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劉錦常的歸來,又帶來新募的九營湘勇,左宗棠心情好了許多,近來朝廷不明降旨的積鬱化解了下少。那個老叫花的一席話,雖然在內心激起了千層浪,但他更能把握好自己。
左宗棠常以民族英雄嶽飛為榜樣,更有作古的林則徐受辱仍盡忠的前世之師激勵著,他無二心。
況且林文忠公(林則徐)對左宗棠的知遇之恩,使他沒齒難妄。想那時林文忠公已是虎門銷煙威名遠揚的兩廣總督,在道光二十九年時,林文忠公自雲南引疾還閩,路過長沙,不下船受百官擁戴,特遣人至柳莊,招來左宗棠,讓他一人上船。二人暢談今昔,通霄不眠,直到雞鳴天曉,才依依惜別,使左宗棠名揚湘江。他那時隻是一個中過舉子的農民,卻享此殊榮,又深得林文忠公的稱讚,對左宗棠的影響極大。
現在,又有曾國藩這個巨人做表率,左宗棠何來非分之念?
安頓好劉錦棠所募的新軍,左宗棠想著,該去檢查一下軍屯的情況了。
隴西的地薄,又缺水,看似田多,其實是廣種薄收,獲益不大。推行軍屯,看似轟轟烈烈,卻沒開墾出多少荒地來。主要由於這些兵勇全來自南方,見慣了家鄉的沃土,對眼前的薄地不抱希望。
於是,就出現了一些營官私自將籽種和農具轉租附近的百姓,讓他們墾荒種地,秋後數倍取償。有些百姓因沒有農具和籽種,也願意接受這種交換方式。軍屯實質上就成了剝削百姓,坐享其成了。
左宗棠帶人到附近軍營檢查屯田時,發現田裏全是稀稀拉拉的百姓,不見一名兵勇,覺得奇怪,便叫親兵都力過去問一下地裏的百姓,到底怎麽回事。
都力過去問了,回來稟報:“大人,百姓說軍營將地租給他們,提供農具和籽種,到秋收後四六分成。”
“什麽?”左宗棠一聽,火就來了,“這還不亂了章法。去,給我查一下,這是哪個營幹的,叫他們營官來見我。”
都力領命,策馬奔到一個叫土甸子的地方,見駐軍營帳裏全是東倒西歪的兵勇,正在呼呼大睡。都力不悅,喚一個遊哨過來,問這是哪軍哪營的地盤。
遊哨一見都力滿臉怒容,慌忙答道:“這是湘軍亭字營第四營。”
“營官是誰?”
“丁春秋大人。”
“丁營官現在何處?”
“在主營帳裏。”
都力心裏更不悅,對遊哨說:“帶我去見營官。”
遊哨見來者不善,便引都力往主營帳走去。快到主營帳時,遊哨扯開喉嚨叫道:“丁營官,有人找你。”先報了個信。
待都力進到主營帳,一個千總模樣的人已慌忙從鋪上爬起,正在到處找帽子。
都力掃了一眼:“你就是丁營官?”
丁春秋回頭一看,吃驚不小。他認識都力,都力卻不認識他。他心想左帥的親兵來做什麽?
略一猶豫,丁春秋便打拱道:“原來是都大人到了,卑職有罪、有罪,沒親自迎您。”
都力沒理丁春秋的這一套,說:“你是丁營官了?”
“卑職是丁春秋。”
“左大人叫你去一趟。”
“左大人?”丁春秋心裏一驚:左大人怎會召見我這個小小的營官呢?平時根本和左大人說不上話,會有什麽事呢?丁春秋心裏忐忑不安,偷眼看了一下都力,小心地問道,“都大人,卑職想問一句,左大帥叫卑職何事?”
都力說:“到了就知道了。”
丁春秋不敢再問,都力雖是親兵營營官,和他一樣級別,但都力是左大帥的貼身侍衛,不離大帥左右,是人人皆知的大帥親信。丁春秋很恭敬地回了一句:“喳,卑職這就隨都大人前去拜見大帥!”
