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嚇了一跳,另一個世界的君聞書,跳出來和我說這些?不,我這丫鬟身份,和少爺差得太遠了。
君夫人並沒有加派丫鬟來,我不知這是為什麽。君聞書也問過我她找我的緣由,我搪塞地說夫人隻是教導我讓我守本分,好生做事。君聞書明顯懷疑我的話,卻也沒有多問,也許他也知道問不出什麽來。
轉眼便是上元節,君聞書對我明顯比以往好,和顏悅色,經常問我住的地方冷不冷,要不要加東西,偶爾也和我開開玩笑。我心裏懷著忐忑,每次都假笑著裝出一幅很感激的樣子,心裏卻想:“不要再問了,不用這麽關心,我不想和你有什麽關係。”但無論如何,琅聲苑漸漸有了笑聲。
引蘭偷偷來看過我一回,還是勸我那些話,我隻是淡淡地笑,並不為之所動。她也歎氣,自己的命運都難保呢。不過引蘭的到來,倒令鋤桑很緊張,連話都不會說了。看他那副窘樣,我暗自猜想:他是不是喜歡她了?鋤桑人不錯,真能湊到一塊兒,倒是好姻緣了。其實婚姻這東西,多麽有錢、多麽風光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對你好。知冷知熱,兩人一起奮鬥才好。否則,相對幾十年,有什麽意思?我想著,卻沒有多說。引蘭是個有心的,誰知道她看不看得上鋤桑。
這一天,林先生來過之後,君聞書讓我依著林先生說的找書。我看了看內容,是關於諸子百家的淵源問題。林先生所列之書,我一本都未讀過,但看著者,都是些理學派人物,我覺得看或不看,不會增長多少見識。
“少爺,這書庫裏倒都有,不過,就這些嗎?”
“你有何想法?”君聞書語氣平穩。
這個問題,呂思勉老先生有談過。諸子百家,其實本為一家,原無門戶之見,隻因後世發揚,而各立門戶。但具體內容我確實記不清了,於是我笑笑說:“沒什麽,我隻是問問。”
“不對,你一問,我便知道你肯定有所知曉。”君聞書開始較勁兒了。
“沒有,我隻是覺得這些人見識有限。少爺有沒有想過,其實各家也許原本是一家。”
君聞書愣了,“一家?”
“是啊。少爺,百家之中我不記得了,我們隻說儒、釋、道。這樣大的分隔,三者不也是一家嗎?釋家強調不執著,道家強調無為,儒家則說要愛人。天地之間人為大,三者所說,豈不是一樣?隻不過角度不同而已。”
君聞書想了想,點點頭,“有些道理。”
我來了勁兒,“少爺,理學這東西,好,不過也有點兒鑽牛角尖。少爺不要太過執著為好。太執著了,反而不容易旁見——其實這些東西,好比鋪子上掛的招牌,有的寫的是醬油,有的寫的是醋,但無非都是調和而已,真正的,還是得為飯好吃。”
君聞書大笑起來:“你這舌頭鈍的跟木頭一樣的人,還好意思說為飯好吃?似你是吃的出來的。”
你怎麽知道我的舌頭鈍的跟木頭一樣?我心裏想著,卻跟著笑,“好不好吃的,就這麽個理兒。”
君聞書不說話了,忽然笑了,“司杏,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一個討飯的丫鬟,怎會知道這麽多?”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了,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來到這個朝代。也許是老天怪我怨天尤人,才故意讓我到更苦的環境中好好思考吧。這世間的事,有時竟是解釋不了的。於是,我便半真半假地說:“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我前世讀的書未曾忘了吧。”
君聞書真信了,“我也覺得你有前世,說不定,竟是個男子。要不,哪個丫鬟敢跟老爺講律法?哪個丫鬟能編書目、造車子?哪個丫鬟能領著小廝們踢馬球、擊戈兒?還有……”他看了我一眼,笑著說,“哪個丫鬟敢逃出府去?”
我也不好意思了,我隻是依性行事,並未想到要取悅誰。如果這就是不平凡,那麽我就不平凡吧。
停了停,君聞書又說:“你真是個怪丫頭。不過,懂書的怪丫頭,便也不怪了。其實,我也常想著……”他頓了頓,“我就想著,讀書挺好,我覺得讀書有樂趣。尤其……尤其有你給我找書、抄東西,你……你願意和我讀一輩子的書嗎?”
