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過,可還是失敗了,又回來了。我覺得命運對我不公平,為什麽,為什麽!
我一眼就看見內廚房。原來這扇小門就在這兒,可能平日是用來運柴草的。楊騁風看了我一眼,拉著我繼續往前走。
“我認識路,不勞煩楊少爺了,請回吧。”我不知此去會遇上什麽事兒,也許會很慘,我不想讓楊騁風看熱鬧。
他放開我,揚起眉毛說:“我來找我的內弟,看他如何懲處下人,與你何幹?”
我不言語了。按理我該叫他姑少爺,他娶了君聞弦,我既回到君家,就是君家的下人。他,便也算我的主子了。
我默默地走著,他跟在我身後。內廚房的煙囪還在冒著煙。二娘在忙吧?二娘,我有何麵目回來見你。私逃,多大的罪過呀!我雖知自己無錯,卻愧對二娘。
我的腿越來越軟,有幾次差點兒摔倒,楊騁風在旁邊默默地扶住我,我咬緊嘴唇依舊往前走著。
還是圓珠湖,還是沒有人,隻不過湖麵一片灰色,連水都了無生氣。走到小石門前了,我幾乎走不動了。楊騁風卻在旁邊耳語:“你……要不……先去你屋子裏歇一下。”
是啊,再往前走走,就到了我曾經的住處了。當時我以為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的淚,模糊了視線。
天啊……天啊……
淚流下來了,我用手背擦了擦,默不作聲地繼續往前走。經過我曾經的住處,實在不敢扭頭看,就這樣低著頭走過去。
已經看得見琅聲苑的園門了,我咬了咬嘴唇,站著不動。楊騁風站在我後麵,聲音有一點兒波瀾,“你……真的要過去嗎?”
我的包袱裏有棉衣,蕭靖江送我的衣服、護腕和襪子,包袱卻還是逃跑時撕扯的單子拚成的。君家啊君家,莫非我真的逃不出去!
我深吸一口氣,要走過去,楊騁風卻把我拉到他身後,“你在我後麵跟著!”他徑自走過去了。
琅聲苑什麽變化都沒有,還是冷冷清清的,像是沒有人住,我的眼前開始有點兒發黑了。
“姑少爺好。”栽桐的聲音?我抬頭,他卻愣在原地看著我。
“看什麽看!還不去通報一聲,就說少爺我來看他了。”栽桐愣了一會兒,跑向正房。我很想轉身逃出去,逃得越遠越好。琅聲苑,我到底還是回來了。我機械地跟在楊騁風後麵,機械地跨過門檻,機械地站在他旁邊,深深地低著頭,竟沒有注意到了哪裏。
“啊,聞書,好久不見,新春大吉,恭喜發財呀!”耳邊響起楊騁風刺耳的聲音,我不敢抬頭,覺得自己在發抖。
“給二姐夫拜年,姐夫請坐。姐夫一向少登門,如何卻選過年的時候來?二姐還好吧?”我的心髒好像停止了跳動——君聞書,我的命運要來了!
“哦——”楊騁風拖長腔調,“有點兒小事,猜想你可能覺得有些意思。呶,這個人,她……沒找到回來的路,被我碰到,一塊兒載了回來。喂,你不抬起頭來給你家少爺請安麽?”
右手的食指快被我掐出血來了,我狠狠地咬了下嘴唇,毅然抬起頭來,行了個禮,“司杏給少爺拜年!”
我的聲音顯得那麽單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我看見君聞書慢慢地從桌後站了起來,看著我,極慢卻極平靜地說:“你……回來了!”
我看見侍槐正站在君聞書旁邊,一臉的愕然。栽桐、鋤桑、看榆都站在門口,個個往裏看。無論如何,我得先應付過去眼前的場麵。不及多想,我又行了一禮,“回少爺,司杏……”我一咬牙,“回來了!”
於跨越千百年的兩世中,頭,總是要低的。我回來了,處境讓我不得不低頭。低頭,我回來了。
君聞書仍然看著我,目光複雜,好半天,他才慢慢地開口,卻是對著楊騁風說:“聞書……多謝姐夫將她……送回府。”
我離楊騁風最近,發現他的眼睛不斷往兩邊瞟,聽見他笑了,“一家人說什麽謝呢。她是君家的丫鬟,自然也是我的丫鬟,聞書也不必這樣客氣。司杏,你還不謝我!”
