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湯海波的愛情緣於崇拜。那麽,林菲的愛情則緣於感動。這兩樣東西,都是當今世界最為缺乏的。想想看,一個鬆樹般可愛的青年,二一九九次虔誠而膽怯、認真又執著地將世界上最美豔的鮮花奉獻在你的麵前,你的心能夠不起波瀾嗎!何況我們的林菲,是那麽一個任性任情的姑娘。何況我們的林菲,被名利場中的青年追逐得那樣疲憊。
愛情的最高境界是忘我。林菲以前跟別人談戀愛時,總忘不了自己的錢和身後的公司,忘不了自己的美貌,總在猜度,哪些人在謀算著她的哪樣東西呢?跟湯海波談戀愛她把自己完全忘了。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無助的羔羊,要奉獻在愛情的祭壇上,讓湯海波恣情汪洋地啃個幹幹淨淨,連骨頭也不要剩下。
整整一個上午,林菲都在祭壇上受著煎熬。可是,她的牧師整整一個上午都沒有出現。一整天都沒有出現。第二天也沒有出現。
林嫂已經在門口換過兩次飯菜了。兩次飯菜沒動,她就發現了問題。
林嫂是忠實的。林嫂的忠實是林家對她的再生之恩決定的。當年,她的娃娃剛滿三歲,她的男人去山西挖煤,一去就沒有回來。那時候她痛斷肝腸尋死覓活的,眼見得油幹燈滅。家門的長輩把她帶到林家兄妹麵前。從此,她就有了這樣安安穩穩的日子。現在,她的兒子都上高中了。也就是說,林家的興旺與否,連著她和兒子的幸福和前程。所以,她對林家的安危比他們自己還巴心巴肉地關注。所以,她心疼林家的每一個人。貼心,就嚴厲,就有種自家人的權威。
林嫂當即拍打門扉,聲聲地喚著林菲。
她叫道:菲菲,你不起來呀?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一天一夜不吃飯餓壞了身體咋辦?
叫一陣,見裏邊沒動靜,就又叫:菲菲,你再不應聲,我就傳工人來撬門了。
這句話顯然起了作用。裏邊有動靜了。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可是,緊接著,花瓶、古玩也砸響了。
林嫂並不急於進去,她等她鬧夠了。走進去遠遠站著,問道:你為啥事發火?
林菲說,不要你管。
林嫂說,你發火,是因為湯家那小子走了沒按時回來。可是,你知道男人家出門是要幹事的。他萬一被啥事耽擱了,沒回來也是正常的。一個男人,把事情看得重才是好樣的。難道你肯要一個掛在女人褲帶上吃飯的男人?
林嫂雖然心裏不接受湯海波。但是林嫂覺得湯海波沒有按時回來不算什麽錯。她不喜歡林菲這樣任性。
林菲叫道:他有事耽擱了,他有什麽事比我更重要?再說,他不能打個電話回來?
正這樣說著,湯海波卻來了。他悶聲不響的,眼光飄忽不定。仿佛不認識他的溫柔鄉了。仿佛他是奉主子命不得不進來的奴才。他這樣子立即把林嫂惹怒了。林嫂說,喲,你沒幹啥哩,就擺起姑爺架子了?你倒是說說,這一天一夜你幹啥去了?連電話也不打進來一個。
林菲剛才還恨得牙癢癢,還打算扒他的皮吃他的肉呢,這會兒一見他,渾身就軟了,眼淚就小溪似的流淌。她說,林嫂,你出去。他怎麽樣也輪不著你來教訓。
