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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疑惑

  君聞書的表現不像是走失了下人,倒像是,倒像是……我不敢想。

  我感覺到君聞書偶爾瞟來的目光,心裏更緊張,看看侍槐他們,一個個也小心翼翼地吃著飯。突然,君聞書放下筷子,站起身來,“我吃好了。”我們忙站起來。他說:“你們慢慢吃吧,如果有事,我會叫你們的。”又看看我,“你剛回來,多歇息,栽桐買了藥,回頭自己擦擦。”正要往外走,又說,“她剛回來,你們幾個有話過兩天再說。”侍槐幾個互相看看,都點頭答應,唯獨我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

  君聞書的身影剛一消失,鋤桑立刻就一拍大腿,“我的娘呀,少爺今天這是怎麽了?怎麽想起和我們一塊兒吃飯?差點兒沒噎死我。”未及我們答話,又說,“侍槐,你沒把咱們的飯也帶回來?就這麽一點兒!”他用筷子指了指,“夠我們這些人吃的嗎?我瞧著,兩三個人吃還差不多。”

  侍槐看了我一眼,笑了,“就你飯量大,飯我當然拿回來了,隻是少爺忽然說要一起用飯,我便擱在西廂房了,看榆快瞅瞅去,估計早涼了吧。鋤桑,讓你吃就不錯了,今天可是有江刀魚,還不是……”他頓住了,看了看我,小心地說,“司杏回來了,大家一起過年。”

  我也覺得君聞書有些怪,本就有心事,聽了侍槐的話,更不言語了,隻笑了笑。看榆很快回來了,拿著一個大食盒。鋤桑搶過來一看,嘴巴就咧開了,“不錯不錯,胖子劉真是知心人,還給我們做了紅燒肉,嘖嘖,去年不就吃的這個嘛!”

  去年,是啊,去年我們也是吃的紅燒肉,轉眼一年過去了,發生了太多事情。難道,真的這麽放過了我?我不敢相信。鋤桑幾個說說笑笑,不斷地夾菜,全無剛才拘謹的模樣。我也開始吃起來,但隻夾了青菜吃,總覺得心口堵得慌。

  “好吃好吃。”鋤桑的腮幫子鼓鼓的,不斷地說,“唉,可惜二娘不在……”

  “鋤桑!”侍槐忽然打斷了他,卻看了我一眼。鋤桑舌頭一打結,嗆著了。怎麽了?

  “侍槐?”我疑惑地看看他。

  “沒事沒事。”侍槐急忙說,“少爺不是一向教導嗎,吃飯時不能言語,既不雅,亦不養生。對吧,鋤桑?”

  “是是是……”鋤桑忙不迭地點頭,卻不敢看我,隻顧埋頭吃飯。

  我的疑心愈發重了,“二娘到底怎麽了?”

  “真沒什麽,她在內廚房忙活呢,這不過節嗎,你又不是不知道。”侍槐一邊夾菜一邊說,“不信我?不信你問看榆他倆嘛!”

  他倆唯唯諾諾地點頭,我看著卻覺得有些奇怪,但又不像出事的樣子,到底怎麽了?

  一席再無言語,很快便吃完了飯,鋤桑打了個大大的飽嗝,“吃飽了,一年難得這麽幾頓既飽又好吃的飯,江刀魚真鮮呀!將來咱這些人中要是有誰發達了,可要請我多吃幾頓。”說得我們都笑了。

  又回到我的屋子裏,四處看看,百感交集。這才幾天,我辛辛苦苦建設的家就沒了,又回到了這個地方。我和荸薺,又分開了。外麵的世界,似乎離我又遠了。忽然覺得有些累,我便和衣躺下,竟沉沉地睡著了。

  也許太累了,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麽逃犯在被抓後的那一刻都很坦然,甚至要舒一口氣。這幾個月,不是露宿荒野,便是睡在地窩子裏,要不就是和楊騁風待在一起,橫豎精神都很緊張。現在回到這兒了,一切結果都已成定局,我可以安然地睡了。我睡得很沉,以至於再醒來的時候,外麵已經天黑了。

