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西楚雲宮離央殿內,鴉雀無聲。
東西南北四根大紅漆柱下,空蕩蕩隻獨立一麵巨大的金鏤銅鏡。鏡前女子著貼身雪緞裏衣,駐步鏡前。金梳攜澄鏡黑發順滑而下,漆黑濡濕的長發及手一握,如同漆黑夜色,木蘭花發香由瀑布般發絲中淡出,盈香滿身。
梳妝銅鏡映出鏡前女子生澀的淺笑,她失神地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這張臉絕色不可方物,隻是由她看來,卻陌生而諷刺。
她獨自置身於空蕩蕩的離央殿中,一舉一動都能發出孤寂的聲響,久久回響。
殿外,隨侍宮女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踏入大殿金磚時,每一聲都如窒息的鉗製,掐上她的脖頸令其喘不過氣來。
領頭的嬤嬤態度恭敬而又傲慢,隻通報一聲:“奴婢奉命給姑娘梳頭。”便生生上前扯過她盈握在手的長發,有條不紊地將萬千發絲盤結成髻,四粒大小一致的東海寶珠雕鏤於月牙環金釵上,經嬤嬤的手緊緊夾住發髻,高盤於頂,其餘發絲便如絲滑落,垂腰及臀。
她緩緩起身,任由隨行宮女將備好的衣物一件件為她穿上,無一例外,皆是雪白如新的月白色長裙,暗紋繡鳳,袖口衣領處走針飛線是朵朵形態各異的荷花。
一名傳令女官疾步走近領頭嬤嬤,在她耳邊低語幾句,隻見嬤嬤一個眼色,負責梳妝更衣的宮女盡數退步,垂手恭聽。
“時辰已到,姑娘,請。”
最後一道工序,是從一個紅錦禮盒中取出一串銀製瑟琴,飾於脖頸處。
從今時今夜起,她便成了聶鸞卿,必須成為二皇子正妃的女人。
引路的提燈宮女一路邁著急促的碎步沿離央殿通往正殿的小路走去,聶鸞卿穩坐鳳輦,沿途審視這個象征西楚政權的雲宮景致,除了陌生,仍是陌生。
嬤嬤一路引領她從正殿側門入殿,隻聽珠簾前那個睥視西楚天下的女人輕然一笑,毛骨悚然的恐懼便急速傳遍全身。
“二殿下平安歸來,實乃我西楚之幸。雲王突然病倒,將偌大的政事都交由本宮決議,本宮正愁何以應付這麽多複雜國事,二殿下歸來便好了,這些事以後可要由二殿下多費心。”
“琉璃夫人過謙。”珠簾搖晃,座下那名男子的容貌不甚清楚,隻是他的聲音冰冷勝霜,三伏天裏也能讓人渾身激靈,冷冷一顫。他語速極快,麵對這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女人,四平八穩的調子更聽不去絲毫怯意。
“今兒個可巧,滇南八部聶長老的女兒鸞卿正巧在宮內小住,就由本宮為二殿下引見……”琉璃夫人笑吟吟起身,隔著珠簾便能見她步步走近。
“不必了。”座下二殿下肅然起身,冷冷回絕,不講一絲顏麵,轉身便要走。
一隻冰涼的手撫上她的手腕,那張臉看似在笑,可眼底卻無分毫笑意,凍徹冰寒,不禁令她後退半步,卻不敢麵露半分膽怯。
“二殿下請留步,見上一麵再走,也不遲。”
她避無可避,隻得佯裝鎮定無懼,順從地任由那個位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女人扣著她的手腕,將她帶出珠簾外,暴露於眾人眼前。
殿內那個身著琥珀色雪緞金袍的男子傲然回身,罕見的煙灰色眸中映出她的臉的瞬間,不見驚豔和沉淪,隻有錯愕和詫然。他的目光甚至沒在她自詡完美的臉孔上駐留半秒,便冷掃向她身旁的琉璃夫人。
“這位就是聶姑娘?”他冷笑一聲,倨傲依舊,冒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贗品就是贗品。”說罷,欠身還禮,“人即已見過,觴軒告辭。”扭頭便走,邁大步離去。
恍然金光借冷月凝練一身,即使已離殿甚遠,那個淡金色的身影依舊清晰可見,撼動全場的強勢氣場與死扣她手腕的女人勢均力敵。比起不日前曾在宮中偶遇的三皇子駿爻,若能成為這個男人的皇妃,或許還不錯。
聶鸞卿輕呼一口氣,連日來忐忑心境終於平靜,怯弱和不安似乎在那名男子轉瞬一瞥後淡去不覺。
“喜歡他嗎?”死扣著她手腕的五指猛地鬆開,一直維持在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六根銜珠鳳簪凝聚滿殿燈火,明晃人眼,“喜歡他,就死死抓住他。”她背離數步,朱紅色的金邊朝服背麵繡著一對相對飛舞的雙鳳展翅欲飛,“放心,有本宮助你一臂之力。”
夜愈深,風愈大。
明明隻分別五日,卻恍若隔世般久遠。梳妝漆器被他緊緊拽在手裏,用力之大甚至在他掌心中留下齊整一排的印記。
“東主,”淩楚丞連喚他幾聲,他都恍若未聞。那張臉在腦海裏刻下的不是驚豔,而是深深的恐懼,“東主,出什麽事了?臉色這麽難看?”
