數字。他作為莊家坐上方,在眾目睽睽下抓一把黃豆用碗蓋住,再用筷子將豆子四個、四個的扒出來,然後抓著最後剩下的豆子數論輸贏。開碗“揭寶”時,幾十雙眼睛死死地盯著碗中的豆子,仿佛他們就是階級敵人,是一個也不能跑的。當然大贏家總是花苟。有一次賭到深夜,贏的錢裝滿了書包。賭客愈賭愈眼紅,他連忙裝著上廁所,一出門拔腿就跑,裏麵的人發現後,緊跟著追出來。他一邊跑一邊丟錢,後麵的人因撿錢減慢了速度,他終於逃脫,帶著四分之一書包的錢脫了身。

  他告訴我隻要學習班一結束他就重操舊業,隻要把贏的錢交一部分給生產隊作為搞副業,就沒有人管他了。

  秋苟在學習班和我同罪,他沉默寡言,是個大難不死的人。1967年武鬥時,非法組織貧下中農法院把他作為反動子弟綁赴刑場,幸好縣裏的支左部隊聞訊後,開著摩托急馳而來,大叫“槍下留人”,才救了他一命。那年八月,在那股武鬥的惡浪中我們是從廣西繞道逃跑回家的,假若不跑,就也在劫難逃了。知青戰友。

  詩人王百明就在那場浩劫中長眠在都龐嶺下、瀟水之濱。

  既然進了這個門,當然就有所犯,我的罪名是堅持反動立場的“黑五類”子弟。

  具體罪名有三:一是出身於反動家庭;二是當我看不慣那些目無國法、私設貧下中農法院、草菅人命的人時,挺身而出,在大會上頂撞他們,站出來為那些受迫害的群眾說了幾句公道話;三是撕毀了貼在我的書箱上所謂貧下中農的封條。在此次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中,“千條萬條,貧下中農的扁擔第一條”,哪裏還有我說理的地方。

  學習班裏形形色色的同犯有各種各樣的故事。階級鬥爭要年年講、天天講,如今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作為學習班裏最年輕的接班人,想起同犯們的遭遇,看看自己滿身的傷痕及胸前掛著的反革命牌子,我絕望了,這無窮無盡、沒完沒了的苦難的歲月何時是個頭……

  那一天歇氣時,我溜到了電站的壩上,往下看,壩高二十多米。我突然起了輕生的念頭,走近壩邊,咬了咬牙,閉上眼睛,準備往下跳……

  “不,我不能跳,我決不能做懦夫。”這時我耳邊恍惚響起了另一個聲音。我是一名堂堂的男子漢,當年韓信能忍受胯下之辱,司馬遷能忍痛遭受宮刑,這種令人倍受汙辱失掉尊嚴的處罰,並未損壞他們鋼鐵般的意誌。我當然不能和偉人相比,但至少不能做辱沒祖宗的窩囊廢。此時假若跳下去,明天外麵就會傳出消息……一個長沙下放崽自絕於人民,畏罪自殺了。我將會在此“蓋棺論定”,川流不息的山口溪,將永世洗刷不了我的冤情。我毅然地轉身回走,在一塊陰涼處坐了下來。

  遠處副大隊長陽秋平拿著一個瓶子朝我跑來,原來他在到處找我。他走近我身邊……將一個瓶子遞給我,那裏麵灌的是蜂糖水。又順手在口袋裏拿出了兩個棕葉粑粑要我吃,安慰我說:“俗話說,君子不跟牛頭架,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忍耐一下,過了這一陣就好了。”他陪著我走下了大壩。

  啊,在他的眼裏,我也不是敵人。

  學習班的民兵站了三天崗,就撤退了,因為革委會知道,這些土生土長的敵人是既翻不了天,也逃不掉的“死魚子”。民兵撤走了,由誰來看管我成了問題,經再三考慮,他們把我交給了學習班的何叔。

  何叔,四十多歲,矮矮的個子,四方臉,大眼睛,顯得很麵善。他家住永豐大隊……是一個富農,一家四口人。兒子比我小,在隊上出工;女兒九歲,在念小學。

  一家人穿著整潔簡樸,四間房子收拾得幹幹淨淨。

  那天我剛到他家,他老婆走出門口迎接我們,晚餐還砍了肉,加上幾個小菜,顯得較豐盛。飯後在他家洗了澡,上床睡覺,沒想到何叔竟來與我同睡。這實際上是在暗示我,學習班把負責看守我的任務交給了他,希望我不要給他為難。真是“惡人出高招”,不知是誰出的餿點子。

