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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門外樓頭悲恨續

  歌舞升平,吹拉彈唱,似乎離他們很遠,那場喧鬧的筵席,就像處在另一個空間中。

  聶鸞卿的出現,帶來得不僅是震驚和訝異,更多的是對來自背後未知窺視的措手不及。不祥預感油然而生,從跨入碧雲城門起,郎觴軒、沈青顏、容逸之、寧紅袖便成了同坐一條船的人,第一道撲麵而來的巨浪已襲來,之後還有多少道更大更凶的海浪席卷向這條船?

  數曲奏畢,殿內觥籌交錯,杯光燭影,一陣看似繁複熱鬧的應酬後,緊接而來的,是一片默契的肅靜。

  大殿外的黯色月夜中,煙花燦爛,短暫的美麗後是灰飛煙滅的墜落,隻為刹那間的光亮便犧牲一世的長存。直衝星夜的火光映入那四雙心事重重的眼眸中,閃現瞬間,又猝然暗淡。

  琉璃夫人的聲音重新在大殿內響起時,一場無聲無息的戰鼓已經奏響。

  “三日前,本宮收到滇南八部族族長聯名上書,望減免八部轄區三年稅奉。本宮想了又想,始終想不出一個可行的方案。準也不是,不準也不是。八部戰事內耗多年,本宮實在不願再見征戰,幸虧,鸞卿代八部族人進宮納奉,八部聶長老更願以聯姻鞏固彼此的聯係。本宮斟酌再三,二殿下是王位第一繼承人,已過及冠數年,中殿尚空。昔日二殿下不在西楚,本宮有心無力,如今二殿下即已歸來,這些該辦的事都該盡早辦了才是。二殿下,不知意下如何?”

  琉璃夫人到底在宮闈高牆中磨煉多年,“逼婚”一事經她由滇南八部叛亂說起,便成了國事。身為雲王儲君,婚姻大事從來牽連政事,若連這點擔待也沒有,郎觴軒倒愧於儲君之位。她明知他會拒絕,卻要令他為拒絕付出巨大的代價。她此番進攻直來直往,卻硬生生將他逼入死角,不得不接招迎敵。

  “琉璃夫人,莫不是已選好婚期,隻等觴軒應允了吧?”郎觴軒漠然冷眸幽幽掃過,那份坦然沉著的模樣,教人猜不透他的想法,同意抑或不同意?似乎都深藏在那雙深黯瀲灩的瞳中,供人揣測。他緩步離席,步下台階,忽然翩起一抹惑笑,不置可否:“那就有勞琉璃夫人選好未來數月的良辰吉日,差人送到我府上。”他似乎篤定要一語驚人,進退間不留餘地,反擊攻勢直直刺去,連接招的機會都不留給對方:“琉璃夫人說得不錯,觴軒的婚事即是皇家家事,亦是西楚國事,隻是曆代皇家慣例,何時允許後宮帝妃參與國事?還是……觴軒久未歸楚,連何時改了規矩……都不知道了?”

  他連步向殿外走去,行至大殿中央,躬身行禮,禮數上挑不出半點錯處:“連日來沿途顛簸,今兒個有些累了,明日裏再進宮向夫人請安。”

  “也好,”琉璃夫人冷冷一笑,舉杯回道:“二殿下這幾位朋友,一晚上都沒說話呢,看來,是本宮怠慢他們了。”她舞袖一揮,奉酒宮女即可蹲身上前,三盞銀製酒杯盛滿美酒端至沈青顏、寧紅袖、容逸之案前,她不容拒絕先幹為敬,隻一“請”字,便要他們一飲而盡。

  可杯壁,分明是遭侵蝕後的灰黑色——

  這三杯酒皆被下劇毒,而她,似乎壓根就不打算隱瞞。隻是臨階睥下,笑靨如玉冷冷看著,眼底是生冷徹骨的無情。

  喧鬧整夜,那雙始終遊離於筵席之外的明眸終於徐徐抬起,羽睫扇動,淡淡一瞥,迎上琉璃夫人的冷視,無畏無懼。她甚至不等允許,徑直站起身,蹲至容逸之桌邊取過銀杯仰麵飲盡,繼而強壓下寧紅袖握杯的手,奪過她手中的酒杯又是一杯烈酒入喉,最後才捧起自己案前的酒杯,拱手一握,回道:“我這兩位朋友不勝酒量,就由我代他們喝下這三杯酒,多謝琉璃夫人盛情款待。”說罷,幹杯飲盡。