我太了解楊騁風了,於是我施了一禮,“司杏多謝……二姑少爺。”
到底還是叫了二姑少爺,我到底,還是君家的奴婢。
“嗯,卻也不必多謝,本少爺路上教導你的話,你隻記住就好了。”楊騁風輕輕地說。
“不知姐夫在何處遇得她?”君聞書的眼睛仍然盯著我。
“這個呀……咳,我見到她的時候,她衣衫破爛,正四處和人打聽去揚州的路。幸好上次在你這兒見過她,有些麵熟,一問,果然是你這兒的。對了,聞書,她一路服侍我,盡心盡意,我瞧著倒也不似個心術不正的下人,怎麽就出去了?一向聽說嶽父家規嚴,似這等人,不是要打死了嗎?”楊騁風還真能編。
君聞書依然平靜地說:“姐夫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她說想回家給爹娘拜祭周年,原是為了孝道,我就準了。誰曾想,她竟在外麵如此漂泊……司杏,你既無錢,又找不到路,應該托人捎封信給府裏,怎麽在外麵亂碰?府裏頭多少事,你可知書有多亂!”
我愣住了,侍槐的嘴張得更大。這都什麽呀,哪出歸哪出!
“這個……”我想了想,大家都演下去吧,“我不敢給少爺添麻煩,尋思著自己能回來,可巧遇見楊少爺了。”
楊騁風的眼睛滴溜溜地轉,狡黠地笑了,“是呢,我也說,似這等下人,府裏規矩又嚴,若非主子們準了,怎可能出去。問她,她死活不跟我說,這丫頭臉皮嫩。”
君聞書也淡淡地笑了,卻露出懷疑的目光,忽然對我說:“司杏,還不快換了衣服,回來伺候二姑少爺喝茶。”
衣服?我一低頭,是呢,還穿著楊騁風在湖州給我做的衣服,委實不像個丫鬟。
“哎,聞書,也不用了,送來就好。我府裏事兒忙,正是新年,為官的總要四處走動走動,人情嘛,哈哈……不打擾了。對了,我來也沒著人通報,想著送來就走,聞書也不必打擾嶽父母了。今日不曾備禮,改日再登門拜年。”說著,他站了起來,似無意地瞟了我一眼,又與君聞書客套一番,便出門了。
我跟在他們後麵,心想這是怎麽回事?送至園門口,楊騁風擺了擺手,“聞書留步,我先告辭了,我……”他飛快地看了我一眼,“還會來的。”
楊騁風走了,隻剩下我們這些琅聲苑的人了。這回,正題該來了吧。
君聞書一言不發地回到正房,卻沒進居室,而是走入書房。侍槐幾個跟在後麵大氣不敢出。我心跳如擂鼓,也跟著進去了。
書房裏什麽變化也沒有,和我走時一樣——書庫的門是打開的,我的工作台還擺在那兒,上麵還是我走時的那些東西,窗台上的罐子也在,隻是已經沒有豌豆花了。
“侍槐,該傳飯了。”
“啊!”侍槐魂不守舍地應了一聲,“哦,我這便去。”
“和胖子劉說,加一碗粥,要白粥。如果有江刀魚,清蒸了來。再呢,”他看了我一眼,“要一些開胃下火的菜,等著一塊兒拿回來。”
侍槐應了要去,他又加了句:“別多嘴。”
侍槐走了,君聞書又說:“鋤桑……算了。栽桐,你且去前頭管事那裏問問有無凍瘡藥。隻說是你們凍傷了。沒有的話,去藥鋪買點兒回來。你也是,別多嘴!”栽桐也去了。
就剩下鋤桑、看榆和我了。我的心怦怦跳著,君聞書要怎麽處置我?
“鋤桑看榆,沒你們的事兒,下去一會兒等著吃飯吧。”
他倆麵麵相覷,又看看我,也下去了。隻剩下我了,君聞書,他要怎麽著?
