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
“夕夢,你怎麽來了?”英子一看到林夕夢,臉上蕩出一對酒窩。她責怪地說:“天這麽冷也不圍圍巾。”
“又為錢。”林夕夢說。
英子笑了,去對一個正在幹活的店夥計說:“小米,你去菜市場把魏珂叫回來,說夕夢來了。”
小米聽到老板娘吩咐,飛也似的跑了。店夥計都認識林夕夢。
“夕夢,你先進裏麵坐坐,魏珂一會兒就回來了。我不能陪你。”
“你忙吧。”
英子去忙著招待客人。林夕夢焦心地等待魏珂。她這才感覺到天實在是太冷了。
魏珂滿臉汗漬地回來了,兩隻粗糙幹裂的手凍得通紅。一見林夕夢,劈頭就問:“是不是又為錢?”
她無奈地笑了,說:“魏珂,這次可不是個小數目。”
“多少?”
“十萬。”
“沒有。”
“魏珂,好魏珂,就這一次。最後一次。因為太急了。下周一上午八點前必須用。”
“沒有。我又不開銀行。”
魏珂怎麽了?林夕夢一看他那緊繃著的臉,用好話哄他。可無論她怎麽哄,魏珂就是不開口。她隻好喊來英子。英子一看就明白,責怪道:“魏珂,你怎麽能這樣對待夕夢?”魏珂沒好氣地說:“她來借十萬,我上哪兒去給她拿?”
“這就是你的不對,你沒有也不用出這個臉子。再說,你有多少給多少,夕夢也不能怪你。”英子說完,責怪一聲“真是的”,就又忙著招呼顧客去了。
魏珂白了林夕夢一眼,說:“不是我說你,紅星又不是你的,你整天給他呼呼著借什麽錢?如果這是你的,我把這個小餐館賣掉也給你。夕夢,我真不知道你中了什麽邪……”
“好了!好了!別說了!我不借行嗎?我走!”
林夕夢氣呼呼地往外走,英子不知內情,隻好愣著。
在回去的路上她哭了。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感到最有希望借到的地方,竟然撲個空。回到公司,她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往外打。她幾乎找遍所有朋友,甚至不得不厚著臉麵向不該借錢的朋友艱難地張口借。隻要聽到一個“沒”字,似乎就被人給擊一記耳光。為了樊田夫,她低下高昂的頭顱。到星期天晚上十一點鍾,樊田夫才從外麵回來。一進門,便問她進展怎樣。她把借到的每一個人的名字和數目說了一遍。楊君曼借給他們兩萬,她丈夫趙一佐辭職自己搞起一個外貿公司。樊田夫一聽,跌坐在椅子裏。許久,才說出一句話:“沒希望了。”
林夕夢一聽這話,仿佛自己被釘到十字架上,動彈不得。絕望下無助從全身的每一個毛孔湧出來,像血、像淚。樊田夫站起來,開始在屋裏走來走去。在這山窮水盡的時候,他們真不知道誰才能拯救他們。星期一早晨,天還沒亮,她穿衣起床。她顧不上梳頭洗臉化妝打扮,圍上那條大圍巾,迎著刺骨的西北風,騎自行車離開了家。她把又能想到的幾位熟人逐家去跑。還是一無所獲。最後,她又去了萬元街。她是想再去魏珂那裏看看。實在是沒有辦法。她第一次覺得貧困使人連尊嚴都保留不住。什麽麵子,什麽斯文,這些東西原來是植根在物質基礎上的。
記得幾年前,她聽一位學生講述了一件事。他鄰居家的二叔從台灣回來了,頓時,幾個侄兒眾星捧月一般把二叔接回來,大獻殷勤。每個侄兒爭著搶著往家拉,大擺宴席。二叔見侄兒們對他如此親熱,心裏像喝了蜜,不住地說:“還是家鄉的人親啊。”三天過後,二叔拉開綠色旅行包,拿出一些香皂、毛巾之類東西,分給侄媳婦們。“這才是真正的財神爺呀。”於是,幾個侄兒、侄媳婦爭得更厲害。這下可好了,二叔已故爹媽都跟著沾福。第二天,幾乎要平的墳被重新修好。第三天,大盤子,小盤子,也擺在墳邊,盤子裏放滿五顏六色的貢品,成捆成捆紙錢在墳前熊熊燃燒。一星期過去,可急壞了侄兒、侄媳婦們。為啥?二叔至今閉口不提錢。難道沒帶回錢?他們百思不得其解。漸漸地,他們態度發生變化。二叔此時也覺察出苗頭,侄兒、侄媳婦們一個勁地在他跟前說他們如何如何窮。該分錢了,他們爭先恐後地來到二叔跟前,滿臉堆笑:“二叔,我家窮,多分給我點。”“二叔,數我最窮,你看……”哭窮聲一聲比一聲高。二叔搖了搖頭:“這次我回來前,就聽一些人說,如今的大陸人看重的是錢不是人啊。”