我嚇了一跳,另一個世界的君聞書,跳出來和我說這些?不,我這丫鬟身份,和少爺差得太遠了。
“這個……”我不知怎麽回答,索性抹稀泥混過去得了,“少爺言重了,什麽一輩子不一輩子,司杏和引蘭聽荷一樣,都是下人,我們在一日,便盡力服侍少爺一日。書嘛,有了新人,自然也會教她,讓少爺不致受累。”
君聞書有些黯然。我心裏也很不是滋味。男女之間,隻要牽涉到感情,便無法再像以前一樣了。其實,君聞書也挺可憐,家規嚴謹,完全不像一個十六歲的青年。
“司杏,你非要離開府裏嗎?”他低低地問。
我盡量笑得輕鬆些,“少爺,我是一個下人,終究是要離開的。少爺對下人的情誼,司杏銘記在心了。”
他長歎一聲,“其實,我很羨慕你給他寫信的那個人。畢竟還有人和他說說話。我呢?生在君家,既姓君,卻無他法。我的兩個姐姐也是,嫁得風光又怎麽樣?我們這一家人,又何曾像一家人呢?和下人端著,和兩個姐姐……防著,終究主子有這麽好做的嗎?我們這才真是叫富貴命薄!”
我也不知該說什麽,十六歲的年紀,在二十一世紀還是個大男孩,也許有些束縛對他來說確實太重了。心之何如,有如萬丈迷津,遙亙千裏,其中並無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愛莫能助。君聞書有他的苦,我有我的難,但除了自己昂首走過,他人又如之奈何?
我想了想,“少爺,人活著,隻有一輩子。”雖然我有不得已的兩輩子,但我覺得其實還是一輩子,“好或不好,都是一輩子。誰都有自己的苦處,少爺你莫怨。”
君聞書忽然說:“司杏,你真要離開君家嗎?”
“少爺,我剛才不都說了麽?”
“那我要是不許呢?”
我愣住了,沒想到君聞書會說出這句話。
“少爺……”
“司杏,我不想你離開,剩我自己了,我……。”君聞書低頭弄著他的小烏龜,“司杏,我不想自己在府裏,你來了,才有些意思,我不想自己在府裏。”
“少爺是少爺,府裏是少爺的家,少爺別瞎想。”
“是不是夫人和你說什麽了?前兩天夫人要把培菊送來,我不要。是不是她和你說什麽了?”
“少爺,你莫任性。”
“我不要培菊,培菊是和我姐姐一樣的人。我知道她為什麽不願要你,可是,可是……”君聞書看著我,忽然閉嘴不說了。
看來君聞書什麽都懂,他真的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他知道君夫人為什麽要把培菊送來。我突然有一種當眾赤裸的感覺,便也不言語了。
“我不許,誰把你打發出府,我也不許。我要和你讀書,換了旁人,我覺得沒趣味,她們都太笨。”
我真是搞不懂君聞書到底是成人還是小孩兒了。
“少爺,你莫任性,你是君家的少爺,君家總是要你來繼承的,你怎麽能……”
“我不想繼承君家。”君聞書忽然有些激動,“君家這麽大,一時倒不了,有我爹就夠了。將來……將來我若生個孩兒,他願意就去繼承吧。”
君聞書這是怎麽了?我正在吃驚,侍槐進來說道:“少爺,二姑少爺著人送上元節的禮物給夫人,卻有一份是聽荷送給司杏的,來人就在外麵,你看?”
聽荷?我不禁有些疑惑,君聞書也懷疑地看著我,又轉過去對侍槐說:“既是楊家送來的,倒也不能怠慢,司杏出去接了吧。”
我疑惑地去了,果然看見一小廝恭敬地站在外麵,手上捧著一個紙包。
“見過司杏姑娘。”
“有勞小哥,你辛苦了,請廂房坐著喝杯茶。”
“不了,我家少爺等回信,姑娘收好,小的便告辭了。”
“你家少爺?這東西究竟是誰送的?”
“小的不知,上頭吩咐下來說是聽荷姑娘送你的,並囑咐早些回去回少爺的信兒,其他的小的不知。”
聽荷送的?怕又是楊騁風耍的花招吧。不過,也許是聽荷送的。聽荷現在已經能派人送東西給我了,那她是不是已經被楊騁風……
我謝過了他,提了東西欲往回走,他忽然又叫住了我,“姑娘,小的差點兒忘了,上頭還吩咐小的給姑娘帶句話。”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卻聽他說:“這話是少爺說的。少爺說,姑娘求少爺的事,少爺辦了。少爺也請姑娘不要忘了他說的話,少爺終是要來兌現的。”他說完,行了禮便走了。
我求楊騁風的事?我思索著,我隻求過楊騁風一件事,就是要他對聽荷好點兒。他說他辦了,估計就是指這事兒了。怎麽辦的?他說我不要忘了他說的話,又說他要來兌現,是什麽意思?我又仔細想了一遍,隻對他說他要贏我有印象,可兌現是怎麽回事?我又沒輸給他。我想不明白。
我拎了紙包回到書房,君聞書正等著,一臉的懷疑。我當著他的麵兒打開了紙包,最上一層是木樨糕,再往下都是些玲瓏小吃食,以為沒有了,最下麵居然還有一個磨和樂。我愣了。
磨和樂是宋代的一種玩具,樣式多為一個胖童子手持新荷葉,質地為土塑或瓷器,一般僅在七夕時拿出來供奉,象征求子求富之意。眼前這個磨和樂,一看即為官窯所出,質地潔白細膩,小童兒憨態可掬。可現在離七夕還早,聽荷送來這麽個東西給我做什麽?莫非是楊騁風送的?卻是為何?這東西究竟是聽荷送的,還是楊騁風送的?
