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王振金的兒子,王柏林的孫子。我以我的王氏族姓為榮,表意天地上下貫通。據考據本姓源遠流長,最初衍變自周文王祖上的“姬”姓,是姬晉太子王子喬的後代,為中國三大姓氏之一。
1904年8.19—2004年的8.19,祖父百年誕祭,我作為長子代替年邁的父親歸鄉祭祖。天上薄如蟬翼的雲絲,像爺爺花白的山羊胡須。祖父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我最慣我的人,他已經離世二十多年了。父親也是這個世界上最關心最愛我的人,他的愛一直伴隨著我的成長,如影隨形。我常常覺得愧對父親,愧對他的愛。在堂哥和表哥的記憶裏,每年都是我父親帶領家族男丁隆重地上墳燒紙,這是偉大而鄭重的生命儀式。父親兄弟姊妹八個,在兄弟中排行老四,堂哥和表哥每每提到父親在家族的領袖地位和對家族成員的關愛和幫助,仍然翹起拇指,嘖嘖讚歎。
我來北京的頭四年裏,父親一直關注著我的工作問題,想方設法地為我找了個接收單位,順利地落戶北京,並堅持給我上了四年的社會保險。我停薪也不掛職地在北大進修3年,繼續充實自我不自信的文學事業。社保“三險”讓我享受了一年的失業金救濟待遇,我知道這完全是父親鞍前馬後的功勞。父親在那幾年裏明顯變老,頭發斑白的速度令我揪心。在我少有經濟收入的情況下,父親經常背地裏塞給我足夠的生活費用,供我吃、穿、用的同時還照顧到我的自尊。倘若沒有他老人家的無私資助,真不知道我又該是怎樣的境況。我依賴父親,感謝父親,讓我平安順當地度過1999年—2004年。父親也苦口婆心地與脾氣暴躁、心性紊亂的我談論事業、感情、前程和人情世故,隻是有些事情他無能為力,愛莫能助。我自己也是一籌莫展,沒有辦法。窮困潦倒的時候,父親給錢治我的口腔疾病;窮途末路的時候,父親幫我開起了文化體育用品商店。父親是何等地盼望我能早日過上獨立自理的生活,但他沒有能力助我走得更遠,活得更好。唯有父親能容得下我,攙扶我走完一生。擠牙膏,端飯菜,送一程……父親的細致不亞於母親的剪趾甲,洗衣服,倒尿桶……我已習慣像幼孩一樣被父母一心嗬護、精心照顧,沒有了他們我該怎麽活?我是否能夠用表麵的堅強掩蓋內心的脆弱?
我沒有逃避生活。兩個夏天,我都在籌備自己的新文集,一本叫《縱火天堂》,另一本叫《生的偉大》。父親是我最有力的支持者,是我最堅強的經濟後盾!對於我不斷地寫書出書,父親並不是十分理解,隻把賣書視作兒子自力更生的一種謀生方式,可以自己掙錢自己花。即便如此,父親還是無條件地鼓勵我,讚助我,暗暗地支援我,就像我上學時一樣。他看不到我非正規自費印書的明朗前景,也如我一般不明確來北京六年來我出了三本文集的意義何在。文學是我對世界的一種表達方式,文字錘煉是我能夠駕馭的情感流淌,自由宣泄,自然完成,心力的執著承載我十一年的夢想。
十九年的學習生活,父親用他還算硬實的身體為我擋風遮雨,支撐著我一步一步地走過來。餘下的那十一年,是我由繈褓幼童突然生成大齡青年的跳躍性流年歲月,父親的背影無處不在,父親的胸膛無往不勝。我知道,我這輩子都走不出他以我為焦點的視野,我這輩子也離不開他以我為榮的寬廣胸懷。事實上是我不能出走,不願離開。我必需與父母同心同德,不離不棄。離開父母,我也許會流落街頭,我肯定會一無所有。
1986年12月初,冬天正值鼎盛。我家因父親的工作變動又從山東嶗山返回我出生的東北,那年我十一歲,上四年級。兩地求學進度不一樣,我落了幾乎一半的課,學期結束時考了倒數第二。這是我少年時代唯一一次不光榮的學習曆史。父親沒有怪我,甚至還頗為滿意,他對我在逆境中的倔強堅持和卓有成效的奮鬥總是抱著讚揚的態度。父親性格溫和,極少能看到他發火,但發起火來就石破天驚。我母親性格豪爽,心裏敞亮,聲音洪亮。母親說話時的大嗓門,一棟房都能聽見。母親理財,父親甘心做幸福的妻管嚴。家裏的大事小情,大多是母親張羅,父親作主。父母的性情互補,相濡以沫,我們的大家庭還算相安無事地走過一年又一年。