“去……”他顫聲開口,先前強勢鎮定的氣場闔然收緊,隻剩下患得患失的不安,“去……馬上派人沿路接應鷹準!不容有失!”
河水潺潺,山下的小溪蜿蜒順流而下,汩汩泉水聲如天然樂器,齊歌歡唱。
奔波一天裏,隻有洗馬時刻,才能容他想起他們僅有的一次、隻屬於他與她之間的談話。那隻遺落的珍珠圓琅耳環始終帶在身邊,明知一切不可能有結果,卻縱容回憶糾纏其一生。
鷹準,這個平日裏惜字如金的堅毅男子,此時盤膝坐在河邊大石上,身著如夜色漆黑的黑色便服的他比平日裏看來平添幾分近人的溫度,不再若鎧甲那般冰冷難近。
忽然,原本安靜立於河邊飲水的軍馬機警地抬起頭,鼻中噴氣,略顯焦躁的踏蹄亂動,定定望著東南方的黑暗處,似預感到潛在的危機。
鷹準警惕地跳下大石,長槍在手,豎耳細聽,依稀有簌簌腳踩碎石的聲響從東南方向傳來,他本能地握緊長槍,黑夜中那雙鷹眼灼灼閃光,如利劍爍寒。
腳步聲越行越近,那個籠罩在黑暗中的身影越發清晰。他一手按著腰間短刀,身形放低,蓄勢待發,隨時準備射向來者。
月色清亮,從雲後投影而落,那潛藏在黑影中步步走近的人影終變清晰——
素色長裙,星眸盈亮,一支款式簡單的銀釵斜斜深入發髻,隨主人步伐四向搖晃,她遠遠看見鷹準,笑聲如鈴:“鷹左使,大夥都在找你呢,晚膳時間你怎麽反而一個人跑出來飲馬?”
“月吟姑娘?”鷹準意外地反視來者,長槍漸鬆,隻是布滿殺氣的眼色尚未來得及收回,惹來月吟善意地笑:“鷹左使把月吟當成刺客了吧?”她嗬笑著,遞上一塊紙包發糕,“喏,嚐嚐。”
鷹準遲疑片刻,伸手接下,卻不急著吃,反問道:“沈姑娘他們呢?”
“都在客棧呢,”她斜瞟著鷹準,咯咯笑道:“鷹左使,一路護行的壓力很大吧?隻要一涉及小姐的事,郎大哥他就會特別緊張,”她湊近鷹準,低聲道,“怕被罵嗎?”轉而又大大咧咧拍拍他胸脯,豪邁笑道:“放心吧,我家小姐武功好著呢,一般刺客休想傷她!”
這番小女子心性的坦白讓鷹準愣了又愣,緊皺的眉頭漸漸平複,饒有興趣地望著她。都說女人心海底針,他怎麽也捉摸不透這個美貌丫頭怎能在暗戀二殿下的心境下,卻又將她家小姐看做無所不能的高人?言談舉止間,絲毫沒有半點怨懟和嫉妒。
“隻要能陪著你們,陪在你和小姐身邊……月吟,知足了。”
四下無人,僅對著二殿下說出那番話時,她究竟抱著何等心態?鷹準越發糊塗,全然無法理解她的作為。
“鷹左使看著我幹嗎?吃呀!”鷹準當時當刻所思所想,月吟亦完全不知,隻覺得每近碧雲城一步,心內的幸福便平添一分。這樣的幸福,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因為小姐沈青顏,還是因為碧雲城中的那個人。
隻是短暫的幸福如鏡花水月,踏入碧雲城門對她而言,是幸運,抑或是不幸?