  就這樣,我白天在工地勞動,晚上就住在他家。他家沒把我當外人,生活安排得可以,人也很熱情。他自留地裏瓜菜滿園,還喂了不少雞,間或為我添點菜。

  我對這一帶地形熟悉,原已想好了逃跑的計劃,翻過他家後麵的那座山,就上了去縣城的馬路,然後直奔縣城邊的知青組,先躲一陣子,再找機會逃跑。但一想到這樣會株連他全家,也就暫時放棄了計劃。日子一長,也和他們拉拉家常。我和他們談談城裏的事情,家裏的過去,祖上的故事,一住就是三個多月。我養好了傷,恢複了身體。在那年月,就是這場運動,讓我和這些同犯們同吃、同住。

  同勞動幾個月,這也是一種緣分吧。

  那年11月底,大隊又調我回去批鬥幾天,我回到了大隊,還是老一套,反正適應了,皮肉當然也受了點苦。第三天晚上十二點多鍾,我趁民兵換班的機會,從後門逃出了村莊,村後的小路很黑,我摸著出了村,一出村口,就沒命地跑起來。

  從大隊到公社,要過一座橋,夜間慌不擇路,竟找不到橋。趕緊脫光衣服,用手舉起,�過齊大腿深的水,上了岸,光著身子又跑。身上的河水剛幹了,又淌滿了汗水,跑得氣喘籲籲。我真想學花苟的辦法,一路丟錢保命,但我身無分文,無錢可丟,就也顧不得丟人了。好在鄉間的路上夜間無人,否則會把我當做精神病人抓起來。清晨四點多鍾,回頭望望無人,才定下神,在路邊穿好衣服,跑到江河大隊知青組。老哥子和小哥子一看我的狼狽樣子,早就猜著幾分,趕緊將我藏在知青組的二樓,白天大家輪流放哨。知青洪哥間或來神秘兮兮地報一點外麵的動靜,大家都很緊張。三天後弄來一條船,沿著一條小河溝從水路將我偷送到馬河。我又在馬河知青組躲了七天,逃離縣城,返回長沙。

  在逃離村子的兩個小時後,大隊組織了十多個民兵在後麵追趕,並在大山裏找來了幾名槍法出眾的獵手,要他們發現逃犯,就繩之以法。接連五天,每天都派人到汽車站去抓人,好險!

  我多麽慶幸,終於告別了“同犯學習班”。

  ……

  我感到十分冤屈。我們是帶著“出身不好”的原罪到廣闊天地的熔爐中脫胎換骨的;我們是滿腔激情到農村去,與貧下中農結合、走革命化道路的。我記得知青詩人王百明的詩句:“我們的青春屬於祖國,我們的事業屬於人民,我們的理想――紅旗手,我們的事業――革命人。”但誰能想到,我們滿腔的豪情壯誌得到的是如此回應,我們遭受的簡直是一場災難。

  闖蕩淮北

  1970年7月,看來是走投無路了,背著反動知青的罪名,我逃離了江永縣。一想起批鬥場上捆、綁、吊、打的情景,總有些驚魂不定。剛一回家,派出所的人又上門訓斥,勒令立即回鄉,否則給予遣送。晚上,弟弟的同學來敲門,我以為查戶口的又來了,嚇得翻牆而出,事後才知道是一場虛驚,但仍不敢回家,於是在外過著流浪的生活。

  那天,正在街上遊蕩,碰到同公社的知青李為貴,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說:“周哥……這些日子到哪裏去了?有人還說你自殺了呢。看到你我就放心了,我正找你有事,走,我們一起吃麵去!”

  算是他為東,請我吃了一碗光頭麵。為貴邊吃邊問我:“我倒有個好去處,你去不去?”“能住有吃就行。”我立即答應,這是我當時最高的生活要求。

  為貴的老家是安徽省利辛縣,解放前,他父親被抓了壯丁,後來在部隊混上了個連長。解放後,由於這段曆史,成了管製對象,為貴當然也跟著背黑鍋,1964年和我們這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起戴著紅花下放到江永當知青。前些日子他去了一趟安徽,回到老家三黃寨村。他的叔叔、伯伯是貧農,跟大隊公社幹部還有點沾親帶故的。親戚們知道他的苦衷,勸他說:“你父親當年是五花大綁走的,誰知道綁出了一個軍官,真是有點說不清楚。這樣吧,你幹脆回老家,回來你就是貧農,在家裏掙工分吃飯,誰也不會欺負你。”為貴一想這話也在理,在當地住了幾天,雖說苦,卻還舒暢。看到當地肥皂緊缺,突然想到我曾有辦小肥皂廠的念頭,特來邀我同去。他許諾,到他家保證我享受貧農待遇。我雖覺得事情太玄……卻擋不住貧農的誘惑。以前不是有很多人迫於生計闖過關東嗎?我何不去闖闖安徽?

