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圖書館度過了九十個春秋,我與之相伴也超過了它的三分之一的歲月。今天還繼續受到它的恩惠。回首走過的路程,確是感受到這座知識寶庫帶給我的溫馨和力量。
這是一座向人間借火播撒智慧與光明的聖殿!
蘇軾詩雲:“詩書與我為麴蘖。”把詩書比作美酒佳釀,對於今人又何嚐不是這樣呢?何況,我們麵對的又是一座如此豐富的富礦。
人入知天命之年,常常抱憾自己在青年時期失去太多的時間,少讀了許多書;雖然如此,我對書籍的眷戀鍾愛之情卻是始終如一的。這是從孩提時代就開始養成了的一個改也難的習性。我並非出身名門世家,但家裏卻也薄有藏書,多是一些線裝古籍,經史子集四部精粹一類的圖書,其間也雜有一些古典文學名著和坊間刊行的新書。父親是個舊職員,頗有舊學根底,我放學回家,黃昏時節常常是父親在房裏朗讀他的《論語》、《中庸》,我則在一旁抱我的《三國演義》或《水滸全傳》。父親極嗜愛《紅樓夢》,及至我長大一些,我們頗能在一起議論紅樓人物。同情寶黛,指謫釵鳳。在讀書上有了一點共同語言,父親對我的書禁也放寬了,我讀書的自由度也大了一些。
中學圖書館借閱的書畢竟有限,我又偏愛文史方麵的,學校附近的新華書店彌補了這方麵的不足。當時開架售書隨意取書的辦法,使我們這些買不起書的窮學生受惠不淺。放學之後,星期假日,到那裏瞄準自己喜愛的書,倚在一旁讀它一兩個鍾頭,店員同誌也知道我們不是買書的,但從不歧視,隻是有人來了,主動挪個位置就行。一次讀不完,下回還可找來接著看。現在回想起當年“蹭”書的情景,還覺得十分愜意。和圖書打交道多了,在我的少年心裏也萌發了一個念頭,希望也有個屬於自己的圖書館。於是,少得可憐的零花錢多用來買書,加上在親友處的搜羅,夥伴中的交換,經過一番苦心經營,居然也有了一木箱的書。我也學圖書館辦法一一編號登記,有同學來了,我總要打開我的“圖書館”炫耀一番,如果他們要借,也要辦個登記手續,這樣做覺得生活十分充實而開心。後來由於幾度生活變遷,加上少年同學多是隻借不還,這些書也都陸續散失了,今天想起來還覺得可惜。
1960年我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大學任教。原先,對北大圖書館藏書之豐富,名列全國前茅,是早有所聞,向往已久的。現在有幸得識廬山真麵目,打從心裏感到高興。那時我在政治係即今天的國際政治係,幾個快樂的單身漢住在未名湖畔的才齋。這裏湖光塔影,微波蕩漾,岸柳婆娑,景色宜人。當時的圖書館就在我們住區附近。我來校安頓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到圖書館及其所屬的分館如文史樓等處,一一叩關入室,瀏覽結識一番。記得當年開架的書還不很多,地方也顯得狹小分散了點,但就其目錄所顯示的實力,以及肅穆莊嚴的氣勢,除了過去偶爾光顧過的北京圖書館外,在我的心目中已是堂而皇之的了。從此以後,我對它已不僅僅是向往,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讀者了。
我對北大圖書館的感情,不僅是因為這裏有豐富的藏書和良好的服務,還在於對它過去光榮的曆史懷有深深的敬意。是的,這裏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最早的傳播地,威武雄壯的現代中國革命交響曲的第一個音符就是在這裏譜寫的,這是北大圖書館的光榮;對我們這些後來者來說,這也是一個永久的激勵。
當然,在我的記憶中,北大圖書館也是個很折磨人的地方。在這裏,來不得半點虛假和急躁,也沒有什麽捷徑可走,隻有老老實實地做學問,一點一滴地積累。我自然沒有什麽皓首窮經的體驗,但苦讀思索之後豁然開朗的喜悅,“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的意境,卻時能體味到。我想,圖書館對讀者是完全平等的,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這裏,隻要有敢於問津地獄的精神,就總能發現掩藏在深處的璀燦的寶石和明珠。
當教員年頭長了,自己自然也有了不少書。過去住房條件差,許多書都隻能在床下受委屈。後來搬進了三居室的單元房,我就利用臥室的前半部,用書架構築一個“書之城”:南麵臨窗三麵書壁,旁邊留一窄小通道,這就是屬於我自己的城堡。每到夜晚,一家人看完電視新聞後各就各位,妻在毗鄰屋裏工作,兒子在北麵小屋鼓搗他的作業,我則在自己的城堡裏,或夜讀,或伏案趕稿。夜深人乏時,起立窗前,遙望南天,夜色濃濃,萬籟俱寂,頓覺心曠神馳。我很喜愛這不足10平米的方域,有客來了,都要引到這裏參觀。每當草就一篇文章,或書稿告一段落,也都要把這城堡細細整理一番。在我的心目中,這裏天寬地闊,因為書就像一扇扇打開的窗戶,我能夠臨窗與古人今人論道,向曆史與現實討教。當然,我不時也要從學校借回一些書,使這小小的“書之城”與圖書館仍息息相通。
改革開放以來,北大圖書館有了更加長足的進步,不僅圖書更豐富了,而且也逐漸有一些現代化的設備。可惜,由於工作關係,沒有更多時間到這裏享受了。每次經過這裏,看到許多同學進出館門,心裏十分羨慕他們。革命先烈李大釗曾說過知識是引導人生到光明與真實境界的燈燭。我願借這位老館長的這句名言來祝福年輕的朋友。
寫到這裏,不由想起平素喜愛的一首詩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無一點塵。這是明代做過兵部尚書的於謙寫的,它淋漓盡致地表達了書卷對人的性情的陶冶。由此想到,時時貽我甘露的北大圖書館,何嚐於我不是一位博大的良師益友呢?
這篇短文該打住了。謹以發自心底的至誠的禮讚,祝賀九十華誕的北京大學圖書館,感謝為一代又一代學子默默奉獻的可親可敬的全體館員同誌們。
(《文明的沃土》,北京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