林嫂一退出去,林菲就撲上來吻住他,吻得上氣不接下氣,吻得泣不成聲。饑渴的林菲太投入了,湯海波沒有響應她,她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後來湯海波奮力拿開她纏著他的雙臂,她竟有些發懵,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這一天一夜,湯海波其實哪裏都沒有去。他就在公司後邊的山上坐著。一天一夜,就那麽靜靜地坐著。他不敢貿然下山,是因為他發覺自己的心裏突然蓄滿了仇恨和輕蔑。他恨姐夫林偉長,恨他的兄弟姐妹,輕蔑他的父母——他們窮了一輩子,一輩子都鐵骨錚錚的。現在進了城,骨頭一下子就軟了。就是他們那戰戰兢兢唯唯諾諾的樣子,阻礙了他的行動計劃。不然,他就去指著鼻子責問林偉長了。他將不計後果,這是兄弟姐妹們的自私態度逼的。可是父母怎麽辦?另外,大姐姐的態度又是怎樣,萬一,捅破這張紙,老實本分的大姐姐反而覺得沒臉見人,沒法活了,豈不是罪過。當然,他最怕知道的是林菲的態度。如果,林菲和他的兄弟姐妹一樣,早就知道這件事(他確信她早就知道這件事,一個門裏出入,她能不知道哥哥的隱私),隻是對哥哥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且,態度上也是認可的,那他和她的愛情立即就會破裂。
絕對破裂。他想。
然而,假如,大大咧咧的她根本不知道呢(他多麽希望她不知道啊)?古來就有“燈下黑”的道理,說不定,他的林菲就是一個燈下黑的角色。如果這樣,他們兩個將為純潔的愛情而戰,攜手反對哥哥,讓那個臭女的滾出公司,把鳳巢還給他們的大姐姐。
湯海波的下山,正是懷了這樣一個美麗的夢想。
可是,他一開口,那美麗的夢想就像肥皂泡那樣破滅了。林菲非但了解事情的全部經過,而且完全持無所謂的態度。她說哥哥林偉長白手起家創業太不容易了,有個紅顏知己,正是上天的看顧。她說,柳燕那女孩不錯,善解人意,非常乖巧,曾在公司最困難的時候,利用副市長表哥給公司很多幫助。她說,哥哥喜新不厭舊,對你們的大姐不離不棄,已經可以算做偉大了。
林菲說,湯海波,你不是從封建時代回來的幽靈吧?
林菲說,湯海波,你就為這個冷落你熱戀中的愛人這也太迂腐了吧?
林菲說,湯海波,你難道打算為這事跟我哥鬧翻?你不知道我們的事業如日中天,而哥哥就是公司的太陽!
林菲說,湯海波,在這個問題上就顯出文化差異了。咱們結婚以後,你第一件事就是去讀成人大學。我陪你去讀。
這時候,林嫂推門進來。林嫂說,我在門外都聽見了。菲菲不讓我說你,我還是得說。你下山晚,你進公司就享著現成福,當然不知道你姐夫當初有多辛苦。人家說,他為拉住一個客戶,賴在人家家裏給人家擦窗子擦地板。人家說,他沒日沒夜在工地幹活累得吐血。就是現在,你們一家子在公司當廠長哩當項目辦經理哩,你姐夫他受得啥子難?你們的大姐又強著不進城,你姐夫苦了累了,總得有個人說說話兒吧?你鬧啥子?你快快閉緊嘴巴,歡歡喜喜等著做新郎官吧。千萬別沒事找事啊。你記下沒有?
湯海波點點頭。
林嫂雖然深恨湯海波,巴不得他跟林菲散夥,但她對林家兄妹卻是絕對忠誠的。不忍心看著林菲受折磨是第一;不能容忍別人說林偉長閑話是第二。如果有誰讓林家兄妹難過,那誰就是她的頭號敵人。
林嫂繼續說,你年輕不懂事,林嫂教給你。現如今這世上,要想討碗輕省飯吃,第一等的學問,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那一雙眼睛睜得太大了,就把飯碗看沒了。知道不?
