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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吳王池館遍重城

  秋璿停住了腳步。

  她沒有想到,海島上竟然會有一座城。

  恢弘的宮室座落在城池的中心,宮室周圍輻射出八條道路,將整個城池劃分為八片。每一片都修建著層層疊疊的房宇,聚集著集市、酒肆、客棧、廟宇。高高的城牆將這座城池圈住,城牆之外是寬闊的護城河。

  就算是中原第一流的名都巨縣,也不過如此。

  可是,卻已全部荒廢。

  暮靄沉沉,鎖住整座城市,這座城空得聽不到一點人聲。宮室上明亮的金漆已經黯淡,暮色返照在上麵,就仿佛一位年華不再的老婦,哀傷地對鏡歎息。原本高大的圍牆已經頹敗,巨大的裂痕縱橫交布,塵埃與蛛網掛落滿門窗。空氣中,一股腐敗的氣息四處彌散。這座城市的規模仍記載著它曾經的繁華,但時光的無情卻令它風華全失,老態龍鍾。

  秋璿歎息道:“真是不錯的地方。”

  他們麵前是一條寬逾三丈的護城河,一座吊橋橫亙在河上。兩根粗如人臂的鐵鎖從城牆上延伸出來,仿佛這座城池猙獰的長牙。

  鎖鏈上鏽跡斑斑,木板更幾乎全部腐爛,一踏上去,就發出令人恐懼的裂響。鐵鎖搖晃,灰堊的蛛網從木板的縫隙中簌簌脫落,墜入深不見底的淵藪中去。沒有水流,隻有莫名的黑色陰霾浮起,在寒風中卷起詭異的漩渦,卻始終看不清究竟有多深。

  暮色籠罩下,幾聲淒厲的哀鳴劃破長空,仿佛在提示著每一個入侵者:

  ——這不是普通的吊橋,而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甬道。

  河的彼岸,便是傳說中的幽冥之都。當最後一縷夕陽消失時,那荒落的城池即將點起萬盞鬼火,笙歌豔舞,化為無數孤魂怨靈的樂土。

  一入此境,再世為人。

  秋璿仿若不覺,輕輕走了過去,穿過城樓,一直走上氣息奄奄的大街。

  她微笑道:“想不到你為我準備了一座城池。”

  郭敖默默跟在她身後:“我說過,要帶你去個沒有人的地方。”

  秋璿:“這句話我卻不敢苟同。那裏不是有人嗎?”

  郭敖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隻見道旁殘存的門樓旁,一個人坐在門檻上,背向著他們,似乎正在彎腰撿拾著什麽。他似乎費了很大的勁也沒撿起來,佝僂地身子痛苦地顫動著。

  兩人向那人走去。郭敖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伯,請問……”

  那人的身體突然崩塌。

  一陣吱吱的慘叫聲尖銳地傳入了兩人的耳朵中。郭敖一怔,雙掌同時推了出去。

  那人的身體被他的掌風擊飛,重重地砸在院牆上,身上的袍子立即如枯葉般破碎。

  一群老鼠尖叫著從袍子底下鑽了出來,卻沒有逃走。它們後腳支撐著站了起來,拱起兩隻前腳,看著兩人。

  它們的眼睛血紅。紅得就像是兩隻血洞。

  郭敖眉頭皺了皺。

  那個人隻剩下了一具白骨,骨頭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爪痕齒痕,似乎早已被這些老鼠吃盡了。

  郭敖與秋璿對望了一眼,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難道這座城中,真的沒有一個活人了嗎?

  兩人慢慢向城中心走去,郭敖的劍心散開,搜索著城中每一處生機。

  這座城似乎真的空了,但並不是沒有居民。居民很多,都是老鼠。老鼠充斥著城市的每個角落,荒敗的房舍全被老鼠蛀穿,然後倒塌。青石大道被啃噬得殘缺不全,無數的鼠道四通八達。他們走了片刻,忽然聽到一陣悉悉索索之聲,越來越多的老鼠從城中的每個角落湧出,將他們包圍。但這些老鼠又感受到郭敖身上可怕的殺氣,不敢靠近,全都前腿抬起,像人一樣站立著,用血紅的眼珠看著他們。

  他們每走一步,鼠群就跟著移動一步。到後來,鼠群越聚越多,整個大街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老鼠。每走一步,就聽到潮水般的嘩啦一聲。

  它們血紅的眼睛直勾勾望向前方,有些呆滯,更有些詭異。

  暮色,鎖住了這座城市,仿佛鋪開了滿地殘血。

  兩人將城幾乎走了一圈,沒有發現一個人。

  這是座廢城,也是座死城。

  夜晚來臨的時候,月是那麽圓,那麽大,清泠泠地懸在空中,好像從來就沒有過白晝一般。

  那些老鼠全都人立著,看著月亮,仰頭淒號。

  整個城中都充滿了那種尖銳的,讓人狂亂的號叫聲。

  他們來到一處略為空曠的廣場。五色的大理石被裁成各種形狀,在地上鋪成七朵巨大的牡丹。每一塊石材都經過了精心打磨,平整如鏡,返照出淒清的月色。上百隻白玉盆、水晶盆,琉璃盆隨意擺放在鏡麵上,盆中沒有奇花異草,隻剩下一叢灰堊的塵土。