  “糟糕!”我趕緊掀開被子爬起來,卻發現地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個火盆。匆匆跑到正房,果然,他們已經吃過飯了,君聞書正一個人坐在書房發呆。

  “見過少爺。”我行了個禮。

  “唔。”他似乎被驚了一下,臉有點兒紅,轉瞬又恢複了正常,“你醒了。”

  “是。”我小心翼翼地說,“不知怎的,就……睡著了。”

  他點點頭,“沒見你來吃飯,以為你又……去看了看,才知道原來你睡著了。”

  他去過我房裏?我倒不知道,我睡覺一向警惕,有動靜就醒了,看來今天睡得實在太沉了。那麽……

  “火盆是少爺放的?”

  他又點點頭,“太冷了。那屋子許久沒有人住,陰氣重。”

  他這麽關心我做什麽?

  “謝少爺。”我更加小心地說,“該讓侍槐他們幾個放的,我一個下人,卻勞少爺動手,是司杏的不是了。”

  他瞧了瞧我,“你也知道你有不是了嗎?”

  他所指何事?我不敢回答。

  “就因為我打了你十戒尺,你就要逃?萬一逃不出去,你知……這府裏是怎麽處置的嗎?”

  我不言語,逃都逃了。半天,我才輕輕地說:“府裏為何不派人追?”

  他定定地看著我,許久,才慢慢地開口,“追?我自己沒有辦法追,若是驚動我爹娘,把你追回來,也不過是死屍一具,我……我……還沒那麽狠心。”

  君聞書?我抬頭看看他,恰好碰見他的目光,趕緊又低下頭,心怦怦跳著。

  “我知道你性子烈,但是我打了你十戒尺,你就跑,至於嗎?你不也打過我嗎!一個孤身丫頭,在外麵你就不怕?難道這外頭,究竟不如我可怕!”

  我低著頭,不敢說話,如果這就是責罰的話,已經很幸運了。我在心裏說:其實,若不是我打了你,恐府裏懲罰我,我也不會逃。

  他忽然歎了口氣,“還是……你根本……就是想去找他?”

  他?荸薺?我更不敢說話了。私奔本是大罪,逃跑加私奔,罪處活埋都不過分。

  書房裏一片沉默,半晌,他又歎了口氣,幽幽地說:“我真有點兒後悔準你寫信。當時……”他咬了咬嘴唇,“就是覺得你也挺可憐。結果,你卻……”他不說了,氣息卻不均勻,我站著大氣兒都不敢出。

  “唉,算了吧,不說了。飯在廂房裏,你去吃吧。”他輕輕地揮了揮手,我便出來了。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一直沒人追捕我。君聞書也算放我一馬了,我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看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也許二娘說得對,或許,君聞書對我是好的,一個好主子。也許我該感恩戴德,但我卻不想死心塌地。如果哪天他有危難,我定會幫他,但讓我對君家死心塌地,我還是做不到。因為他是主子,我是奴婢。奴婢的三條路——陪嫁、做妾和配人,我一樣都不想要。我還是想把握自己的命運,哪怕再苦,我的命運,也是我的。

  鋤桑正在廂房打瞌睡,見我來了,站起來,“司杏,你來了。我們還以為你又……”看榆扯了他一下,鋤桑閉嘴不說了。

  我故作輕鬆地走過去,“又什麽?又跑了?”

  鋤桑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可真能幹,怎麽就能跑得出去?我可沒那個膽子,也跑不出去。你是怎麽跑的?”

  看榆和栽桐也早已圍了上來,一個個眼睛滴溜溜地轉,想聽我說。我笑了笑,“毛頭!難不成你們也想跑?”

  鋤桑摸了摸頭,“司杏,你就是凶,我就不知道你哪裏像女人了。”

  我眉毛都不抖一下,“誰說我像女人了?我就是不像女人,否則還鎮得住你們?”