  下一步就是考慮具體的計劃。兩人口袋裏總共12元錢,這點錢好幹什麽?為貴心中卻暗有打算。

  第二天,我們花八元錢在南貨店買了八斤茴香,然後用塑料包了兩層,打成一個背包。傍晚我們偷偷溜進長沙火車北站,看準了一趟往北開的貨車,爬了上去。

  火車經過湖北,車站查得很嚴,我們就躲在貨車裏,餓了吃幹餅,渴了喝涼水,車子進入河南才鬆了一口氣。這裏外流的人特別多,爬車已經習以為常,烈日下大群農民坐在敞篷貨車上,每人背上一隻細而長的口袋,裝的是高粱、小麥、玉米、地瓜幹,都是出來倒騰糧食的,有的是倒個差價,有的是細糧換粗糧,因為粗糧比較容易填飽肚子。我們也加入了這支外流大軍。

  我旁邊坐著位大伯,居然隔著塑料袋聞出了茴香味,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小兄第,你的茴香能賣上好價錢,每斤七八元錢。”

  我心裏一緊,對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小兄弟,別緊張,我可不是‘打擊辦’的,一不抓投機倒把,二不反資本主義。你看車上這麽多人倒騰糧食,還不是換點吃的,誰能當上資本家?”

  我沒有搭腔,對階級鬥爭這些話題,我總是有些過敏,還是李為貴插進來用安徽話和他拉起了家常,我才輕鬆了一些。到了徐州,轉乘汽車來到他家附近的馬店鎮。在鎮上,為貴用茴香換了六七十元錢,有了本錢,心裏也踏實了。

  “五七牌”肥皂

  一到三黃寨村,他的叔叔帶我們到了大隊部,大隊幹部知道我們的來意,表示歡迎,但對我們能否製出肥皂卻將信將疑,要我們先試一下再說,並把我們安置在榮譽軍人李為相家裏。李為相在朝鮮戰場負了傷,一隻眼睛失明了,因此每月能享受一份糧食補助。1960年過苦日子時,他總是勻出一半補助糧食給弟弟,老婆不答應,他一氣之下就把老婆打跑了,從此成了單身漢。李大哥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他家的房子是土坯屋,牆是用泥巴壘的,很矮,房頂結構看來很別致,用雜木棒、向日葵稈、麥稈編織而成,外麵糊上泥,頗像南方的茅屋。

  李大哥帶我們圍著村子繞了一圈,矮小的土坯房排成一排,每家門口種著幾棵白楊樹和槐樹,周圍是隊裏的莊稼地。這裏屬淮北平原,放眼眺望,一馬平川,火紅的太陽炙灼著每一個角落,絲毫也不比南方的日頭遜色。夕陽從遠方的村莊後落下,家家屋頂冒出縷縷炊煙。因為沒有山坡,沒有樹林,沒有高大的建築,也就沒有陰涼,夏日的傍晚顯得比南方還熱。入夜,我們和村裏的男人們都睡在村口的打麥場,老少爺們都將褲衩掛在樹上,光著身子睡覺。看來,北方人比南方人還會乘涼。

  第二天,我們在李為相家裏架起兩塊石頭,放上個大陶缽,用牛羊油和燒堿開始了土法製皂。熬了十幾個小時,油和水總是不能相融,我和為貴汗流浹背。其實小樣試驗我在長沙做過,無非是油和燒堿進行皂化反應,然後加入填充料。牛羊油和固體燒堿是製皂極好的原料,可這次偏偏就是做不成。李大哥站在旁邊也幹著急,趕緊拉起風箱灶給我們煮小米粥喝。我們一邊喝粥,一邊聽李大哥講朝鮮戰爭的故事。有一次,他們部隊被美國兵包圍,苦戰了兩天一夜,終於勝利突圍……我苦笑著對李大哥說:“如果肥皂做不出來,我和為貴就打道回府;如果肥皂廠能生產,是您思想工作做得好,我們請您當肥皂廠的政委。”

