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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池萍碎離人淚

  天際泛白,遠處疊嶂重山連綿不斷,晨霧繚繞,本不高的山峰宛如直入雲霄,隻在霧稀之處隱約可見,似神峰高聳。

  一隊輕便馬車沿昨日那騎人馬經過的道路,一路向西。馬車顛簸,紗製窗簾幾乎擋不住車內做客。沈青顏和寧紅袖一左一右坐於窗邊,各懷心事,遠望窗外,沿途幾近無話。

  車隊最前方,同是衣著反差極大的兩名男子,各執馬鞭,駕馬前奔,護在車隊左右。為掩人耳目,鷹準和隨行的黑甲精騎騎兵皆換下鎧甲,著便裝護衛。容逸之一身月白色素緞暗紋袍,配同色風氅,竟成為車隊中最顯眼的亮色,時不時映入寧紅袖眸中,每每令其憶起昨夜的傷痛。

  數月前,她也曾坐在車中,偷睨那身月白色俊朗飄逸的身影,心境卻與今大相徑庭。那番濃情蜜意再也回不來,整顆心空寥寥的,多看他一眼,便多添一分傷悲。她抱膝而坐,眼角餘光瞥向身側沈青顏,見她亦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兀自苦笑,重望向窗外,可不敢再看隊前駿馬上那個人,隻敢眺望遠處千篇一律的群山,發呆出神。

  “寧姑娘……”沈青顏冷不丁叫她,眼神卻留在馬車外的滾滾黃沙中,神情蕭索。

  “叫我紅袖,整天‘寧姑娘’‘寧姑娘’的叫,你不嫌累?”她看也不看她一眼,沒好氣地回道。

  沈青顏愣了愣,好半天才笑著確認道:“紅袖。”

  “嗯?”寧紅袖回過頭來,瞪著她看了好幾秒,訕訕道:“沈青顏,你想說什麽?”

  “昨晚為什麽要那樣?”沈青顏索性也爽快起來,直視著她的丹鳳眼,探究的目光幾乎要深入她的心裏,卻被她硬生生擋在心門外。

  “什麽?”寧紅袖裝傻充愣,睜大眼睛望著她,偏就不回答,反問道,“郎觴軒不告而別,你作何感想?”

  “我說的是容公子。”

  “我說的是郎觴軒。”

  兩人目瞪對方,看不見的電光火石劈裏啪啦閃了一車,誰都不吱聲,誰也不讓步。

  “算了。”沈青顏率先別開眼,望向一邊,不再看她。

  寧紅袖毫不示弱,頂道:“本來就不該提。”

  馬車猛地轉向而去。慣性將兩人摔在一起,瞠目四對。幾乎同時掀開車簾,旋即異口同聲:“發生什麽事了?”

  驚見那匹疾奔馬背上的月白色男子雙腿夾緊馬背,雙手脫韁持弓,箭弦崩張,白羽箭如驚鴻出鞘,直射向正南方的樹林。聽聞身後追問,他驀然回首解釋:“有人尋短見,我們過去看看。”

  “小心有詐!”寧紅袖本能開口提醒,話一出口,隻見容逸之怔神片刻,詫異地盯著她,隨即轉過頭去,駕馬前奔,不再搭話。

  他那副神情,就像看見一個陌生人,生冷意外。她倒是忘了,隻有她自小生活在爾虞我詐的世界中,無論對人對事,都有一種警惕的防備。昔日她還是“暮月山莊的寧紅袖”時,她時刻提醒自己將這種疑心掩飾得極佳,而當她褪去那層溫順謙和的大家小姐外衣後,這種伴隨成長過程深入骨髓的警惕便漸漸暴露出來。

  她苦笑著縮回車內,轉視間見沈青顏也正看著她,默然不語,繼而激起她的叛逆之心:“我不相信任何人,你說我心理陰暗也好,蛇蠍心腸也罷,我都認了。”

  她傲然平視,瞪著那張淡然沉靜的臉孔,一時悲從心來。那張臉聖潔如仙子,始終承露陽光,高貴不容玷汙,而她,卻陰暗如蟻,始終生活在不見亮光的晦暗之地。昨夜裏,兩人齊肩立於橋頭的情形重現,皆是一身白衣,皆是出塵不染,她從未如此卑微的發覺自己無顏插入其中,仿佛她才是外人,才是與他們不同世界的人。