  “你肯定有地方像的。”鋤桑一臉的認真,“否則那天少爺也不會……”

  “鋤桑!”侍槐從外麵進來,目光嚴厲。

  那天……這個誤會還是解開了吧,我不想讓鋤桑這麽看我。於是我輕描淡寫地說:“鋤桑啊,那天可不是像你看到的那樣。真的,那天是個誤會。我要逃,也和那天的事沒有關係,是別的事兒。”

  “哼,我才不相信呢!”鋤桑來了勁兒,完全不管侍槐在衝他擠眉弄眼,“你逃跑的那天,你不知道少爺急得,他……”

  侍槐走過來一把拽住他,“出去出去,看外麵的園門關好了沒,盡坐在這裏嚼舌頭,跟個老婆子似的。”

  “怎麽了!你就讓我說說嘛,都好幾個月沒見了,司杏又不是旁人,你瞧她平日跟我嘻嘻哈哈的,腦子轉得快,又直爽,我可沒把她當女人。我覺得,她也是想知道的。換成是我,我可是想知道,畢竟這是有關自己的事。要不心裏忐忑——她以為少爺要罰她呢,是你,你心裏不害怕?”

  侍槐看了看我,無奈地鬆開手,把看榆和栽桐攆了出去,自己搬張杌子坐下了,聽鋤桑在說——

  “那天你哭著跑了,我們也不敢追,怕逼得你不好意思。後來午飯沒見你來吃,想去叫,又不敢,畢竟少爺不讓進女室。一直到下午再也沒見著你,我們就急了。讓栽桐去看了,結果回說,你屋子的門是打開的,人卻不見了,床上亂糟糟的,似乎少了床單,我們當時就急了。”

  “其實那天少爺身上確實不大好,有點兒發熱,你走之後他又躺下了,中午也沒吃飯,我們也沒敢告訴他,怕他知道了發脾氣罰你。我們想想,覺得你無非就是找引蘭、聽荷或內廚房的那些人,便暗暗分頭去了,一探口風,都說不知道,侍槐當時就說壞了。”

  我瞧了瞧侍槐。“他當時說,你可能是想不開,上……死了。”侍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晚上,少爺忽然說要起來吃東西,不知怎的,吃著吃著就問起你。我們不敢隱瞞,照實說了。少爺當時就把飯擱下了,親自去看。在他進你屋的時候,我親眼看見,他的臉都有些白了。”

  “我就聽他說‘不會的不會的’,一邊過去翻你的被子,一邊說不會的。他轉過身,要我們幾個不準打燈籠,不準弄出動靜,隻趁著月光,到附近林子裏看看你在不在,我當時覺得他的聲音都有點兒顫抖。”

  “哎呀,司杏,你以後可千萬別幹這種事了。你走了,可害死我們了。那個晚上,我們都覺得你吊死了,少爺卻讓我們去尋你。你說,萬一真遇見個屍體吊在樹上,那……我平素算膽子大的,可一進那樹林,還是覺得頭發都豎起來了,栽桐嚇得都躲到我身後去了。”

  當時,我剛逃出揚州城,正躺在橋下枕著石頭看月亮。

  “找了一圈兒也不見你。大半夜的,反倒差點兒被護院撞見,再也不敢找了。少爺就那麽呆呆地坐著,聽了我們的回話,一句話也沒說。少爺雖年少,我卻怕他,但從來沒見過他那樣的神色。我至今想起來,都覺得怪可憐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去了夫人那邊,好一會兒才回來,臉色陰沉沉的,我們誰也不敢說話。他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就連侍槐都給趕出來了。就這麽著,一連去了好幾天,每天都這樣。”他去臨鬆軒幹什麽?我瞧著侍槐,他小聲說:“是不是懷疑你被夫人弄走了?”