湯海波又點點頭,站起來往外走。林嫂一把拉住他說,你這孩子怎麽這樣死腦筋?我們磨了半天嘴皮子都白說了。
湯海波被她捉著站在那裏,還是隻點頭。林菲怒道:林嫂你不要拉他。他今天從這個門裏走出去,就別想再進來。
湯海波仰起頭看了林菲一眼,猶豫了半晌,還是走出去了。
湯海波走出林家別墅,事實上就是走出了恒達責任有限公司。他這時候的感覺是,他其實從來都不是林湯集團的一分子。他應該回楊家嶺去。一想到家鄉,立即有種氣息在他心裏彌漫開來——水菖蒲的氣息、苦艾的氣息、刺梅花兒的氣息、野胡蘿卜花的氣息、七裏香的氣息和農家豬油炒酸菜的氣息。
情感受了重創的湯海波突然地非常想念這種氣息了。那是一種恨不能插翅歸去的感覺。他立即趕去汽車站搭乘公共汽車。有那麽一段時間,他的心裏是空白般的輕鬆。但是,鑽心疼痛馬上就襲擊他了——林菲的臉林菲的眼睛林菲的鼻子林菲的氣息,像無數的貓爪子抓得他心煩意亂。他想,林菲啊,你那漂亮的腦瓜裏邊怎麽會有那種想法呢!他想,林菲啊,你那美麗的唇間怎會吐出那種語言呢?林菲啊,你哪怕同情一下我那苦命的大姐,哪怕認同一下我的痛苦,我都不會離開那間屋子啊。可是,你為什麽不呢?林菲!
他清醒地知道他是愛林菲的。一輩子愛!他離開或者留下,這一點都不會改變。他又清醒地知道,在大姐姐的問題上他是不會妥協的。絕不妥協!他不是感情用事,更不是青年人的一時衝動。他覺得林菲應該知道這一點。他覺得林菲應該知道,他之所以走,是他覺得那個地方的人生活得太髒,包括他的兄弟姐妹,包括他的父母,包括林嫂。
汽車在山道上奔馳。那彎彎山道就像無數問號懸掛在天地之間,攪得他有些昏眩。他很快睡著了。當他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他已經坐在大姐姐家的堂屋裏了。他本打算直接回楊家嶺的。但不知怎麽的提前下了車,糊裏糊塗就走來了。
大姐姐家的院子在半山腰上,依山望水,地勢非常好。青瓦白牆紅柱的屋宇,茂林修竹環繞的院子。院子裏所有的花草都嬌顏怒放,柿樹和梧桐的葉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大姐姐正在院邊的老榆樹下給林家老奶奶梳頭。林家老奶奶已經好幾年不能下床了。每次梳頭,大姐姐都要費很大勁把她抱到樹下一把特製的木椅上。林奶奶的頭發雖然花白了,但仍有大大的一把。大姐姐梳理得很認真。她把它們一根一根地理整齊,然後編成一個辮子,然後再盤在腦後。這樣,消瘦的林奶奶就顯得有了精神。湯海波進屋時,姐姐剛好完成自己的傑作。她欣喜地請弟弟跟她一起欣賞。她說,你看我們奶奶多精神,哪裏像八十多歲的人,簡直和我差不多呢。
大姐姐笑的時候,顯出一臉憨厚一臉真誠,就像那種潔白的梔子花,沒有顏色,隻有芬芳,讓人沒法不感動。
湯海波的眼眶熱了一下。該死!他在大姐姐高高興興說話的時候,想到了林家別墅二層樓門口的一幕。