  她愈是要強,愈是挫敗。

  沈青顏默不作聲,隻靜靜望著她,久久開口,甚是意外:“有誰說什麽嗎?為何要如此看輕自己?我所認識的寧紅袖可不是這樣。”

  馬車戛然停住,車簾掀開,是月吟從外接應。提裙下車前,那雙仿若看透塵世的眼淡淡掃過那個如烈焰豔紅的身影,什麽也沒說,卻教她整整體會了好一會兒,才在月吟的提醒下遲遲下車。

  “鷹準,你這是幹什麽?”

  幾步之外,那名上吊輕生的女子已被救下,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豈料鷹準上前二話不說先行點了她的穴道,激起容逸之急起反對。

  寧紅袖止步車前,隻從旁觀望四周環境,並不靠近。而那身雪白無暇的白衣身影已行至那名輕生女子身側,量體鼻息:“還活著,隻是昏過去罷了。”她仰頭側偏,望向掛在樹杈上仍左右搖晃的半截麻繩,再轉視女子,這才動手欲解穴道。剛抬手,即被鷹準攔下:“沈姑娘,這女子來曆不明……”話未說完,沈青顏已笑著解開穴道,旋即解釋道:“你仔細看那自盡繩索,分明打得是死結,纏纏繞繞好幾回,可見這女子求死心切。”她一邊掐輕生女子鼻下人中,一邊舉其右手,“你看她手上的繭,豈是練武之人的手?隻是尋常農家女子罷了。”她抬眼瞥向容逸之,轉瞬即收,若有所指:“鷹準處事謹慎,出門在外,凡事小心總是沒錯的。”

  她話中有話,聽得寧紅袖微微一愣,本能看向容逸之,卻見他也正望向自己。目光觸及的刹那,旋即調開,多看一眼便是尷尬。

  且見輕生女子幽幽轉醒,驚覺求死未果,放聲大哭,淒楚悲慟,令人動容。待她情緒好不容易平複,才抽泣說起自己的經曆。女子本名芙雅,家住距離這片小樹林五裏的村落,夫家在他們成親當晚被強行征召入伍,前往滇南鎮壓八部叛亂。這一去便是三年。起先偶爾尚有家書寄回,而後消息便越來越少,直到半年前音訊全無。前不久,同村齊去參軍的人回家省親,竟帶回她夫家戰死沙場的消息。她一人獨存於世,孤苦難挨,終究動了隨夫君共渡黃泉,了卻殘生的念頭,她哀哀啼啼地抽泣著,幾乎每說一句話便泣不成聲,短短幾句話斷斷續續說了好一會兒才說個明白。末了,她不停抹淚,痛不欲生地怨道:“芙雅不願孤苦活於世上,為何連求死也不能如願?”

  “芙雅姑娘,求死何易,求生何難,你夫君若在天有靈,定不願見你這般模樣……”容逸之輕歎一聲,盡心勸慰道。想起當日變故後,自己的心境與芙雅七分相似,不禁與她衍生出同病相憐的苦楚,眼見芙雅捂麵而泣,再多安慰的話也哽在喉間,說不出口。

  芙雅邊哭邊訴苦,說到動情處哭聲淒厲,似要將聽者人心撕裂。

  沈青顏恍惚立於一旁,神情木然呆望著她,那份肝腸寸斷的斷情之苦宛如身經體受,若百日後自己不治離世,那個男人是否也會像芙雅這般沉浸在情傷中,難以自拔?

  芙雅不過是等了三年,而他卻癡戀十六年,苦等五年有餘,用情之深比芙雅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時的他,將如何麵對死別?