  經過反複試驗,調整配料的比例以後,肥皂終於製成了。我們三人一起邊吃早飯……一邊商量下一步工作。為貴建議用燒飯鍋先做上一鍋,給全村每家送上一小塊……另外我們還得給肥皂起個“名號”,李為相建議叫“貧農牌”,為貴說叫“公社牌”好。商量來商量去,都覺得不妥。我突然想起毛主席的“五七”指示裏提到“亦工亦農”,我們是農民辦工廠,肥皂就取名“五七牌”吧。隻是肥皂太少……村裏每家分不到一塊。李大哥建議,肥皂不夠,就多加點水。這倒是個好主意……於是我們給每家送去一塊像牛皮糖一樣的“五七牌”肥皂。

  第二天傍晚,村子裏的孩子們在水渠對麵大聲問我和為貴:“喂!光腳鴨子,你們的肥皂為什麽叫‘五七牌’?”淮北人窮,但一般怎麽都得穿雙鞋,看到我們老是赤著腳,覺得特別,所以有時叫我們光腳鴨子。“小家夥,這還不懂,你們連毛主席的‘五七’指示都不知道?”“‘五七牌’的意思誰還不懂,就是每塊肥皂隻能洗五到七分鍾!”一位小孩俏皮地說。

  不管怎樣,“五七”牌肥皂終於誕生了。

  為了正式投產,我和為貴準備去蚌埠采購一些原料,單程有一百一十多華裏。為了節約開支,我倆決定步行。我們走的是一條簡易公路,當地叫“晴通雨阻”公路,這條窄窄的公路上稀稀落落地跑著幾輛汽車和膠輪車。淮北平原雖然平坦,卻沒有錢修路,公路未鋪砂石,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滿地泥濘,就像沼澤地一樣……

  我和為貴將解放鞋背在背上,光著腳趕路,一圖涼快,二圖省鞋。開始,我們邊走邊欣賞平原的風光,不覺得累;而我們赤著腳趕路倒招來了不少好奇的眼光。

  走到七八十裏地時,腿就酸痛起來。快到蚌埠已經很晚了,幹脆在馬路邊草地上躺下來休息。一覺醒來,天已大亮,臉上和腳上滿是蚊子咬的疙瘩。穿上鞋,在路邊池塘裏洗了個臉,拍打淨滿身的塵土就進了城。買好原料,趕緊去買回頭車票。恰好那天天氣好,車站掛出了“晴通雨阻”線的售票牌。買完票,口袋裏隻剩下了兩分錢,肚子餓得咕咕叫。兩分錢隻好買一條菜瓜,為貴掂量了一下,從中分開,每人一半。雖說是隨手分開,在我心中的天平上兩塊菜瓜重量絕對是相等的。

  回到村裏,生產隊騰出間房子,“五七”廠掛牌開張了。我們先用鐵鍋熬製好肥皂,像做豆腐一樣倒在一個四麵能拆開的木箱中,冷卻後用鋼絲切成塊,然後用模具給每塊肥皂壓上“五七牌”大印,肥皂正式出廠了。

  村裏人輪番來參觀“五七”廠,三十來歲的大嫂們全都光著膀子,兩個奶子一甩一甩的,赤膊走到我們麵前和我們聊天。起初我們很不自在,後來細想起來,她們和我們光腳走路一樣,圖的是涼快。

  李為相的工作是擔水、燒火,還管煮飯。燒火用的是省柴的風箱灶。風箱一拉起就騰起火苗,一停火焰就下去了,這樣可以節省柴禾。經過反複琢磨,肥皂質量倒還不錯,拉到集市上去賣,很快銷售一空。小肥皂廠開始賺錢了。那一天我們為李為相添置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幾張凳子。李為相還特意請隊長、會計吃了頓飯,商議結果是這個廠由生產隊來辦,我們拿工資,於是皆大歡喜。

  工廠越辦越紅火,來訂貨的人也不少,不到一個月,賺了幾百元錢。隊上給每家發了兩條肥皂、兩塊錢,剩下的錢全部買了原料準備大幹。隊長跑來為我們打氣……他說:“小周,你別回去了,在村裏跟我們一起幹吧,我們全村都是貧下中農……現在是我們貧下中農說了算。不過你們吃慣了南方的大米飯,這兒的窩窩頭你吃得下嗎?”“好,幹就幹,隻要能當貧農,窩窩頭我愛吃。”

