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三十三章 心石

  我沒有再落淚,隻覺得心很麻木,也許真應了那句話——老去漸見心似石,存亡生死不關情。

  躺在床上,我在想君聞書和鋤桑的話。這樣看來,君聞書確實是想放我一馬,我倒是該感激他了——我逃跑沒有錯,但君聞書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不錯了。我又怪起楊騁風來,不是他,我用回來嗎?轉念一想,禍之福所伏。原來,我終究是個逃亡的奴婢,沒有身份,想正大光明地生活,畢竟沒那麽容易。既然回來了,又免了死罪,就好好過。我要堂堂正正地從這道門出去,堂堂正正地走在大街上。不知道荸薺怎麽樣了。那天騙了他,他不會真懷疑我吧?想起他那目光,心裏怪不舒服的。剛回府,倒不好和君聞書提寫信的事了。況且他又說後悔了,怎麽辦呢?走了這多天,還真累,一個嗬欠上來,我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按時到正房,聽說君聞書正在洗漱,我便待在廂房。一會兒,便見看榆拎著食盒回來了。

  “咦,怎麽換你了,原來不一直是侍槐嗎?”我問。

  “哦,侍槐哥哥現在忙呀,就換成我拿了。”

  “他有什麽好忙的!”我笑道。

  正說著,那邊侍槐喊:“看榆,上飯。”看榆應了,拿起食盒匆匆地走了,過了一會兒,卻又匆匆地回來了。

  “司杏姐姐,少爺讓你過去。”什麽事?

  進了居室,君聞書正在安安靜靜地喝粥,侍槐站在一旁。

  “給少爺見禮了。”我行了一禮。

  “你好些了麽?還疲乏嗎?”

  “回少爺,我很好了。”當人家的下人,不能太嬌貴,更何況我身體本就很好。

  “唔,既是這樣,那飯後你幫我把臥房收拾下吧,有日子沒弄了,有些亂。”

  嗯?臥房一向是二娘收拾的,怎麽輪到我了?

  “怎麽,不願意?”

  “不不不……”我連忙說,“要不要等二娘……”

  他沉吟了一下,似有話說,“二娘忙,你且先收拾了吧。”我應了,但覺得怪怪的。

  早飯後,我便去了君聞書的臥房。還真是收拾得粗枝大葉,竟像有些日子沒打理了。屏風上的羅盤結還在,水仙花也開著,就是衣服,竟然疊得很不平整,不像是二娘幹的活兒呀。

  我邊收拾邊想,二娘最近都在忙什麽,屋子收拾成這樣。君聞書素來整潔慣了,怎麽也能忍受了?等我收拾妥當,把衣服拿出來一一疊好了,已經是晌午了,我回到了書房。

  “回少爺,好了。”

  “快來歇歇。”我有點兒頭皮發麻,寧願君聞書還是過去對我的態度。聽他繼續說:“以後,我的臥房都由你來收拾吧。”二娘呢?我不敢問,應了便往裏走。

  出去四個多月了,回來更不適應琅聲苑的生活。除了枯燥還是枯燥,除了沉悶還是沉悶。日複一日,除了住處就是書房,除了整書就是收拾他的屋子。我時常想念我那露天的小地窩子,雖然怕風怕雨,但那是我的生活,我喜歡的生活。覺得外麵的陽光就是亮,而琅聲苑雖然天天也有太陽出升,但就是暗,看著暗,心裏也暗。什麽時候能再出去呀!

  君聞書比以前話多了,偶然也和我笑笑,讓我覺得不大適應,我仍舊是畢恭畢敬——那張麵具似的臉,再笑也不會有色彩的。偶爾覺得君聞書像是有話要說,隻是最後都咽了下去。幾天了,我都沒見到二娘,每次一問起,他們都支支吾吾的。二娘病了?我想去看看她。

  初八,我回來的第四天,剛到書庫坐下,外麵傳來引蘭的聲音,“少爺,夫人命司杏過去回話。”

  我渾身一激靈,夫人!什麽事?君聞書疑惑的目光早就飄過來,轉過頭說:“你知何事嗎?”

  “回少爺,奴婢不知,隻讓帶了去。”

  我走過去站定,看得出來,君聞書也有些緊張,“什麽事,我能同去嗎?”