君聞書拿著那磨和樂也很不解,忽然又放下了,板著臉問我:“司杏,你老實說,到底在哪裏碰到二姑少爺的?”
我早就知道他有所懷疑,說什麽楊騁風偶然遇到我,這肯定是瞎扯。於是我說:“我在湖州街上撞見他,便被他尋了回來。”
君聞書明顯不相信,“那他為何要說是你問路時撞見的?”
“這個……少爺,奴婢委實不知,也許楊少爺擔心我被家法處置吧。”
“他擔心你!他為什麽要擔心你?”君聞書有些質問的口氣。
“少爺,這個……你還是去問楊少爺吧,我確實不知。”
君聞書突然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我第一次感覺到,這是一個男人的目光。他冷峻地說:“他有沒有把你……”
“少爺!”我正色道,“真是那樣,我敢回來嗎?”君聞書的臉色稍微柔和了些,揮了揮手,我便下去了。
我不得不認真地考慮一下我的處境——君夫人不想我待在君聞書身旁,我也希望能夠脫離奴籍,但如何麵對君聞書,我卻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要和君聞書發生感情,他離我很遠,遠到我覺得和我永不相幹的程度,現在,突然發現君聞書對我的感情,我也有點不知對策。
君聞書十六了,十六歲在宋朝已經成年了,但他的世界,主要是在書裏,我總覺得,他對於外麵的世界,是逃避,也不想參與,可能他的世界中隻出現過我這一個女人,所以對我產生了感情。如果再出現個什麽人,也許他就會移情別戀了。我的身份我很清楚——一個奴婢,指望著高攀少爺,別說君夫人不肯,我也是要笑的——給人做妾,豈是我的作派?想都不要想。我這樣一個人,會去給人做妾?好比昆侖山上產不了荷花。
君聞書說自己富貴命薄,雖然有些過,卻是實情。君家簡單幾口人,卻暗藏著多少玄機。幸福,到底什麽才是幸福?每個人對幸福都有自己的定義,楊騁風不理解我,我又何嚐理解君聞書?誰也不屬於誰,我們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誰也不比誰更好。
我想鼓動君聞書出去走走,這麽大的人了,不見識一下社會也不行。雖然他說將來不想繼承君家,但這不是他說了算的。躲進書房變成書生,我不知道這是君聞書真實的愛好,還是逃避的辦法。如果是後者,還是早日戳穿的好,省得到時候現實殘酷得令人崩潰。君聞書這棵幼苗兒,還是得經曆風雨,才能成人。
我胡亂地想著,又想到了蕭靖江。荸薺比君聞書好點兒,倒是個知道稼穡艱辛的。隻是,他少了一種男兒應有的氣魄。我希望他寬闊點兒,無論對人還是對書。他現在在衙門做事,他的庶母應該對他好些了吧?想來他也不會覺得那麽逼仄了。想到初二之約我就心痛,不知道以後還有多少機會能見到他。荸薺……
我提筆給他寫信,寫一張,撕一張。他那天為什麽要那樣看著我?是因為我華麗的衣服、華麗的馬車,他覺得我騙了他?他那麽小心眼兒,也不想想我都跑出來了,若非不得已,我又怎麽會回去。再說君家如果追來了,也肯定是抓我回去。算了,不怪他了,換作我也會這樣想吧。我突然想到一句話:情人眼裏容不得沙子。也許,是情人?我又有點兒甜蜜地笑了。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願意娶你。而你願意嫁的,可能僅僅幾個人而已。在這幾個人當中,我不會要和我最懸殊的,因為我無法理解他的思想。我也不想要四處飄蕩的人,我覺得那是沒有保障的愛情。走了兩世,累了。有個杠子頭給我枕著,就挺好。我要樸實的,能讓我安心的。嘿嘿,我的荸薺。
我在紙上點了好多墨點點,還是不知道該寫什麽,索性就畫起荸薺來。荸薺,有點兒像馬蹄,有點兒醜——真像荸薺啊,蕭靖江就是一個荸薺。他不怎麽笑,我便在畫的荸薺上添了兩隻小眼睛,和一張咧開了的嘴。這樣就更像了,我自己也笑了。
該解釋的還是要解釋,溝通第一。不過我委婉了些,沒提起楊騁風,隻說到賣身對券。說君家既找來了,又許諾不打我,我便回來了,想辦法混個正經出身再出府。而且我特地說,當時之所以不和他多說,是覺得我畢竟是逃出來的,和他太親近了不好。
我提筆寫了幾頁,想了想,又扔了。誰知道我將來能不能出府,這樣寫或許給了他希望,倒不太好了。他是個心重的,萬一真信了,可別耽誤他。
我寫寫畫畫的,看見侍槐過來對君聞書小聲說著什麽,他便出去了。什麽事?我疑惑地看著他,卻不知道,琅聲苑要有變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