  哦,可能是,夫人曾經說過要把我打發出去。正想說,聽見鋤桑又說:“這麽去了幾天,忽然有一天,他說你們不用再找了,司杏死了。”

  “我們當時都驚呆了,怎麽忽然說出這句話了?少爺卻說死了就是死了,不要嚼舌頭,免得被府裏其他人知道,不安生。並告訴我們,如果誰把這事傳出去,他就以家法論處。其實也是,你的東西什麽都沒少,唯獨少了些單子,不是死了,是什麽?誰想到你竟跑了,你真是能幹,不愧是我們的老大!”鋤桑豎起大拇指,一臉由衷的讚歎。

  “隻是少爺看著怪可憐的,我聽侍槐說,他就念叨著‘我打她幹嗎,我打她幹嗎’。原來他打過你,所以你要逃。你也真是受不得氣,多少打都挨了,非要跟少爺較勁兒。有一陣子,就連林先生都不來了。也許,他是覺得自己逼死了你。”

  “那我的東西是誰收的?”我插了一句。

  鋤桑看了看侍槐,侍槐說:“不知道,也許是少爺,因為,二娘她……那時不在。”

  君聞書收拾的?他明明知道我沒死。難道,他預知我一定會回來?君聞書,真是深不可測呀!

  屋子裏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侍槐說:“司杏,按理這事兒我不該說,但我也是為了你好。你可別再頂撞少爺了,他再怎麽著,也是咱的主子,更何況……”他看了看我,輕輕地說,“他其實對你不錯。”

  是的,現在看來,君聞書對我不錯。雖然君家對我可沒到不錯的程度,但一碼歸一碼,也許我原來對他的敵意太強了,於是我笑著說:“行了,我知道了,謝謝你們,害你們為我擔心了。”

  侍槐笑了笑,“大家都是下人,又都處得不錯,擔心都不算什麽。你也太莽撞了,真要被尋著,不打死才怪。算了,今天不說了,先吃飯。”他動手拿起爐上的飯。

  我吃著飯,聽見鋤桑說:“其實沒什麽,大家也處了這麽些年了,聽說你死了,我們還著實傷心了一陣子,畢竟你來之後,也給我們帶來很多樂趣。”鋤桑的聲音低了下去。

  我嚼著飯,過了一會兒,鋤桑突然又笑吟吟地說:“你知道嗎,有一天少爺居然問我們,上次那個馬球怎麽玩。我們開始不敢說,後來他又問了,才敢教他。少爺打了兩下,說‘原來這個東西是這樣的’。又問我們你還教了什麽。我們就把擊戈兒告訴了他。他看了一會兒,點點頭,又說‘是司杏玩的東西’,然後歎了口氣就走了。不過我覺得,看他那樣子,哪天我們再玩,被抓著了,估計也不會被怎麽的。”

  君聞書會玩兒?我也覺得有點兒出乎意料。隱隱地,我覺得不對勁兒,怎麽聽著不對頭啊。君聞書的表現不像是走失了下人,倒像是,倒像是……我不敢想。

  我很清楚的明白,以君聞書的身份,和我這丫環相差十萬八千裏。這陰森森的君家,也不是我願意呆的地方。生活在陽光明媚、空氣自由的現代社會慣了,讓我給人做妾、生活在庭院深深的地方那是不要想的,就像是自幼裹腳的結果是畸形的金蓮,而待到腳骨全部長成後再裹腳,就是折骨一樣的不可能。什麽驚天動地的愛情,如果要以自己的價值、人格為代價,那隻是胡扯。他有他宋朝大家族的背景,我有我現代社會的背景,我不會真的讓自己做小,而君聞書也不會有勇氣背離君家,他對我,至多隻是一種習慣上的依賴吧,而對我來說,君聞書無論再好再不好,在我心裏,他與我有層級的生分,這種生分,就像是師長,從認識第一天就隨之而來,根深蒂固,我不想、也不會和他發生感情。所以,君聞書,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我考慮範圍之內。

  在我的意識中,和君聞書從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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