  這裏,曾經是宮室的苑囿,雖已經廢棄了多年,卻依舊能看出昔日的繁華。苑囿的東南角似乎曾種滿了牡丹,漢白玉的欄杆上,還雕刻著曆代歌詠牡丹的名篇。也許是由於大理石過於堅硬,這裏並沒有留下老鼠的痕跡,顯得出奇的整潔,也出奇的清冷。

  這座城中幾乎沒有樹木,唯有這片苑囿的中心,矗立著一株桂樹的遺骸。桂樹巨大,在如鏡的地麵上投下崢嶸的倒影,仿佛還在追憶著當年枝葉扶疏、上參月空的繁華。樹杆已全都幹枯,一片葉子都沒有,虯龍般的樹根已經被蠹空、腐爛。

  郭敖砍下僅有的幾塊樹枝,倚著桂樹,搭起一個矮棚,又在樹根上削出一塊略為平整的地方,用木屑與枯葉鋪出一張床。遠遠的風吹過來,清冷而荒涼。秋璿抱膝坐在床上,聽著無數老鼠的哀嚎,感到心煩意亂。

  秋璿皺起了眉頭:“你就不能想個辦法?這麽叫下去我怎麽能睡得著?”

  郭敖道:“好。”從地上坐了起來,走了出去。

  過不了多時,北方的老鼠安靜下來。再過了一小會,南方,東方,西方的老鼠也都安靜了。空氣中彌漫了房舍崩塌激起的灰土。郭敖慢慢走了回來。

  這座城中的房舍,已倒塌了三分之一,八條街道,全都被震起的亂石堵住了。

  城,也陷入了死寂。

  這讓月亮顯得更大,更圓。一旦望著它,就忍不住想象,月麵上那層層陰影中到底住著什麽。想來想去,卻再難入睡。

  秋璿幽幽歎了口氣。

  郭敖坐在離她八尺遠的地方,默不作聲。

  秋璿問道:“你在想什麽?”

  郭敖:“食物,水。”

  秋璿笑了:“想不到你是個居家的人,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這些。”

  郭敖不答。

  秋璿再問:“那你想到了什麽呢?水在哪裏?食物又在哪裏?”

  郭敖沉默。在這座城中,沒有水,也沒有食物。有的隻是老鼠,無窮無盡的老鼠。

  郭敖:“我一定會找到的。”

  但一日一夜過去了,他什麽都沒有找到。

  每一口井,都被穢土填滿,就算有水也沒法飲用。所有的房舍,郭敖都仔細搜過,卻沒有任何食物。

  從破敗程度來看,這座城至少已荒廢了三十年,城中就算留下任何食物,也早就被無孔不入的老鼠吃光了。

  郭敖仍在搜索著,他仿佛不知疲憊一般,從不氣餒,也從不停止。

  隻是,這座城,卻是空的,完完全全地空著。

  第二日,正午。

  烈陽,炙烤著這座城市,沒有人能夠想到,四月的天氣,怎會炎熱到這麽可怕。而一旦入夜,又會冰冷入骨。

  真是鬼天氣。

  秋璿做了一把傘,撐在她的床上。她永遠都是懶洋洋的,懶得動,懶得說話。沒有水,沒有食物,她也並不擔心,最擔心的是怕將自己的皮膚曬黑了。

  郭敖突然站了起來。

  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了過來。

  遠遠地,明亮的陽光下,隻見一群人從北城門走了進來。一麵走,一麵發出感歎的聲音,似乎在驚歎這座城市的宏大。

  郭敖無聲無息地閃身而出。

  沒有打鬥的聲音,一刻鍾之後,郭敖走了回來。

  他手上提了個袋子,袋子裏鼓鼓囊囊的。

  他將袋子扔在地上,嘩啦一聲響,一大堆金銀珠寶散了出來。

  秋璿俯身拾起一枚綠寶石。那枚寶石極大,晶瑩通透,幾乎有雞蛋大小。如此品質,怎麽都能值幾千兩銀子。尋常人家得到了,一輩子都花不完。

  秋璿歎了口氣:“我寧願見到的是一隻煮好的雞蛋。”

  郭敖:“但他們卻不是母雞,下不出蛋來。”

  秋璿:“他們是什麽人?”

