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下,圓月初生時,城中難得的涼爽了起來。死寂,漸漸地籠罩了這座城池,不久,夜的寒氣即將肆虐,將城池封印,而後,老鼠們尖利的嚎叫聲將令這裏成為一座惡魔之城。
尤其是當秋璿知道它們為什麽嚎叫之後。
夜色中,當圓月的冷光照著它們時,它們將狂性大發,互相追逐著咬齧。輸者迅速就會被周圍的老鼠一擁而上,連骨頭都啃得幹幹淨淨。垂死者殘酷的叫嚷聲讓那些倭寇心煩意亂。他們用倭語咒罵著,揮著太刀胡亂地砍著空氣,似乎在攻擊隱藏在夜色中的惡魔。
月色讓這座城通透無比,一切都無所遁形。城中湧流著無窮無盡的黑色潮流,卻又在逐漸褪去。
秋璿看著月亮:“你為什麽這麽辛苦地找水?”
她問的是郭敖。
“我曾經和卓王孫去過荒原,在戈壁中轉了整整一個月,他不吃不喝,也沒事。你覺悟劍心之後,武功就算不如他,也差不了太多,支撐二十來天應該沒有問題的。”
郭敖沉默,緩緩道:“劍心即天心,心成之後,我心即宇宙,不滅不壞。常人三五天不飲水便會脫水而死,而我卻可以從空氣中聚斂水氣,反滲回皮膚。就算是被關三十天不吃不喝,也不過損耗掉一半功力而已。”
他抬頭,注視著秋璿:“但你,卻不行。”
秋璿怔了怔。這幾日來,他全力找水,不惜深挖十丈,跟鼠群攪在一起,難道就隻是為了自己麽?
郭敖似乎不願跟她對視,轉過了目光,淡淡一笑。
“許諾過要讓你快樂,想帶著你去天涯海角,至少也該給你一杯水吧?”
秋璿靜靜地看著他。過去的郭敖,現在的郭敖,她都非常熟悉,但說這句話的郭敖,卻是陌生的。
陌生到需要仔細看,才能夠看清。
“過來。”她向他招了招手。
郭敖不知道她想做什麽,微微遲疑,還是走了過去。
秋璿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謝謝你。”
那一刻,她春水一般的眸子漾開絲絲漣漪。
郭敖的心輕輕一震。
被囚禁的三年來,他煉去心魔,成就大道,本以為天下萬物,都不足以觸動他的心,但這一刻,他聽到了夜風在月光下發出輕輕的吟哦。
他的心有一些空落。時光仿佛突然回到了三年前,自己又成為那個初入華音閣的少年,怔怔地站在海棠花樹下,一任她的風華,耀花了雙眼。
她微笑道:“你待我真好。”
待她好嗎?綁架她,逼著她做她不願意做的事情,故意在眾人麵前,激得卓王孫與她決裂,又脅迫她來到這座滿是狂鼠的死城。
這算是對她好嗎?
郭敖一時無言。
秋璿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柔聲笑道:“你人才也算出眾,武功又這麽高,又處心積慮,把我困在這樣的絕境中,對我又這麽好,我應該覺得很有趣才對……”
“隻可惜……”她的笑容緩緩凝結,靜靜地注視著他,一字字道:
“你不是我所愛的人。”
郭敖緩緩咀嚼著她這句話,心中有些苦澀,但隨即淡淡一笑:“我不在乎。”
秋璿抬起頭,仰望星空。長發被夜風撩起,遮住了她目中閃動的光影,隻餘下一聲輕輕歎息:
“可我在乎呢。”
郭敖依舊默然。
秋璿看著郭敖的沉默,突然笑了起來:“你不用這麽難過,我有一個好消息還沒有告訴你。”
她的情緒變化太快,郭敖一時還沒有完全適應。
“我說過,你不用照顧我的。”
她的眸子神秘地眨了眨,手中忽然出現了一隻小小的玉瓶:“瞧見沒?少林寺的天王護心丹。”
那隻玉瓶光滑圓潤,顯然是用上等的羊脂美玉雕成的。上麵鐫著幾個紅色的篆字,赫然是“天王護心丹”。
郭敖認得,這隻瓶子,是上代少林寺方丈的遺物。裏麵盛放著二十四枚天王護心丹,每一枚丹藥都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無論受多重的傷,隻要服上一粒,便可延七日之命。
秋璿:“護心丹要是當飯吃,吃一粒至少十天不饑。你再看這是什麽?”