  這是赤裸裸地宣戰,即使明知酒中藏毒,也要逼他們一一飲下。

  白裙旋舞,裙擺飛揚,紅色燈罩的光暈映上雪白柔紗時,襯出的是紅彤彤一片宛如血跡的斑駁。修羅之路已鋪開,立於殿中的四人無疑已成為路上行者,進退不由人,直到他們中有人登上令爭鬥終結的那張王座,這趟嗜血之行方能抵達終點。

  與沈青顏多次交鋒中,寧紅袖見過她淡笑、見過她默然、見過她沉靜、見過她胸有成竹的坦蕩,可這一晚,卻是她第一次看見這個總是出塵遊離於俗事外的淡漠女子,眼中卸去波瀾不驚的靜態,如驚濤拍浪湧上她的眼底,化作一股無形的戾氣。

  ……

  “真正的沈青顏,又是怎樣的人?”

  ……

  憶起自己當初賭氣的一問,寧紅袖不禁莞爾。或許即使淡定如她,也有就算傾其所有,亦要維護的東西。

  如容逸之於寧紅袖,如某人某事於沈青顏。

  浮華褪盡,笙歌曼舞的妖嬈封存在那座傲立於半山腰的金殿雲宮內。

  月色清冷,皓月如盤懸掛於黑漆漆的夜空中,輝映一片柔亮,將棄車步行的數人拖拽出身後朦朧不清的影子,混沌成難分彼此的黑暗。

  琥珀色修長高挺的身影脫離同行的三人,一路遙遙領先在前,悶著頭一路無言。一身灰袍默契的尾隨其後,憂主之憂。

  夏風清涼,撲麵而來,偶爾吹亂擾人的煩躁。

  那襲紅裙快一步走在那一對白衣男女身前。誤會可以解釋,心結卻不易解開。離開翎蘭城那晚的傾訴交談,已將一切說明清楚。可她和他的關係依舊如婚禮後的惡劣。五天過去,從翎蘭城來碧雲城的途中,他對她的態度一如他的視若無睹。原諒,談何容易?

  他本就不是話多之人,如今,談話的對象更是除了沈青顏外,無他人。

  此時,他們二人就在自己身後,偶爾小聲交談,可音量總是恰到好處地控製在她能聽聞的範圍之外。

  “下次……別這樣。”容逸之負手慢行,配合著沈青顏疲倦沉重的腳步。

  他的話沒頭沒尾,沈青顏一時走神,莫名回望:“嗯?什麽?”

  “那杯毒酒,下次別那麽衝動……”容逸之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尷尬,他神情有變,可心意卻沒變。沈青顏愣了愣,旋即醒悟,轉而笑道:“容公子何意?青顏怎麽聽不明白?”她裝傻到底,聲調不自覺的提高幾度。

  “青顏你……”容逸之知其有心戲謔,也無可奈何,隻得任其調侃。

  隻聽沈青顏聲若潺潺流水,柔聲拂過,隻是勸:“紅袖姑娘若知道你仍關心她,定會很高興,”她想了想,徑直道,“從翎蘭城來碧雲城這幾天,她一直睡得不好。以前你尚不知真相,恨她惱她也就罷了,如今解釋清楚,你對她卻仍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態度,她的心裏……不好受。”

  “我明白,”容逸之默歎一聲,“我與她之間,不僅是誤會那麽簡單。”

  原來,真是久而久之的默契——心有靈犀一點通。

  沈青顏翩然笑道:“紅袖姑娘她……也說過這句話,‘我和他之間,不僅是誤會那麽簡單。’”

  正是因為在乎,所以止步不前,唯恐因自己行差步錯,遺憾終生。

  夜闌孤冷,落下一室白光。

  初到碧雲城的第一夜,府中四人皆難得安睡。

  俯瞰全府,一人盤坐屋頂,似雪白裙隨風飛揚,發髻未梳,長發如瀑披肩而下,隻是抱膝望天,怔怔出神;一人憑窗依立,琥珀寶石的淡金色光華閃動跳躍,幾乎成為他全身唯一動態;另兩人借散步抒懷,實乃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兩個落寞的身影由府中兩處分步而出,卻在隱隱之中有會麵之勢。

  “小姐,”月吟踮足落於屋頂白衣身側,徑自坐下,將一件雪白風氅披在她肩上。雲宮宴席歸來,沈青顏一夜無言,眉間輕蹙,眉心如刀刻印下一記溝紋:“小姐,出什麽事了麽?”