大姐姐是那種極其單純的人。大姐姐隻顧高興,一點也沒看出他臉上的變化。她給湯海波泡了茶,拿了核桃花生,就一個勁兒問姐夫的情況。春天裏你姐夫的哮喘病沒犯吧?他改了不吃早點的毛病嗎?林媽做飯的手藝提高沒有?哎呀,你姐夫呀,他怕我操心,什麽都不跟我說實話,總說一切都好著哩。其實,我知道他難,那麽大一個攤子,那麽多的人張嘴要吃飯,都要他操心哩。唉,你知道我為什麽一直不進城?除了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外,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哩。這個原因是你姐夫愛他家的這個老院子呀。他每回回來都歎息,說一坐到院子裏的老榆樹下,滿心的疲憊就不翼而飛了。那些塞滿腦子的亂七八糟的事務也就不見了。他說,雲雀呀,你就好好地給我守著這個院子吧,我安頓好了所有的事遲遲早早是要回來的。晚年的時候我們就在這老院子裏你澆水來我種園,哪裏也不去。還有你的兩個外甥,他們在加拿大多倫多那麽遙遠的地方那麽繁華的城市裏,也還牽心著這個老院子哩。姐姐說著進屋拿出一個木匣子,翻出封信,打開讓他看。那是外甥女麗麗寫來的。信裏問媽媽院子裏的木瓜樹掛了多少果子?問媽媽今年種絲瓜了沒有,說她可想爬在院牆上的絲瓜那金黃金黃的花兒了。還說,要是能吻一吻木瓜的香味兒該多好啊。
大姐說,你看,我就是為這些留下來的。我並不是死腦筋。我守著你姐夫和你外甥們的夢兒哩。
湯海波覺得他不能再跟大姐姐交談下去了。他擔心再說下去會暴露內心的秘密,因為他在聽大姐姐嘮叨的時候,抑製不住的眼眶陣陣發潮。以大姐姐的心態和情況看,他是絕對不能把那件事說出來的。他知道,說出事情的真相就把大姐姐毀了。他記起小時候養父曾給他講過一個真實的故事。說村裏一個老實的莊稼漢娶了個漂亮媳婦,媳婦在外偷情他不知道,每天仍然樂滋滋過著他的小日子。有好事的鄉鄰晚上領著他去捉奸,結果他跟媳婦再也過不下去了。養父還講了一個自己的故事。說有天晚上沒有燈油,他幹活回來摸黑煮了半個南瓜吃。那南瓜又麵又甜,他吃得非常開心。誰知第二天看見那吃剩的半個南瓜裏生滿了蛆,他立即嘔吐不止,很久都沒有消除那種惡心的感覺。這兩個故事說的都是同一個道理。小時候他不懂,現在懂了。懂了也就悲哀了。隻不過這悲哀是掩藏在心底裏的。
大姐姐準備給他做飯。大姐姐這時候才問他為什麽回來。
他說,公司裏最近恰巧沒有他幹的活兒。他想家,想姐姐了,回來看看。大姐姐說,不可能呀,你不是管著植物園嗎?春天正是忙的時候呀。他說,還有別的工人呢。他回來主要是想看看老家的房子。大姐姐教導他說,你這就不對了。你進了公司,就要以公司為家,怎麽還牽心那幾間破房子?依我看,你這次回去就立個合同,隨便折幾個錢,賣給你三伯伯他們算了。從此斷了思念,好好在城裏創業成家。
湯海波點頭。他認為他隻能點頭。
湯海波匆匆地吃了大姐姐做的葫蘆湯麵,就想回楊家嶺去。大姐姐不許。大姐姐在他吃飯時坐在旁邊的小桌子上批改學生作業。這時候把他拉到身邊坐著,用手揪揪他那馬鬃一樣硬茬茬的頭發,親熱無限地說道,你這個小猴子,想逃啊。大半年沒見,我還沒檢查你的文化課呢。告訴大姐姐,你最近讀了什麽書?又記下多少個字。湯海波說,我背完了新華字典。學會了使用電腦,讀了美國馬丁·科爾寫的一本叫做《羊皮卷》的書。大姐姐說那就好那就好。一邊兩手抱著他的頭將他使勁拉到自己懷裏,輕輕拍打著說。你啊,你是姐姐的最後一個牽掛,你的腳邁進了城,姐姐心上的弦鬆了一鬆,現在,你有了文化,人和心一起進了城,姐姐的心弦才能完全鬆弛下來。哎,聽說你在和林菲談戀愛哩,可有這回事?