命運弄人,彼時的她,尚不知不久後的將來,她的命運竟會與眼前這個孤落寡言的男人緊緊維係在一起……
朦朧煉色皓月淡淡映趁不遠處那襲白裙,恬靜地注視就那麽久久停留在河邊那對男女身上,她的雀躍、她的興奮、她的小幸福,一一溶入沈青顏沉靜似湖的眸中,如一個個細碎石子,彈起湖麵圈圈漣漪。
無論如何,即使她最終可能撒手而去,她也希望這個與她共同生活近二十年的精靈般的女子,能獲得她期待的幸福。為此,她願全心守護,隻要看著身邊的人平安地活著,便是將逝之人最大的安慰。
她又靜靜駐足看了一會兒,才抬步離去。不曾看見黑暗中,有一雙陰沉的利眼如長劍出鞘,猛然睜開閃現一束寒光……
西楚碧雲城,沈青顏與寧紅袖二人皆是故地重遊,但心情卻與數月前大不相同。
建於半山腰處的雲宮雲霧繚繞,晨間濃霧未盡散去,萬道金光借霧氣折射照耀宮牆,金碧輝煌,宮牆如新,金瓦殿頂燦爛更勝舊時,那場大火留下的斑駁穢跡,似乎已隨著時間淡去,可關於她們的故事,卻是從那場大火開始。
沈青顏垂袖立於山腳下,任山風肆意吹亂她的長發,頻頻遮擋她的視線。
“故地重遊,感觸幾何?”那個放肆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一襲紅裙從她肩旁擦過,與她並肩齊立,抬頭仰視同一個建築,“那場大火,是你的傑作吧。”她語氣篤定,這句話隻是結論,並非疑問。
沈青顏淡淡掠視她一眼,嘴角微揚,淡然輕笑:“數月前我們還是對陣交戰的敵人,如今故地重遊,敵人卻變成了朋友。”
“敵人仍是敵人,”寧紅袖揚眉哼聲,從袖中抽出一張燙金晉帖,遞至沈青顏麵前,“來自敵人的邀請,就在今晚。”
“消息真快……這張晉帖應該準備了很久吧?”沈青顏笑笑接過,也不翻看,隨手收於袖中,“又要起火了……”她憑風而立,緩緩閉眼,深吸一口氣,複睜眼取出晉帖翻看,邊看邊說,“這份客人名單考慮得倒挺周全,沈青顏、寧紅袖、容逸之……該請的,倒是一個沒漏,名字連個錯字都沒有。”
寧紅袖白了她一眼,沒心沒肺地譏道:“這些動聽的話,留待筵席上親自跟主人說吧。”
玉階通天,這條長長的台階似乎總也走不到盡頭。台階的盡頭,是那座富麗堂皇的王城宮殿,沿階兩旁,大紅宮燈循梯而上,噴紅如焰的燈罩晃眼一排掃看,仿若點點斑駁血點。紅毯織錦鋪陳一路向上,通往的竟像修羅嗜血之路。
沈青顏和寧紅袖先行在前,一紅一白兩色裙幅逶迤身後,循階鋪開。容逸之和淩楚丞尾隨其後,一個劍眉神目,神朗俊逸,一個風姿綽約,瀟灑不羈。四人品貌拆開單看皆是上上之品,現下四人同行,步入殿內的刹那,滿座寂然無聲,高燭華燈將四人影子重疊投在明亮宮磚之上,萬千光華瞬間集於他們一身。
中央金漆王座空寂無人,隻在王座左右平置兩張坐椅。椅後那個空缺的座位,便是所有爭鬥的終結。
四人由宮女引領,分坐殿旁右下兩座。
剛落座,隻聽堂上金漆王座後珠簾撞動,簌簌作響,尋聲望去,率先掀簾而出的宮裝婦人一身墨綠色金絲鸞紋朝服,雲髻峨嵯,十八顆碩圓珍珠琉璃金簪插入層層疊起的發髻,一睥天下傾——正是權勢一手遮天的雲王側妃,琉璃夫人。
論姿色,她算不上一等一的美人兒,至少與年齡相仿的毒王聖母冉菁菁相比,她已落於下風。但多年來周旋於宮闈中的壓場氣勢及八麵玲瓏的手段,助她一步步登上寵耀的頂端。名分上,她隻是雲王側妃,可雲王臥病幾年裏,她早已一手掌握整個西楚的軍政大權。隻是名不正、言不順,一旦身為第一順位繼承人的郎觴軒回歸,她的地位便岌岌可危。照理說,以她今時今日的地位和權勢,第一皇位繼承人的身份並無多大威脅,可偏偏同時擁有第一皇位繼承人頭銜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盤踞江南、富可敵國的“利廣源”東主郎觴軒,論心智、氣魄、才能,在所有西楚皇嗣中皆是龍首。何況他的母族還是甍逝多年,卻始終冠有雲王正妃頭銜的符後,背後更有西楚第一大部族苗顯族撐腰。雖然苗顯族在她多年打壓下,聲勢大不如前,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西楚軍隊中仍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士兵是苗顯族人。這番權衡下,原本理當實力懸殊的兩派勢力,登時分擁半壁江山,勢均力敵。
