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後,田村和劉棟終於見麵了,他們見麵的地點是十三師的新兵連。
新兵連是臨時編製,考慮到新兵剛入伍,大都以地區來劃分新兵班,劉棟那個公社,今年招了八個新兵,這八個人就被編製在了一起。新兵班的人數為每個班十一個人,在八個人的基礎上,又抽調了幾名外地區的新兵補充進來,田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補充到劉棟這個班的。劉棟所在的班為新兵連一排三班。
田村走進三班時,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那身新軍裝穿在他的身上是那麽妥帖和自然,仿佛他已經是個老兵了,很容易就把那身軍裝給駕馭了。反過來,這些農民子弟,仿佛是軍裝把他們給駕馭了,穿在身上怎麽看都有些別扭。也就是說,這些農民子弟在沒有成為一名真正的士兵前,還沒有和那身軍裝完全融合在一起。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兵味。
田村站在劉棟麵前,差不多要比劉棟高出半個頭來,田村白淨圓潤,劉棟幹癟黑瘦,兩個人站在一起,沒人能想到他們會是雙胞胎兄弟。如果細看,兩個人的眉眼輪廓還是有幾分相像的,中國有那麽多人口,能找到幾個相像的人來,也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三班列隊的時候,田村是隊頭,劉棟是隊尾,兩個人遙相呼應。在田村還沒到三班時,劉棟他們就知道,田村要來了,而且是軍部裏的子弟,父親是軍首長,高幹子弟。田村還沒出場時,他在這些農民子弟心裏的位置就極其複雜了,誰也說不清到底是個什麽滋味。
當田村出現在他們麵前時,他們隻能在心裏驚歎了。劉棟打量著田村:這家夥果然比我們高一頭,看來這家夥不用努力,就已經站到起跑線的最前麵了。
高幹子弟在農民子弟看來,是讓人既羨又恨的那一種,憑什麽他是高幹?憑什麽他要比我們強?而事實的結果是,他們隻能承認這種強勢,他們在高幹子弟麵前無能為力,甘拜下風。高幹子弟的進步和榮譽那是正常的,不比別人進步和獲得更多的榮譽,反而是不正常了。這就是工農子弟們的思維定式。
新兵連沒有正式的副班長編製,班長自然由老兵擔任,來新兵連當班長的老兵都是在全師裏篩選出來的,訓練和政治都很優秀。為了配合新兵班的工作,由眾新兵推選一名新兵擔任副班長,配合班長的工作。在三班的班務會上,關班長就組織大家推薦副班長。許多新兵還不習慣這種民主的氣氛,自己想當,又怕別人不推薦;推薦別人,又不是心甘情願。就低下頭,紅著臉,心跳如鼓地在那裏靜候著。
關班長就啟發大家說:沒關係,如果這個副班長不合格,到時候我們再換,都是為了咱們班的工作嘛。
就在這時,田村站起來,平靜地說:報告班長,我覺得我適合當這個副班長。
關班長看一眼大家,說:田村同誌自薦當副班長,我不搞一言堂,包括我在內,同意田村同誌當副班長的請舉手。
關班長率先把手舉了起來,眾人見班長舉手了,也稀稀拉拉地把手舉了起來。唯一沒有舉手的就是劉棟。劉棟無異成了三班的異類,田村很認真地看了一眼劉棟,表情輕鬆地笑了一下,然後坐了下來。
關班長打開班務會的小本,然後衝劉棟說:劉棟同誌,請你說說反對田村當副班長的理由。
劉棟的臉先是紅了紅,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他站起來說:我沒有反對田村同誌的意思,大家都是新兵,工作能力和水平大家都不了解,我不了解他,所以我就沒有舉手。
田村又望了一眼劉棟,這一眼是很認真的,劉棟也在看他,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但很快又躲開了。
關班長合上本子說:好,劉棟說得也有道理,但以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從今以後,田村就是咱們的副班長了。
關班長帶頭鼓掌,眾人也跟著鼓掌,卻不怎麽熱烈,但這種民主的形式是有了。
不知是不是那次選副班長的緣故,田村和劉棟兩個人,總有一種別扭的感覺,他們自然也很少說話,似乎都在有意回避著對方。
田村在隊列訓練中,領悟能力是最快的,班長的一個新課目下來,隻做了幾遍,他就能做得很好了。從小在部隊大院裏長大,他對這一切早就不新鮮了,因此,田村對這些課目有一種天生的無師自通。
一個課目在關班長示範幾遍後,就把田村從隊列裏叫出來,讓他給新兵們做示範,然後讓他領著大夥兒訓練,自己去別的班參觀訓練了。
田村站在班長的位置上向全班發號施令,走正步時,田村糾正了一次劉棟的動作,他沒有提劉棟的名字,而是說:隊尾的那位同誌,請把腿抬高一點兒。
劉棟當然聽到了,他也知道田村說的是他,但他並沒有改變自己的意思,該怎麽走還怎麽走。
田村叫停,他走到劉棟麵前:劉棟同誌,你的腿抬得比別人低,我說你,你沒聽見嗎?
劉棟看了一眼田村,不軟不硬地問:副班長同誌,請問你上過中學沒有?
田村一時不明白劉棟的用意,怔怔地望著他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劉棟表情認真地說:如果你上過中學,就會明白什麽叫支點。每個人的個子不一樣高,支點自然也不一樣,我不可能和你的腿抬得一般高,否則,可是違反生理結構的。
田村被噎住了,但他很快就說:部隊強調的是步調一致,你為什麽就那麽特殊?
劉棟分析道:咱們的隊列是由高到低,這是一種秩序,如果正步抬腿也由高到低,也是一種自然秩序,有了這種秩序就是整齊,就是美,我希望副班長尊重這種自然秩序。
田村認真地反複看了看眼前的劉棟,不再說話。他鐵青著臉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從那以後,他在心裏就把劉棟當成了真正的對手。他承認劉棟說得有道理,但在平時的訓練中為什麽就沒人懂這個道理呢?
一次晚飯後,在操場上,田村和劉棟碰到了一起。田村說:劉棟,我想和你聊聊。
兩個人並排走在了一起。
你是大柳樹縣的?
劉棟回答:對,大柳樹縣,劉家公社,靠山大隊王家屯。
說完,劉棟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農村兵。
田村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和你交個朋友。
劉棟吃驚地立住了腳,他沒想到田村會說這種話,他奇怪地望著田村,說:你和我交朋友?
對,我覺得你和其他的兵不太一樣。
一樣,我們都是農村兵。
田村漲紅著臉解釋道:我不是說的農村兵。
劉棟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知道了,就因為選副班長時,我沒舉你的手,訓練時讓你下不來台?
田村不說話了,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劉棟點點頭說: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應該是你的對頭,或者說是敵人,你為什麽要交我這個朋友呢?
我也說不清,在我的感覺裏,我總覺得咱倆離得很近,應該很親才對,但有時卻感到很遠,反正我也說不清這種感覺。
劉棟緩和了語氣:田村,你和我們農村兵不一樣,你的起點比我們高,你當副班長是合適的,在這一點上,你比我們強。
劉棟說完轉身就走了,留下田村望著劉棟的背影在那裏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