湯海波把自己的頭從大姐姐懷裏拔出來,搖搖頭又點點頭。
大姐姐響亮地笑起來,說還害羞哩。害羞好,害羞說明你愛得深沉。但姐姐有些不放心呢。我那小姑子林菲啊,樣樣都好,就是太刁蠻了。姐姐怕你將來受氣呢。
湯海波避開這個話題,突然說道,大姐姐,咱們家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都像藤蔓一樣纏在林家的公司裏,依靠著姐夫這棵大樹。這樣子真可憐。要是咱家有個有出息的人,自己弄起個什麽公司,堂堂正正地幹事業,那該多好。
大姐姐說,你這個小猴子,人小心大。林湯兩家本來就是一家人呀,林家的大業本來也是湯家的呀,你為什麽要分得這樣清楚。湯海波說,不一樣,太不一樣了。你沒在公司裏幹過,你不知道咱家的人在林家人麵前是怎樣的低眉下眼,連爸媽都是的。我看著心裏很難受。我常常夢想著有湯家自己的公司。哪怕是個賣涼皮的鋪子也成,自己做自己的老板。
大姐姐說好啊,你有這樣的大誌氣姐姐很高興。咱們湯家那麽些人,沒有一個像你的。他們都是小日子一過好,就一點兒進取心都沒有了。我上次進城,有天沒事到公司裏轉,竟看見上班時你三姐趴在辦公桌上睡覺哩。我說了她,她不服氣,竟頂撞我說,我的事情幹完了你讓怎麽辦?讓我洗石頭嗎?再去印刷廠的車間一看,更氣了,那個浪費呀,那麽白的紙,地上撒得到處都是,負責印刷機的工人邊工作邊同女工打鬧。而身為廠長的你大哥卻坐在亮堂堂的大辦公室裏看流行小說哩。那時候,我就感覺,別看公司現在轟轟烈烈,塌火是遲早的事。因為現在大家都不像剛開始創業那樣盡心了,都在打個人的小算盤了,都在爭利益了。我和你姐夫說過,他說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你今天說起這個,是心裏有什麽打算呢,還是說說玩兒?
湯海波說,我心裏有打算。我在公司幹了六年了,各方麵積累了一些經驗,也知道城裏的許多信息。比如,城裏現在搞綠化,大量需要名貴樹種。你知道嗎?一棵碗口粗的桂花樹,連根搬到城裏去能賣一千元呢。我就想回楊家嶺培植名貴樹木。楊家嶺的山地多麽廣闊啊,發展前景好得很呢。
大姐姐笑出了眼淚,說我還以為你有什麽高招呢,原來想回楊家嶺翻泥巴。好,就算我支持你,林菲願意麽?她不說你是瘋子才怪呢。
湯海波低著頭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啊。假若她真心要嫁我的話,她就該跟著我。我發達她跟著我。我倒黴她跟著我。我討飯她也跟著我。我回楊家嶺她自然也要跟著我。
大姐姐拍著手說,好好,有誌氣。不枉我牽心你一場。你就放手幹吧。姐姐把私房錢都拿出來給你做底金。
湯海波強裝著笑臉說,大姐姐,那我走呀。我先回去看看。
在山野的羊腸小道上走著他是多麽憂傷啊。大姐姐一直站在院邊向他招手。他每回一次頭,心裏就揪一次,就默默地念一句:大姐姐,我對不起你。大姐姐,我隻能在心裏呼吸你的芬芳了。
當湯海波在彎彎山道上艱難行進的時候,林菲也在經曆感情的彎彎山道。林菲無法接受窮小子湯海波在她麵前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她頭暈目眩,身體極端不適。到現在為止,她才明白,她對湯海波的愛情是居高臨下的。居高臨下就有恩賜的成分。恩賜就容不得反抗。遭遇了反抗,施恩者就失衡就有天上人間的顛倒感。林菲在這種顛倒的感覺裏痛苦萬狀。又是咳嗽又是嘔吐,鬧得天翻地覆。林嫂開始以為她是受了刺激,熬參湯,煮蓮子羹,百般伺候。但是兩天過去,林菲仍然嘔吐不止,而且,有一次竟昏迷了過去。她在昏迷裏喊著:湯海波,我恨你!湯海波,我要殺了你!看著她那欲死欲活的樣子,林嫂有些害怕了,趕緊報告林偉長。
林偉長正在附近的山裏查看公司新開的汞礦,因為工程進展順利而高興非常,早把湯海波這個名字忘到了九霄雲外。林嫂的電話讓他重新記起了這個人。記起這個人,他的笑容立即僵在了臉上。