她的脖子上戴著一塊翠綠的玉石。郭敖一直認為這隻不過是裝飾,但此時仔細一看,禁不住失聲叫道:“冰玉髓?”
秋璿笑道:“算你識貨。”
天王護心丹雖是珍物,世間猶可尋覓,但冰玉髓卻算得上希世奇珍。它隻在直徑超過七寸的玉石中心才能孕就,其形如水,剛成型之時若能得到,服飲後便可陡增二十年的功力。但成型後七日就會凝成實質,不能服用。然而由於其得天地玄妙而生,佩戴著大有好處,尋常毒物不能侵。又由於是水質,便所以可從空氣中聚斂水氣。
冰玉髓中有一小槽,慢慢凝出一槽冰露。
秋璿微笑著伸出手指,將一滴晶瑩的露珠接在指尖。
而後,輕輕沾上櫻唇。
郭敖沉默不語。有二十四枚天王護心丹,這枚冰玉髓,秋璿就算被困三個月,都不會受饑渴之虞。
哪裏用自己挖什麽井、尋什麽水。
他靜靜地看著這個女子。他始終看不透她,她就像是鏡中的海棠,似真似幻,永遠無法捉摸。
“那你為什麽要跟我走?”
他終於明白,從一開始,就不是他綁架了她。一路從浙江入東海,過南海,登荒島,她之所以留在他身邊,都不過是她願意而已。
秋璿笑靨暗了暗:“你不喜歡我陪著你麽?”
郭敖淡淡道:“喜歡。”
秋璿:“喜歡就不要問了。”
她幽幽歎了口氣。
“免得我傷心。”
清泠的月色中,兩人都是沉默不語。
忽然,一陣奇異的咀嚼聲傳了過來。這種咀嚼的聲音夾雜在鼠群的尖嚎聲中,顯得格外刺耳。
散坐在街道上的倭寇們,聽到咀嚼的聲音,猛地立起了耳朵。
他們已經三日三夜沒有吃任何東西,饑餓幾乎磨盡了他們所有的力氣。每個人的胃中都仿佛有一隻輪子在不停地攪動,讓他們整個人都開始焚燒起來。
在如此饑餓的耳朵聽來,咀嚼聲就像是一闕天音絕唱。
他們倏然全都站了起來,大呼小叫地互相呼喊著,向咀嚼聲走去。
破敗的房舍被推倒,煙塵彌漫中,一個倭寇被提了出來。他們擰著倭寇的胳膊,大聲喝罵著,似乎在譴責他怎能私自藏了食物,背著他們偷吃。
他們忽然靜止下來,因為他們發現了那名倭寇吃的是什麽。
那,赫然,是一隻老鼠。
一隻半截鼠頭已被咬碎、卻仍在他口中掙紮的老鼠。
驚愕與恐懼令擒住他的人鬆開了手。
那名倭寇用力一掙,兩隻手頓時獲得了自由。他抓住老鼠的後腿,用力往嘴裏一送。吱呀的慘叫聲頓時停止,老鼠的半截身子鑽進了他咽喉中,詭異的咀嚼聲頓時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裏。
每個人都呆呆地看著他,看著這瘋狂的一幕。
才一小會,那隻老鼠就全部被他吃了下去。他臉上露出了一陣癡迷的微笑,舉起了雙手。
他連連點著頭,大聲地用倭語歡呼著:
“おいしい!(好吃呢!)”
