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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怨杯無托情斷絕

  沈青顏的步子越走越快,起初還能強裝鎮定,可寧紅袖那句話仿佛被回音壁無限放大,一遍又一遍的在她腦中縈繞,揮之不去。冷霜劍在寧紅袖那兒,月吟並沒能如她計劃那般打開風鈴穀後山的機關,而師父……他的傷病!沈青顏從來都看不透那位隻能容她仰望的師父慕容昭,盡管他從不曾在她麵前有過半點虛弱的征兆,可她明白,她此時跨出的每一步,都有可能是師父生命的最後一步。殘留在他體內、溶入他氣血的失心奪魂丹,在這二十年間,不斷蠶食著他,他們在跟時間爭鬥。沈青顏的步子愈行愈快,到最後幾乎是提著裙擺一路疾跑——

  她和師父一樣,已進入生命的倒計時。可不同的是,她知道如何才能救師父,卻無人知道,怎麽樣才能救她。

  重簷翼館占地龐大,她甚至不知道月吟究竟在哪兒,可她的身體、她的腳步卻極有默契的將她帶往同一個地方,她腳下一趔趄,險些絆倒,剛抬頭,就見那個身著灰衣、總是高深莫測的淩楚丞站在不遠處,眼神雖眺著旁處,那副神態卻像是等她到來。

  “月吟在哪?”沈青顏顧不得多餘的禮數,緊拽著他兩臂的衣袖,滿目慌張,她倒是忘了,淩楚丞根本不認識月吟。

  淩楚丞劍眉高揚,嘴角那一縷輕笑倒與他主人有幾分相似,唯獨少了那分仿佛與生俱來的高貴疏離。他衣袖一抬,指向身後的翼館,對她的問題早有準備:“那位紅衣姑娘帶來的人在裏麵,她受傷了,東主剛遣了大夫前來為她診治。”

  “謝謝。”沈青顏急速放開拽著他衣袖的手,提步便要進屋,卻見那個熟悉的琥珀色身影從屋內踏出,四目相對時,他煙灰色的眸間隻微微一顫,再深望下去,便是空無一物的冷淡,他無聲地偏出一條道,讓沈青顏進屋,在她擦身而過時,也未曾開口。

  屋內,素衣女子擰著眉,昏睡在榻,為她診治的大夫一邊收拾藥箱,一邊將開出的方子遞給守候在旁的藥童。沈青顏進屋時,大夫正要離開。

  “她怎麽了?”沈青顏徑直走到藥童身前,取過藥方,垂目看去。大夫所開的不過是尋常止血養身的方子,好在隻是外傷,沈青顏鬆了一口氣,轉問道:“她傷到哪了?”

  “回小姐,這位姑娘腹部有一道寸指寬的利器傷痕,幸好沒傷到要害,傷後處理尚算妥當,沒什麽大事。隻是這一路上少不了顛簸勞頓,未能好好休息,恐傷勢痊愈,仍需一段時間。隻要稍加調養,必會安然無恙。”大夫一早聽說沈青顏在府中地位超卓,對她態度也格外恭敬,知無不言。一席話下來,沈青顏才放寬心,頷首感謝:

  “有勞大夫,多謝。”她將藥方順手遞給藥童,“這兒有我,你拿方子煎藥去吧。”

  “是。”大夫和藥童謙恭地退下,屋內隻留下那股刺鼻的藥的氣味。

  月吟平躺在床,雙目緊閉似在沉睡,四肢卻是不安分地亂舞,痛苦的表情責難著沈青顏的心。她躡手躡腳地行至床邊坐下,為月吟掖好被角,不料伸出的手竟被月吟張舞的雙臂緊緊拽著,像在噩夢中遇到救星,死活不放手。

  “月吟?”沈青顏輕聲喚著她,試圖掰開她的手指,反被她捏得更緊,淚水從她夢中湧出,沿著太陽穴滲入她的發鬢兩旁,她在哭,在夢中哭。沈青顏愣了,被緊握著的手僵在空中,看著月吟順流而下的淚水,半晌無語。她認識的月吟,她記憶中的月吟,向來都是心直口快、歡天喜地的,如今這份陰鬱悲戚籠罩著的月吟,竟讓她感覺如此陌生。

  “軒哥哥……對不起……對不起……”月吟在夢中呢喃,神誌不清下吐出的竟是一連串的道歉。

  軒哥哥……

  沈青顏心底的某一塊碎石塌落,沿著陡峭的心壁,滾落至崖底深潭,撲通一聲震動起千萬層波瀾,震動著她全身每一處,從心底探至指尖。她早該想到,在洛城,月吟病倒說胡話時喊著的便是這個名字,一個在夢中才能放肆喚出的、令她魂牽夢繞的名字——郎觴軒!並不是什麽“薛哥哥”、“謝哥哥”。

  隻有她一人蒙在鼓裏,師父知道,月吟知道,他們都認識郎觴軒!如今回想起來,她漸漸明白月吟當時的異樣究竟是為何!沈青顏櫻唇微張,說不清心裏究竟是什麽感覺,她輕輕掰開月吟的五指,靠著床沿坐著,靜靜注視著靚麗容顏。這個與她一同長大、情如姐妹的月吟,這個從沒有心眼、一心隻希望她好的月吟,如果就連她都要在如此強烈的感情下,帶著多年未曾褪去愧疚,同師父慕容昭拆散她和郎觴軒,那麽當時他們在一起,究竟有多麽難容於天下?