  郭敖:“倭寇。好像是在海上跟他們的首領走散了,迷路走到這裏來的。”

  秋璿歎氣:“他們要真的是母雞就好了。”

  郭敖沉默。

  秋璿:“你下次要再帶我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的時候,至少要在那裏多準備些東西。”

  郭敖:“什麽東西?”

  秋璿:“雞蛋。”

  倭寇們顯然也又饑又渴,衝到空城裏麵,一陣瘋狂的搜索。他們自然什麽都找不到。郭敖打著傘,秋璿微笑地看著他們,看著他們的絕望越來越重,最後終於頹然坐在街道上,再也沒有力氣幹任何事情。

  他們畏懼郭敖方才展現出來的絕世武功,不敢靠近。隻用夾雜著複雜顏色的眼光偷偷瞄著兩人,摸不清楚他們究竟是幹什麽的。

  秋璿歎氣:“真可憐。你說他們能活過七天麽?”

  郭敖:“不能。”

  秋璿:“我們還能活過七天麽?”

  郭敖沉默。

  秋璿:“是不是隻要你找到水,就能,找不到,就不能?”

  郭敖緩緩點頭。

  秋璿:“那你找到沒有?”

  郭敖搖頭。

  這座城的所有井都被填滿,樹木全都枯死。護城河中的淤泥全都結成了堅硬的泥塊。連露水都無處凝結,不用說裸露的水源了。城中見不到任何植物,動物也隻有老鼠。

  秋璿:“我看你隻有挖井了。”

  她本隻是隨意一說,但郭敖卻真的幹了起來。

  他挑選了一口最大的井,跳了進去。

  他整整挖了三個時辰,挖到後來,秋璿從上麵都看不到他的影子了,他才從井裏出來。這口井已成為一個幽深的大洞,至少有十丈多深。

  郭敖沉默。沒有一絲水。從地下十丈深挖出的土,仍完全是幹的。

  這座城的地下水,像是已完全被吸幹了。

  秋璿手搭在床邊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扇子,看著倭寇們。那些倭寇發揮了專業特長,在城中大肆搜索。幾百人一下子讓這座城市熱鬧起來。他們剛開始興奮地揮舞著找到的器皿、珍寶,但隨即,他們的興奮越來越黯淡,連聲音都變得嘶啞起來。他們沒有找到一滴水,一點食物。

  終於,他們的激情消耗殆盡,一堆一堆癱倒在大街上,東倒西歪。

  郭敖又挖了一口井,收獲的仍然是一堆幹土。

  秋璿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覺得奇怪,這些老鼠吃什麽呢?”

  這座城裏麵,足足有十萬隻老鼠,若是沒有食物,它們又怎麽存活呢?

  郭敖:“不奇怪。”他隨意揮出一掌,將街上的一堆土轟開。

  幾隻正在俯身吃著什麽的老鼠,抬起前爪,直勾勾地看著他們。

  它們吃的,赫然是一隻老鼠的屍體。

  在烈日的照曬下,死鼠已經有些腐爛了,肢體、內髒被咬得滿地都是,在地上散開暗紅的血團。那些直立的老鼠呆看了一會,見沒什麽事情發生,又低下頭圍吃起來。

  咯吱咯吱的咀嚼聲,讓人毛骨悚然。

  秋璿將臉側開,皺眉道:“夠了。”

  郭敖袍袖拂動,塵煙轟起,地上出現了一個大坑。老鼠,還有穢土全都被這一擊卷走,露出幹淨的地麵來。

  秋璿歎息了一聲,將扇子舉起,擋在額頭上。

  淑女,是從來不看這些的。

  郭敖挖了六口井,幾乎遍及了城中的所有方位,但沒有找到一滴水。

  他們來到這座空城,已經兩天了。

  秋璿歎道:“你這樣是不行的。古人說萬物皆我師。動物往往對水更為敏感,你不妨找找看,這些老鼠是去何處飲水的。”

  郭敖停下挖掘。

  這話非常有道理。這些老鼠數量這麽多,想必在這座城裏麵已經生活了很久了。如果沒有水,它們絕不可能生存下去。何況老鼠多生活在地下,對水脈最是敏感。跟隨著它們,隻怕真的能夠找到水源也說不定。

  整整一個白天,郭敖消失了。近黃昏的時候,他才重新出現。秋璿見他衣角有濕泥,笑道:“找到水源了?”

  郭敖:“找到了。地下很深處有一個水坑,足夠幾百人喝上一年的。”

  秋璿:“那你為什麽不取些回來?”

  郭敖臉上難得的泛起了一陣煩惡:“那裏麵全都是老鼠,整整一水池的老鼠。”

  秋璿皺起眉頭,又拿扇子掩上了額頭:“你沒有去換身衣服?”

  一想到他衣角上的泥土是從哪裏沾上的,秋璿就一陣惡心。在這座城裏麵呆了兩天,她對這些長著紅色眼睛,不時人立起來的老鼠充滿了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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