這個都力,是左宗棠當初募楚軍與太平天國周旋在江西景德鎮時,相遇結識的。說起來,都力當時還要伺機刺殺左宗棠呢,原因是景德鎮被楚軍攻陷後,左宗棠的楚軍中有一個千總叫張德萬,他自恃攻城有功,在景德鎮胡作非為。一次偶然看上了一個美豔女子,便上前調戲,卻不知這個女子的丈夫是景德鎮有名的拳師梁洪仙。梁洪仙聞娘子被侮辱,大怒,攜一弟子衝擊軍營,與張德萬理論,張自恃人多勢眾,根本不和梁洪仙講理,幾番爭執,雙方大打出手,梁洪仙寡不敵眾,被張德萬抓住殺了。都力是梁洪仙的江湖好友,聞之怒火萬丈,大罵楚軍跟綠營軍一樣是禍國殃民的敗類,非要與楚軍為敵,取了楚軍統領的頭為好友報仇。都力隻身一人連闖四次軍營,沒有將張德萬殺死,他便暗伏軍營外麵,尋機刺殺張德萬。有一天,機會終於來了,都力發現張德萬帶一隊兵勇到景德鎮城外的樂安河邊挖河沙,他衝了上去,與張德萬打鬥起來。張德萬沒防備,被都力一刀刺傷,河裏的兵勇見狀一哄而上,將都力圍在中間,無奈兵勇手中沒有兵器,被都力一連吹死十多個。受了重傷的張德萬連滾帶爬跑上河岸,被都力追上,一把擒住,正要一刀砍下時,被出來巡視的左宗棠剛看到,大喊了一聲“住手!”身邊的待衛衝了過去,從都力刀下救出了張德萬。二十多名待衛大戰都力一人,都力漸漸有點不支,被待衛活捉,押到左宗棠麵前。左宗棠怒問都力,為何行刺張千總。都力大罵道:“張德萬強奸我好友梁洪仙之妻,又殘殺梁友,什麽楚軍,全是些烏合之眾,是一群禍國殃民的走狗!殺一個張德萬,報我友大仇,還不能解恨,要是碰上楚軍統帥左宗棠,我也要殺了他,為民除害。”
左宗棠一聽,心一沉,氣不打一處來,臉色氣得鐵青,一幫手下更是怒不可遏,要將都力當場劈了。左宗棠一揮手,製止手下,怒目問一旁的張德萬:“張德萬,你可幹下這種壞事?”
張德萬嚇得不敢言語,顫抖著癱在地上。
左宗棠大聲吼道:“張德萬,你幹沒幹?”
張德萬連聲都不敢吭。
左宗棠問張德萬手下,兵勇如實向左宗棠報了張德萬的劣行。左宗棠氣得雙眼暴睜:“張德萬,你好大膽,給我砍了!”
待衛上前,一刀將張德萬的頭砍落在河岸上。
天上的太陽跳了一下,似一團燃得正旺的火球,晃個不停,火焰烤灼得每個人都出了一頭一身的汗,包括都力。空氣在這一瞬間凝住了,除過太陽燃燒的“滋滋”聲,樂安河靜得像沒有水似的。眾人都被左大帥的威嚴震住了。
左宗棠掃了一眼地上身首異處的張德萬,怒氣未消地喘著粗氣,命手下將都力放了,說:“這位壯士,楚軍出此敗類,是楚軍的不幸,但楚軍是一心為國,鏟除亂黨的鄉間團練,來自於廣大黎民百姓,你不要因一人罪惡,言及眾人。現已將殺你好友、強奸你好友之妻的罪魁禍首斬了,你若還不解恨,就衝我一人來,一要對整個楚軍報有成見!”
都力一聽,餘火未消地問左宗棠:“你是何人?”