  何處是歸途

  那天早晨,李大哥剛將缸擔滿,準備開工,突然闖進來一夥戴紅袖章拿長槍的人……自稱是“馬店貧下中農造反軍”。有個領頭的高個子宣稱,肥皂廠是地下黑工廠,是搞投機倒把,全部財產要沒收上交。李大哥怕我吃虧,一手揪住大個子,一手抓他背上的槍氣呼呼地往外推,邊推邊喊:“肥皂廠是我辦的,你把老子怎麽辦?他媽的,你的槍口對準誰,朝鮮戰場上美國鬼子的槍我都不怕,還怕你的吹火筒嗎?”來人知道李大哥是打過美國鬼子的榮譽軍人,而且有股連老婆都能打跑的傻勁,嚇得向後退了幾步。鄉親們趁機跑上來將我們團團圍住,在老鄉們的掩護下我們溜出了大門。那夥造反派最後還是把我們苦心經營積累下來的全部家當,作為他們的戰利品用大車拉走了,臨走時還狠心砸了我們的鍋灶,在門上貼了封條。

  回到李為相家,三個人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一籌莫展。肥皂廠完蛋了,我們的希望成了肥皂泡,貧農沒有當成,還差一點被當成投機倒把分子抓走……

  真是禍不單行,這時為貴突然喊冷,緊接著哆嗦起來。我連忙將他扶到床上,給他蓋上被子,他嘴唇發烏,牙齒叩得直響,臉上顯出痛苦的神情。片刻又推開被子喊熱,大汗淋漓。發燒過後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

  病急亂投醫,李為相在村東找到膀大腰圓的李四卿,要他想法治。李四卿趕緊回絕:“俺大叔,您好糊塗,這些年靠隊上分給我兩擔地瓜幹能活得下去嗎?在外地跑碼頭賣的藥都是牛糞曬幹碾碎做的。牛吃百草,百草都是藥;我的藥是什麽病都治,什麽病都治不好。”

  村上派人騎車到鎮上請來醫生,醫生診斷為瘧疾,給了些藥片。藥片倒挺靈,服下後為貴再沒有發作過。

  已是11月底,家家都縫好棉襖準備過冬。冬天是這裏最難熬的日子,吃的、燒的都成問題,去年大雪封鎖了交通,家家戶戶鍋內煮的、灶裏燒的都是地瓜幹。為了不加重鄉親們的負擔,我們決定在寒潮到來之前趕緊離開,天一變想走也難了……村裏人聽說我們要走都來送行,我們含著淚告別了鄉親們。

  幾經周折,我們終於徒步走出了漫長的“晴通雨阻”公路,來到京廣線上的灤河車站,搭上了南下的火車。這時寒風凜冽,下起鵝毛大雪,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我穿著一件單薄的學生服,冷得緊縮著身子。回想起淮北平原幾個月的生活竟像是一場夢,回去以後又該怎麽辦呢?

  火車在原野上飛馳,離長沙愈來愈近了,我卻是有家歸不得,我真不知道,何處是歸途……

  後記

  1979年,大學的年級主任通知我,我那畢業於北京大學、滿懷報國誌向、在1958年被打成漏網右派的父親終於平反了。

  1991年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70周年,中央電視台播放的電視連續劇《於方舟》中……當時的河北省地下黨書記“於方周”說出了我祖父作為一名正直的知識分子――

  當時華北新聞的總編輯,在白色恐怖中,冒著生命危險,多次營救地下黨員的事實,其中有不少是中央領導同誌。

  2004年4月16日央視國際播放的《五四運動在天津》的曆史回顧中,報道了我祖父為天津“五四運動各界聯合會”新聞界代表的曆史事實。

  2001年天津市政協出版了近代天津名人叢書,祖父作為“不平常的報人”入選,原書指出:“他終身從事新聞事業,而且與馬千裏、於方周等人一道參加五四運動;親聆了孫中山先生的教誨;得到馮玉祥的信任和資助;由兩名共產黨人介紹加入國共合作時期的國民黨,數次參與營救被捕的革命同誌;並與《新天津報》的劉髯公、《大公報》的張季鸞兩度開展論戰;在軍閥混戰下苦苦掙紮……天津報人中有這樣傳奇經曆的人實不多見,故本書選他作為近代天津十二報人之一。”

  這就是我家幾代人背著的曆史原罪,它壓在我家身上幾十年,這公平嗎?不,不說這些了。

  作者簡介

  周永生,男。湖南省長沙市三中畢業,1964年插隊下放到湖南省江永縣紅旗公社……1969年轉點到瀏陽縣洞陽分社,在農村勞動13年。1977年恢複高考後,進入湖南醫科大學學習,後在醫院及研究所工作。現在長沙市醫學會工作,任內科主任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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