“おいしい!”
他轉向每個人,不停地重複著這個詞語:“おいしい!”
沉悶的城中,一時間隻剩下這句瘋狂的話語,在久久回蕩。倭寇們看著他臉上的笑容,看著他嘴角上的血跡。濃濃的血腥氣強烈地攪動著他們的味覺。寒冷的夜風中,那抹猩紅是如此的溫暖。
零星的應答響起:
“おいしい?”
他的回答更像是慘嚎:
“おいしい!”
“おいしい!”
更多的人應和:
“おいしい……”
“おいしい……”
“おいしい!”
他們在那名倭寇的帶領下,衝向黑茫茫的鼠群。
響亮的咀嚼聲,幾乎將整座空城淹沒。
郭敖帶著怒氣出現的時候,也不禁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一群倭寇,跪在鼠群中,每個人手中都捧著一隻肥大的老鼠,拚命地往自己口中塞去。看到郭敖,他們臉上露出迷醉的笑容,將老鼠從嘴中拖了出來,拚命地送到他麵前:
“おいしい!”
郭敖強行壓抑著殺戮的欲望,方才沒有將他們全都斬碎。
夜色,在慘烈的咀嚼聲中被攪得粉碎,直到黎明的到來。
郭敖依舊沉默著。這座死城,是他的牢獄。
無論這裏的環境如何殘酷,都比有人的地方要好。他不喜歡見到其他的人,他們的虛偽、貪婪、懦弱、畏懼、掙紮都讓他感到煩惡。
這裏,令他想到了沙漠。
夜晚,若不是圓月是如此大,便可以看到星光。
沙漠中的星光,是最美的。躺在沙堆裏,在死亡的懷抱裏看著天幕遍布著小小的星辰,就像是躺在它們之間,連死亡都變得美麗起來。
那時所做的夢,就像是永恒。
他想帶著她去沙漠,就是想讓她看一眼那裏的星光。
江南的夜已足夠美麗,但是不會有那樣的星光。
她看到了,會不會永遠記住他?
翌日正午。一串鼓聲,在沉悶的城市中響起。
倭寇們踏著鼓點,跳著怪異的舞蹈,從街道的盡頭,緩緩走了過來。擊鼓的兩個男子上身赤裸,露出精幹的肌肉來,一下下捶著一麵大鼓。他們連同那麵大鼓被十幾個人抬起,大鼓後麵,跟著所有的倭寇,肅穆而整齊地跳著神樂,一步步靠近。
鼓聲,像是嘶啞的號角,彌漫成惶恐與野蠻。舞蹈,在街道中蔓延,成狂歡的極樂。隊伍一點一點靠近,終於,停止在郭敖與秋璿麵前。
所有人突然發出一聲號叫。
秋璿伸出手指,放在唇上:“別打攪他們,他們在跳祭神舞。”
過了良久,樂聲停止,一個像是首領的人越隊而出,跪在郭敖麵前,大聲地說著什麽。
秋璿笑道:“他們將你當成了神,要你保佑他們,還要為你獻上他們最真誠的祭祀。”
首領重重地磕了幾個頭,肅然退了下去。
後麵赤著上身的倭寇,獻上了一個大籃子。
籃子打開,所有的倭寇都跪了下來,大聲地念著祈禱之文。
郭敖臉色變了。
那籃子裏,赫然是一籃肥大的死老鼠!
首領嘰哩咕嚕一陣說。
秋璿:“他問你,對他們的祭祀滿意麽?”