這個人,讓一帆風順的他,感到了某種挫敗。
林偉長這些年太順利了。自從公司在雲城站穩腳跟,他就被林湯兩個家族的人推到了救世主的位置上,在公司裏人人看他眼色行事。他們感激他將他們帶進城市,感激他賞賜的飯碗。他們把他看做救星和神。他在飄飄然之間,改變了許多東西。尤其,當他公然地帶著情人在公司出入,湯家眾多的兄弟姐妹沒有一個人敢出來說話,嶽父嶽母也表現了認同的時候,他的自我感覺膨脹到了極點。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他平日裏最看不上眼的湯家小小子會起來反抗他。湯海波打他妹妹的主意已經罪該萬死,現在竟敢跟他作對,竟敢棄他公主般驕傲尊貴的妹妹而去。他覺得他的肺都要炸掉了。
他回到公司已經是晚上九點了。但是湯家的兄弟姐妹全在公司的大辦公室裏等著,沒人說下班,也沒人去吃飯。林嫂已經把事情告訴他們了。他們集中在這裏等待林偉長訓話。那樣子就像一群待宰的羊,明明聽見磨刀霍霍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大哥說,這小子本來就是個多餘的人,是個禍害。三哥說,當年生下來就該溺死他。二姐說,還真沒看出這小子會使歪把刀子,真不像咱們湯家的人。三姐說,他算什麽湯家人,明明已經給了楊家,都是你們多事,把他弄到公司裏來。三哥說,那是大姐姐的主意呀。
他們這時候才說到他們的大姐。但是他們都奇怪,這個從小給了人家的小弟,怎麽會和大姐有那麽深的感情呢?
正議論間,林偉長推門進來了。林偉長一進來,套間裏的柳燕就立即走出來了。她先為林偉長脫去風衣,在衣架上掛好。然後花一樣開放在他麵前,輕聲問,喝什麽?茶還是咖啡?
林偉長說,茶,濃茶。
柳燕一扭身走進套間。那樣子真像一隻燕子,輕盈地飛過,滿室皆春,緊張的空氣立即鬆弛下來了。柳燕一年四季都穿裙子。春天穿深色的,冬天穿淺色的,讓人的視覺在反差裏感覺到她的特別。林偉長最欣賞的就是這個特別。他說,他一看見這個特別,所有的煩惱和壓力都不翼而飛了。現在柳燕就穿著一襲黑色的連衣裙,低低的領口,大大的裙擺,中間斜掛的腰帶係一個銀色的圓扣,臉上春光四溢,那種遙相呼應的美感把所有人的眼睛都吸引住了。
柳燕將紫砂茶壺放在林偉長麵前的時候,林偉長在眾目睽睽之下摸了一下她的手,然後說,你回去等著,別聽這些爛事。
柳燕一走,林偉長就開始訓話了。他對著茶壺嘴喝一口,訓一句。他說,啊,這就是我養著你們的結果。啊,這就是我養著你們的下場。啊,你們就是這樣報答我的。
湯家大哥看著林偉長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哥,你說怎麽辦吧?湯家的人人前都把林偉長叫林總,隻有在這種非常私人化的場合,他們才叫他哥。
林偉長說,怎麽辦?就知道問我怎麽辦?你們的腦子是幹什麽用的?
湯家大哥說,那就去把他捆回來。
湯家三哥說,捆他回來幹什麽,找幾個人捶他一頓,然後攆走,讓他永遠不要回雲城來。
林偉長看看他們,不置可否。
事實上,林偉長也沒有主意。他沒有主意,是他知道妹妹愛著湯海波。要不是這一層,林偉長的主意就多了。這些年,他擺平了多少事情。可是,這個小小的湯海波,卻讓他犯難了。他們說來說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林偉長回到家裏,還有更驚人的消息在等著他。林嫂給他打過電話,知道他晚上才能到家,不敢馬虎,立即請來醫生給林菲診病。醫生診斷的結果是:病人是初期妊娠反應。悲憤的林菲第一反應就是要去流產。林嫂再三苦勸,她是一句也不聽。一蹦下床去,開了車就走。
林偉長進門時,林嫂正坐在三樓客廳裏的沙發上抹眼淚。林偉長進門她趕緊站起來,本想笑一笑,眼淚卻不爭氣地流淌。
林偉長說,哭什麽?菲菲怎樣?一邊要去敲妹妹的門。林嫂拉住他說,她剛從醫院回來,睡了,先不要去打擾她。說著又哭。
林偉長皺眉道,既然沒事,你哭什麽?