  沈青顏的腦中從未如此混亂過,過去她總是置身事外,稍加判斷便能理清一切來龍去脈。如今,她站在漩渦中心,天地間除了混沌一片,什麽也不剩下。

  她亂了,她不知道最敬愛的師父和最親近的月吟所做的一切,是對是錯?

  她亂了,她不知道此時她對屋外那個總是冷漠孤寂的男人,該是何種感情?

  她亂了,她不知道若有一天,她的記憶盡數歸來時,她該如何麵對曾經的愛情、現在的親情?

  隱隱間她能感覺到,傳說中的“天蠱”,正在漸漸解除她記憶的封印,將“忘情水”的效力化去,讓她破碎的記憶慢慢拚湊成畫,重新出現在她腦海裏。

  不知不覺中,沈青顏靜坐了幾個時辰,直到日暮斜陽,霧月登空,才在婢女的提醒下想起用餐。折騰一陣子,給月吟擦身施藥、看她終於沉沉睡去了,沈青顏才敢離開。

  她走時,經過那個裝飾著水晶風鈴的漢白玉八角涼亭,琥珀色修長的背影孤立的坐在亭中。他的背脊挺得筆直,乍看之下是高貴的自持,可再多看一眼,便能體會他深深的落寞。在那一瞬,沈青顏甚至聯想,若是始終心懷這份愛的是她,而失去記憶的是他,她又該如何?

  答案,未知。沈青顏搖搖頭,驅散腦中亂七八糟的思緒,側身於假山亂石後,隻靜靜地望向他——

  白瓷酒杯握在他蒼白纖長的指間,與他束發的琳琅青漆器共同修飾著一道煉色的光暈,一空銀月的清冷就落在他身上,冰冰涼涼,就似他的人,冰冷難近,總帶著疏離的自製。他一定不甘心吧?他如此愛她,卻被她視若常人。她對他而言是特別的存在,而從他們認識起,她便隻將他當成朋友。

  也是從他們“認識”開始,每次她有什麽事,第一個站出來擋在她身前,為她屏蔽一切危險的,總是他。從滴雲峽穀、到洛城、暮月山莊,乃至最近一次,在照夜白的亂蹄之下。沈青顏苦笑著,如果她還能像普通人一樣活著,他對她而言,仍會是普通朋友嗎?她不敢再想下去,深吸一口氣,繞至假山後,悄然離去,空留一襲清香,擾亂四周氣息……

  郎觴軒回頭時,正看見她離去的背影,那身出離純淨的白裙,在黯淡夜空下驚鴻一現,耀眼甚於天上朗月。朗月尚流淌寒光於他一身,而她……即使看見他,也要悄然離去,不願現身一語。他執杯一飲而盡,火辣辣的烈酒順著喉舌燒入他的心扉,熾烈的疼痛,梳妝漆器在他指尖飛速空轉,仿若他的心跳,空洞洞的響徹夜空!最後一滴酒侵入他的味蕾,白瓷酒杯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碎成七八塊。

  這一夜,是一個轉折。從江東開始的轉折,將重簷翼館下所住之人的命運走向盡數改變……

  令沈青顏意料不到的是,寧紅袖和蕭烈隻在重簷翼館小住一晚,還沒等她再見紅袖第二麵,他們便已匆匆離開。

  如今,冷霜劍和劍鞘皆在寧紅袖手上,即使知道她的目的地是聖域,一時半會沈青顏也想不出什麽方法,能將劍取回。她忐忑地將事情緣由告知慕容昭,等來的卻是釋然一笑:

  “罷了,生死由命。青顏,你說若等我倆都離開這世間,風鈴穀交給誰打理好呢?”這位被冠以“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男人,此時指間捏著一顆白子,劃過下頜有形的曲線,不緊不慢地落在棋盤上,抬眉笑望著她,“可惜當年我未將什麽心思放在月吟身上,這尋診問醫的道理她一點兒都不會,可惜了,可惜……”他雖歎聲,眉梢發眼卻仍是那副淡如浮雲的淺笑,此時他也是一件貼身的緞絲白袍,一眼晃過,眉眼頜間竟也與沈青顏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副神態,隻有從風鈴穀出來的人,臉上才能帶著這般安詳沉靜的淺笑。

  沈青顏無法配合師父的調侃,不安地捏揉著拇指間的黑子,遲遲不落。她所中的天蠱無解,生死於她隻剩下時間問題;可師父不同,隻要有冷霜劍,隻要能打開風鈴穀後山的機關,師父的命仍有救。她原本隻是想試探寧紅袖,惹其心急,她也好趁機多探虛實。不料一來一回反被寧紅袖占了先機,她心中默歎,一落子便全盤皆輸。

  “青顏,你下得這是什麽呀!”慕容昭大笑著猛拍膝蓋,“你可是有心讓著師父?這回你可輸了!”