  “回少爺,夫人隻說帶司杏去,沒請您過去。”

  君聞書轉頭看著我,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有點兒慌亂,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慢地說:“司杏,你去吧。什麽事都先應著,別頂撞我娘。”又轉身對引蘭說,“引蘭,如果夫人那邊真要……你想辦法送個信來。”

  引蘭答應了,我們便一起走出來。“引蘭,到底什麽事?”事發了?鋤桑明明說君聞書沒告訴他爹娘啊。

  引蘭搖搖頭,“我不知道,昨天夫人才差人來送東西給少爺,今天便傳你過去,莫非有什麽事?對了,姐姐,你這些日子到哪裏去了?上次二小姐出嫁,怎麽沒見你?”

  “我……”我想了想,既然君聞書沒說,我也不要自找麻煩了,畢竟不是什麽好事,“那天我不舒服。”

  引蘭點點頭,“我說你也不會不去送聽荷。唉,姐姐,聽荷真可憐。那楊家公子我頭一次見,氣度倒不錯,不似大姑少爺那麽不舒展,可怎麽就覺得不像良人呢!好像……所有東西都該是他的似的。”

  他本來就不是什麽良人,我暗暗想著,嘴上卻不說什麽,“聽荷走時還好吧?”

  “好什麽!她沒去找過你,倒是來找我了,哭得跟淚人兒似的,引得我也跟著哭。她怎麽就那麽命苦。話又說回來了,咱們這些做下人的,哪個不命苦。不過,我好歹逃脫了陪嫁這坎兒。就我這模樣脾氣,做妾也輪不到我。可真要配了人,我又不甘心。唉,丫鬟啊,命苦,還不抵侍槐他們。對了,姐姐,我瞧剛才少爺挺緊張你,你莫不是已經……”

  “引蘭!”我輕輕打了她一下,“想什麽呢,再亂說,小心我撕爛你的嘴。”

  “哎呀姐姐,”引蘭拉著我的手,“你怎麽就不開竅呢,多好的事!少爺他看不上我,你不知,培菊……”她停住了,看了看我,“我也不瞞你,培菊正打算著呢。府裏就這麽幾個丫鬟,難不成夫人一個都不給?少爺總得要人服侍啊!真讓外頭的人來,夫人還不放心。”怪不得上次培菊那麽防備我,原來擔心我和她搶君聞書。我不覺有點兒好笑,什麽時候我居然成為人家的情敵了!

  引蘭的小嘴嘰裏呱啦的,聽得我笑了,“行了,我的好妹妹,姐姐的為人你不是不清楚,真有那想法,也不至於到現在了。培菊要願意,我立刻讓出來都行,隻要能放我出府。”

  引蘭沉默了,“姐姐,聽荷說的沒錯,你和我們不一樣,有主見。可是姐姐,這出府哪是那麽容易的。咱們當時都是走投無路才進來的,再出去,總得有個能依靠的人,要不怎麽辦?一個女人不成事。”我也沉默了,我不在乎有沒有可依靠的人,自己一樣能生活,我現在是想怎麽能出府。

  正尋思著,就看見了臨鬆軒前的鬆樹。這個鬼地方,每次來都沒好事,這次呢?引蘭去回了君夫人,便引我進去。

  我垂頭走進去,“給夫人見禮。”

  沒有聲音,我感到有冰冷的目光盯著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今天,又是為什麽?

  “你們都下去吧。”君夫人冷冷地說。

  培菊和引蘭答應了,一會兒,就聽到關門的聲音。我不敢動,隻覺得危險又要來了。屋裏一片寂靜,我感到她在打量我。突然,她冷冷喝道:“還不跪下!”

  又怎麽了?我不出聲,隻跪在地上。

  “大膽刁奴,敢私逃出府!”

  我一哆嗦,她知道了?才知道的?我垂著頭,不敢動。屋裏又是一片寂靜,我隻覺得兩道寒光逼過來,我不得不說:“請夫人責罰。”

  “哼,若不是三兒,我定要按家法將你打死!”

