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展取得巨大成功。一夜之間,樊田夫成為梧桐的新聞人物,人們驚歎集軍人、商人、畫家於一身的樊田夫竟然是樊家兄弟中的又一員,而且儀表堂堂、器宇軒昂,人們甚至背後打聽樊田夫妻子是幹什麽的,好奇心使他們想知道什麽樣的女人才能擁有這樣一位丈夫。當知道這對夫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時,人們竟然為這個男人扼腕歎息。
為慶賀畫展成功,公司舉辦慶祝宴會。宴會結束,林夕夢回到辦公室,等著樊田夫。樊田夫早已約定,今天無論宴會什麽時候結束,也要去田野,兩個人再慶賀一番。由於宴會快結束時樊輝夫來了,樊田夫讓她先回來。
林夕夢坐在辦公室,等待著樊田夫回來。
樊田夫風風火火回來了,一進門,急火地說:“你去把那幅畫拿來。”
林夕夢頭頂轟鳴一下,意識到該來的還是來了。
她把那件米色厚毛披肩往胸前拉一拉,低垂眉眼,故作鎮靜地問:“哪一幅?”
“別裝糊塗!趕快去拿出來,一會兒我陪六哥去他局長家。”
樊田夫露出極不耐煩的神情,邊說邊急匆匆地從她身邊揚長而去。
林夕夢機械地打開文件櫥,把樊田夫所要的畫取出來。
她跌坐在椅子裏,一動不動,隻有手指小心翼翼地觸摸畫軸。畫軸底部她用鉛筆龍飛鳳舞般草就四個大字……斑斕歲月……尚清晰可見。然而,她思維卻一片混亂。大約半個月前一個下午,她從外麵回來,突然發現牆上的《斑斕歲月》不見了,而換上另一幅《初遇》,那是根據她填寫一首詞畫的,《斑斕歲月》已被卷成畫軸放在地上。她不解,問樊田夫。樊田夫神情極不自然,那雙眼睛卻是笑眯眯的,沉吟一會兒,方吞吞吐吐地說樊輝夫的局長有意提拔樊輝夫,樊輝夫向他要一幅畫,準備送給那局長。那局長喜歡字畫,也挺在行,他選來選去,感到還就這一幅行。
她瞪大眼睛,疑惑地盯住他:“你……你是說,你……你要把它送給……那局長?”
樊田夫的眼睛躲避她,但還是分明地回答:“是的。”
她歇斯底裏地“哼”一聲,抓起畫軸,打開文件櫥,毫不遲疑地放進去,然後牢牢地上了鎖。
樊田夫注視著她,眼睛依然笑眯眯的,並不言語。
收好鑰匙,她頗為得意地瞪視他,狠狠地說:“我叫你再送!”
樊田夫再也沒提此事。她在心裏認定:要麽那是他在開玩笑,要麽是他為樊輝夫晉升而產生的一時衝動,過後已經後悔,不想再這樣做,另圖他法……
林夕夢癱軟地坐在那裏,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畫軸底部那龍飛鳳舞般四個大字,她的心被揪緊了:斑斕歲月!這屬於我的斑斕歲月!這在我生命裏最為輝煌的斑斕歲月!這凝聚著我全部愛全部情全部希望的斑斕歲月!這我已經視你為生命視你為靈魂視你為我今生今世與樊田夫相親相愛永不分離象征的斑斕歲月!哦,斑斕歲月!我深深熱愛的斑斕歲月!我是怎樣地熱愛你!我是怎樣地珍惜你!我是怎樣地視你為我的一切!我是怎樣地為擁有你而在人群裏高昂我的頭顱!可是,今天,你就要被人送走!就要被把你送給我的人送走!就要被與我共同創造你、誕生你的人送走!我怎能相信?我怎敢相信?可是,這卻又是真實的!真實得不能再真實!哦,斑斕歲月,我生命的斑斕歲月,我已無力保護你,我已無權擁有你,你將去哪裏?你將掛在誰家客廳?你將被棄置在哪個櫃櫥?請你告訴我!我會去看你,我會日日夜夜徘徊在那人家門外!如果你會講話,你為什麽不開口對樊田夫講……我不願離去!哦,斑斕歲月,我的斑斕歲月!我們相聚不過才數個春秋,我們發誓過要永遠在一起,可是,你現在卻要離我而去!哦,你也哭了,你跟我一樣也哭了,你的淚水從你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湧出來,你在橘色燈光下閃爍微弱的光輝,這是多麽微弱的光輝啊!可是,在我的眼裏,你卻是越來越輝煌,直至輝煌成一幅金光四射的畫麵:
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兩株並肩傲然站立的樹木,枝幹相互交叉糾纏,似是你摟我腰,我攬你背,相互依賴,共求生存;葉子則片片相擠,似是我摸你額,你吻我腮,相親相愛,難舍難分。金色的陽光下,正閃爍著夢幻般迷人的光輝……
猛然,她聽到門外嘈雜的腳步聲,兩顆碩大的淚珠重重地滴落下去。她這才看清,並沒有什麽迷人的金色光芒,而是她的斑斕歲月已經意識到她無力保護無力擁有它,即將與她生死離別再難相聚,是它的淚水——也是她的淚水……從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湧出來,在橘色燈光下,閃爍著微弱的光。
“拿出來沒有?”隨著推門聲,樊田夫急促地問。
林夕夢神經質地把畫軸迅速藏到落地窗簾下。
樊輝夫進來了。
司機小潘也進來了。
林夕夢沒有放聲。
樊田夫沒見到畫,當即火了,高聲質問:“你是怎麽回事?”