當時她聽到這件事,跟學生一樣為那些侄兒侄媳感到害羞,因為是他們丟了大陸人的臉麵。而現在,她突然明白了一點什麽,理解了一點那些侄兒侄媳。
林夕夢遠遠地看著魏珂和英子在飯館忙進忙出。她不知道自己是過去還是就此往後走。她站住了,正在風口上。走過去吧,她畢竟不是那位台灣二叔的侄兒侄媳婦們;就此往後走吧,她又實在不甘心。
她立在那裏,足足有半個小時。西北風刮得像刀子一樣,割著她的臉、她的殘存的企盼。她頭發亂蓬蓬的,臉已成紫紅色,手腳早已凍僵。她感覺不出疼。
終於,她盤算往回走了。走到公司門口,她還是不死心就此兩手空空,略一遲疑,又蹬上自行車走了。她徑直去林晨爽家。林晨爽交給她五千塊錢,埋怨她:“我正要給你送去。幸虧不是你開公司,你開公司俺還不知要跟著吃多少累。”她望著跟自己一樣著急的林晨爽,說:“你跑了兩天,休息一下吧。”林晨爽囑咐說:“姐,前天那兩萬是俺鄰居周良臣從銀行裏弄出來的,隻能用一個星期,你可千萬別給人家誤了。”
拿著這五千塊錢,她回到公司。她用鑰匙去打開經理室,不料想樊田夫已坐在那裏。樊輝夫也在。一問,才知道樊田夫昨晚一夜沒睡,就坐在辦公室裏,一清早也出去了,剛從外麵回來。他唇上起了一串火泡,似乎整個兒人蒼老了許多。她知道昨晚他就沒吃東西,便去泡了一包方便麵。樊輝夫看到她進來,便走出去。
她端著泡好的方便麵,來到樊田夫跟前。樊田夫看著碗,說不想吃。她逼迫著,說不吃不行。他剛要去接碗,門被突然打開了。芸姑怒氣衝衝地進來了。她朝著樊田夫大聲質問:“你連家都不回去,你還要不要家了?”
樊田夫坐在那裏,高聲說道:“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什麽?我還能知道什麽?我就知道你整天整夜不回家!你還要這個家幹什麽?”
林夕夢端著碗站在那裏,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聽他倆吵來吵去,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向芸姑解釋一下,可芸姑根本不聽,扭頭走了。姑根本不聽,扭頭走了。
樊田夫從林夕夢手裏接過碗,放在桌麵上,說:“不吃了。”
林夕夢心裏很難過,為芸姑,為樊田夫,為自己。過一會兒,她從包裏拿出那五千塊錢,小心地問:“還差多少?”
“四萬三。”
完了!真的沒有希望了!她的心全涼了。她癱坐在椅子裏。
“林經理,外麵有人找你。”小順敲門後進來說。
她睜開眼睛,無力地說:“讓他進來就是。”
“他不進來。”小順輕聲說。
她腿都抬不起來。她罵一句,拖著沉重的雙腿走了出去。
“魏珂!”
魏珂站在公司門口。魏珂手裏提一個尼龍包,看到林夕夢,先瞪視一會兒,然後皺著眉盯著她,那雙曾經給她心靈上留下一片陽光燦爛的眼睛,此刻正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望著她,裏麵充滿憐惜、溫柔、怨恨和無奈。
“給你,”魏珂說,“四萬一千五百整。”
林夕夢喉嚨似乎被什麽東西堵塞著。她盯著魏珂那隻提著尼龍包的手。那隻手粗糙、幹裂,已經凍得通紅。她既不去接,也不說話。
“拿著。我走了。餐館正忙。”
魏珂把尼龍包往林夕夢手裏一放,騎上自行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