  “沒事。”她張口便答,答得越快,心事越重,回答不過是隨口一說,敷衍旁人罷了,“怎麽還不睡?是不是我回來時吵醒你了?”她勉強牽笑,在轉眸看向月吟的瞬間,將眼中的愁思藏得幹淨。

  月吟搖頭,心直口快地答:“小姐不用瞞月吟。月吟再愚鈍,也能看出你和郎公子、寧姑娘、容公子回來時,臉色差極了,分明有事。怎麽?什麽棘手的事,連小姐都參不透麽?”

  沈青顏攬手將月吟一塊罩入風氅中,兩人並肩而坐,簡單二字作答:“沒事,”繼而輕歎一聲,猶言未盡,“正是因為沒事才擔心……她怎麽可能,如此輕易地放過?”

  “她?誰?”月吟歪著腦袋反問,沈青顏沉思微蹙的樣子映入眼簾,本以為是通往幸福的旅程,抵達終點後的第一夜,竟如此沉重。月吟不敢再問,兀自閉嘴,下顎抵著膝蓋,借高處俯視全府。

  她目光所及之處,那個月白色的俊逸公子遠遠走來,步履緩慢,垂視腳下,即使夜色昏暗,亦能看出他臉上愁容與沈青顏有七八分相似。他未曾注意與他相對不遠處,那襲紅裙修飾下的身影從拐角繞出,心事重重,竟也是恍然。

  “紅袖姑娘若知道你仍關心她,定會很高興……”

  容逸之念起沈青顏說過的話,煩悶心緒再上心頭,不由加快腳步,力製自己不再沉淪。心中伸手可及的倩影轉成現實,卻是躊躇不前的猶豫。在他自己仍未理清答案前,承諾離他遙不可及。

  容逸之想著念著,正準備返身回房,一抬眼,盤踞心中、難以忘卻的那個人正在他麵前不到十步距離處,也是悶悶而行,竟不曾發覺她麵前有人。

  他一窘,越是有心避讓,越是不得,腳下淩亂,無意中踢到一粒小石子,“噔棱”一聲響,動靜不大,隻是在這寂靜深夜、相隔數步的距離中堪比鍾鳴,驚得她猛地抬頭,也是一愣,俏麗鳳眼中盡是慌亂,剛要邁出的步子僵在半空中,前也不是,退也不行。

  短短十步距離,自婚禮那幕之後,卻成為他們之間無法跨越的寬度。

  四周空氣靜淌而過,環繞一身,鴉雀無聲的靜寂外,便是兩人幾近自控的屏息呼吸聲。僅是四目相對,滿腔情愫卻無法用語言表達,隻是深深凝望著對方的眼,難以抽離。

  袖兒?紅袖?寧姑娘?

  他想開口打破著怪異的沉默,可對她的稱謂一時間反讓他無措,好不容易喃喃出聲,竟選擇一個最生疏的叫法:“寧姑娘……”

  他脫口而出的刹那,她眼底徐徐燃起的星火光芒瞬間熄滅,那雙明媚嬌俏的丹鳳眼角不自覺的下耷,隻是生生望著她,無法回應。

  “真巧。”他沒話找話,為免於尷尬,末了還強自一笑。

  他怎想到,這一聲“寧姑娘”,這牽強一笑,被她看去竟比萬箭齊發更輕易地刺穿她的心,多日來築起的心防長城,多日來自勉堅強的倔強,在這一刻後土崩瓦解。深藏已久的創痛無休無止地噴湧而出,蔓延至全身,帶來軟弱的無力。

  他們的關係,竟生疏至此。一聲“寧姑娘”,輕而易舉地將彼此間的距離生生拉開,遙望亦不見影。

  寧紅袖淺淺抿笑,鳳眼美眸中幾分苦澀,幾分悲愴,緩緩答話,是揪心的痛:“是啊,真巧……容公子。”