“我便是楚軍統領左宗棠。”
都力一怔,突然跳起來衝向左宗棠。幾個待衛見狀,衝上去阻止都力。
左宗棠大聲命道:“都給我退下。”說著,左宗棠從一名待衛手中抓過大刀,往都力腳邊一扔:
“壯士,請動手吧,我左宗棠的頭要能解除壯士對楚軍的怨怒,也值了!”
都力愣住了,站在左宗棠麵前望了一會兒地上閃亮的大刀,又抬眼看著麵前的個不高但氣勢逼人的左宗棠,不知怎麽辦才好。
僵持了一陣,都力突然俯身將地上的刀抓起,放到自己的肩上。他要自刎。
“且慢!”左宗棠抬手製止住都力,“壯士為何要自行了斷?”
都力說:大人,我今見大人一麵,方知大人非張德萬之流,我也不是魚目不分之徒,不敢冒犯大人。現好友大仇已報,我心足矣。無奈我已傷害大人的十餘名無辜,隻有自行了斷。
左宗棠歎口氣,道:“壯士何必要這樣呢?人死不能複生,況有前嫌,才傷其無辜。張德萬這個敗類不是也傷了你好友一家嗎?”
都力愣怔地站著,半晌才說:“大人能要放過小人嗎?”
左宗棠哈哈一笑:“壯士把我左宗棠看成什麽人了?你為摯友仗義尋仇,乃忠義之士,我左宗棠豈能壞壯士性命?”
“大人……”
“壯士,希望你能夠以大局為重,不計前嫌,與楚軍化敵為友,如你願意,可加入楚軍。國家正處在危難之時,需要忠義之士為國出力,作為大清子民,當為國效勞!”
都力往地上一跪:“蒙大人厚愛,小人願隨大人東征西討,為國效微薄之力!”
“看你英勇無比,能以一當十,又為友忠義,是個仁義之士,能入楚軍,壯我楚軍隊伍,與眾弟兄共圖衛國大計,這是幸事。請問壯士高姓大名?”
“小人姓都名力。”
“都力,好,你今後就隨本統領親兵營,做個親兵吧!”
“謝大人厚愛!”
從此,都力就成了左宗棠的貼身待衛,跟隨在左宗棠左右,成為親信。在日後的數次征戰中,很得左宗棠的賞識,平息太平天國後不久,都力榮升為親兵營營官。
丁春秋跟在都力的馬後,小跑著來到地頭的左大人一行麵前。
一見左宗棠,丁春秋緊跑幾步,跪在左宗棠麵前稟道:“湘軍亭子營第四營營官丁春秋奉命來參見左大帥。”
左宗棠一聽,怒道:“你還是湘軍亭子營的,丟盡湘軍的臉了。”
丁春秋伏地吞吐道:“小的有罪。”
“你知道你犯何罪?”
“小的不明,請大人訓斥。”丁春秋還在犯糊塗。
左宗棠沒好氣地說:“你抬眼看看,你開墾的地裏全是百姓,我問你,你的人都幹什麽去了?”
丁春秋已嚇得戰戰兢兢,語無倫次了。
都力答到:“稟大人,丁營官的人全在營帳裏睡覺。”
“大膽!”左宗棠吼道,“本督命你們屯田,你竟敢違令,自做主張將田地租給百姓,剝削百姓,兵勇全在營帳睡大覺,你膽子不小!”
丁春秋麵如死灰,伏地求饒:“請大人饒命,小的知錯了。”
左宗棠氣不打一處來,依然吼道:“知錯?明知是錯,還是按錯的來。本督的命令,也敢違抗?”
丁春秋一聽,全身發抖,嘴裏連呼“饒命”。
左宗棠劍眉一豎,命都力:“都力,將此人帶回,本督要軍法處置。”
又對虞紹南說:“紹南,即傳我令,召就近駐軍統領,到督衙議事。”
說完,左宗棠氣呼呼地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