  沈青顏怔怔望著慕容昭,說不出話。慕容昭恍若無視地掃落殘局中的黑子,探身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玉石指環的冰涼沁入沈青顏手背的雪膚。她抬眼,靜聽師父想說什麽:

  “青顏,”那雙如溫玉水潤的深眸蘊含無數蘊意,坦蕩地教人心安,“師父不會讓你有事,你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救我。”

  “師父……”沈青顏哽咽在喉,強忍著不落淚,暗咬下唇,緊閉上眼,關閉淚水的閘門,“青顏一定會救你,青顏發誓。”

  “我發誓,定會將冷霜劍和你想要的東西雙手奉上,你盡可以放心了!”

  當日的誓言猶然在耳,策馬揚起的沙塵在烈日下隻剩下冒著汗霧的輪廓,黃沙漫塵中那襲紅裙如天空那顆火球般醒目。

  寧紅袖手持馬鞭,狠狠抽座下駿馬,口中不停地嗬斥:“駕!”與她並行的蕭烈在她身旁隻剩一個風馳電掣的虛影,他能感覺到自從離開重簷翼館,身旁的她便恢複了往日些許的生氣,黯淡多日的鳳眼眸間猶如初晨升起的朝陽,隱隱閃現著傲人的靈氣和唯她所有的堅定執著。

  連著五天馬不停蹄地趕路,她未說過一個累字,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回到聖域。休息間隙,她甚至會開起玩笑,說起幼年充滿童趣的樂事,逗蕭烈開心。

  “你還記得以前我們背著師父,跑到幾裏之外月溪鎮吃炒年糕的事嗎?我當真懷念‘順記’的年糕師父,那時我們總裝可憐,騙他給我們年糕吃。都快十年了吧?也不知道那家店的人上哪兒營生去了?”寧紅袖抱著雙膝靠在篝火旁旁著,仰望著閃著爍爍繁星的夜空,久違的笑容攀上她的臉,火光將她嬌俏美豔的雙頰映得通紅,飛梢的鳳眼深嵌入鬢,雙瞳間有星光點點,明亮動人。

  蕭烈坐在她身旁,用手中的枯枝撥動著燃燒的幹柴,眼中隻容得下她難得在他麵前顯現的笑容,他癡癡地看著,獨享著她在他麵前展露的笑容。“我還記得,那時你最愛吃紅豆年糕,沒見過你這麽愛吃甜食的小孩。”憶起過往的回憶,蕭烈也不禁笑了,而笑對他而言很陌生,陌生到就連牽起嘴角都那麽僵硬,笑得比苦還難看,惹來寧紅袖一陣嬉笑。

  “如果時間可以停駐在幼年時,該多好……”寧紅袖隨手撿了一根枯枝,丟進火堆,若有所思地抿嘴微笑——

  若是那樣,她便可以永遠偎依在那個男人的懷抱裏,每每抬頭總能看到他的眼中隻有自己,她可以喚他“逸之哥哥”,而不是現在這個別扭的全名“容逸之”。

  同樣的感慨,蕭烈又何嚐沒想過,若是那樣,他定會盡全力將她留在身邊,決不讓那個遠在江南的男人染指她分毫。

  兩人就這樣靜默著,各懷心事,想著心中的人,各自睡去。

  那天夜裏,寧紅袖睡得很沉,一個夢境將她牢牢困住,那個夢很長,卻很甜美,甚至真實得能讓她感覺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龍涎熏香的體味在她鼻尖縈繞,那個渴望已久的聲音在她耳邊輕喚一聲“袖兒”,那溫暖的指尖觸到她肌膚時,仿佛一個個火種,足令她冰冷許久的心恢複些許溫度。

  但她從夢中醒來,一切照舊。仍舊是荒寂無人的樹林,十步之外躺著的仍是那個不苟言笑的蕭烈,冉冉篝火隻剩下一堆黑灰,除了清晨的鳥鳴聲,周圍靜寂無聲。淡金的晨光透過薄霧散落在林間,冰涼的空氣中絲毫感覺不到昨夜裏的溫暖。寧紅袖輕歎一口氣,攏了攏裹身的鬥篷,空洞與失落無可避免地越擴越大。

  她失笑自嘲,真是瘋了,他怎麽可能在這兒?此時的他理應順順利利地登上暮月山莊的莊主寶座,掌控著半壁江山,成為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之一。而她,就像他生命中的流星,閃瞬即逝,什麽都沒留下,就已燒炬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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