  我跪在地上不敢出聲,聽見她拿了蓋碗輕輕地刮著,“知子莫若母,三兒一天天往我這兒跑,每次又神色不定,我便知有事。後來突然又不來了,我暗暗使人探聽,卻回說不見有異常。我不信,親自去了,發現你不在。再打發人去,都說沒見你。我知道一定是你跑了,他懷疑是我帶走了。自我入門,君家的下人還沒有一個敢逃的,你膽子不小啊!是不是以為有少爺護著,我不能把你怎麽著!”她把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連忙說:“奴婢不敢,請夫人責罰。”

  “責罰?哼,你還不值得我費神。”君夫人從鼻孔中哼了一聲,“就你這性子,我就看不上。上次要打發了你,聞書護著不肯。他自小心重,我也不願讓他再覺得為娘的對他苛刻,便想暫時留著你。可巧你跑了,我也就裝糊塗,量你也不敢說自己是君家的逃奴,索性讓你跑出去吧。可是,你居然又回來了。說,你存的是什麽居心!”

  我一麵暗歎君夫人厲害,一麵又不停地叫苦。我也不願回來,是楊騁風要挾我,我不得不回來。我想了想,聽她的意思,也不想我待在府裏,這倒與我是一致的。可是,我萬萬不能得罪她,畢竟我還不想死。

  “夫人,”我磕了個頭,“奴婢自知有違家規,是死罪。”我停了一下,她問我是什麽居心,定是怕我打什麽主意,索性我擺出困難,讓她知道我不得不回府,“奴婢不敢對夫人撒謊。當日出走,已是一時糊塗,出去後,沒有賣身對券,真是寸步難行。沒奈何,奴婢便回來了。奴婢萬萬不敢做他想。”如果讓她知道是楊騁風找到了我,我恐怕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她沉默了,也許在心裏盤算我說的話,果然,“你倒還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一個小小的下人,君家若要追你,走到哪裏,都能把你捉回來!”

  我又磕了個頭,“請夫人責罰。”

  又是沉默,突然聽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兒子都是為娘的心頭肉,我不願太難為聞書。但你若是敢對他動念頭……”

  啪——一個茶碗扔在我麵前,砸得粉碎,嚇了我一跳,“這個便是例子!”

  我趴在地上,“奴婢萬萬不敢,奴婢心裏知道,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奴婢不敢多想。”心下一轉,又補了句,“夫人若是不放心,就請將奴婢打發了出去吧。奴婢不敢勞煩府裏給配人家,奴婢自己能生活,萬萬不敢給府裏丟人。”

  “哼,給你配人家,我還懶得管!”她又冷冷地說,“要我,早打死了你,不打死不足以正家規。”我暗自發冷,聽她繼續說,“你剛回來,要再打發了你,恐聞書怪我。暫時留得你的命在,他日我必定和你算今天這筆賬!”

  我的心咚咚跳著,這君夫人怎麽如此狠?難道,她不想讓我活著出府!

  “我今兒就是讓你記著,君家的人,沒一個是你能欺蒙的,別以為二娘死了,你就猖狂起來。你若是真和少爺怎麽了,別說我無情無義!”

  二娘死了?!我吃驚地抬起頭,“夫人,你可是說,二娘死了?”她皺著眉不說話。“夫人,二娘是怎麽死的?”

  “你這是問我?一個下人,居然敢問我!”

  我不敢說話了,心裏卻反反複複地想,二娘真死了嗎?二娘怎麽就死了?

  她喝了一口茶,“今日我說的,你都記住了?”

  “回夫人,記住了。”我仍沉浸在二娘的死訊中。

  “回去之後,不得和少爺提起。”

  “是。”她揮了揮手,我磕了個頭,便要起身出去,腦子裏卻突然閃現一個念頭,或許,或許可以……

  “你還有什麽事?”