書房裏靜悄悄,我站在他身邊,不敢抬頭。好半天才聽他緩慢的開了口,“你到底回來了。”
我低頭不語。
“這幾個月……你在湖州麽?”他不看我,盯著前麵。
“回少爺,是。”我沒有必要撒謊。
他極輕地歎了口氣,“既是回來了,便要安心。”
“是。”我也不知怎麽安心,再安心,也是要出去的。
“你……,以後可別再……,讓人——”他咬了嘴唇,“不放心。”
他從懷裏摸出一把鑰匙,放在桌上,“你屋裏的,讓鋤桑他們給你打點兒水,洗洗來吃飯。不過,不要讓他們進你的屋子。”我在時屋子從來沒上過鎖,不過既然他說了,便是有鎖了。我謝過他,提起包袱走了。
我從來沒明白過君聞書,這次也一樣。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麽。難道,就這麽輕易放過了我?這也太好了吧?
“司杏,司杏……”鋤桑鬼鬼祟祟地往正房裏看,走過來問我,“原來你是——逃了!你膽子可真大,我們還以為你死了。”
“哦,以為我死了。”怪不得不去找我,原來是以為我死了,我也沒偽裝什麽呀。
“是啊,你的東西都在,隻少了床單,我們都以為你吊死了。”鋤桑小心地看了看我的臉色。
有這麽簡單?不可能。君聞書見我時的第一句話明明是“你回來了”。我草草敷衍了幾句,讓他們給我提了水,便先回我的住處了。
打開房門,我的眼眶突然紅了,逃跑那天的一幕幕突然浮現在眼前。我丟開包袱,蹲在地上嗚嗚大哭。我努力過,可還是失敗了,又回來了。我覺得命運對我不公平,為什麽,為什麽!
“司杏,水來了。”鋤桑的聲音響起。我擦了擦眼睛,說:“放那兒吧。”
鋤桑聽見聲音走過來,“你哭了?”
“沒事,我沒事。”
“唉,你別哭了,我知道你害怕。你去求求少爺吧,其實就看少爺怎麽罰你了,老爺和夫人都不知道。”鋤桑壓低了嗓子說。
“不知道?”怎麽可能!
“真的,都不知道。我們都以為你死了,少爺不讓往外說。”
以為我死了?君聞書為什麽要讓他們都以為我死了?又為什麽不讓說?我是個活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總得給府裏個交代吧,他想幹什麽?
我剛要再問,卻聽見君聞書的聲音傳過來,“鋤桑,進女室是誰教你的?”
鋤桑嚇得立時跳起來,立正站著,“少爺,我不敢,是……是司杏在哭。”
君聞書踱步進來,我趕忙垂下頭。“你哭什麽?回都回來了,卻還哭。”
“是,少爺。”
他歎了口氣,頭也不回,“換了衣服,吃飯吧。”
我草草地洗漱了,要出門時想起換衣服。箱子還放在原地沒動,裏麵的衣服也是整整齊齊的,誰給我收拾過?再環視四周,窗簾、被罩、床單竟像沒動過,就連桌上的東西也擺得整整齊齊的。我在心裏打上一個大大的疑問號。
今天是在居室吃飯,我不解,悄悄地看了看四周,侍槐他們都在,人人站立著,表情嚴肅。
“都坐吧。”君聞書走出來,自己坐下。
與主子同桌而食?我不敢動,侍槐他們也都站著。
“坐呀。”君聞書又發話了。
我不出聲,卻聽見侍槐賠著笑臉說:“少爺,我們站著好了。”
“今兒初五,算我們這園子裏自己吃年飯了,都坐吧。”不像君聞書啊。
侍槐捅了捅鋤桑,鋤桑卻不動。君聞書皺起眉頭,“怎麽,吃頓飯這麽難嗎?”
侍槐趕緊笑了,“既然少爺要我們坐,就都坐下吧。”說完自己在君聞書右邊的椅子上坐下了。鋤桑趕緊挨著侍槐坐了。我正要過去搶第三個位子,就聽見君聞書說:“司杏過來坐吧,你今天剛到。粥,是你的,剛下了車,喝了養津。”
我硬著頭皮坐過去,君聞書到底要幹什麽,行刑前的午餐?
一桌人無語,亦無勺箸碟碗之聲,靜悄悄的。旁邊是君聞書,我如坐針氈,隻夾離自己最近的菜,而且每次隻夾一小點兒,一直嚼到毫無味道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