  沈青顏不敢再想,柳眉微蹙,抿嘴不語,神情異變盡數被寧紅袖看在眼裏。她心知沈青顏今時今日的心境,更看透她此時所想所思。究竟是局內人,被困於死胡同、鑽進牛角尖尚不自知。

  她不屑嘖聲,三步並作兩步上前,重重一耳光摑上芙雅的左頰,火辣辣的疼。她單手叉腰,罔視旁人驚愕的目光,取出隨身挾帶的匕首丟在芙雅跟前,惱道:“真這麽想死,隻要拿起這把匕首往脖子上一劃,沒一會就能下地獄與你夫君相聚。”她狠狠踢起地上的匕首,話鋒一轉,“可你夫君未必願意見你。看你年紀尚輕,家中長輩不少吧?你死了,誰照顧他們?原本你夫君念你定會盡心照料家人,正安心渡過奈何橋,今生無緣,願來世與你再做夫妻。現今可好,見你尾隨而來,他定會氣你目無尊長,就這麽撒手去了,一了百了,卻讓白發人送黑發人。你活不下去,難道家中長輩的心裏又能好受?莫不是讓他們一個個都隨你們殉情而去,你才高興?真是個蠢丫頭!”

  她一通痛罵,眼見對方瞠目結舌的仰望自己,滿目錯愕,剛想說什麽,寧紅袖卻不給她任何機會,手肘用力捅向身旁靜默無語的沈青顏,猛瞪一眼,努嘴示意:“沈青顏,你發什麽呆?勸她啊!”她明知故問,鳳眼一挑,直剌剌反問:“還是你也認為芙雅該死?索性成全她殉情算了?”說著,她徒手化掌,高舉過頭,迅速擊落,險打上芙雅額頭……

  兩道白影幾乎同時疾掠,攔住她下落掌風,驚叫:

  “袖兒住手!”“紅袖姑娘!”

  那襲如烈焰耀眼熾烈的紅衫衣袖就那麽架在兩隻交疊阻攔的手臂上,那聲“袖兒”恍若隔世,她癡癡抬眼,不明所以的望著容逸之,喃喃收回攻勢,難掩尷尬。

  容逸之驚覺自己在情急之下,當著眾人的麵,習慣性喚起她舊時昵稱,也不禁自省愕然,攔阻的守勢緩緩落下,眼神浮離,不敢迎視寧紅袖驚訝的表情。

  沈青顏想勸,可還沒等她開口,遠處已傳來數人焦急的呼喊聲,大叫芙雅的名字。

  “是我阿爸阿媽……還有婆婆。”芙雅神似遊離,愣神些許才急忙抹去眼角殘淚,大聲回應:“芙雅在這兒!芙雅在這兒!”

  不一會兒,幾個手持農具,麵色焦急的農家人匆匆跑出,一眼便看見匐地的芙雅,以及圍在芙雅身邊的眾人。帶頭的中年男子反應最快,一把衝到芙雅麵前,將她護在懷裏,手中的鐮刀就那麽直剌剌的對著眾人,滿眼警惕敵意,嘴上寬慰:“芙雅別怕,阿爸在這兒,這些人休想傷你!”

  隨後而來的數人也紛紛圍上來,將芙雅重重圍護起來,表情與芙雅阿爸如出一轍,皆是對敵毫不怯弱的警惕。

  一個上年紀的婦女似乎從周遭的環境中看出什麽,一把抱住芙雅,張嘴大哭:“芙雅,好孩子,景泰去了,你也要好好活著呀!是我們家景泰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啊……”

  她的情緒迅速感染芙雅,或許是先前哭夠了,眼下她反而不再哭,隻是輕輕拍著婦女的背,細聲寬慰,聲帶哽咽:“婆婆,是芙雅不好……芙雅令你們擔心了……”她轉向護犢的中年男子,開聲解釋:“阿爸,他們是好人,是芙雅一時想不開……他們沒有傷害芙雅。”

  芙雅阿爸怔了怔,隨即反應過來,硬漢也忍不住淚盈眼眶:“芙雅,傻孩子……你去了,叫阿爸阿媽怎麽辦?”

  本還是求生求死的淒楚變為一家人抱頭痛哭、失而複得的慶幸。

  那一幕深深印在沈青顏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馬車中的她始終沉默不語,盯著窗外風景出神。馬車疾馳飛奔,車外的風景也如走馬燈一路變化。

  她的眼前似乎浮現出懸掛於江東臥房窗欞前那個瑩透的水晶風鈴隨風搖晃,鈴墜上係著一條白絲帶,小巧的蝴蝶結仿若女子的寬袖,迎風搖擺。與她在風鈴穀房間的擺設一模一樣。

  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背影倚在窗前,背對著她的身影幽幽回身——

  仍是那雙深邃冷斂的煙灰色瞳孔,背影仍帶著不可或缺的冷峻與驕傲,可他看向她時的表情,卻是三月春風般和煦的笑意,一步一步走近她,高大挺拔的身姿就立在她眼前,居高臨下,“這個世上,能直呼我名字的……隻剩下你,顏兒。”

  ……

  “東主在風鈴穀治眼疾時愛上了一個女孩,整整十六年,他愛了她十六年。可當那個女孩重新出現在他的視野中時,卻早已將他忘得一幹二淨。青顏小姐,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吧?”