這個中秋前,長我34歲的父親拉著買菜用的小滑輪車走在前麵,小車上捆放著我的三包新書。父親又要第幾回地給我送書去賣,我跟在他身旁,有時竟被他甩在十幾米身後。太陽帽遮不住父親腦後雜白的短發,深藍T恤凸顯他佝僂的身板,健步前邁,車上的書和車後的我是父親沉重的尾巴。父親不嫌沉,父親沒說累。他連歎息的聲音都沒有,他好歡喜地幫助兒子去賣書,他給看攤的兒子送來中午飯,他卻沒有一次看到兒子賣一本書時的喜悅場景。父親幫我安置了簽名售書的桌椅後就匆匆走了,他放心不下一個人在家的我媽媽。
355路支線車載著滿車的人卷塵而來,車門開啟處,父親彎下腰用右手抬起滑輪車底部,左手仍握住拉車的橫把,晃晃地上了車,後頭跟著一個緊張的大青年,看上去沒有什麽不好,卻束手無策地看著老父親搬上挪下。讓座的好心人在兒子提請售票員的要求下給老人讓了座,並用詢問的眼神睨著我。我把目光投向窗外……
好高大的一座山 那是爸爸突兀的肩
撫摸著他的脊背 感受無限的溫暖
爸爸從來那樣耐煩 盡管我小屋中的思緒很亂
讓我堂堂正正立在人間 這是他唯一的心願
與我同去的將是飄零的思念 帶著沉澱的心去看外麵的天
重歸故裏的日子 敢不敢正看他蒼桑的容顏
父親的所在即海中的山巒 恒久的夢想總若隱若現
深沉篤厚的愛 兒用什麽才能將其承擔
有一天兒成年 去成就自己許下的諾言
用心去愛
車流,人海,風景由雜亂的八家小街更替至中關村北四環曠闊的路麵,車流人海中站著高樓廣廈。這是我每天熟悉的路途。父親和我一樣熟悉這條路,他陌生的是我這幾年的心路。來京生活以後,我就很少和父親麵對麵地正式長談,更很少談及自己的內心世界和感情狀況。我想性格外向、情緒外露的我是容易被“體察入微、老謀深算”的身為主管會計的父親察覺到成功興奮或失敗苦楚的。我用不著刻意表現、特意表白,父親也能把我拆解得七零八落,或諒解得五顏六色。父愛深篤,我早已說過。
父親給我們兒女的愛並不像母親那般愛憎分明。母親被我的壞脾氣惹不高興時,她就會恨我,恨鐵不成鋼的恨。父親給我的愛卻是包容的,寬厚的。記憶中父親隻打過我兩次,一次在童年,因為我的頑劣;一次遠隔二十年,因為我掀翻飯桌惹得母親傷心落淚。父親怒眼圓睜的樣子很可怕,“你看看你,成什麽樣子?真是人越大越沒人樣!拍案而起就是憤怒嗎?拂袖而去就是清高嗎?拍桌子是不是顯得很沒教養?尥蹶子是不是證明缺乏涵養?”父親甚至連這樣數落我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我也不曾怨恨過他。父愛的偉大,在於他的寬容和質樸。
父輩無所不在的愛不僅充盈在我們這一代身上,還延續到我們的未來我們的下一代。九九年到零五年,父親的迅速衰老也眼看著下一代的茁壯成長。父親十分地疼愛他僅有的一個外孫女,調兒教女之樂都不及外孫女的一聲甜叫:“姥爺,您快來!”父親此時就會停下手中的活計,與小外孫前屋裏說啊,花園裏逛哪,或在小庭院裏學習和遊戲,這是父親奔波一生、忙碌半輩最大的報償,最美的享受!
我的祖籍在山東膠南,祖上獵漁務農,父親是貧苦人家出身,自小勤儉節約,勤勞持訓,至今仍保持淳樸的農民本色,不飾奢華,深惡浪費。父親小時候假裝咳嗽,向老師索要甘草片當糖吃。父親自幼聰明好學,學習方法靈活,成績突出,數理方麵尤有天賦。中學畢業後在家鄉做統計,1961年到北大荒墾荒,修水利,務農活,當會計,任經理,做廠長,兼書記。1963年認識了下鄉支邊的北京青年我的母親。當年風神如玉的父親,穿著埋了巴汰的棉衣棉褲,帶著狗皮帽子,坐在東北的大土炕上,充滿激情的精光四射的眼睛一眼就瞅準了我的母親!四年後他們在動蕩的艱苦歲月中牽手,並肩攜手風雨兼程地走過三十八個春秋。三十八年患難與共,日月同輝,讓二位老人在相貌和習慣上愈發地相像和接近。父親常當著母親的麵笑著對我們說,他們的愛情從母親為父親抓虱蟲、洗衣服開始。如今,母親老了,父親也老了,不老的是我的父親母親吵吵鬧鬧、相依為命的愛情。
歲月牽過時光的手,走過春秋。父親疼愛的大兒子也整三十歲了。每年的父親節,我都不忘提醒自己和朋友,父親是容易被我們忽視的,他不需要我們的禮物和心意,他隻想聽到兒子的保證:爸放心吧,我很好,我能行!每次我出門,父親常送我到門口,他站在那兒囑咐我什麽事不要著急、早點回來時,我清楚地意識到父親就在我背後,像一棵老樹一樣風雨不倒地立在那裏。作為他的殘疾兒子,我是幸福的。我多想直接告訴他那憋在心裏很多年的一句話……
我愛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