  “夫人,您既是不放心奴婢,就請再派個丫鬟過去。”君夫人似乎有些驚訝,但沒有說話,“請夫人三思,奴婢可以教她如何整理書庫,您再打發奴婢,少爺也無話可說了。”

  雖然再拉一個人進來,也許會使我喪失目前的“壟斷優勢”,而失去君聞書這座屏障,我的處境會更危險,但我還是不願意君聞書對我有什麽想法,能打消還是打消,我不願拿別人的感情作為我的擋箭牌,我不想利用別人。更何況,我要的是,自己能夠堂堂正正地活在這世上,而不是給人做妾,靠別人的庇護才能活。

  君夫人不說話了,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奴婢謹記夫人今天的教導,如無事,奴婢告退。”我磕了個頭,出去了。引蘭關切地看著我,培菊則隻是敷衍地點點頭。不是說話的時候,我衝她倆勉強一笑,便往琅聲苑跑。

  二娘死了?二娘死了!我不敢相信,二娘怎麽會死呢?我一口氣跑回園子,看榆正在修剪樹枝,我一把揪住他,“看榆,你老實告訴我,二娘究竟怎麽了?”

  看榆的臉色變了,“杏姐姐,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你快說,快說!二娘她,是不是真的……”我說不下去了。

  看榆點了點頭,我的頭嗡的一下,二娘死了!

  “她是怎麽沒的?”

  “少爺讓過幾天再說的,你怎麽就知道了?”看榆往正房看看,怯生生的,“聽說是那天老爺要吃河豚,叫廚房的人做,結果胖子劉不在,宋九掌勺,他沒做過,二娘試筷,然後……然後就死了。”

  河豚?我想起來了,河豚確實有劇毒,以春天為盛。君家一般在秋冬吃。以前都是由胖子劉做的,也是二娘試筷,可是胖子劉不在還非要吃?二娘的命就這麽不是命?

  “老爺知道胖子劉不在嗎?”

  “不知道,這個沒聽說。”看榆搖了搖頭,“知道不知道的,老爺要吃,敢不做嗎?反正有人試筷,好不好吃的,他也吃不了幾口。”

  二娘原來是這樣死的!我心裏發酸,卻並不想哭,就那麽站著。二娘死了。我恍惚中想起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她站在門口,她給我銀子,她給我擦藥……似乎又聽到她說“你不像有些丫鬟爭尖兒愛俏”。她一邊擰著頭發上的水,一邊說“人的皮肉都是父母給的衣裳件兒”。她說“二娘將來老了,你能看望著點兒,二娘就真的要念阿彌陀佛了”……二娘死了,死了!

  我呆呆地站著,直到看榆過來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才又往前走。沒有河豚吃,老爺會死嗎?可是,二娘死了。這府裏最疼我的二娘,死了。

  我似無知覺地回到了書房,君聞書見我回來,立刻起身,“司杏,你回來了?我娘找你做什麽?”

  我仍舊呆呆的,“二娘,死了?”他愣住了,臉色突然有些黯淡,低聲說:“你知道了?”

  我的淚流下來了,二娘真的死了。

  “她知道我逃了嗎?”我覺得我對不起二娘。

  “沒有,我和她說你死了,也許……她能猜出來。二娘,是個好人。”是,二娘是個好人。雖然我後悔進君家,但我不後悔認識二娘——一個,命苦卻樂觀地活著。我愧對你啊,二娘,二娘!

  “司杏,你別太難過。”君聞書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辦,“二娘沒受多少苦,從毒發到身亡,沒多少時間。”

  我轉過身去,一字一句地說:“是,沒多少時間。我們這些人的命,原就沒有多少時間。”

  君聞書的臉色更黯淡了,“司杏,你別這樣,我也難過。我不願他們告訴你,就是怕你瞎想。真的,我也難過。若是我,我寧可不吃那河豚。”

  我擦了淚,不理他,兀自去我的工作台前坐下。一隻麻雀忽然落在窗欞上,喳喳地叫著。我呆呆地聽著,麻雀雖無利爪尖牙,尚有翅膀可以飛,我們這些人呢?難道,我們的命也這般的不值錢?在君府裏,主子的命是命,我們的命,就不是命?我不想死,這個地方,我不要呆下去!

  第二天,我托侍槐買了些冥紙,乘著晚上,在屋子東麵悄悄地燒了。我一邊燒冥紙,一邊想,二娘一生操勞,早年死了丈夫,又無子嗣,如今竟死了。難道,這便是女人的命運?我沒有再落淚,隻覺得心很麻木,也許真應了那句話——老去漸見心似石,存亡生死不關情。

  火漸漸滅了,風吹起了紙灰,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坐在地上,默默地想:我要離開這個君府,我一定要活著離開君府!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