  ……

  “有一回,我們偷偷溜出去玩,那次是她第一次見到馬,非要好奇的騎上去試試不可。可她完全不會騎,剛爬上馬背就被馬顛下來了,右手骨折不說,手臂上還被地上的尖石磕出這麽長一道口子。後來我跟她說,‘你不用學騎馬,以後我騎馬帶著你,絕不會讓你再摔著。’”

  ……

  “人死了,可以靠回憶活著。而連回憶都不願留下,這才是真正的殘忍。”

  最後這一句,是與芙雅一家道別時,寧紅袖說得最後一句話。眾人聽得皆糊塗,卻隻有她沈青顏聽得明白。這句話不是對芙雅說,而是對她說。

  他離開風鈴穀,獨自生活的那幾年,正是靠他們曾經在一起的回憶支撐著。若非不想忘、不能忘,他便不會記得風鈴穀的一草一木,打造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離苑”代替風鈴穀,更不會記得她房中的每一件擺設,水晶風鈴、梨木茶盞、木蘭花蕊水簾燈、甚至是掛在牆上的紙鳶以及紙鳶上的詩句。

  “你可知離苑的來曆?多情隻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離人,離苑。

  那個高貴的男人,不曾言愛,卻用他獨特含蓄的方式,默默隱露戀她之心……

  如從不離身的梳妝漆器、如褪色樸素卻腕係多年的紅繩。

  似乎有一縷熾烈的陽光進入她封閉已久的心,暖流從心門縫隙中滲出,漸漸流溢全身,牽起她嘴角溫暖的淺笑,那雙靜瀾如水的眸子不再如深黯冷湖,隱有陽光反射於湖麵,透出淡淡的金芒色。

  她想起什麽,轉視坐於車內另一窗的寧紅袖:“紅袖,謝謝。”她的聲音不大,可她卻著實聽到了,肩膀微顫,漠漠回神,依舊是寧紅袖式帶刺的口吻:“謝什麽?莫名其妙。”

  “若你麵對容公子時,也有今日這般幹脆利落便好了。”沈青顏心下了然,笑眼彎彎。

  寧紅袖氣急扭過頭來,剛想駁斥:“沈青顏你……”眼見她那副笑容,反譏的話落到嘴邊,又被硬生生堵回去。

  “不知道……容公子聽完那晚的話後,現下作何感想?”沈青顏若有所思地探視馬車外,那身月白色長袍在黃沙中飛揚,依舊不沾汙塵,清逸如晨風。

  “想什麽?很明顯,他仍無法釋懷,無論是容伯父的死,還是我曾經的身份。”她頓了頓,神采黯淡,“沈青顏,我和你不一樣,如果……選擇我,他將一無所有。”

  “是麽……我怎麽覺得,他已經做出選擇了呢?”沈青顏手肘撐於窗邊,食指化鉤輕抵頜下。經曆昨夜一敘,那個飄逸出世的貴公子似乎回來了,他的背脊不再沉重壓抑,有些事放下了,有些事丟棄了,有些事……他不曾放手。她莞爾一笑,適時提點,“他現在,已經不是暮月山莊少莊主了,不是麽?”

  終究,隻有置身局外之人,方能理清局內亂象。或許因為身陷漩渦,患得患失,每走一步才會小心翼翼,唯恐做出無可挽回的錯誤決定。

  她如是,寧紅袖亦如是。

  慶幸的是,她們偏偏又是彼此的局外人。

  一陣勁風襲來,從馬車左右兩窗中橫貫而過,狂風吹亂她們的長發,無數青絲張牙舞爪,她和她的長發,在風中糾結,仿佛預示著她們之間千絲萬縷的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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