  他不再是她的逸之哥哥,她也不再是他的“袖兒”。

  一切仿佛回到最初的原點,過去十餘年相處的點滴,如過眼雲煙,灰飛煙滅……

  容逸之亦是愕然,耳邊反複回響起那聲“容公子”經她的唇間吐出,空洞地聽不出一點情緒。隻是那種空洞越噬越大,大得幾乎要將他的心吞噬,痛得令他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

  原來他還會痛,痛入心扉,甚至連一直苦苦侵蝕他的恨意,也感覺不到——

  隻是為了她那聲疏遠客氣的“容公子”……

  “小姐,是容公子和紅袖姑娘。”月吟俯視園中相自對望的二人,悲憫的情緒似乎也沁入她的心裏,酸酸澀澀,“他們還未和好麽?明明那麽相配的兩個人……”

  順著月吟指向,沈青顏這才注意到黯淡夜色下,立於房屋陰影處的二人。她隻是定眼多看一眼,便拉著月吟躍下高高的房簷,返身回房,口中囑道:“睡吧,夜深了。”

  她不是不明白寧紅袖與容逸之異口同聲的那句“我和他之間,不僅是誤會那麽簡單”其中所蘊含的意義,卻是在今夜那短短一瞥中,體會到跨越他們之間距離的舉步維艱。

  ……

  “如果……選擇我,他將一無所有。”

  ……

  那句話,寥寥數字,包含多少絕望、多少無奈,明知不可能,卻仍如飛蛾撲火,她願隨行西楚,終究也是為了與他同行。明知靠近一步,便沉淪幾分,卻仍縱容自己溺死在他的眼眸中,無怨無悔。隻有旁觀者,方能看懂他們彼此眼中的猶豫和傷痛。渾然不覺的,隻是陷於局中難以自拔的當事人。

  沈青顏徐徐合眼,深吸一口氣,長呼後道:“容公子……仍愛紅袖。他們的心結,旁人很難參與,就由他們自己談清楚、說明白吧。”

  “既是愛,為何不坦白說出來?”月吟心直口快,話一出口,連自己都愣住了。她倒是一時忘了,自己的愛亦是深埋多年,不曾吐露。

  沈青顏跨過門檻的腳步架空僵直,眼梢一掃,微微側過半邊臉,突然笑問:“月吟有喜歡的人嗎?”

  “小姐!”她狠跺腳,用耍賴掩飾自己的心緒,她能說“有”嗎?她能說出心底那個人的名字嗎?不能,所以隻能耍賴到底,“小姐是不是嫌棄月吟了?急著把月吟嫁出去。”

  沈青顏抿嘴微笑,她怎會不知道月吟所想?隻是那個美好的夢,隻能留在月吟的心裏,不容任何人窺探。“我隻是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若是沒有,就說說你喜歡什麽樣的人?總有一天,你也會成親嫁人,生兒育女,那樣也不代表你不能陪在我身邊。日後你若是生個兒子,我便教他舞劍吟詩,若是女兒嘛,便教她撫琴行醫……”

  “小姐!你越說越遠了!”月吟窘得直跺腳,就差沒捂著沈青顏的嘴了,“月吟不嫁人!要一輩子陪著小姐,小姐若是願意,娶了月吟便是。”她嬉皮笑臉地挽上沈青顏的胳膊,裝傻充愣的功夫用得徹底。

  “傻丫頭,又胡說八道。”沈青顏白了她一眼,食指頂她額頭,重重一記,就像承諾,“日後若是遇上喜歡的人,無論對方是誰,隻要你願意,你盡可拋下一切隨他走。即使……不告訴我,也沒關係。”

  她的表情太過認真,有那麽一瞬間,幾乎令月吟以為她已知道一切,隻得勉強接話,語氣忐忑,總算是應允:“嗯,月吟明白。可……”她話鋒一轉,星眸閃亮,“月吟成親,小姐必奉上座,月吟還要給小姐奉茶呢。”

  “砰!”一聲震栗,深藍夜幕如白晝明亮,又一束煙火衝天直入,在最高點綻放,宛若怒放的牡丹,五光十色的美麗後,終不敵暮色,轉瞬消失於一片漆黑中……

  奉茶?沈青顏澀澀淡笑——

  這杯茶,怕是永遠都喝不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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