郭敖冷笑:“非常滿意。”
秋璿:“他們請求你賜福給他們。”
幾個人恭肅地捧出一隻巨大的袋子,撐開袋口,眼巴巴地望著郭敖,似乎在期待他的賜福。
郭敖淡淡道:“好。”
陽光陡然亮了亮。
首領全身一陣痙攣,脖子已被扼住。郭敖麵無表情,將他提到麵前,指節緩緩用力。
那首領張大了嘴,吃力地想叫出聲來,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吐出一個字節。他的臉越來越紫漲,雙手在胸口亂抓,似乎極力地想將心髒剜出。
突然,“哢”的一聲響,他的脖子被生生地扼斷,鮮血濺起了一丈有餘。
郭敖將屍體摜入了袋子中,淡淡道:“這就是賜福,滿意了麽?”
那些倭寇臉上變色,全都跪了下去。
他們撿起裝有首領屍首的袋子,肅穆地跪拜。在袋子上用濃墨寫著兩個大字:“福袋”!沉悶的鼓聲再度響起,妖異而詭秘的神樂在荒廢的街道中蔓延著,一直走入到宮殿中。
晚上,鼠群的尖嚎聲小了很多,響亮的咀嚼聲,卻一刻都沒有停歇。
這些倭寇好像獲得了無上的美味一般,瘋狂地捕食著老鼠。他們的身材很快就變得臃腫,每個人的肚子都畸形地漲大,幾乎拖到了地上。他們仍跳著破碎的神樂,瘋狂地大叫著,滿城搜索著美味,沒有一刻停止過。
這座城,很快就變成了真正的死城。
鼠群,被這五百三十六名倭寇吃得精光。
再也沒有那細碎的尖嚎聲響起了,夜晚,是一片死寂。月亮依然是那麽大,那麽圓,照得城中和白晝一樣明亮。
倭寇們的肚子都跟麻袋一樣,癟了下去。饑餓之火再度主宰了他們的身體,但這一次,卻更加的難挨。一旦品嚐過鼠肉的美味後,胃的每一點空虛都讓他們難受無比,當整個胃都空了的時候,他們覺得胃好像翻了過來,將整個身體包裹,似乎隨時就要消化掉。
必須要吃點什麽東西……
他們喃喃地對自己說。
可,這座城池中除了穢土,什麽都沒有。
突然,一名倭寇慘叫著跳了起來。
“福袋!”
他驚喜地跳起了舞蹈,好像神姬們要喚醒天照大神時跳的舞蹈一樣,圍繞著倭寇們不住瘋狂地跳著,不住用倭語大聲地叫嚷著:
“福袋!”
“福袋!”
倭寇們先是迷惘,慢慢地開始應和他。
“福袋……”
“福袋……”
“福袋!”
他們一個個加入到舞蹈中,瘋狂地扭動著,臉上露出狂喜的表情。他們巨大的肚子癟著拖到地上,發出鼓聲一般的砰砰悶響。
他們湧進了宮殿,將那個巨大的袋子抬了出來。
袋子打開,已經半腐的首領露了出來。
他們口中發出一陣慘嚎,撲了上去。
首領的屍體迅速被肢解,一塊塊被他們捧在手裏,貪婪而急切地吞食著。他們爭著,搶著,廝打著,狂亂而急迫地尖叫著,層層堆上來,瘋狂地擠壓著裏麵的人,企圖搶到屬於自己的一塊。
腐肉,內髒,甚至骨骸,迅速地被吞吃幹淨。
但那些早就已被撐大的胃,卻沒有半點滿足。他們舔著嘴角,品嚐著舌尖上殘存的血腥,吸吮著空氣中的味道,意猶未盡。剛被激起的胃瘋狂攪動著,將他們的饑餓、躁動、貪婪點燃。
他們需要更多的血,更多的肉。
他們的眼睛,慢慢地開始變紅。紅的就像是兩隻血洞。直勾勾的望著前方,有些呆滯,更有些詭異。
迷蒙之間,他們仿佛看到很多的血,很多的肉,在自己身邊浮動著,新鮮,美味,足以填飽饑渴的肚子。
他們慘嚎著,向彼此撲了上去。
整座城中都充滿了那種尖銳的,讓人狂亂的號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