珠簾簌簌,郎觴軒隨後而出。淡金色蟠龍金匏,腰係數十顆琥珀黃晶裝飾而成的同色幅帶,王冠巍峨,垂暮俯視丹墀之下的群臣,輪廓鮮明的側臉上,隱現一絲高貴疏離的微笑。他不經意間回首,越過階下群臣,直落在幾步外那身席地而坐的白色倩影上,眸底隱有一縷不易察覺的愕然,可轉瞬他已坐上王座下其中一把平置而放的王椅,與琉璃夫人平起平坐,不再看她。
當第三位女子從簾後款步行出時,原本壓抑肅穆的氣場變為驚詫的無聲。
聶鸞卿身著雪白的月白色長裙,外罩紗質木蘭花紋紗披。仍是四粒大小一致的東海寶珠雕鏤於月牙環金釵緊夾發髻,高盤於頂,發絲如絲滑落,垂腰及臀。
殿內千盞宮燈璀璨,如夜色繁星,滿室華貴。她的眼中,隻有扶椅抵頜端坐台上的那個王似的男人。她每靠近一步,映襯在通明燭火下的他的輪廓便清晰一分。
觸手可及的清晰,在她距離她一步之遙時,如鏡花水月,碎無可碎——
昨夜裏那雙不著溫度的煙灰色冷瞳,此時斜斜凝視階下,蘊藏於瞳內的情愫,淡遠疏離卻藏情似海,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她分明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同樣的雪紡白紗,同樣的盤髻散發,同樣的肌凝如脂,同樣的杏眼柳眉,一切的一切,都如同令她看見鏡像中的自己,完美複製,不差分毫。
隻是,盤膝坐於階下桌案旁的她,不曾看她一眼,她的眼底空蕩蕩的沉靜,靜靜的,靜靜地盯著案上玉杯。明晃晃的燭光穿透大紅宮燈的燈罩映上她的臉,卻暖不進她四周如皓月清冷的水色。
……
“贗品就是贗品。”
……
聶鸞卿的耳邊恍惚間回響起昨夜裏那句不著邊際的嘲諷,恍然醒悟,急轉看座上的他時,那道瀲灩流梢恰恰迎視她的注視,玫瑰色薄唇蕭然上翩,似笑非笑,一言不發,卻似乎聲聲慢慢皆在她耳邊不停地重複著“贗品……贗品……贗品……”
一個月前包裹於她臉龐的白紗層層剝落,忍受煎熬苦痛的結果,居然就是為了在今夜成為另一個人的複製品!
“鸞卿,這位是沈青顏沈姑娘,”座上宮裝華服的琉璃夫人笑眉冉冉,漠然注視著聶鸞卿的臉,她被辱、失措、慌亂,都是既定情節,真實上演時激起她饒有趣味的嘲笑,隻是這種傲慢地嘲笑被她隱藏得很好,“雖然是初次見麵,不過,在鏡中……你們應該很熟悉了吧?”她嗬嗬掩嘴而笑,帶起座下稀稀落落奉承地賠笑。
“是,熟悉。”那一刻,她終於記起自己的驕傲,下顎高高揚起,睥睨座下,轉身屈膝行禮,有禮有節,竟是沉著冷靜地問安:“鸞卿拜見琉璃夫人,拜見二殿下。”
倒是個厲害角色。
郎觴軒心底冷笑,幽幽開口:“平身吧,賜座。”他手掌上翻,略微一抬,一張紫檀木圈椅便落在他左側下手。
……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如期望那般保護你。”
……
臨別翎蘭城時,他們最後一次麵對麵說過的話同聲響起,卻是在各自腦中。他不安地傾訴成為她珍惜的承諾。他不經意間瞥向她時,隻看見她微微上揚的唇角和含笑的雙眸。
自始至終,她的目光不曾在他身上停留。
自始至終,她都籠罩在他時不時探視的目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