她似乎沒有聽見。她已經麻木。
“快!快拿出來!這就要走了,人家已經等了一個晚上。還要題款。”
林夕夢知道自己最後的垂死掙紮是徒勞的。她太了解這個男人了。
她彎腰從窗簾下把畫拿出來。
她把它輕輕平放在自己麵前。
樊輝夫看了看她,就先走出去了。
樊田夫一把抓過去,迅速解開那係著的彩色絲綢帶子,將畫軸展平。小潘幫他鋪開在桌麵上,擺好筆墨。樊田夫站在畫前,端詳畫麵,又向門外走廊裏的樊輝夫落實了一下那局長的名字,準備在上麵題贈詞。
林夕夢滿含熱淚,哀求地望著他那隻握著飽蘸墨汁毛筆的手……那是一隻豐滿而碩大的手,仿佛就在昨天,它給她幻想,給她甜蜜,給她力量,給她勇氣;也仿佛就在昨天,它擦過她淚水,驅走她恐懼,托起她希望,指點她道路……此時此刻,她望著這隻手,渴望奇跡會出現,渴望他會抬頭望她一眼,渴望他會對她頓生愛憐,渴望他會留戀這斑斕歲月,渴望他腦際會閃現誕生這斑斕歲月的一點一滴,渴望他會為今生今世永遠擁有這斑斕歲月而薄一次親情……
沒有。
一切都沒有。
筆,灑脫地落下去。
那變形的毛筆像一把黑色利劍,刺進她的心髒。
她捂住心髒,踉蹌著跑出去。
她不知道是怎樣把自己弄到客房那床鋪上去的。
當她神誌清醒過來的時候,感到屋裏冰涼,全身已被凍透,淚水灌進耳朵和發際裏,黏糊糊的,也已冰涼。她眼睛死死地盯在那垂落地麵的窗簾上,窗簾是米黃色水波紋狀圖案,在寒氣侵襲下,那波紋在動蕩,在變幻……不多時,它魔術般地變幻出一幅光彩奪目的圖畫來: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兩株並肩傲然站立的樹木,枝幹相互交叉糾纏,似是你摟我腰,我攬你背,相互依賴,共求生存;葉子則片片擁擠,似是我摸你額,你吻我腮,相親相愛,難舍難分……
又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走廊裏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還有樊田夫爽朗愉快的說笑聲。這些聲響把她眼前的幻覺攪碎了。她屏住呼吸,傾聽外麵的聲音,知道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在她潛意識裏,或許開始辨別是否有樊田夫進這屋裏的腳步,或許還企盼這個時候聽到一句:“夕夢,我愛你。”……如果是這樣,或許她會頓解前怨,奮不顧身地抓住這根稻草,還有在歲月裏再折騰一段的欲望和勇氣。
然而,沒有。
沒有腳步。沒有稻草。什麽也沒有。
外麵喧鬧一陣後,便歸於寂靜。
她爬起來,活動一下凍僵的四肢,走了出去。寒冷的西北風撲麵而來,她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夜已深。整個辦公樓漆黑一片。
樊田夫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